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完了!」耶律斜軫嘆口氣,「被敵人如此愚弄,真正掃盡顏面。」
「都只為行軍太匆促的緣故,不曾細細搜索。」哈依利說,「我看宋軍伎倆,亦只如此,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還是走我們的吧!」
「也只好如此了。」耶律斜軫恨恨地說,「只是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忍耐為上。」哈依利說,「等國內局勢平定了,整頓全師,橫掃中原,那時教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兩個人說了些口頭解恨的空話。等掃除了路上的障礙,掩埋了同胞的屍體,繼續趕路。滾滾黃塵,久久不息。
日落時分,一切都平靜了,在崖頂窺探的何小虎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
「為什麼呢?無故退師,只怕另有計謀。」
「不見得。」林震搖搖頭,「事情很費解,不知道為什麼撤退。只是不見得另有計謀,看樣子不像。」
「我們呢?」刀卜問道,「該怎麼辦?」
「當然下山。」林震向前平望,一輪紅日,正在對面,金光直逼,幾乎無法睜眼,也就看不清對澗的動靜了。
「我們只怕過不去。」刀卜說道,「何將軍他們不曉得敵人已經撤退,不敢過來,聯絡不上。」
「不要緊,我有辦法。」
何小虎的辦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讓白煙裊裊而升,作為信號。接著便下了崖壁,在渡澗之處登岸。
暮色蒼茫中,三四條人影漸行漸近。隔澗相呼,何小虎歡然喊道:「爺!契丹兵走光了!」
於是重新協力架起繩橋。何慶奇首先渡澗,細問經過,驚喜之餘,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語似的說:「真的撤光了嗎?為什麼?」
誰也不能回答這個疑問。要問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什麼?大家的意見都相同:應該接收遼軍所遺下的營地,並且徹底做個搜索。
「兵不厭詐。」林震格外細心,提出警告,「我們必得留心伏兵。」
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慶奇將隊伍拉長,只成單行前進,防備著遇到伏兵,損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約莫起更時分,才到達遼軍的營地。空蕩蕩的一大片,零零亂亂地遺留著好些帶不走的輜重,居然還有糧食,確是可喜之事。何慶奇下令休息,分配餘糧,飽餐了再定行止。
這時月亮已從雲端顯露,清光映照殘壘,別有一股凄涼的意味。何慶奇心裡的事情很多,一樁樁想過去,認為最要緊的是要跟熊大行儘快取得聯絡。
「我們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裡就要動手。」他跟孫炎星說,「你看,通知熊將軍,走哪條路最快?」
「有兩條路。如果有馬,當然走大路來得快,不然就從九曲洞走。」
「我們找一找看,也許有契丹散失了沒有帶走的馬。」
「是!」孫炎星立刻派出已經吃完飯的一隊弟兄,到附近去尋找。
「其次是朱副軍頭,不知道回到了葫蘆關沒有?昨天突襲的傷亡如何?」何慶奇說,「此人勇猛過人,但願他安然回來。」
「這也要趕緊去聯絡。」林震介面答說,「葫蘆關、九曲洞口都還有人,是繼續留守,還是都集中到這裡來?要請將軍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少數人留守,其餘的都集中到這裡來,等與熊將軍聯絡上了再說。」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林震說,「我從葫蘆峪穿過去,順便沿路搜索,只怕還有許多陣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處理。」
「正是!」何慶奇說,「我們要仔仔細細清查戰果,不可埋沒了烈士的功勛。」
就在這時候天色忽然變了,濃雲悄悄地湧現,倏忽之間,遮沒了一輪皓月,風聲大作,搖撼著滿山的樹木,如海濤一般,隨著風向起伏不定,而且飛沙走石,逼得人必須找地方躲避。
一切計劃都必須停頓了,何慶奇下令,各自尋覓自己認為適當的地方去休息。這等於解散,軍令在這一夜已不適用。此是極危險的一種措施,倘或有敵人暗算,將無從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沒有一切宿營的裝備,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負責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慶奇的親近衛兵,找到了一處山洞,其實是崖壁下凹進去的一方平地,約有兩丈深,五丈長,可以遮蔽風雨——雨,總算還好,只飄了一陣,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陰暗,風勢依然甚烈,能有這樣一處地方休息,應該算是很滿足了。
何慶奇將孫炎星、林震、張老憨都招呼在一起。雖然個個筋疲力盡,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撐持出這樣一個意外勝利的局面,都興奮得睡不著。
