米村——潁河鎮
米村——潁河鎮
第二天,也就是3月7日的8點10分,當我們到錦城文聯來找譚漁時,才知道他昨天已經離開了錦城。
潁河鎮?看著那個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的將軍肚,我說,什麼時候?
6點多,他到主席那兒請假的時候,都快下班了。哎,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可能是對那人疑問的反感,小莫的口氣有些異樣,公安局的。
公安局?他咋了?將軍肚可能是覺得小莫的語氣不太友好,就又把目光轉向了我,出了什麼事兒?
沒出什麼事兒,找他了解一些情況。
那還不是出事了?你們咋不找我來了解?將軍肚伸手理了一下藝術家特有的髮型說,我們這個譚作家,可不是瓤茬,不好纏,你看……將軍肚提了一下掛在肚子下的褲子,指了指對面辦公室的門說,門上不是掛著辦公室的牌子嗎?可他搬進去一住就是幾年,賴著不走。叫我?這事做不來。
我的目光從那塊白底紅字的牌子上收回來,看著將軍肚說,你有他電話嗎?
有呀,恁等著。將軍肚走到門口停下來,看著我們說,我們是多年的夥計了,到一塊兒沒正話,都是打哈哈。
看將軍肚走進屋裡,小莫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這人,說壞話不扭臉……
等我們開車上路,小莫和我議論起將軍肚這種人來。因為小莫的一個表叔在市委宣傳部工作,他不但對剛才那個將軍肚有所耳聞,而且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原來那個將軍肚是個書法家,最初借著文聯的牌子,搞全國範圍內的書法繪畫作品大賽,然後編書,等兜里有了一些錢,又結識了一些像黃秋雨在《大師》的故事裡說到的那些喜歡書畫的官員之後,就起了野心。可等做了副主席后仍然不滿足,就和新來的文聯主席爭起權力來,結果弄得兩敗俱傷,事情被《南方周末》報道后,他也因為行賄的事兒,給抓起來判了刑,等從監獄里出來,新上任的文聯主席看他是個做生意的材料,就又把他聘回來。到了最後小莫說,相比起來,我倒喜歡黃秋雨這樣的人,不管他在個人生活上怎麼樣,但在做人上,他更純粹。
他和黃秋雨有衝突嗎?
這我倒沒聽說過,但是我知道,黃秋雨壓根兒就看不上他這種人。
我明白,這個將軍肚,也就是黃秋雨故事裡說的那些收藏家。從《大師》的故事裡,顯然能看出黃秋雨對這種人的態度,或者說,是譚漁的態度。那個將軍肚和黃秋雨的命案有沒有關係呢?我知道,這隻能是我慣性思維中的無數個設問中的一個,目前我還看不出他有作案的動機。我們的車子先由西往東,從錦城到了陳州境內的106國道,又改向由北往南。等到了潁河鎮,在下車打聽黃秋雨老家的時候,由於前往米村的那條鄉村公路通暢,我臨時改變了行程,決定先去米村。可是,等到了米村我們才得知,那個傳說中的青銅器仿造者,前兩天已經離開了米村,前往深圳,去尋找他的女兒米慧。
深圳?站在那個到處堆著用來提煉青銅,一種我們叫不出名字來的礦渣的院子里,我感到了黃秋雨命案的複雜化。他為什麼這個時候離開米村?他是真的去尋找米慧,還是想躲避黃秋雨命案的調查?由於米慧,他當然有動機作案,如果……我看了一眼身邊站著的滿臉橫肉的鄭廣會說,你昨天來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查清?
你看,他轉身看了一眼走進屋裡去的剛剛和我們說話的中年女人,展開雙手無奈地對我說,她男人不是偽造文物嗎?我們來這兒不知道查過多少回了,人家有了戒心,走走走,我們走……
鄭廣會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們離開,我說,要查一查,米食堂在3月3日前後在幹什麼。
在這兒能查出來?鄭廣會回頭朝院子里看一眼小聲說,得暗訪,你放心吧,這事交給我。走,我們先走。
因為他的言行,他滿臉的橫肉也沒有讓我感到不舒服。由於他,接下來我們的工作變得順利起來。等回到潁河鎮前往黃秋雨故居的路上,他告訴我們說,黃家兄弟正在操辦他哥的喪事。
操辦喪事?
