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位老道長就是先師。」李太玄向何慶奇說,「前年才羽化的。」
「道長,」何慶奇問道,「你怎麼出了家呢?莫非——」
「是的。」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拙荊被難了。當時萬念俱灰,才從先師出的家。」
到後來方始了解真相,派人搜捕,關入石室,私下縱放,都是燕華一手安排的把戲。這自然是因為李太玄兒女情長,留戀不舍,她不得不出此手段,逼他逃出一條命去。但除此以外,另有一種絕大的作用,是為了救公主。
當時的情勢形成僵局:一方面為了振飭紀綱,穩定人心,像這樣大逆的案子,必得追究個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卻又因為公主是尊親,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勢力,認真嚴辦,勢必引起分裂,輕則互相排斥,造成政局不安,重則干戈相尋,變亂迭起。所以當政者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了結。
於是燕華挺身而出,自願犧牲,做個頂罪的人。這得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說法,才能祛除群疑。她的說法是:行刺遼主,是李太玄主謀。李太玄是中國派來的間諜,大宋天子坐了江山,又派人跟他聯絡上了,指使他行刺遼主。
在燕華,是知道這件事的,只為夫婦的情分太重,私而忘公,所以幫他買通了刺客。放李太玄逃走,也是她假傳了公主的命令。這件案子,從頭到尾,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死了,一個逃走了,活著的就是她一個,特地自首,甘願領罪。
這一套說法,如果要想成立,只有放李太玄逃走,成為無可對證之事,才不會露出破綻。所以在取得當政者的默契以後,李太玄才能逃出遼國,事實上等於護送他出境。
當然,燕華是非死不可的了。不過她的一死,救了公主,也解除了遼國當政者的困窘,因此,燕華的家屬不但不曾受到牽累,而且暗中還得到了很優厚的撫恤。
「了不起,了不起!」何慶奇讚歎說,「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女子。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尊夫人的捐軀,真正仁至義盡,重於泰山。」
「是的!」李太玄欣慰而感傷地說,「得到真相,已經在三年以後,那時我真是萬念俱灰。而且誠如將軍所說,有此奇女子為妻,所謂『曾經滄海』,也沒有什麼女子再能看得上眼。因此正式出家,拜入先師門下。愛此地山水清幽,鳩工聚材,辛苦經營成一個小小的道觀,打算養靜終老,不問世務。想不到今天重見中原衣冠,實在是意外的機緣。」
談到這裡,只見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臉上都有喜色,不問可知,病痛已去了一大半。
李太玄的醫道實在奇妙,朱、趙兩人,就此片刻之間,已經好了一大半。李太玄重新又做了一番診察,表示朱副軍頭已可自由行動,但傷處切忌過於勞累;趙如山卻還得休養,而且允許他住在清虛觀中。
何慶奇當然不斷稱謝,但又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出來的請求:「道長,我還有好些弟兄,受了傷動彈不得,現時都抬到一處,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只怕效用不大,傷者也多吃苦頭。好不好——?」
他覺得是不情之請,不好意思出口。李太玄卻已明白,慨然答道:「醫家有割股之心,而況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採藥研醫,就為的是救人。受傷的弟兄在哪裡?我們此刻就走。」
何慶奇便即查問,林震答說:「都集中在葫蘆關。」
到葫蘆關有很長一段路,越發要趕緊動身。但是李太玄卻得收拾刀圭丹藥——作戰受傷,自然是相斫而來的硬傷,所以他帶足了止血生肌的金創葯,讓兩名健碩的士兵,背起極大的葯囊,由何慶奇和林震陪著到葫蘆關。在清虛觀中,何慶奇留下朱、趙二人,一面養傷,一面坐守,作為一個聯絡問訊之處。