彼此回憶著各人的經歷,歡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慶奇忽然問道:「一個人平時看作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到了某一個時候,會看得異乎尋常的寶貴,甚至是心裡唯一所想得到的東西。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的。」林震答道,「睡覺是最平淡無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現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個月,情願飯都不吃。」
「我不同。」孫炎星說,「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這樣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這就像乞兒的說法。」何慶奇說,「第一個只要睡;第二個吃了睡、睡了吃;第三個說,哪裡來的睡的工夫?只是吃個不停。我卻不是這麼想,我說的是筆墨紙硯,這不是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可是我現在非常需要。我要將這一帶的形勢畫成圖,記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淺、長短,帶回去奏報朝廷,將來設關布卡,派兵駐守,北御契丹,南保華夏,拓展大宋的疆土。這才是不朽的盛業。」
「這也不難!」張老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座道觀,那裡一定有筆硯,明天去借一副來好了。」
正談到這裡,聽得馬嘶的聲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側耳靜聽。馬蹄聲近,然後靜止下來,不久就見何小虎來複命,說是找到兩匹馬,但都受傷了,一匹傷在馬股,一匹馬足受傷,經過包紮,勉強可騎,但走長路卻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選派善走的人回去報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這一夜雖是平靜無事,但因情況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反倒睡意侵襲,因而何慶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覺,直到午牌時分,方始醒來。只覺得飢腸轆轆,從未有這樣餓過。
「照說應該有一場慶功宴,只是沒有什麼吃的東西,只好將就。」何慶奇說,「先塞飽肚子,還有許多事要辦。」說到這裡,四顧不見林震,便即問道:「林震呢?」
「到葫蘆關去了。」何小虎答道,「臨走留下話,日落以前趕回來。」
「那面就交給他了。我們商量這裡的事。」
於是一面吃飯,一面商議善後。決定何慶奇帶隊回白馬嶺,留下孫炎星守護這條契丹入侵的大路,並先遣派專差,將這裡的情形去報告熊大行,希望從速接濟。
「這個專差派誰?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盤情況,我看——」孫炎星拿眼望著何小虎。
何小虎餘勇可賈,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個人做伴。」何慶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問問楊信看!」
「對!」孫炎星是楊信的直屬長官,不需徵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楊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楊信知道,你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沒有不了解的情況,不管熊將軍問到什麼,都能回答,再好不過了。」
於是將楊信去傳喚了來,當面交代任務:「你們跟熊將軍說,契丹退兵的情況不明,防他們要捲土重來。作速遣派精銳加強防務,多運糧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們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將軍那裡就不要再回來了。」
等何小虎和楊信出發以後,何慶奇托張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虛觀去借了筆硯來,與孫炎星將附近的形勢,細細地畫好一張圖,日落方始畢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陽影裡帶來兩副用竹竿繩索編製的擔架,上面躺著的,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
相見之下,恍同隔世。何慶奇兩頭招呼,不能從容細問,只知道趙如山一行六人,因為又要繞道避開遼兵,路程卻又不熟,沿路遭受墜澗、遇虎、迷路、絕糧之厄,六個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兩個受了傷,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趙如山自己是為救同伴,摔傷了一條膀子,一面說話,一面疼得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大。
朱副軍頭是撤退時,腳上的筋扭傷了,不動不大疼,一疼起來,真能暈死過去。不過他的精神很好,談起頭一天夜裡突襲遼營,「砸鍋」的惡作劇,不由得笑容滿面。提到傷亡的弟兄,卻又潸然落淚——他的人回來了一半,犧牲不能說不重。
「恤亡、救傷、慰生三件大事,救傷當先。」何慶奇問道,「可有什麼比較安穩的地方,能讓傷重的人,安頓下來?」
「有!」張老憨很快地回答,「現成有個地方,而且現成有個醫士。」
