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捕蛇鷹

第四章 捕蛇鷹

第四章捕蛇鷹

老龍城的少城主苻南華,此時端坐在宋集薪對面,雙手小心握住那隻底款「山魈」的小壺,仔細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賞一位傾城佳人的曼妙身軀,百看不厭。端詳、摩挲、呵氣,苻南華已經翻來覆去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愛不釋手。總有些人或物,會讓人一見鍾情,心生歡喜。對於眼光挑剔的苻南華而言,這把養心壺,正是此類。雖說撿漏和打眼,只有一線之隔,可苻南華堅信自己這次是前者,而且撿的漏還不小。他所在的老龍城,在東寶瓶洲南方眾多宗門當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華是真正見識過大富貴的仙家子弟,這也是先前蔡金簡處處示弱的緣由。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縮在椅子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問道:「苻兄,既然東西真假已經確認無誤,那我們是不是該談談價錢了?」

很少被人稱兄道弟的苻南華,壓下心頭淡淡的不適感,戀戀不捨地放下山魈壺,笑道:「在下誠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裡有數,要不然我絕對不會開誠布公,一見面就直接說破此壺的真實價值,更不會如此磨磨蹭蹭,直白顯露我對此壺的志在必得,為的就是以免雙方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空耗光陰,還傷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華已經將你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買賣,以後能否福禍相依,甚至是託付生死,就看咱們今天這第一步,走得踏實不踏實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這位神情真摯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這人特俗氣,渾身銅臭,當然了,朋友也會認。只是到了大家坐下來談生意的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講兄弟情,我難免就會在心裡問自己,這麼一號人,會不會以後需要他講兄弟情的時候,他其實在心裡打小算盤做買賣?」

苻南華臉色冷了下來,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動作輕柔,悄然無聲。

對於苻南華的態度變化,宋集薪好像渾然不覺:「喊你一聲苻兄,拿出這把壺給你過眼,就是我的誠意了。既然大家都想著做成買賣,那就乾脆利落點。苻兄你給出價錢,我點頭或者搖頭,我給你兩次出價的機會,兩次過後,等於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任你許諾給我金山銀海,對不住兄弟,我不賣了。」

「先前那塊玉佩,算是我的見面禮,名為『老龍布雨』,算不得什麼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寶,只是能夠去暑、清心和避穢,尤其對冥想坐忘大有裨益,如果有一門道家上宗秘傳的口訣作為輔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華笑容真誠,臉上並無半點倨傲施捨的神色。他將一隻綉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邊,鄭重其事道:「我這袋子銅錢,叫供養錢,是世間諸多香火錢之一,一般供奉於城隍廟或是文昌閣的神像上,含在嘴裡,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講究和功用。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關鍵的地方,在於這些瞧著像是黃金的錢幣,是遠遠比黃金貴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便是說此物。這一袋子金精供養錢,作為買壺錢,不好說綽綽有餘,終歸是個公道價格,若是再加上那塊老龍佩,我苻南華敢說宋老弟你絕對是賺的。」

說完這些「肺腑之言」,苻南華靜等回復。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問道:「完啦?」

苻南華苦笑道:「說完了。」

宋集薪驟然翻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滾你大爺!當小爺是好糊弄的三歲稚童?!你們進入小鎮之前,會有三袋銅錢,除去一袋子買路錢,之後每得手一份寶貝,無論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銅錢,多則三十枚,少則二十枚,可你這隻乾癟癟的錢袋子,裡頭有沒有十二枚?!做買賣,連這點誠信也不講,也敢從小爺手裡換機緣?」

苻南華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輕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顫,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難起來,滿臉漲紅,眼眶泛出血絲。他趕緊伸出一手,按住心口處,心跳劇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簡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華逐漸放緩手指敲擊的速度,宋集薪臉色好轉。苻南華笑眯眯問道:「既然第一次開價,沒談攏,那我就再開一次價格,二十四枚金精供養錢,你這把山魈壺,賣不賣?」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猶豫不決,眼見著對方有所動作,他正要設法緩和形勢,那位習慣了眾星捧月的老龍城少城主,已經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夏日驟雨。