由葫蘆峪穿過去,到達葫蘆關已將黃昏。受傷的士兵不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令人惻然。
「各位弟兄,忍耐一下。」何慶奇大聲說道,「我特地請來清虛觀的太玄道長,替各位來治傷。道長的醫道高明得很,請他看了,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癒。」
說也奇怪,就憑這幾句話,呻吟之聲大減。李太玄點點頭,欣慰地說:「弟兄們都很聽話,診療順利,就會好得快。」
於是,從傷勢最重的看起,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果然著手成春,除了極少數重傷的以外,大部分都能起立行動。救傷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動,只有李太玄的精神,卻還很好。
「道長!」何慶奇說道,「今夜就請在這裡安置,如何?」
「不!」李太玄答道,「我還是回去,明天中午再來。葯還不夠,我得趁早預備。」
「那麼,我陪道長回去。」
「不必,不必!」李太玄定睛看了何慶奇一眼,忽有憂色,「將軍,我替你診一診脈。」
何慶奇倒是一驚。「怎麼?」他問,「道長看我是病了?我自己並不覺得。」
「你的氣色極壞,將病之兆,而且不病則已,要病倒了來勢會很兇。」於是何慶奇伸出手來。李太玄診察得非常仔細,好半天,終於像是鬆了口氣。
「不要緊,不要緊!虧得將軍的本源甚厚,若是他人,這一陣心力交瘁,就會心血枯竭,脫力而亡。如今只需服一樣葯——安眠的葯,能夠睡足三晝夜,一切都可恢復了。」
「不行,不行!」何慶奇搖著手說,「大敵去而不遠,要防他捲土重來;而況這裡善後的事務,十分繁雜,哪能容我酣卧三晝夜?」
「將軍,這是沒法的事。」李太玄說,「遼軍遠去,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既走了,一時不會再來。這是我有把握、看準了的事。」
「是的!」何慶奇被提醒了,李太玄在遼國多年,對於他們的情況,一定非常熟悉,正該向他請教,「道長,你看遼軍忽然回師,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倒猜不透。不過遼軍出征,一向慎重,絕不會輕易折回,其中當然有極重要的事故,非在外的軍隊回師不可。這,在此刻無法細談,也不需多說,我只跟將軍擔保,你要安卧的三天之中,大可高枕無憂。」
「就是——」
「將軍,」林震介面說道,「你聽道長的勸吧!清理戰場的事,我們會料理。」
聽這一說,何慶奇不便再堅持。於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葯,親自動手煎煮,熬成濃濃的一碗湯,看著何慶奇一飲而盡,方始辭去。
何慶奇一服了葯,說也奇怪,本來心事紛雜,無復寧帖之時,此刻卻心神恬靜,雙眼澀重,不由得就想尋夢了。
林震替他找了一間清靜的屋子,鋪排乾草,讓他睡了下去。何慶奇口中還在交代,那件事該這麼處理,這件事該那樣安排,語聲未終,鼾聲已起。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等到醒來,反如夢境,只聽人喊馬嘶,是有節奏的喊聲:「殺!」過一會兒又是:「殺!」萬口一聲,聲如焦雷。
何慶奇腦中還是空落落的,感覺非真非幻,亦真亦幻,一時連自己是什麼人都想不起來了。
「爺!爺!」
這兩聲喊,似乎熟悉,一下子想起來是何小虎。轉臉看去,果然是他,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
「我記得是睡在地上。怎麼——」
「前天就將爺移到床上了。」
「前天?」何慶奇有些想不通。
「是的。前天!」何小虎說,「爺睡了三天半,今天是第四天了。」
「啊!」何慶奇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診脈煮葯的情形,這一下記憶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爺睡得好沉,幾次都叫不醒。我們有些擔心,特為請清虛觀的李道長來看,他說不要緊,藥力透了,自然會醒。」何小虎很高興地問道,「爺,現在怎麼樣?」
「我,」何慶奇腹中雷鳴,「餓得很!」