「那太好了!」何慶奇急急問道,「什麼地方?此刻就把他們兩位送了去。」
「清虛觀!」張老憨答道,「清虛觀的老道一定會治傷。我在他雲房裡看到,掛著大大小小的葯葫蘆,總有二三十個。」
「那就這樣,請你引路,我去拜訪那位道長,當面求他,擔架隨後抬了來。另外再查一查,有哪些人受傷?重傷的有多少?一客不煩二主,都請那位道長醫治。」
說罷,便即行動。張老憨引路,彎彎曲曲,行過里把路的山道,只見山窮之處,一轉之間,豁然開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天色將黑,內有燈光。張老憨上前叩開了門,出迎的正是清虛觀的老道,銀髯飄拂,清癯如鶴,何慶奇肅然起敬,而且因為有求於人,所以當門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還禮,一面問張老憨,「這位是?」
「這位是何將軍,特來拜訪。」
「請進來,請進來!」老道看到後面的兩副擔架,便又問道,「那兩位想來是作戰受傷了的?」
「正是!」何慶奇答道,「要請道長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進來。」
那位道長,熱心異常,一切不顧,先忙著治病。自然是先替趙如山診治。洗凈創口,敷了秘制的傷葯,病人立刻就覺得痛楚大減,長長地吁口氣說:「我的媽,總算受得住了!」
話是如此,聲音卻斷斷續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不要說話,保存元氣。」那道長接著替他診脈,點點頭說道,「傷倒不重,外感甚深,只為身子壯健,又提著一口氣,未曾發作。要發作起來,厲害得很。」
一面說,一面便喊那童兒,準備煎藥。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蘆,東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藥,置入瓦罐,註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這些,接著又替朱副軍頭療傷。問知究竟,看了傷處,那道長笑道:「軍爺,你是要慢慢好,還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
朱副軍頭向來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國法以外無所畏」自詡,聽得這話不大服氣,不在乎地笑笑:「道長,不要緊,你試試看!」
「這不是試得來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廢,反致殘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還怕什麼?」
「道長,」何慶奇也說,「我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動手吧!」
那道長點點頭。「請你看住。」他向何慶奇叮囑,「休讓他動彈。」
「是的!」
何慶奇口中這樣答應,卻不知他要做什麼。定睛凝視,只見那道長提起傷足,輕輕揉著,到後來越揉越重。朱副軍頭額上見汗,牙關漸緊,神態也渾不似先前那樣輕鬆自如了。
「怎麼樣?」何慶奇問他。
「還可以。」
「早得很哩!」道長介面,「將軍,請你把他的上半身撳住。」
何慶奇依言而行。道長的推拿也越發上勁,連他自己都是滿頭大汗,朱副軍頭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撳緊了!」那道長說道,「最痛的那一刻要來了。」
何慶奇、張老憨,還有隨行的士兵,聽他語氣嚴重,一齊動手,將朱副軍頭上半身及另一條腿撳住。那道士這才提起那隻傷足,合在雙掌之中,飛快地一陣揉搓,然後猛力一扳一扭,朱副軍頭大喊一聲,拚命往上一起,撳住他的人都感到極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勁,讓他不能動彈。
「疼死了!」朱副軍頭大叫一聲,雙眼閉上,彷彿暈死過去了。
「道長!」何慶奇從未見過這樣的治法,不免擔心,「不要緊吧?」
「不要緊!」道長用手背拭著汗說,「功德快圓滿了。」
再看朱副軍頭,悠悠醒轉,額上雖在流汗,臉上卻已回復紅潤,而且是頗為舒服的神情。
「你動動你這隻腳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那隻傷足,驟看之下,幾乎疑惑自己眼花錯認,原來又紅又腫,此時紅消腫退,與好時幾乎沒有分別。
「你屈起來看!」
朱副軍頭慢慢屈起,臉上有了笑容,然後猛然一屈,隨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慶奇不勝讚歎。
此時朱副軍頭已經坐起身子來,笑著高聲說道:「痛快,痛快!道爺,你收我做個徒弟,拿你這一手功夫傳給我,將來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長沉默地微笑不答。何慶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魯莽,有時說話不得體,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攔著他說:「道長這手本事,是幾十年的功夫,只怕你窮一生之力,學不到此,休說笑話了!」
這兩句話讓那道長有知音之感。「將軍是識得深淺的!」然後他又對朱副軍頭說,「你可以下地來走走,別太用力。回頭再用藥洗一洗,就不礙了!」
「是!」朱副軍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將軍這面坐!」
「是的。正要請教。」
此時葯香濃郁,送到鼻端,令人興起飄然出塵之想。何慶奇這幾日提著一股勁,這一下泄了個乾淨,坐下來就不想動,心裡只是在想,能終老於此,那有多好!
「何將軍仙鄉何處?」