宋集薪雙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臉龐早已扭曲,猙獰中帶著一絲狠辣笑意。

苻南華差點沒忍住,想著將這頭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後關頭,步步登天、證道長生的大誘惑,仍是壓過了個人好惡,於是他停下手指動作,放了宋集薪一馬。

宋集薪大口喘氣,眼神炙熱,沙啞笑著。苻南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宋集薪眼中似乎沒有什麼恨意,苻南華倒是沒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驚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陸離,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問道:「你在笑什麼?」

宋集薪呼吸越來越平穩,癱靠在椅背上,抹去額頭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本事,彈指殺人,就無比開心。」

苻南華一笑置之,不愧是讓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這種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頭頂上去……

不過老龍城的少城主,可不覺得自己在此成功截獲機緣后,會比不上一個九歲之前、始終沒能被人帶離小鎮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壺,半袋銅錢,抬頭道:「苻南華,我有兩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除了賣給你一把山魈壺,再拿出一件不輸給它的老物件。」

苻南華壓下心中喜悅,盡量語氣平淡道:「說說看。」

宋集薪也不賣關子兜圈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給我三袋子金精錢幣,而不是兩袋!」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

苻南華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時,我今天出門之前,你必須拿出那件值兩袋金精的東西,讓我親自掌眼。」

宋集薪也點頭道:「當然!」

苻南華問道:「那麼第二個條件是?」

宋集薪緩緩道:「替我殺一個人。」

苻南華搖頭道:「你既然連一袋子有多少枚銅錢都曉得,也就應該知道我們這些『外鄉人』,是不可以在此隨意殺人的,否則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鎮,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聖人會再以仙家手段剝掉相關機緣,慘不忍睹,更連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機緣。」

宋集薪嘴角翹起:「你先別急著拒絕,可以靜觀其變,如何?」

苻南華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想殺誰?」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華重新拿起那把小壺,感受著壺身的細膩肌理,隨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對面,宋集薪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臉色奇差無比。

之前稚圭將蔡金簡送到顧家院門外,便自顧自逛街去了。蔡金簡推門而入后,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她望著那個坐在長凳上的老人,顫聲問道:「前輩可是在書簡湖潛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問道:「你是如何認得老夫?」

蔡金簡恭敬道:「晚輩雲霞山蔡金簡。十年前曾經跟隨家父去往書簡湖,觀看老黿馱碑出水的奇景,有幸遠遠看到前輩的風采,記憶猶新,至今難忘。」

老人點頭道:「知道了。」

蔡金簡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輩是想……」

被稱為「截江真君」的「說書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雲霞老祖的分上,老夫便不計較你的不請自來,下不為例。出了院子,記得關門。」

蔡金簡只是沉默片刻,便點頭道:「晚輩先行告退。」

她還真就這麼走了,而且沒有忘記乖乖關上門,動作輕緩,滴水不漏。

院內,婦人望向院門那邊,擔憂問道:「仙長,她不像是會善罷甘休的人,有沒有麻煩?」

擁有「真君」尊號的老人嗤笑道:「進了小鎮,呼口氣放個屁,可能都會有麻煩,難道為此就不要機緣了?」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願意讓顧璨去往雲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於表態,緩緩道,「雲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雲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雲霞山出產的雲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在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雲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願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雲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係。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佔據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奴僕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雲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麼可能讓顧璨放著洞天福地不去住,卻跟隨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截江真君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萬一。」

顧氏愣了愣,捋了捋鬢角髮絲,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叫陳平安,爹娘都是鎮上長大的人。他娘親跟我關係還很好,模樣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她和誰紅過臉。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檯面,還真有點配不上她,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於是怎麼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入了溪間;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入朝廷封禁的山頭,給野獸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屍體都沒找著。那男人,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上都要捎帶些小禮物,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體上說來,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