「煨著一罐肉粥。原來是等爺醒來好吃。我去舀了來。」
此時「殺」聲又起,何慶奇急急問道:「小虎,那是在幹什麼?是弟兄們在操練?」
「是!在演習梨花槍。」
說著,何小虎匆匆而去,何慶奇還有些話竟來不及問。一個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糊塗。聽聲音人數不少,哪來這麼多弟兄?思量著起身一看,只因渾身乏力,竟掙扎不起。
好在何小虎回來得很快,捧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粥走到床前。粥香飄到鼻端,何慶奇什麼都顧不到,先吃粥要緊。
等何小虎將他身子扶起托住,一碗粥送到手裡,他才問道:「哪來這麼多人?」
「爺先吃了粥,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爺。」
這碗粥吃得何慶奇滿頭大汗,卻更覺神清氣爽。將碗遞迴給何小虎說:「這粥里好像有臘鴨的味道?」
「是的,是臘鴨,熊將軍帶來的。」
「熊將軍,」何慶奇驚喜交集,「他來了?」
熊大行的到達,實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慰的事。因為何慶奇雖然由於將士用命,迭出奇計,能有這樣的戰果,但到底實力不足,倘或敵人捲土重來,正兵相侵,以大吃小,必不能倖免。現在熊大行率軍來援,就真的可以站穩腳步了。
等何小虎將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請了來,兩人相見,喜極而泣。說實在的,熊大行對何慶奇能從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還能以少敵多而獲致輝煌的戰果,確是衷心佩服,也另眼相看了。
「慶奇,」他很誠懇地說,「此刻還得休息幾天,我暫時主持。等你身體復原,一切都由你來,我聽你的指揮。」
「嘿!你這話倒顯得朋友生分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一切商量著辦,不分彼此,只求把事情做好。」何慶奇將話扯了開去,「後方有什麼消息?」
一問到這話,熊大行立刻面色一變,歡樂的神情一掃而空,代之以凝重陰寒之色。而且可以看得出,在悲痛之外,更有憤怒。
「怎麼回事?」何慶奇驚疑不定地問,「出了什麼亂子?你快告訴我!」
「本來想等你身體復原以後,慢慢跟你談,既然你此刻問到,我就告訴你好了。石嶺關差點惹出大亂子來!郭都部署上弔死了!」
何慶奇大驚失色:「為什麼?」
「為的是——唉!」熊大行頓足嗟嘆,「也怪郭都部署心拙,教我必不是這麼做。太傻了!」
「到底為什麼?」何慶奇著急地說,「請你先不要發議論,講事情。」
事起于田欽祚,陰險刁惡,處處跟郭進過不去,但都是暗中擺布,讓郭進吃的是有冤難訴的啞巴虧。郭進既不甘心,又無可如何。他的性情剛烈,憤無可泄之處,自己毀了自己。
「唉!」何慶奇雙淚交流,痛心不已,「我們在他跟前,也許不至於如此!如今只有為他申冤。」
熊大行不響,好久才低聲喟嘆:「只怕很難。」
「怎麼呢?」
「田欽祚已做了手腳,飛章入奏,說郭都部署暴疾而亡。官家中了他這番先入之言,如何還能聽他人的話?再說,這時候也不是處理這種事情的時機。」
熊大行的話,在何慶奇不甚中聽。不中聽又如何?莫非撇開一切,直奔御前去告田欽祚不成?要告,也得有證據。而況御駕親征,有多少急如星火的軍務要處理,皇帝亦未必有閑暇來辨這個是非曲直,只有留待將來再說了。
「看著!」他咬著牙說,「總有跟他算賬,替郭都部署報仇的日子。」
「就是這話嘍!」熊大行說,「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不要氣,只要記。記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記住他在石嶺關的所作所為,等平了北漢,論功行賞的時候,我們眾口一詞為死者說話,何愁不能昭雪?」
聽得這番勸解,何慶奇的氣憤才能平服下來。「那麼,」他問,「難道石嶺關,就讓他來把守?」
「他」是指田欽祚。熊大行明白,搖搖頭說:「不是,是派牛思進牛將軍接替。」
牛思進也是一員猛將。接替的人雖差強人意,對何慶奇也算是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