對,在院子里搭了靈棚,還請了嗩吶。
這真讓我感到意外。黃秋雨還在刑偵支隊解剖室里躺著,案子還沒有一點兒頭緒,他家鄉的兄弟已經給他操辦起喪事來。果真如鄭廣會所說,我們的車子剛從鎮政府門前的丁字路口拐上東街,就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嗩吶聲。等我們來到黃秋雨家,在院子里果然見到了譚漁,因為在這之前,我給他發了一條簡訊。我是想用這個簡訊來試探他,我要根據他的行為,再次確定他和黃秋雨命案的關係。如果他有意迴避,那麼,我就有理由把他划入犯罪嫌疑人之中,如果他不迴避,我就要把他先前對我隱瞞的事實,做出合理的回答。等我們在黃秋雨家老宅一處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之後,我就直接切入了關鍵的話題。我說,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年前黃秋雨去米村,你是陪他一塊兒去的。
譚漁看了我一眼,但是他沒有說話,而是挪開了目光。陽光從冬天的枝條里穿過來,他臉上的皮膚似乎比我昨天看到的更青了。可是……我說,昨天我們談起這件事情,你卻說沒有去。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譚漁把目光從忙著黃秋雨喪事的人群里收回來,看著我。我看到他咽喉上的皮膚滑動了一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的敵對情緒讓我吃驚。在我的刑偵生涯中,很少碰到持這種態度對我說話的人,到底是個作家,一個有個性的人。我說,你應該明白,作為一個公民,你有義務協助公安機關……
有法律規定?譚漁打斷了我的話,他有些激動。他從坐著的長凳上站起來,對我打著手勢說,我可以協助你們抓兇手,可是,我卻對你們的能力表示懷疑……
小莫也從凳子上站起來,很顯然,他對譚漁有些不滿,但我伸手攔住了他。
兩年前黃秋雨的車禍,不是明顯的謀殺?案子你們破了嗎?沒有呀。在我覺得,作為國家機器,如果你們只管一些不痛不癢的瑣事……
這叫瑣事?小莫終於忍不住,又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我說你也未必懂。譚漁看了小莫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我,黃秋雨的歷史故事,你不是看過嗎?不說別的,一個「信陽事件」就死了那麼多人,可是誰出來管了?誰出來承擔了?我們犯下了多少這樣的錯誤?這是我們所處的社會出了問題。魯迅當年為什麼棄醫從文?那就是他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出了問題!莊子講過一個故事,叫相忘於江湖,如果我們全力去解救一個人為的災難,無論你做得有多好,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樣的災難,它能壓根兒就不發生嗎?
譚漁停頓下來。眼前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怎麼看,都有些像一個還沒扎鬍子的憤青。他剛才說什麼?「信陽事件」?對,他說的這個「信陽事件」肯定是黃秋雨那十個關於歷史和死亡故事裡的一個,是《記者》還是《護士》?譚漁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我這樣說,並不是有意否認你們所做的工作……
我承認,譚漁的直率感染了我,我說,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這些具體的工作,總得有人來做呀,比如黃秋雨的命案……
我也理解你的意思……仍在激憤之中的譚漁,再次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也不是我不告訴你,今天我把話給你明說。首先,我是不願意接受你和我談話的語氣,你應該明白,你是在向我了解情況,而不是審訊。我知道,你們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說話的方式,但是,如果是一個人持著強勢態度面對另一個人說話,我是不能接受的。我這樣說,你可能不願意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
儘管譚漁的話讓我感到不舒服,但我承認他說的是事實,而且這事實,多年以來都被我們所忽視。他說的不錯,昨天我和他說話的時候,就是那樣一種心態……
這是一,譚漁說;第二,我覺得米慧和黃秋雨之間的事,與黃秋雨的命案關係不大。既然我認為關係不大,那我就不如乾脆避開這個話題。不過,如果你真的覺得這事兒和黃秋雨的命案有關,你現在需要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但前提是我要知道。
米慧現在到底在哪裡?
年前她在和黃秋雨分手之後,就去了深圳,她有一個同學在那裡。
這事黃秋雨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看看,又來了,審訊的口氣。本來我可以不告訴你,但是,我有言在先。我也是昨天剛從米慧她母親那兒得到的消息,我認為這事關重大,所以昨天我從錦城回來,就直接去了米村,沒想米慧的父親已經去了深圳。他去深圳,就是去找米慧。米慧是春節前離開錦城的,而且在她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和黃秋雨聯繫過。黃秋雨命案是什麼時候?春節過後,這前後相隔一個多月,有沒有關係,這你們自己來斷定。
面前的這個人,話語里不但充滿了火藥味,而且過於武斷。即便是米慧離開錦城有一個多月,但是我們仍然不能排除她與這個案件的關係,因為還有羅旗,還有米食堂,他們對黃秋雨的仇恨都是因為她而發生,怎麼說沒有關係?但我知道,現在不是和他理論的時候。我從兜里掏出錢夾,又從錢夾里掏出了他經手的那張匯款收據,遞給了他。
譚漁先看我一眼,然後才接過那張匯款收據。我看到他拿著單據的手哆嗦了一下,他青色的面容上,呈現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從那張紙條上抬起目光,但是他像剛才在我提起米慧時一樣,沒有看我,而是把目光轉向那群為黃秋雨的喪事忙碌的人。
我說,這張匯款收據……
沒等我說完,譚漁轉過臉來,那些痛苦仍然存留在他的眼神里,他說,不錯,款是我匯的。
這錢,是給他孩子的撫養費?