「陳平安他爹死後,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實的身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居見了都發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女子。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她,那麼點大的孩子,買葯熬藥、燒飯炒菜,什麼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為了省錢給他娘親買葯,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摸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背著背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為這一家三口,就這麼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陰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後來,孩子不知怎麼的,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髒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之後,家裡已經找不出一枚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物件,幾乎都被他拿到小鎮別處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顧氏說到這裡,截江真君終於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顧氏發獃,截江真君笑道:「你繼續說便是。」

顧氏哦了一聲:「念在那麼多年鄰居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中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裡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幾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情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沒誰不打心眼裡心疼這個懂事的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傢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後只好去當了窯工學徒。要知道他娘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她,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麼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截江真君問道:「陳平安的爹娘,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顧氏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截江真君說不礙事,片刻之後,冷笑道:「雕蟲小技,鬼蜮伎倆!」

顧氏一頭霧水。

截江真君解釋道:「那男子死於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的秘密,只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後男人為了他兒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隻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入,一個小窯工,哪裡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餘精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術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顧氏臉色黯然。

截江真君一眼便洞穿了顧氏的心思,笑問道:「怎麼,愧疚反悔了?」

顧氏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截江真君點頭道:「看出來了。」

顧氏自言自語道:「如果換成陳平安他娘,處於我現在的位置,相信她也會這麼做的。」

截江真君搖頭道:「那倒未必。」

顧氏沒來由大聲道:「她肯定會!」

截江真君也未生氣她的無禮,只是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情?」

寧姚背靠牆壁,盤腿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機密和隱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裡,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寧姚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交待在這裡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於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麼都該在小鎮上待個幾天;那個戴高冠掛玉佩的公子哥,估摸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兒,一門心思要對付那口水井,能不能得逞,就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了。」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不大的那個女人。」

「你喜歡她?」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沒有當真。

寧姚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色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她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麼兩樣。不是人家眼高於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后,不說那個雲霞山的女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嘔血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是撓癢,但最多也就是讓他感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臟腑。至於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望向門口,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寧姚醞釀了半天,才開口道:「她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麼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陽關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餓了從江河裡抓幾條魚,道法有所小成,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後他有些沉悶,重新望向院門口。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可以如此無視別人的性命。

很久之後,陳平安轉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裡好了。需要什麼,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叫劉羨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寧姚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沒說什麼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再次轉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銅錢交給劉羨陽,讓他以後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係。」

寧姚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年了。爹娘死後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當這個了無牽挂也無心結的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身的時候,擱置在屋內桌面上的鞘內飛劍,驟然嘶鳴。

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現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裡拿了一把玉米,正在餵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后,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后,發現蔡金簡竟然等在小巷,興緻不高。他轉身關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抬起頭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現這個丫鬟,這個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肥燕瘦,風姿綽約,對於老龍城少城主的他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併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麼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後,洗髓伐骨,僅就身體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凈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雲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於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志茂。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見面就搬出我雲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只說了幾句話,就被他趕出了那個顧璨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術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小鎮的規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壓的力度越大,聖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聖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拼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後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聖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胆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來此是找善緣的,不是來結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係,終歸不美。」

蔡金簡併非鑽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送給你十塊雲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代?」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華和蔡金簡幾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麼簡單,兩人面面相覷,然後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了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聖人,豈會有插手的閒情逸緻?那麼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術,對自己進行了監視。她一陣后怕,幸虧只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麼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於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了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麼真君,旁門裡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蔔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何況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裡,就只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制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幾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只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只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於大戶門庭,除了懸挂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並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麼大家手筆。

主僕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宋集薪在翻箱倒櫃,稚圭站在門口,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後腦勺,蹺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作不諳世事的冤大頭,只不過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後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並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萬八千里。」

稚圭說道:「十萬八千里。公子,你這個說法太誇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宋集薪丟給自家婢女一個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麼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傢伙,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至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佩,說是什麼『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佩,已經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宋集薪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一大步。

