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局
一陣海風吹過,海面上細浪簇簇而生,彷彿一剎那開滿了萬千青蓮。
佛經中以青蓮來譬喻佛眼,想必便是當初見到海上這等情形吧。瀧長治坐在海邊一塊巨石之上,望了一眼海面,不由想起佛經中的這個比喻,當時讀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沙彌。在成為浪人後,瀧長治已經快要忘了小時候在惠田寺的經歷。畢竟,身為海寇的瀧長治實在無法再慈悲為懷了。
他五歲成為沙彌,十五歲破門,隨後為家臣,為浪人,再到入海為寇,也有好些年了,實在很難能想到那麼久遠的事,只是今天也不知為何,竟突然又想起這些陳年往事來。
他正想著,視野中忽地跳出一片白帆。他怔了怔,定睛看了看,叫道:「小太刀!小太刀!」
一個尚未元服的少年踩著海邊的石塊快步跑了過來,到瀧長治身後站定了道:「父親。」
這少年其實是瀧長治當初剛入海為寇時揀來的一個孤兒。那時瀧長治一幫才不過五人,勢力薄弱,只能劫掠一些落單的小商船。有一回他見一艘大船在海上漂蕩,便想碰碰運氣,一上船卻聞得儘是屍臭,原來這船被劫掠后也難逃滅頂之災,一船人都被殺死在甲板之上。當瀧長治翻檢船隻,想找點兒尚未被搶走的有用之物時,卻發現了這個又餓又渴,連話都還不太會說,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孩兒。這孩子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柄小太刀,見有人來時竟還要胡亂揮舞。他看船上死屍腐爛的情形,這船出事少說也有五六天了,多半下手那幫海賊見這孩子如此幼小,便將他扔在了船上。沒想到這般小的孩子居然獨自在這死屍船上撐到現在,瀧長治也不由為之心悸,便破例將他收養下來。但他懶得取名,便以孩子身邊的那把小太刀為名。小太刀今年已然十六歲,由於自出生以來便在海上長大,所以水性之佳,實已不作第二人想。加上從小就做這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心性之狠,便是跟著瀧長治一同入海的幾個老同伴也暗暗為之咋舌。
瀧長治站了起來,指著海上那一點帆影道:「小太刀,那定然便是孫先生派來的人了。把人都叫過來吧。」
小太刀手搭涼篷,張望了一下道:「不會是王先生他們嗎?」
「王先生的船是灰帆,不是這顏色的。」
瀧長治這幫人都是本已走投無路的浪人,所以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瀧長治粗通文墨,在做了來大明沿海劫掠的海寇后,知道當以張馳之道行事,否則一味劫掠,遲早會惹禍上身。因此他暗中與沿海幾個鄉紳做了交易,每月由那些村子送些米糧財物,自己便不騷擾地方。如此一來,瀧長治便揀了個有淡水的小島立下腳來。那孫先生正是沿海諸村中為首的一個鄉紳,算日子也正是進貢他們之時。
不過瀧長治甚是謹慎,就算真是送東西來的孫先生,仍是萬分小心。他佔據此島近十年了,島上建了寨子不說,甚至花力氣修了個小碼頭,如此船隻便可直接靠岸,出行更是便捷,卻也要更加防備官兵借著孫先生的名義來偷襲。至於小太刀所言的「王先生」則是另一支來往於倭國與大明之間的海寇,與瀧長治一黨有些不同,王先生所率的是支半商半寇的走私船隊,因此瀧長治在海上劫掠其實與他也有些過節。好在雙方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倒也相安無事。最近瀧長治一黨做了一票買賣,王先生對此事極有興趣,瀧長治得知后也起了戒心,以防他有黑吃黑之意。待發現來的不是王先生的船,他也放下了心。
瀧長治手下已有二十餘人,大多是亂世中沒了主公的浪人,劍術頗為高強。平時不去劫掠的時候,他們便在島上喝酒賭錢。此時他們發現有船靠近,全都大為喜歡。因為孫先生每月送來的東西有米有面,家畜俱全,還應他們所求有幾罈子酒。只消卸了東西,他們便能大快朵頤一番,自然連賭錢的心思都沒有了,一個個都來岸邊守候。眼見那船越來越近,小太刀忽然輕聲道:「咦,父親,那不是孫先生啊。」
瀧長治的目力不及小太刀,還不太看得清,便問道:「那是什麼人?」
「是個白臉沒鬍子的老頭兒。」
瀧長治鬆了口氣。既然是個老者,那多半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孫先生嫌送東西太辛苦又太危險,今天叫了個管家前來。他在海上混得久了,只消一看船隻吃水,便能估出載重是多少。來船吃水不深,船上頂多也就十來個人,如果是官兵,應該不會只有這幾個的。他道:「小太刀,等一下你隨我上船去看看。」