你想錯了,那錢是匯給粟楠她母親的。這次,譚漁沒有避開我的目光,他說,這些年來,粟楠一直躺在床上,她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
對,1992年,也就是粟楠懷了黃秋雨孩子的那一年,11月,粟楠出了車禍。從此,她再也沒有從床上起來,成了植物人,這些年來,她一直由她母親照顧著。
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一個植物人?
粟楠的車禍和黃秋雨沒有絲毫的關係,但他沒有逃避,每年黃秋雨把錢給她母親匯過去。可是我知道,這根本無法排除他的痛苦,這痛苦對一個人的折磨,我們這些事外的人,根本無法理解和想象。所以……譚漁直直地看著我說,這些事,我真的不想提起,我覺得……譚漁停頓了一下說,現在,黃秋雨的命案,破,或者不破,對於已經離開塵世的黃秋雨來說,對於已經擺脫了痛苦的黃秋雨來說,意義已經不是太大……
那你肯定知道粟楠和黃秋雨孩子的事了?
孩子?譚漁苦笑了一下說,哪兒來的孩子,那一年粟楠離開錦城的時候,就流掉了。
那你昨天,為什麼還提醒金婉……
提醒?那就是我的態度!昨天是誰在解剖書上籤的字?是我!我是在幫助你們,你這就不明白?你們知道嗎?現在全潁河鎮的人都知道你們來到這裡調查,黃家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們早些把案子破了……
小莫說,你剛才怎麼說的?破與不破……
看看,我剛才怎麼說的?我說你未必能理解。你的破和我說的就不是一個層面的話題。可能很多人都知道黃秋雨是一個花心的人,傳說中他生活里有無數個女人,可是又有誰知道他是為藝術而獻身?其實,從這個意義上,黃秋雨就是個殉道者。殉道者希臘語怎麼說,那就是見證的意思。他就是人間苦難的見證者和經歷者。現在他去世了,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所遺憾的是,在他生前,我為他所做的事情太少,這個社會,太缺少對他的理解和尊重,對他的繪畫藝術太缺少理解和認識。我想……
譚漁的目光再次轉向那些正在為黃秋雨喪事忙碌的人們,等回過頭來,他的眼睛里已經有些潮濕,他說,在他身後,我盡量為他做一些事情吧,比如現在,我們所選擇的這種情感表達方式,這就是民間對一個生命的尊重。是一個生命離開這個世界的儀式。我還想著,把我那篇關於他的文章列印一下,作為他的祭文。
你那文章,能否給我看一下?
應該沒問題吧……
譚漁對黃秋雨發自內心的情感深深地觸動了我,但是,這仍然不能排除我對他在黃秋雨命案上的嫌疑,我怎麼才能相信他呢?什麼叫破與不破意義不大?對於我們來說,對命案的偵破,才是對逝者的在天之靈最大的安慰,如果黃秋雨,真的是因為某種原因而被人謀害的話,那麼我們就更有責任,不然,對於素昧平生的黃秋雨來說,我們憑什麼為他負責?那是因為我們共同擁有的法律。我相信,不但是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承認,歷史是給了我們太多的傷痛,但是,就我們現實的社會環境來說,逐漸健全的法律,畢竟是我們平民百姓生命安全的保障,不然,我們還在這兒忙活什麼?
在返回錦城的路上,我意外地收到了譚漁發給我的簡訊,他說,方支隊長,如果你對我寫的關於黃秋雨的回憶文章感興趣,就麻煩把你的電子信箱給我。我突然覺得,其實譚漁是一個挺可愛的人,他的與眾不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許,拋開黃秋雨的命案不說,在今後的日子裡,我們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我和小莫從潁河鎮回來路過關帝廟,有意在金婉家的金記胡辣湯館停下來,可是在我們進餐的時候,我既沒有看到金婉,也沒有見到金婉給我描述過的她的父親。在我們喝湯的時候,我從那幾個頭戴伊斯蘭帽、衣領有些油膩的出出進進忙生意的人的身上,沒有看出他們和黃秋雨的命案有什麼聯繫。
中午12點37分,等我回到刑偵支隊辦公室,譚漁的那篇文章已經列印好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哭秋雨》,他說些什麼呢?他的這些文字,能不能為黃秋雨命案的偵破,提供一些線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