稚圭打開那隻精美綉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拈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幾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別是放在橫樑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養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稚圭笑眯起的眼睛像兩條月牙兒,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稚圭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繫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捂住脖子,擰了擰,雲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獃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稚圭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緻,稚圭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中,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曬著太陽,不時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一陣火大的她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可憐的小傢伙悲鳴不已。

稚圭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牆。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璨養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齣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稚圭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孩子顧璨家的院子里,截江真君劉志茂和顧氏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鬆。

他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

顧氏搖頭道:「應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了一些天機給她:「女孩六歲、十二歲,男童九歲和十八歲,分別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後者尚且能夠憑藉外力推一把,之後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只能看機緣命數,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只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顧氏眼眸里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璨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劉志茂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鎮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其實並不出眾,你家顧璨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顧氏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劉志茂抬起腳,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並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凌雲。此次小鎮破例允許這麼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莊稼地,水土再好,經過持續數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穫,加上其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於迎來了最後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迴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璨,正是受惠於此,機緣之大,遠超想象,以至於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孩子。」

顧氏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幾分誘人韻味。

劉志茂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別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兒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佔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顧氏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劉志茂想起那個雲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隨即劉志茂笑了笑:「也對,雲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於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面的地步。」

屋內,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顧璨,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聽你的話!」

顧氏看了眼老仙長劉志茂,後者點點頭。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顧璨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著臉輕聲道:「小璨,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打你一次。」顧璨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顧璨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劉志茂,呈現三足鼎立之勢。他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裡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劉志茂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后,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見白碗的水面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里飛快游弋,時不時撞擊碗壁,他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劉志茂費盡心思,拼著折損數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一次是讓蔡金簡踩中狗屎。最後一次是以秘術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之上,蔡金簡無異於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乘之機。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蔡金簡誤以為陳平安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復。他當時讓陳平安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蔡金簡捕捉到這個細節。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懸了起來,生怕老仙長劉志茂說出什麼壞消息。

劉志茂扯了扯嘴角,眼角餘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後撒腿就跑向院門。顧氏尖叫出聲。

劉志茂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師徒二人的千秋大業!」

顧氏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劉志茂猛然揮袖。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閂的顧璨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現不對勁后,茫然四顧,最後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兒?」

劉志茂雙手負后,淡然道:「碗中。」

顧璨愈發茫然,突然聽到劉志茂暴喝一聲:「起來!」

顧璨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顧璨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雲海滔滔。

然後,他駭然瞪大眼睛,只見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幹破開雲霧,緩緩移動。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面貌。

顧璨嚇得就要後退一步,卻很快被劉志茂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後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了!」

顧璨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這個一向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顧璨完全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雙腿打戰,嘴唇抖動。

遠處雲海,沸騰起來。霧蒙蒙的白雲,似乎在逐漸淡去。

於是天空中顯現出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里養著的那條小泥鰍,暴長之後。

顧璨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麼個想法。

那一刻,顧璨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雲海中緩緩游弋而至。

顧璨眼睛發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到水缸里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站在顧璨身後的書簡湖截江真君劉志茂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兒,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劉志茂親眼看到那顆頭顱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陳平安突然跟寧姚說要進屋一趟,最後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陳平安出門后,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裡缺這個。

寧姚在他快步離去后,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隻老舊罐子。

其實她聽力很好。陳平安手心之物,是一片碎瓷片,極其鋒利。

在陳平安即將跑出院子的時候,寧姚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說。」

陳平安假裝沒聽到,正要打開院門的時候,寧姚提高嗓門:「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轉身跑回門檻那邊,寧姚臉色已經比之前紅潤了幾分,只是嗓音依舊有些沙啞。她道:「第一,我們這些外人來到小鎮之後,雖然如之前跟你所說,體魄強健勝過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們沒什麼兩樣。第二,外人不可以在這裡殺人,一旦違反,無論什麼原因,都會被驅逐出去,註定一無所獲,這個代價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到了危急時刻,哪怕拼著兩手空空,也一定會出手,畢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說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寧姚咧嘴一笑,神采飛揚,熠熠生輝的眼神,彷彿使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綠色刀鞘,點頭道:「對!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劍,我就是要做到無論是拔刀,還是出劍,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突然從一個慷慨激昂的遠方女俠,變成了一個想要顯擺的鄰家少女,眯眼笑問道:「喂,你知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幾座?」