此時那艘船已然靠上了碼頭。待船上剛放下船板,還不曾有人下得船來,瀧長治已帶著副手和小太刀走上船去。他這些年雖然沒踏上大明土地幾回,不過一直就在海邊轉悠,已然學了一口流利的官話了。一上船,便以大明禮拱了拱手道:「敢問閣下前來,所為何事?」
小太刀說的那個白臉沒鬍子的老頭兒正在船頭。聽得瀧長治問話,那老者上前來也拱了拱手道:「在下乃是孫祖詒先生所遣,前來給諸位送禮的。小姓張,請問閣下可是瀧長治先生?」
這張老者的態度頗為雍容大度,頭髮也已白了,只是聲音有些尖。瀧長治也沒往心裡去,忙道:「正是在下,多謝老丈,請替我謝過孫先生。」
張老者也不多說,伸手招了招,便見幾個水手從船艙中推了一個大木箱出來。這木箱也就一人多高,兩人來長寬,底下還裝著輪子。以往孫先生送來的都是米糧袋和家禽牲畜,從沒送過大木箱,瀧長治不由一怔,問道:「孫先生今年怎的打包送來了?沒活口了?」
張老者卻仍是滿面春風,說道:「瀧先生海涵。這兩個月因為雞鴨瘟多發,活口不好帶,所以本月只帶了些腌貨,等下月定然補上。」
瀧長治見這口木箱雖然不小,卻也不重,幾個水手推著也不見如何吃力。他心中已然有些不悅,說道:「孫先生以往答應的,乃是米面各四百斤,禽蛋肉都有百斤,你這一箱子夠數嗎?」
張老者從懷裡摸出一把銅鑰匙道:「自然夠數,請瀧先生驗明過秤。」
若是張老者說些諸如年時不順、還請體諒之類的話,瀧長治當場便要拔刀發作。不過張老者居然說得如此坦然,他也不好沒來由就發作了,他接過銅鑰匙遞給一邊的副手道:「吾作,你去過過數,再回來跟我說。」又向張老者道:「老丈,那我要留在此間一會兒了,不知可否?」
瀧長治自是害怕自己一下船,這老者一溜煙就跑了。最後縱然不足數,但他們到時死不認賬,自己若不想就此撕破臉,那就只能咽下這啞巴虧了。他心想怪不得孫先生這回不敢來,原來是準備把事情全推在這張老者身上。那自己更不能客氣,若是不足數,便將這老者留下來做抵押,非要他們將餘數補足不可。只是張老者始終一臉微笑,滿口答應道:「好,好,瀧先生說得極是。」一點也沒害怕的意思。
這木箱雖然不小,但底下裝著輪子,所以從船板上用繩子吊著滑下后,島上瀧長治那些手下馬上一齊擁上,將那箱子推進大寨里去了。海賊們力氣比那些水手更大,人也更多,推那木箱越發輕鬆。瀧長治見推得如此之快,心中更是狐疑,心想才這麼點分量,要是能足數那可見是有鬼了。只是看張老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又有點莫測高深。正在這時,卻見艙中又出來了一個碧眼黃髮的西番人。
這等西番人,瀧長治見過的也有不少,倒也不覺如何意外,心道:「現在西番人倒是越來越多了。」這西番人上得甲板來,走到那張老者邊上說道:「督公,一切順利。」張老者卻只是微微一頷首,也不說話。瀧長治心道:「這老者不是自稱姓張?怎的又姓『都』?」不過稱呼原本就是隨心所欲,想必西番人如此稱呼張老者應該有種特別的說法。他生怕這兩人會弄什麼玄虛,心裡已暗加小心,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間。只是手指還不曾碰到刀柄,身後便突然傳來了一陣驚呼。
這聲音竟是帶著無比的驚異與恐慌。瀧長治深知自己這一黨儘是刀頭舐血的亡命之徒,就算白刃加身也不至於會害怕如斯。他也不知寨子里出了什麼事,扭頭去看,哪知頭還不曾完全轉過去,那邊寨中突然又是一聲巨響,咣的一聲,有一個黑影穿破了寨子屋頂,衝天直上飛了出來,看樣子竟是個人。
寨子因為建在小島上,四壁還能用些木頭,屋頂卻並不算牢靠,也就是遮個風、擋個雨。但一個人居然衝破屋頂飛出來,實在難以想象。碼頭與寨子也不過二十餘步遠,那人穿破屋頂后飛了足有十餘步的距離,重重摔在了地上,已然動也不動,身下卻淌出血來,自是徹底死了。