「我生長中州。」何慶奇這時才能相問,「請教道長尊姓,法號?」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喚我太玄子,其實無甚玄妙,不過採藥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興,「世外閑人,得睹將軍風采,實在是意外機緣。」
「真正機緣。我這兩位同袍,得遇道長,是大大的運氣。」何慶奇問道,「道長在這裡潛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嘍!」
「聽道長的口音是湖廣?」
「是的。鄉音未改。我原籍湖廣嘉魚——當年吳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處。」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這裡,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這也是機緣。」李太玄說,「那時為避兵亂,身不由己,走到哪裡算哪裡。到了河東地面——」
到了河東地面,困居逆旅,進退不得,李太玄思量著還是想法子回家鄉好。歸心一動,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將盡,湊不出這筆盤纏。那時他還不曾出家,年輕力壯,儀錶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裡尋思,如果不想個謀生之計,且不說得回家鄉,眼前就要餓飯。因而盡身邊些微銀子,買了些古樸雅緻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澗中揀了些玲瓏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來些泥土,剪枝疊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擺個地攤,指望著做這麼個把月的生意,積蓄到夠了盤纏,立即回湖廣家鄉。
他在家鄉,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養性的興趣所寄。一旦落魄,拿這個做小買賣,自覺羞慚,便有些抬不起頭。做買賣要講一套招攬主顧的生意經,他這樣無聲無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顧,甚至主顧詢問,亦似懶於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連三天,只賣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車馬紛紛,來了好些裝束奇特的彪形大漢,耳系金環,腦後梳辮,問起來才知是遼國的官員隨從。李太玄是第一次見識,只顧看熱鬧,連生意都丟開了。
最後進來八名番邦女子,簇擁著一位麗人,長身玉立,光彩照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顧盼之間,真有攝人魂魄的魔力。
這個異邦麗人的顏色,令人目眩神移,視線無不隨著她的腳步轉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攏目光。
過不多久,聽得有個清脆的聲音喊:「喂,蠻子!」
李太玄抬頭一看,認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個,看裝束打扮,是那異邦麗人的侍女。圓圓的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皮膚很白,映著她那潤滑的紅唇,顯得格外動人。李太玄急急問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誰?」
「噢,噢,」李太玄無端張皇失措,「請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你這些玩意兒是賣的嗎?」
「是的。」
「能不能送進來,給我們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窮途末路之中會遇見一位公主!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來消沉的他,忽然興緻勃勃,從容問道:「姑娘,你貴姓?」
「你問這幹什麼?」
「問明了好稱呼。」李太玄說,「姑娘,你是從北面來的吧!說得好一口漢話,長得像我們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什麼地方?」
「有一道長江,由西東下,直流到海。長江下游的南面,稱為江南,是我們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為了最後這句話是不著痕迹的恭維,那圓臉姑娘嬌憨而愉快地笑了。「我叫燕華。」她說,「你叫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華手指著問,「你管你的這些玩意兒叫什麼?」
「叫盆景。」
「盆景、盆景!」燕華偏著頭念了兩遍,「對了,一盆一盆的風景。拿去給我們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樣傢伙來裝。」