陳平安一臉茫然。

寧姚好像也看出他不感興趣,頓時索然無味,揮揮手趕人:「最好把罐子買回來,我等著喝葯呢。」

陳平安這次離開院子的腳步慢了些,也平穩了很多。

他離開泥瓶巷沒多久,不曾上鎖的院門便被人輕輕推開,屋內寧姚睜開眼睛,她剛才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呼吸吐納,此刻她望向門口那邊,如臨大敵。

桌上雪白劍鞘內的飛劍,驀然寂靜無聲,無形中卻多出一股肅殺之氣,彷彿當下的倒春寒,能夠凍骨殺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門口,就像尋常走門串戶的街坊鄰居。她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向屋內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對於小床板上膝上橫刀的寧姚,反而視而不見。

稚圭打量許久,才終於看到那個大活人,滿臉天真無邪道:「這位姐姐,你是誰呀?怎麼坐在陳平安床上,我可沒聽說他有遠房親戚。」

寧姚看了不請自來的少女一眼,便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稚圭見她裝聾作啞,也不生氣,只是輕輕晃了晃腦袋,撇撇嘴,一臉嫌棄。

稚圭看了眼桌上那柄劍鞘雪白的長劍,眼眸深處隱藏著極深的恨意和懼意,隱約有金色絲線在瞳孔中瘋狂遊走。她猶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隻腳,準備跨過門檻,突然又收回腳,咳嗽一聲,裝模作樣道:「我進來了哦。不說話就是不反對,對吧?也是,這本來就是陳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了……你該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吧?沒關係,反正我們也沒啥好聊的,我就是來看看這邊,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給陳平安。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容易啊。」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讓她和陳平安,像極了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

稚圭走入屋子后,風平浪靜,她徑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餘光一直在那柄劍上打轉。

與此同時,寧姚也掏出了陸沉留給陳平安的三張紙,細細揣摩,試圖琢磨出一點門道來,只可惜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兩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這些字,寫得真是沒有……味道。」

她清楚記得,家鄉的那堵長牆之上,斷斷續續有十八個字,皆是有人以劍刻就,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鎮壓萬妖的磅礴氣勢。

在她還是稚童的歲月里,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筆畫當中,舉目眺望。故而對於小鎮四字匾額「氣沖斗牛」,她是真的看不上眼。

稚圭轉過身,悄悄挺直纖細的腰肢,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約莫是盡量讓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閨秀,面對著寧姚,笑眯眯柔聲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寧姚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稚圭哎呀一聲,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驚訝:「姑娘你會說咱們這邊的方言啊?」

寧姚又問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長劍:「你的?」

寧姚皺眉不言語。

寧姚不說話,稚圭也無所謂,站起身走到牆角,看著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錢的家當,這個婢女看得很仔細。

當窯工學徒的時候,陳平安光腳走遍了小鎮周圍的山山水水,一個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別人肯教他東西,不管是粗淺入門的,還是晦澀難學的,他都會花十二分力氣去做,至於最後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他不管,當然想管也管不著。就像姚老頭教他燒瓷手藝,總是摳摳搜搜,從不願意拿出真正的壓箱底絕活,但只要是姚老頭開口說過、出手做過,他就會做得異常認真。後來劉羨陽教他製作木弓、魚竿等,他也同樣學得一絲不苟。隔壁宋集薪說話向來刻薄,說他的這種習性,按照書上說的,叫作盡人事聽天命,只可惜啊,他陳平安根本沒有什麼好命,既然如此,還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揮揮手,笑容燦爛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養傷,有需要就喊一聲。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寧姚面無表情。

稚圭離開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內寧姚剛好能聽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沒有多好看嘛。」