瀧長治一看此人模樣,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飛出來的死人竟然就是他那副手福山吾作!福山與他原本都是浦上村宗家臣,浦上村宗反叛失敗后,他便流落江湖,不再出仕,後來與瀧長治一同入海為寇。福山吾作自稱劍術為別道流,取「有別於天下諸道劍術」之意,出手極是快捷狠辣,只是根本沒有這般衝破屋頂飛出來的本事。何況看這狀況他還沒飛出來的時候就已死了,定是被人擲出來的。可是福山吾作雖然不胖,也有百來斤分量。這等重的一個人竟然能飛得又高又急,還重重摔在地上,實是令人難以置信,除非是被發石機一類的東西打出來的。瀧長治只覺心頭一陣陰寒,左腳霎時後退半步,右手已握住腰間劍柄,喝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瀧長治話音未落,太刀卻已出鞘,一刀斜斜劈向了那西番人。他出手向來狠辣無比,殺人更是不當一回事,既覺情形不對,自是先發制人。這一招「袈裟斬」便是先解決了那西番人,反正此人說的話他也聽不懂。當寨子里發出異聲時,這西番人也不知為何將右手搭在左腕脈門上,不如先一刀斬了立威,諒那老者再不敢隱瞞。
瀧長治的劍術源出浦上家劍道師範,不過他長年在海上討生活,已然多加變化。袈裟斬便是左右斜切,瀧長治力量極大,這一招使得更是兇狠。在海上劫掠時,有一次與船上一個保鏢動手,那人被瀧長治以此招從左肩斬到右腰,一個大活人居然生生被一刀斬為兩半。這時他已絲毫不留餘地,出手自是更快。只是這一刀剛舉過頭,還不待發力,瀧長治便覺眼前一花,一點寒星直刺他的咽喉,卻是這西番人也拔劍相迎。這西番人的右手原本搭在左腕上,竟能后發先至地拔劍。他這把劍極細,劍身居然只有手指粗細。瀧長治也沒想到這西番人居然還有這等本領,這等形制的劍全無鋒刃,手法只有刺擊一途,但出劍竟能比瀧長治更快,實不易對付。他此時左腳在前,腳掌一蹬,人忽地不進反退,瞬息間退後了半尺許,太刀卻是直直斬下。這一招變化甚巧,那西番人本來覺得這一劍定能在瀧長治咽喉處搠個透明窟窿,卻沒想到突然又多出了半尺之距。此時他招式已老,再要用力突刺,必定會有一個停頓。但只消稍一停頓,瀧長治的太刀卻足以將他的頭顱都斬為兩半。那西番人也不曾想到瀧長治武功有這等高明,臉色霎時死灰一片。只是不待瀧長治的太刀落下,一邊忽地又伸過一劍,搭在了太刀刃口。
這也是把細劍,但與那西番人的細劍形制完全不同,仍是中原劍式。這等細巧之劍在瀧長治的金剛大力之下,定然會被一刀兩斷、斬成兩截,瀧長治也是這般想的。然而太刀剛觸到細劍,瀧長治便覺彷彿砍入了一團極黏稠的膠水中一般,太刀上的大力竟是無影無蹤。
出手的,正是那張老者。那西番人有如此劍術已然令瀧長治極為意外,而這張老者一直閑閑而立,看去手無縛雞之力,竟然會有這等本領,瀧長治更是做夢都想不到。他的太刀如同被張老者的細劍黏住了一般,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正在兩難之際,卻聽一聲喝斥,一個人影一躍而起,落向張老者頭頂。
那正是小太刀。小太刀一直侍立在一側,見瀧長治一出招便已受制,心下大急,便拔刀上前,用的正是當初那把小太刀。太刀長過三尺,而小太刀一般只有兩尺許,他這把更是只有一尺半,只比匕首長了一些。瀧長治一黨二十餘人,個個都有劍術。小太刀跟隨他們長大,也不曾專習一門,只是東學一鱗,西學一爪。如此雖然無門無派,但他的刀術其實是在實戰中練成,年紀雖幼,卻已殺過六人,加上身體輕捷,竟比瀧長治還快。此時張老者手中細劍與瀧長治的太刀正膠著在一處,張老者見小太刀有這等本領,眼中也有點詫異之色。小太刀見他右手細劍正與瀧長治的太刀相抗,定然騰不出手,因此出手毫不留情,直迎著張老者撲了過去。眼見他的短刀便要斬中張老者面門,張老者的左手突然揮出,在小太刀的短刀上一彈。小太刀只覺手臂一麻,還不曾反應過來,張老者一隻左手卻無孔不入,兩指夾住了小太刀的短刀,一屈一側,左手已然化為立掌,正印在了小太刀的前心。
這一掌彷彿只是信手一按,但小太刀卻毫無還手之力,被張老者抓住了前心膻中穴輕輕巧巧地直拖了下來。膻中要穴受制,只消張老者一吐力,小太刀當即便要吐血而亡。只是他這般一分心,右手細劍便再黏不住瀧長治的太刀了,瀧長治奮力一奪,一個趔趄退出了兩步,太刀已脫出了細劍的糾纏。瀧長治雖然脫身,但見小太刀危在旦夕,他心下大急,叫道:「老丈,手下留情!」
張老者正待震死小太刀,卻沒想到這個強橫無比的海賊居然會服軟,側過臉道:「怎麼?」他口氣和緩,一隻左手仍是抓在小太刀前心,隨時都可發力。小太刀要穴受制,人已動彈不得,話倒還能說。他向來自負了得,哪知在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兒面前連一招都遞不出去,又是害怕,又是不服,聽得父親求情,立時叫道:「父親,不用管我,快殺了他!」