李太玄找了個大籮筐來,將盆景很小心地往裡面裝,同時跟燕華交談,問她是怎麼樣的一位公主,何以會在這裡。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們皇后最寵愛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過這裡。」燕華又告誡著說,「我們公主脾氣嬌,不許人跟她頂嘴,她說什麼,你只依著她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提著籮筐,跟著燕華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獻寶」。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這片刻之間,已布置過了,最要緊的是西面卧室中布置了一個神龕。公主就盤腿坐在神龕側面的炕上。她倒大方,容許異族的陌生男子,進入她的卧室,而且態度很客氣,只是言語不通,全靠燕華從中傳譯。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來!」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將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盆景,都擺在神龕面前。
這無意中的一個動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來公主要買這些盆景,正是為了敬神。當時含笑下地,一一檢視指點,看得非常仔細。一面看,一面與她的宮女,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些什麼。
「李太玄!」燕華終於跟納了半天悶的李太玄說話了,「公主問你這些盆景賣不賣?」
「怎麼不賣,做好了就是想賣幾個錢。」
「你要多少錢?」燕華指著盆景說,「都要了。你說個總價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卻不敢漫天要價,靦然答道:「說實話,我還是頭一回做這個買賣,請公主看著給吧,給多少,就是多少。」
燕華詫異。「你是頭一回做這買賣?」她問,「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書,為避兵亂,輾轉逃到河東。在家時喜歡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來糊口了。」
燕華點點頭,將他的話傳譯給公主聽。話很長,可見得傳譯得很地道。接著,公主又問了幾句話,才由燕華再來跟李太玄談交易。
「公主說,拿四張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換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還是要珠子?」燕華又說,「我勸你要貂皮,馬上就可以換錢。珠子要到大地方才賣得掉。而且再告訴你一句,珠子不怎麼好。」
「是!」李太玄拱著手說,「謝謝姐姐!」
改了稱呼了!燕華臉一紅:「誰是你姐姐?而且也不該謝我,要謝公主。」
「公主當然也要謝。」李太玄說,「不過更該謝你。」
「閑話少說。公主還有句話:既然你是讀書人,不是干這個的,要請你到我們宮裡,教大家怎麼樣栽這種盆景。你願意不願意?」
這與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本來是想從盆景中換來一筆還鄉的盤纏,結果反以盆景的招惹,遠適異國。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可以里程計了。
他本來想一口拒絕,但想到燕華的告誡,公主的脾氣不許人說「不」字,更因為她的眼中流露出渴望獲得滿意答覆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邊的話,竟不忍說出來。
「讓我想一想,」他說,「這件事太重要,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燕華自不免稍覺失望,轉臉用她們自己的話,告訴了公主。公主倒只是點頭,並無慍色。
李太玄看在眼裡,並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說了些什麼。所以等她的話告一段落,他將心裡所關切的事,問了出來。
「我跟公主說,你怕教不好,會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謙虛,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這哪裡是謙虛,竟是接受邀約以後,應該有的客套。
「我又說,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慣。這是老實話,是不是?」
這更是打算到將來的日子!李太玄覺得她擅作主張,從中搗鬼,可惡得很。但想發作而不敢發,不忍發,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這時候,公主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套,但在燕華口中卻只有一句話。「你先請回去,等下我來跟你說。」
李太玄無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禮,回到自己屋子裡。回想剛才的一番遭遇,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困惑。對燕華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覺得她的一顰一笑,縈繞在心頭,反覆出現,永無寧時。
「李客人!」突然間,旅舍掌柜出現在門口,臉上浮著尊敬而親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飯錢,都有人承擔了去,隨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噢,」李太玄定定神問道,「是那位番邦公主關照的嗎?」