寧姚也有意無意輕輕說了一句:「這名字真俗氣。」

稚圭關上院門的時候,有些用力,砰然作響。

寧姚重新閉目養神。

對於奇怪少女的造訪,寧姚心無波瀾。

不過她是真的很不喜歡這座小鎮,尤其不喜歡來此尋求機緣的修行中人,鉤心鬥角,蠅營狗苟,說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緣故,並非自身有多高。

在寧姚心中,大道不該如此小。

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后,陽光有些刺眼,他伸出右手遮在額頭,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他開始慢跑,腳步輕快,哪怕已經多次穿街過巷,仍然毫不疲憊,畢竟對於習慣了上山下水的他來說,這點路程實在太不值一提。真正稱得上艱辛的事情,是上山燒炭,一座龍窯每年需要用掉木炭兩三萬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時候,住在山上砍柴燒炭,那真是遭罪,他曾經差點就死於一座建造時坍塌的炭窯里。陳平安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幾乎都是體力活,也講些技巧,但是入門之後,就純粹是靠力氣吃飯了,所以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他擁有一種內在經受過千錘百鍊后的精悍。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腳步,背靠牆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繫緊草鞋。

這一刻,他心如止水,只是有些想念小鎮上唯一的朋友劉羨陽。

那個傢伙曾經神神秘秘跟陳平安炫耀,說他爺爺講過一個故事,他爺爺小時候,親眼看到過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幾步,就一步躍過了整條小溪。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去嘗試,挑了一處溪面最窄的地段,兩人同時後退助跑,同時起跳,結果比陳平安還大幾歲的劉羨陽一躍之後,很快力竭落水,然後發現頭頂有個黑影,嗖一下,繼續向前,最終落在很遠處。那之後,劉羨陽就再也沒提過什麼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那之後的之後,劉羨陽知道陳平安會經常自己去溪邊,助跑,起跳,騰空,飛躍,摔落。陳平安一次比一次接近對岸,樂此不疲。

有一次忍不住偷偷遠觀,當劉羨陽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後,覺得那時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樣。

陳平安飛躍溪水的時候,就像一隻經常盤旋在小鎮天空的捕蛇鷹。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緻低落,便帶著她四處隨便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權且當作散心,間或談些關於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逸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強顏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后的煩躁,心情確實好了許多。

她對於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二流墊底的雲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雲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後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雲根石雖是我們雲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賬,哪怕傾家蕩產,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璨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名狼藉不假,手段卻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佔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強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個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沒了聖人坐鎮和規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麼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了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雲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雲霞山。」

蔡金簡轉頭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慣性地想要撫摸那塊玉佩,卻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送給了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鬆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於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做了一次計劃外的押注,屬於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衡過,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雲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產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產生了賭徒心性,十塊雲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缽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雲霞山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蔡金簡心情好轉的同時,感到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閒情逸緻,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嫵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雲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雲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雲霞山實在沒什麼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雲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萬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麼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雲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僕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註於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就意味著根骨先天不行,已經不太值錢,往後歲數越大,越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重金培養幾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盡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裡曉得你雲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一次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將她當作秋蟬,其實她才是黃雀。

老龍城歷盡千辛萬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雲霞山更加誇張的價格,只得到一些隻言片語的零碎秘聞。也正是從這些隻言片語中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迴腸的慘烈戰事之後,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噁心。」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的戾氣,只不過不願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之於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之外遇上那賤種,她一定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讓他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苟活十幾二十年。

蔡金簡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念。那種乾乾淨淨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雲霞山,修行這麼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幾次,生長於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麼資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臉,得意揚揚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愣了愣,看著小女兒嬌憨作態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苻南華突然有些猶豫,對蔡金簡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於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划?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后,地位勢力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雲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雲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於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到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可使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的尷尬局面,擺脫數百年來只能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幾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和心境,便恢復了之前的洒脫,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目,如今能多看幾眼就幾眼,畢竟蔡金簡在離開小鎮后,註定要在他手上香消玉殞。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麼了,這麼開心?」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彷彿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雲霞山仙子蔡金簡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蔡金簡不得不彎腰低頭。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遠超同齡人,但他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口腔下部。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蔡金簡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蔡金簡原本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鮮血噴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力,以肩頭撞向蔡金簡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紮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這位老龍城少城主,頭腦一片空白。