瀧長治一張臉已然全無血色。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向來不會容情,也從來沒想過要向人服軟。和張老者過得一招,便知自己不是他對手。如果是他自己,就算不敵也不肯說半句軟話,只是見小太刀落在了那張老者手中,不知怎的一隻手已在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末了,瀧長治慘然道:「老丈,請你高抬貴手,我們即刻便走,再不敢來犯。」他頓了頓,又道:「老丈若是為那批貨而來,我會將藏貨的地方告訴老丈,現在尚不曾動過分毫。」
瀧長治入海為寇之後,這些年也不知劫掠了多少商船,向來是管殺不管埋,只有旁人求他,沒有他求旁人的。他自覺這輩子也沒有求人的一天,但此時見小太刀命在頃刻,軟話卻不由得張嘴便來。他性情陰狠毒辣,從來都不留活口,任誰求情都沒用,唯獨對這個義子總是放心不下,這句討饒的話終究還是說了出來。他也不知這張老者為何要對自己下這等毒手,想來只怕是與先前做的那票買賣有關。那票買賣連王先生也頗有染指之心,只怕這張老者正因此而來。
張老者看了看他,忽然向那西番人低聲說道:「此人合用否?」
那西番人方才險些被瀧長治一刀斬了,此時還有點驚魂未定。聽得張老者問起,他看了看瀧長治,點點頭道:「很雄壯,很合用。」
瀧長治也不知西番人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看他一雙藍色碧眼上下掃視自己,心頭有些發毛。那張老者卻淡淡一笑道:「瀧先生,這位想必是令郎吧?你棄刀投降,我便饒你二人一命。」
瀧長治一張臉已是鐵青。要他棄刀,實是跟要他命一般。但眼下若不棄刀,小太刀這條性命顯然馬上就要交待了。他看了看手中太刀,咬了咬牙,正待將刀放下,卻聽得小太刀忽然發出一聲嘶吼,人猛然又一躍而起。原來小太刀見父親真箇有棄刀投降之意,他性情暴烈如火,又是在海賊中長大的,平時聽父親所言儘是「寧折不彎」之類,而與同伴劫掠商船時,更是做慣了對方降服后還要殺人滅口的事,已全然不知有「投降」二字。何況他年紀尚小,根本不知張老者這一招的真正厲害之處,只覺自己是偶然不慎才中了張老者的圈套,不見得就是技不如人。趁著張老者在與父親對話,他猛吸一口氣,前心一縮,只覺已脫出了張老者掌握,便趁勢又躍了起來。
在小太刀心中,他覺得只消閃過這一招,便可反敗為勝了。哪知張老者的本領遠遠非他所能想見,雙腳剛要離地,他便覺前心彷彿被一把數十斤的鐵鎚猛然一擊,本來還想一刀斬向張老者面門,但哪裡還斬得出去。他喉頭一甜,一口血已然噴出,人也被震得直飛出去。
瀧長治此時正待棄刀,突然聽得小太刀的嘶吼,他一抬頭,正見小太刀被震得口中噴血飛了出去,心頭一痛,忖道:「完了!」小太刀不知輕重,前心吃了這般一記重手,他心知多半是救不回來了。他雖然殺人不眨眼,卻也有個好處,對同伴極是關照,因此在海上做了這些年沒本錢的買賣,手下反倒越來越多。對尋常手下,瀧長治亦能不離不棄,更不消說是這個義子了。他腦中一熱,身形猛地一旋,手中太刀已然疾斬出去。
這一式「風車斬」原本就極為剛猛,此時更是一往無前。眼見刀鋒便要斬上張老者了,只是眼前一花,張老者的身影一下便消失不見。沒待瀧長治回過神來,又覺眼前一黑,前心一痛,張老者竟然已在一瞬間欺近到他身前。此時兩人幾乎貼身而立,一把細劍正刺在瀧長治前心。
這一招形同鬼魅,瀧長治的太刀也根本不及回防,前心便已中招。他看著這張老者,又是驚訝,又是絕望。張老者的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方才的隨和諂媚,沉如凝冰。細劍其實已刺破了瀧長治的心臟,只是因為劍未拔出,傷口被劍身封住,瀧長治一時還不曾死。他盯著張老者,低低道:「你……是誰?」
這三個字已是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張老者皺了皺眉,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也不知可惜些什麼。細劍忽地一閃,又沒入了張老者袖中。劍尖一抽離瀧長治前心創口,一股鮮血立時直噴了出來,瀧長治口鼻中也是鮮血噴涌,終於站立不住,一下伏倒在地。
「十二團營提督,張永。」
張老者的聲音很輕,也僅讓瀧長治能夠聽到。當聽得這個名字,只剩下一點微弱意識的瀧長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睜大了眼。團營就是京師禁軍,眼前這個老者竟然是權傾一世的大太監,提督十二團營的張永!瀧長治真的想問問他這等大人物花這等心思來剿滅自己這樣一股小小的海賊,究竟是什麼用意?