「對了!她是遼國的小公主,生性好動,每年總要從這裡經過一兩次,一來就住我們的店。」掌柜的說,「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誰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寶石送人。李客人,你的運氣不壞。」
「多謝你照應。」李太玄問道,「這裡到遼國多遠?」
「遠得很呢!出關往東,直到遼河邊上,才是她們原來的國境。」
李太玄點點頭不響。旅舍掌柜交代了話,不便再打攪,悄悄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店小二送來燭台洗臉水,接著又是很豐盛的四菜一湯、酒和饅頭——從逃難以來,李太玄一個人就沒有吃過這樣闊氣的晚飯。
拋開一切,且先享受,感覺中卻彷彿有燕華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飲,這頓飯吃得異常痛快。飯後,店小二又泡來一壺釅茶,剪了燭花,問明沒有別的吩咐,才掩門而去。
門剛掩上,又被推開,進來的是燕華。李太玄早將因為她擅作主張、從中搗鬼而起的怨懟拋在九霄雲外,只覺得如傳說中深夜從壁上的畫像中,走下來一位仙女,令人驚喜莫名。
「請坐,請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異常殷勤。
「你別張羅!」燕華坐下來說,「公主還等著我,我說幾句話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對面落座,隔燈平視,看她紅白相映的臉上,跳動著明暗不定的光暈,平添幾分綽約,越發使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一上來就是使人難以回答的話——她問的自然是他願意不願意去遼國。李太玄欲拒不可,想應允卻又真怕燕華所說的人地生疏住不慣。一旦害起懷鄉病來,是無葯可醫的。
「我怕——」他語聲怯怯的,像個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什麼?」
「怕到了你們那裡,孤孤單單一個人,到晚來一個人、一盞燈,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姐姐!你想,那日子怎麼過?」
燕華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不作聲。這對李太玄來說,卻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談難題,又可以恣意飽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視,並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頭來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只有一個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過世了。」李太玄說,「我是叔叔養大的。」
「那麼,你怎麼一個人到了這裡?」
「為避兵亂,原是隨著叔叔一起逃出來的,走到半路,遇著潰兵衝散了一家。我記著叔叔一再叮囑,要我闖一闖江湖的話,所以一個人到了河東。這一陣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闖蕩江湖,不說做一番事業,就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華的這幾句話,李太玄才發覺自己的話,失於檢點,既然要想回鄉,就不該說他叔叔曾鼓勵他闖蕩江湖。如果堅持要回湖廣,豈不是違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得有個定見,我才好回去復命。」
聽她吐屬雅緻,李太玄大為驚異,而更多的是好感。「燕華,」李太玄笑著說,「你不但會說我們的漢話,而且還讀過我們的漢文。」
「什麼你們、我們的?誰跟你分得那麼清楚?」
這話又像呵責,又像親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發愣了。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說穿了一點不奇。我,本來就是漢人。」
「你是漢人?」李太玄真的驚異了,「怎麼,怎麼又在遼國,而且在遼國公主的身邊。」
「這有什麼稀奇?遼國的漢人多得很。」燕華答道,「你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遼國的情形。」
李太玄臉一紅。「我生長在湖廣,不了解北邊的情形。」他說,「孤陋寡聞,叫你見笑。」
「我怎麼會笑你!」
「是,是!」李太玄覺得自己失言了,「燕華,你能不能拿在遼國的漢人的情形,說一些給我聽聽?」
燕華有些躊躇。她急著要回去復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確實的話,卻沒有工夫跟他長篇大論來閑談。不過談遼國的漢人,對他又有說服的功用,實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閑談;同時她也喜歡跟李太玄閑談——雖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為漢人,而且他的儀錶不俗,性情真誠,言語謙和。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見李太玄正也隔著朦朧的光暈在凝視,眼中流露出無法形容的溫柔,她一下子心軟了。
她在想:如果能夠勸得他欣然樂從,能向公主有個很好的交代,那就遲一點回去,亦自不妨。這樣打定了主意,便點點頭,先表示接受他的請求。