苻南華回過神,環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後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傳玉佩,落空后,趕緊默念了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術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麼此訣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身背向一堵牆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他身體肌肉緊繃,做出防禦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身體小幅度弓腰,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同樣死死盯住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該只有蔡金簡,對於苻南華的出現,陋巷少年憑藉本能展現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兇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於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後,既覺得荒誕不經,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後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如此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湧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過氣機反覆淬鍊的強健體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會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裡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麼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麼時候這麼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苻南華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裡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雲霞山,此處是術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於陽關大道,或是死於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險,那麼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所以苻南華對於小鎮此行,甚至做過一番搏命廝殺的最壞準備,但是要說在小鎮里,在一方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並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麼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老龍城少城主是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麼給一個最低賤的鄉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餘,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雲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沉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兇,不做點什麼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教訓教訓你,至於之後雲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城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聖人聽的,屬於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後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聖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雲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他,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拼,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體,二三十年後,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後退,面朝這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有一種氣質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麼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隻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麼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進入小鎮之後,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期。然後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於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乾淨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雲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裡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幾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的寶物。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屍,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屍體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餘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否則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況身後尚且溫熱的美人屍體,就是前車之鑒。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整自己的身體節奏,畢竟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後,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兒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裡,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愣了愣,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雲淡風輕,其實他一直留意到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滴血。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放鬆,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後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裡長大的孩子,怎麼就那麼快跨過了自己心裡那個坎兒,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後,等到那股興奮勁頭退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的眼神和恐慌的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後,彷彿是那個死了的蔡金簡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頭,脖子轉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等到迴轉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髮。

原來,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后,剎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衝刺,三步之後,左腳驟然發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後,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少年真像一隻捕蛇鷹。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打的並非什麼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復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在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根處,他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余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他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於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幾個,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沒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遊,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後,終於來到苻南華和陳平安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體有些后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複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陳平安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撲殺的凌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片,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身體騰空的他,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於陋巷小宅、成長於山野的無知少年。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大概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於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乾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陳平安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演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便一目了然。

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於小鎮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雲變幻之後,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沉寂衰敗,讓位於其他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陳平安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幾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了,更別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彷彿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複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后,六十餘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疾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里有太多的污穢,陋巷小戶里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後,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陳平安,對於這次撲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後他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苻南華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後被陳平安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陳平安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後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袋的迂腐酸儒。他對於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陳平安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但此事絕對會是苻南華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陳平安斤斤計較的,可就不是苻南華本人了,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陳平安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盡量為更多的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後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山上人絕大多數時候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百幾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麼?!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陳平安手腕「終於」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後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后的陳平安,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陳平安肘擊打得他幾乎吐出苦水來,身體本能彎曲起來。

陳平安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用瓷片抵住這個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強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要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後砍柴燒炭、拉坯燒瓷、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體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術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內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沖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時,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變青再轉紫,其實陳平安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他劇烈掙扎了一下。

但是陳平安幾乎同時加重了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頹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盡量和顏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於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後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體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內容輕重,有著絕對關係。

不料陳平安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裡?那麼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他腰間所系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餘精魄。

「可以了。」

一個嗓音在兩人耳畔響起,對於苻南華而言等於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結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後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復歸堅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鬆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彷彿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陳平安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一團污穢如墨跡。原來某人在陳平安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說完這句話后,齊靜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齊靜春的弟子,有什麼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臘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願鬆手的陳平安,問道:「你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乾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陳平安,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鬆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鬆開右手五指后,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髮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后,小鎮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盡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齊靜春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後,其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靈、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的,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於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齊靜春並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註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多年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艷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陳平安的心,遂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倖活下來的道侶,也有的在並肩作戰後,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後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里的陳平安,終於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沉思:「既然那遠遊道人陸沉已經對你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里,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後,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後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后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於你的那隻本命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隻瓷鎮紙。」