只是這個問題瀧長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細劍已刺破了他的心臟,當劍尖一拔出,瀧長治的生命便已結束。張永看著他的屍身,喃喃道:「皮洛斯先生,可惜這材料被我浪費了。」
那西番人見這個險些殺了自己的對手如此輕描淡寫地就栽在了張永手下,心中大為欽佩,正想說沒什麼大不了,方才被震飛的那少年只是被震閉了心脈,人還不曾死,同樣是上好的材料。只是他還不曾張口,身後又是「咣」一聲巨響,卻是寨子大門被一下推開了。這門還不曾全然打開,裡面便你爭我搶地擠出來十來個人。
這些都是島上的海賊,此時他們個個手持利刃,卻都極是狼狽。狼奔豕突地沖了大門后,後面幾個馬上轉身將門掩上了。其中一個不知瀧長治已死,一邊用背抵住門,一邊氣急敗壞地叫道:「大哥,裡面有個……」只是話未說完,卻聽得「咚」一聲響,前心突然冒出了一個血淋淋的拳頭。
寨子的屋頂雖然不甚牢,但大門卻造得甚是堅固,都是用圓木釘上船板搭成,要推開都不是輕而易舉之事,但門裡之人竟然一拳擊破了木門,擊中了這海賊的背心。背心沒有肋骨保護,這一拳力量更是大得難以想象,拳力到處,竟然將他打了個對穿。原本邊上還有幾個海賊幫著他抵住門,只盼能將這怪物擋在門裡,此刻見到這等詭異之極的景象,幾人已是膽氣盡消,哪裡還敢留在此處,轉身便逃。他們一閃開,又是「咣」一聲響,大門被推開了,一個黑影有若疾風,直衝了出來。
衝出來這人身材也不甚高,身上衣服也已破爛不堪,渾身沾滿了血跡,幾如剛從血盆里撈出來的一般。他一張臉全無血色,雙眼更是木然無神,透著一股妖異之氣。這人行動如風,一拳便擊向一個正要逃開的海賊。這一拳雖然不似方才破門穿心那一拳威勢驚人,但一拳下去,那海賊慘叫一聲,被打得向前仆倒,就算不死也已去了大半條命。先前在寨中一打開那木箱,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便沖了出來,一出手就殺了他們八九個同伴。而這怪物就算要害中刀也等若無事,現在破門而出,連傷兩人,這些海賊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好容易逃出寨子,可這怪物不依不饒,竟是要斬草除根的架勢。正在驚慌之際,有個海賊突然叫道:「進是死,退也是死,與他拼了!」
這島本來就不大,除了碼頭也沒地方可去。這海賊已然發現瀧長治情形不對,心想現在進退兩難,不如孤注一擲,先解決了這怪物,再想辦法對付船上的人,說不定還能殺出一條生路。他倒頗有指揮之才,順口安排,剩下的十來個海賊立時排成了一個半圓,轉身迎了上去。倭人性情向來偏激,一旦認準了的事,便是撞個頭破血流也至死不悔。他們本來都已嚇得心膽俱裂,此時反倒將生死置之度外,齊心協力反擊。
船頭上,張永看著這些海賊反擊得大有章法,忽然嘆道:「皮洛斯先生,你覺得禺猇能勝么?」
西番人也看得聚精會神,仍在搭脈數著脈博,聽張永問他,忙道:「督公,恐怕……不行,會剩下兩個。」
他剛說完這話,戰團中又發出了一聲慘叫,卻是一個海賊一刀斫中了那怪人,卻反被那怪人伸手抓住了一條腿,硬生生撕了下來。雖然怪人肩頭嵌著一把刀,可將那海賊的腿撕下來時也如撕熟雞。剩下的海賊見到這等慘狀,反被撩起了凶性,不退反進,齊齊上前。見此情形,張永搖了搖頭道:「皮洛斯先生,只怕你估計得還高了,大概能剩下五六個。」
此時剩下的海賊還有八人。這八個都是死撐到現在,個個都算得上好手,負隅之下,更是兇悍。寨門前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是血雨腥風。那衝出來的怪人在這些海賊拚死反擊之下,身上連連中刀,待又殺一人後,一個海賊忽然飛身一刀斬來。這海賊的本領其實也不甚高強,但自知必死,這一刀使得一往無前。刀光閃過,一下削去了那怪人的頭顱。那怪人雖然強得異乎尋常,身上中刀也渾若無事,但頭顱一被削去,終是一下摔倒。
終於殺掉了這個仿若殺不死的怪物,剩下的六個海賊都不由得長吁一口氣,轉身向著那艘白帆船。連瀧長治都折在了這老者手下,恐怕他比那怪物更難對付,但經過這一番生死惡戰,這時的他們已是無所畏懼。
船上除了老者與西番人,也就是十來個水手。一個海賊厲聲叫道:「殺!」
這海賊正是方才指揮同伴反擊的那個。他一聲斷喝,幾個海賊立時便要上前,也就在這時,張永忽然也沉聲道:「殺!」