「我姓韓。我的曾祖叫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麼會知道?燕華,」李太玄用誠懇的語氣說,「你不要問我,你只告訴我好了。」
於是燕華不得不稍微講一講遼國——契丹的歷史。契丹原是東胡族,世居遼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亂,契丹乘機興起,共有八大部落,每個部落推選一位首領,名為「大人」。另外再推選一位「共主」,號令八部,名為「八部長」,又名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華所要談的這位遼國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機。耶律阿保機雄才大略,一連當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後擊滅了其他七部,獨霸遼東遼西。
當時中原鼎沸,群雄並起,旋興旋滅,盛衰無常。在河北,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次子劉守光,因為與他父親的愛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為劉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將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劉守光帶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將敵兵擊退。這本來是補過的好機會,哪知劉守光大逆不道,將他父親劉仁恭關了起來,自稱盧龍節度使。接著又自稱「河北天子」,亦稱為「大燕皇帝」。
在河東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卻不承認這個梟獍可以做天子,派驍將周德威攻打河北。劉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劉守光無奈,領兵五千,夜出幽州,預備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餘騎,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參軍向阿保機求救。
這名參軍就是燕華的曾祖父韓延徽。到了契丹,求見阿保機,長揖不拜。阿保機大怒,將韓延徽發到馬圈裡看守馬匹。
阿保機的妻子稱為「述律后」,賢能過人,是阿保機極得力的內助。她的目光極其銳利,一眼就看出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為他討情。
「韓某人守節不屈,而且神態自如,這是個極有涵養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馬?應當待以上賓之禮。」
阿保機正在廣招賢才,一聽述律后的話,立刻醒悟,隨即將韓延徽從馬圈延請到大帳。一番接談,發覺韓延徽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懷才不遇的韓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負。
韓延徽為遼國立下許多制度,開軍府、築城郭,大事建設。其時漢人逃到遼國的很多,卻不能安居樂業,很有些人才,不能不棄此他去,成為遼國的損失,而有些人則鋌而走險,成為遼國的禍害。韓延徽建議阿保機,設置市裡,收容漢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讓他們開墾荒地。漢人既有容身之處,又有室家之樂,個個勤奮力耕,對遼國的富庶興盛,大有幫助。
韓延徽對阿保機的另一項重要建議是,誘殺各部大人。本來各部雖已臣服,暗中卻在反抗,經此斬草除根的決絕措施,才能正式統一八部。
後來,韓延徽想念家鄉,逃出遼國,路過河東太原時,晉王李克用,原知劉守光部下有這樣一個人才,所以延攬他用作書記,卻因遭人排擠,自覺無味,決定還是回家鄉省視老母。
他的老母還在幽州,由河東入河北,取道娘子關,經過真定時,住在他一個姓王的朋友家。朋友問起他的出處,韓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晉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認為韓延徽從遼國逃來,便是阿保機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機必不相容,豈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後,如喪耳目,如折手足。現在我去而復歸,契丹主無異耳目復聰,手足復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勸不聽。韓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後,果然復回遼國。而阿保機的態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並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後阿保機稱帝,就以韓延徽為宰相。不過他雖身在異國,不忘故土,曾經寫信給晉王李克用,說明遭人排擠,深恐受到讒害,所以不辭而別,請求晉王照顧他的老母。最後表示,只要他一天在遼國,必定不使遼國南侵。後來他也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