齊靜春沉聲道:「你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術,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於日後燒制的那隻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後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於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裡,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鬱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裡后,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他大概是忘記了左手的糟糕情況,弄得滿臉血污,又實在捨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陳平安,與他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於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裡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后留下的殘餘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體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餘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裡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麼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後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於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鬥了無數年,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在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陳平安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完全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雖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他最後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裡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後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道的符籙,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晒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於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麼,只會讓那些紋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鬱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陳平安,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陳平安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然後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陳平安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陳平安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陳平安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麼,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陳平安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后,臉色凝重,作揖后,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陳平安日後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片祖蔭槐葉?何況陳平安本就是你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迴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捨這份香火情,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陳平安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陳平安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體,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後,沉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萬要想清楚!」

陳平安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陳平安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陳平安離去之時,齊靜春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後,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回頭,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璨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共鳴了。」

陳平安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陳平安笑道:「是!」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一個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兒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幾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於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轆轤車。但是眼角餘光,卻偷偷瞥向一個豐腴村婦的側影,村婦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隻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她,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后,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身體,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後,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也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泥瓶巷內,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誌。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體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后,幾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昵稱為《牆外書》。

宋集薪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人的生平事迹,筆墨吝嗇,是這本縣誌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至少七八遍,對於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閑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作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度,告訴他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的人數,和他們身後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里,無論風吹雨打,只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著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

這棟宅子里,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她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後,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家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內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後翻了幾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后,才開心地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了,又將書頁翻了回去,以免泄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且有城府的少爺不過出於好奇,懷疑過她的身份來歷罷了,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常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偽混賬,比如「捨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它寂然靜止,便恢復了「真身」,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體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屋內,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兒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后,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有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逸之美感。它並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四周的氣息迅猛湧入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寧姚體內,寧姚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於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鎚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裡隨處亂竄,絢爛壯觀。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扎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後,千萬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藉此機會錘鍊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髮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裡的火星,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的光線,顯得紊亂無比。

相比小鎮內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於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換成她來掄錘后,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到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並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後,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簇擁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萬。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坯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幹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麼借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剎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后,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道:「成了。」

顧璨家的院子,顧氏緩緩醒來,頭痛如裂,在顧璨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顧璨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麼回事?」

劉志茂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兒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顧氏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顧璨,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璨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下,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手裡,雲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於一旦。」

顧氏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璨兒已經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劉志茂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顧氏被罵得滿臉慘白,囁囁嚅嚅不敢說半個字。

劉志茂猶不解氣,伸手指著顧氏大罵:「鄉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後顧璨隨我返回書簡湖后,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顧氏趕緊擺手道:「不敢。」

劉志茂眼神陰森。

顧氏愣了愣,很快回過神來,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劉志茂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顧氏還算有些別緻風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劉志茂突然如臨大敵,環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闢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術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後,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他毫無徵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另外一隻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出那隻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他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放在手背上,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方式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聖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後。

「速速離去!」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個真君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他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莊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在這之後,齊靜春的聲音並未出現,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璨隨他離開小鎮。顧氏正要說話,被劉志茂一個兇狠至極的眼神瞪過來,嚇得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隻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捨,但是這個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銜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院門的時候,他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麼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璨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槅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顧氏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聖人認可了顧璨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於他自己的機緣。至於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於無人看管的顧璨等到兩人進屋后,一手一把抓起兩隻袋子,輕輕拔出門閂,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沉,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吁吁。

結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劉志茂調笑道:「顧氏,你虧得後天保養不錯,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還是有些勉強,不過當個三等丫鬟,綽綽有餘。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幾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顧氏身體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體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於之後雲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須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後……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裡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後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遊學,不過是乘車郊遊罷了。」

陳平安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幾個同齡人,像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陳平安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髮髻上的一根碧玉發簪,彎腰遞給陳平安:「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後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託。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麼多年來,我做得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的。」

陳平安哪裡敢接下這份禮物。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先生和齊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陳平安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於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裡,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於情於理於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陳平安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陳平安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去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後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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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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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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