船上的十來個水手都已立在了甲板上,聽得張永一聲令下,這十餘人忽然同時從身後取出了一支火銃。那些海賊正要衝上船來,卻聽得一聲響,火銃已然齊齊發射。這些人看去都只是些尋常水手,但取出火銃,端平、點火,一系列動作卻整齊劃一,十來支火銃發射時幾乎就在同一刻,因此聽上去便只有一聲響。
火銃聲中,有四個海賊翻身倒地,卻仍有兩人站立。這兩個海賊有一個左肩中了一子,另一個卻是毫髮無傷。火銃威力雖大,但發射后必須裝填火藥才能再次發射,短時間裡已無法使用。只是這些水手也根本沒打算再用火銃,放出一發后便將火銃放倒在甲板上,拔刀躍下船去,將那兩個海賊圍在了中央,動作乾脆利落,竟然個個都武功不弱。雖然這兩個海賊武功甚高,這些水手也遠沒有方才那怪人那般可怖,可到了這時候兩人也只能左支右絀,勉力支撐。
船頭上,張永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這一場屠戮。瀧長治的屍身便在他腳邊,口中噴出的鮮血已在甲板上積了一攤,張永卻視而不見,這屍身在他眼裡,只怕也與船上的錨和纜繩沒什麼兩樣。他的眼中毫無喜色,反倒有點沮喪。
「皮洛斯先生,禺猇之力,比上一次還不如吧?」
當那個怪物被海賊一刀削去了頭顱,那西番人皮洛斯這才將左腕上的手放下。聽得張永發問,他點了點頭道:「按我的脈博計時,巴力西卜的力量,比起皇帝陛下那次來也差了很多。」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接道:「這一次,顯然又失敗了。」
二十一個海賊,被那禺猇,也就是那西番人所說的「巴力西卜」所殺的只有十二個左右,禺猇卻也被剩下的海賊除掉了。實力雖然不能算弱,但也實在配不上這等名號。張永道:「是啊,先帝那次,有三十餘個好手喪命方才拿下。看來若沒有那盒子,終究難以再有寸進。」
他們已經試驗了數次,但每一次都未能有預想中的威力。那叫皮洛斯的西番人沉默了片刻,忽道:「督公,還要繼續下去嗎?」
「自然不能放棄。」張永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如果不曾出錯的話,那個盒子很快就會到我們手中了。」
皮洛斯怔了怔,詫道:「這個盒子不是一直在埃齊奧手中嗎?」
張永望著船下。此時那兩個海賊已然只剩下最後一個了。這人武功甚是了得,一口長刀護住了全身,但也是在垂死掙扎了。這時他剛逼開面前兩人,有個水手卻閃身到他身後,一刀斫去。這一刀他再閃避不開,利刀已然砍開他的背心,幾乎沒入了身體。這海賊狂叫一聲,還待反抗,只是受了這等致命之傷哪還有力氣還手,一個踉蹌便撲倒在地,背後的傷口處鮮血直噴出來。
看著這最後一個海賊被殺,張永淡淡道:「剛得到消息,埃齊奧身邊已經沒有那盒子了。」
「沒有了?」
皮洛斯一怔。那個盒子對他們來說,乃是無上的寶物。而這個埃齊奧,也是他們這一派人一直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只不過他也不曾想到,這個本來彷彿遠在天邊的東西,居然也會來到此間。
張永道:「埃齊奧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便是……」
「惠妃娘娘?」皮洛斯又是一怔。雖然他也來自歐羅巴,但眼前這個老者似乎比自己更加熟稔遙遠的歐羅巴的現狀。他皺了皺眉道:「她費盡千辛萬苦到了歐羅巴,難道還會回來?」
此時那些水手已將死屍一具具拖了過來,死透了的堆成一堆,尚有氣息的則放在一邊。張永掃視了下方一眼,此時那些橫七豎八的死屍將被一把火燒掉,馬上這個曾被倭寇盤踞了有十年的小島便要成為一片廢墟,再無痕迹了,自然也不會有人知曉在這小島上曾經發生過這樣一場屠戮。張永看著眼前這一切,喃喃道:「從地獄中逃走的人,定然會重返地獄。」
少芸肯定會回來的。她可能是中原兄弟會最後的孑遺,所以一定會帶著無比的仇恨回到中原來。
張永嘴角那絲笑意也越來越高深莫測了。正是為了這一天,他勸說今上實行海禁,營造大船者便屬違法,連與日本的勘合也不再發了。少芸想要回來,便只能搭乘安南、琉球、滿剌加這些屬國的貢船。在每一個港口,他都已預先伏下了暗樁,不論少芸從哪裡登岸,自己肯定馬上便能知道。
殺了她,將那盒子奪到手中,那麼這個世界便等如是自己手中的玩具。
不知何時,張永手中現出了一塊玉佩。這玉佩並不大,但玉質溫潤,雕工精細,一面是繁複的水草紋,另一面卻是一個篆字「道」。
「率性之謂道。」
無聲地念著這一句他少年時就讀過的話,即使已是風燭殘年的老者,他眼中彷彿也燃起了一團火焰。少年時的壯志,此刻在他心頭越來越清晰,而他夢想中的天國,也彷彿越來越近。
這裡,便是阿薔原先的家?
看著眼前這條冷冷清清的巷子,隨著一陣滿含寒意的海風吹來,少芸彷彿又聽到了阿薔的聲音。雖然知道這定然是自己的錯覺,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包裹又抓得緊了些,看了看四周。
兩邊的牆都已將要頹圮,牆頭長滿了乾枯的瓦松與野草,被海風吹得似乎在瑟瑟發抖,即使今天的天氣並不算太冷。泉州府,這個曾經名聲赫赫、號稱天下無雙的港口,自宋元以來都是市舶司的治所。但自從成化八年市舶司遷往福州后,這裡便衰敗下來了。加上海禁漸嚴,進港的船隻一天少過一天,再過幾年,只怕一年到頭都沒幾艘船靠岸了,再不復昔年萬舸爭流、檣櫓如雲的情景,連阿薔記憶中的熱鬧也沒剩下半分。
就與這個國家一般。
她心底突然泛起了一絲苦澀,只是說不出那是種怎樣的滋味。
少芸想起了自己在宮中度過的那些歲月。那時阿薔入宮沒多久,是個眼裡透出怯意的少女。在深宮的寂寞日子裡,少芸是她唯一的朋友,同樣,她也是少芸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那時她們都夢想著能得到陛下的寵幸,從後宮無數的女子中脫穎而出,即使這個夢想是如此渺茫。那時阿薔跟她說了很多關於自己出生地的事。海風、鯉珠湖,滿城的刺桐花,還有異邦風格的寺院,讓從未離開過後宮的少芸曾經如此神往於這個遙遠的刺桐城(泉州別名)。正因為如此,少芸選擇了這裡作為歸途的第一站,以兌現當年向阿薔許下的承諾:有朝一日去她的家鄉看看。只是現在看過了,這裡卻沒有什麼值得成為回憶的。
阿薔,你也已經成為當今陛下的妃子,也不會想與我這個叛逆有相見的一天了吧。
少芸正想著,眼前忽地一暗,只聽得前面有個人低聲道:「兄弟,行個方便吧。」她心中一沉,抬起頭來,卻見巷子的那一頭出現了一個人影。
這人手中握著一柄短刀,大剌剌地堵住了巷子的一頭。少芸還記得朱九淵先生當初就跟自己說,兵法有云:「絕地無留。」這等極狹窄之處即是絕地,狹路相逢便唯有生死一搏。這等地形不給敵人留後路,同樣自己也已絕了後路,因此若不是有必勝把握,萬不可在這等地方出手。而此人竟然敢這般堵住自己去路,難道是八虎中的哪一個?但此人聲音甚粗,又不似個宦官,她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人。不管怎麼說,這人定是八虎派來的殺手。他們陰魂不散,一直追著自己到了佛羅倫薩,朱先生也死在了他們手上。現在自己剛上岸便被盯上了,看來確是難纏。少芸淡淡道:「閣下要什麼方便?」
那人「嗤」地一笑,說道:「兄弟你剛從海船下來,包裹又如此沉重,我們海虎幫早就盯上你了。識相的把東西留下,便留你一條全屍,不然,嘿嘿。」他嘴裡說著,手中的短刀上下舞了個花。在這等狹窄地方,此人舞起刀來居然也遊刃有餘,倒也真箇有幾分本領。只是他要少芸放下包裹才留她一條全屍,自是已動殺心。
少芸道:「光天化日,閣下便殺人越貨,真不把王法放在眼裡?」
那人卻也沒料到少芸居然如此大義凜然,不由惱羞成怒,喝道:「什麼王法?我便是王法!」
他口中說著,一個箭步直衝過來。這人雖然自稱什麼「海虎幫」,其實這海虎幫從上到下就他一個人。只是此人自幼習武,性情又很是陰狠,在泉州府向來沒人敢惹。他一向找落單的異鄉客人下手,這等人沒有同伴,死了也沒人搭理,因此可以屢屢得手。他見少芸瘦小文弱,只道是手到擒來,哪想到少芸居然根本沒有就範之意,登時惹動了他的凶性。
在這等巷子里動手,也是此人練就的獨門功夫。巷子狹窄,但他習的這一路蛇蟠刀卻是刀刀不離身側半尺。這路刀原本是漁民防身時所用,因為舟中地方狹小,又搖晃不休,尋常刀法並不適用,因此有前輩高人創出這一路最適宜近身格鬥的蛇蟠刀來。那人雖然是個攔路行劫的毛賊,卻也知道業精於勤而荒於嬉之理,每天都苦練刀法,這路蛇蟠刀練得大有可觀。他性情兇殘,何況現在背後有人撐腰,見眼前這個瘦小年輕人居然不肯就範,出手便再不留情。這一刀來勢如電,在這等小巷子里實是躲無可躲。然而剛一劈出,他眼前一花,卻已不見了面前的人影。
妖法么?這人不由一怔,手中刀不由慢了慢。也就是這一愣的工夫,後頸處忽地一陣鑽心的疼痛,人不由自主地猛然向前一衝,一個踉蹌,已是撲倒在地,連手中的短刀也拋了出去。
這羊牯居然是個扎手的硬點子!他只覺一陣寒意貫穿了全身,一時間竟不敢動彈。平時動手,他向來不留活口,自然也就做好了瓦罐不離井上破的準備。一招失手,自然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只是他在地上趴了一陣,卻不見有什麼別的疼痛,伸手摸摸頸后,也並沒有破損出血,這才大著膽子翻身起來。
這條巷子平時就沒什麼人走,現在更是冷清。抬眼望去,眼前卻是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走了?這人撿起了地上的短刀,又伸手摸了摸後頸。方才少芸在他出手的一瞬間,忽地翻身躍起,用腳後跟在這人的頸后磕了一下。這地方雖是要害部位,但少芸並沒有用靴刃,所以不過是痛了一陣便沒事了。這人向來殺人不眨眼,也已動了殺機,可現在這般失了手還能全身而退,他實是難以索解,心中既是慶幸,又是不解。
好在那位大人應該不在泉州府,就當他不知吧。他快步走出了巷子的另一頭,先探頭看了看,見外面沒什麼異樣,便要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陳七郎,留步。」
陳七郎一下停定了。這個聲音雖然甚低,但又尖又銳,極好辨認,正是那位大人。他伸了伸脖子,先咽了口口水,才慢慢轉過身:「大人。」
「跟你說過的那人,你已經打過照面了?」
陳七郎心頭一沉,半晌才道:「是,大人。」
陳七郎是泉州府的一個獨腳大盜,向來我行我素,殺人不眨眼。去年春日,也是這般攔路行劫,這次卻撞上了這位大人,他那一路蛇蟠刀連半招都遞不出去。正覺得此命休矣,只求能死個痛快時,大人卻也留了他一條命。大人告訴他,只要他關注如此一個人,一旦發現后便下手殺了,必成大功。陳七郎原本就是大盜,殺人越貨對他乃是家常便飯。殺人還能有功,自是何樂而不為。只是少芸並不是他想象中任其宰割之輩,自己差點兒反將性命送了。能逃得性命,已然是天妃媽祖庇佑,哪還管得別個。他聽得這人聲音越來越冷,心中懼意也是越來越深,剛說了一句,便覺得這般說顯得自己不上心,忙接道:「大人,這小子武功好生了得,我……」
他還待再為自己表幾句功,那人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已見到你動手的情景了,你已經盡了力。」
陳七郎心下一寬,忖道:「大人倒也寬厚……」只是這念頭還在打轉,心口忽地一陣劇痛。他也不明所以,低頭看去,卻見大人正將一柄細針樣的短劍拔出自己的前心。
只不過,這是陳七郎的最後一眼了。利刃刺破心臟,一時間還不曾死,可周身已然僵硬,再不能動彈半分。那人出手之快,比陳七郎的蛇蟠刀快得一倍有餘。當陳七郎的屍身緩緩倒在巷口時,那人臉上仍是木無表情。他邁過陳七郎的屍身向前走去,似乎眼前根本不是死人,倒下的不過是一段木頭、一截碎石。
惠妃,想不到你竟然逃過了追殺,真箇回來了。
這人的心頭掠過一絲寒意。惠妃的本領原來就相當不錯,自泰西歸來后,顯然更上層樓,越發厲害了。幸虧督公神機妙算,讓自己在各個港口巡視,果然就撞個正著。現在便是順藤摸瓜,將惠妃背後這人挖出來,將對手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這人嘴角抽了抽,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向邊上一個從人道:「龐春,走吧。」
這人殺了陳七郎,那龐春在一邊看著,一直都無動於衷,此時才道:「是。」他頓了頓,又道:「高公公,要不要通知谷公公?」
這人想也不想便道:「跟他說甚?」
龐春心中洞然,心知主人定是要獨佔這分功勞了。雖然督公吩咐過,此事要主人與谷公公兩人協力而為,不過這主人與谷公公素不相容,現在有這等天賜良機,更不願將這分功勞分給旁人。他也不敢多嘴,只是點了點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