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殺陸建章很容易,但槍聲一響,麻煩跟著就來了。即令陸建章在「國人皆曰可殺」,畢竟不曾經過法律程序,如果陸建章的家屬提出控訴,徐樹錚便將以兇手的罪嫌,接受法院的審判。這個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禍也闖了!只有求總理擔待,反正此人自有取死之道。」楊宇霆站起身來,一手抓軍帽,一手拍徐樹錚的背,「走!我陪你上府學衚衕。」
到了府學衚衕段公館,徐樹錚是不必通報便可直闖上房的。到了裡面一看,段祺瑞正在跟他的兒子段宏業對弈。徐樹錚知道他的脾氣,段祺瑞面對棋局在構思時,天大的事都可以置諸腦後,便拉了楊宇霆,示意他不必作聲。
馬弁亦是侍候慣了這種場合的,不必通報,只端兩張椅子在棋枰旁邊,讓客人作壁上觀。徐、楊二人是日本士官出身,都會圍棋,徐樹錚司空見慣,不甚措意;楊宇霆卻是初見,聚精會神地看段家父子交兵,不過幾著棋,便看出持黑子的段宏業,棋力高過乃父,段祺瑞是老派下法,對於日本的「定石」茫無所知,判斷這局棋一定是段宏業佔上風。
誰知結局不然,「數空」數下來,段宏業輸了七子,於是段祺瑞便開始「訓子」了。
「你看你,做什麼都不用心!」他指點著棋枰說,「你上來的氣勢不錯,這條『大龍』只要這裡補一手,就可以活盡了。你貪多嚼不爛,丟下這塊有問題的棋,到角上搶了個先手,結果得不償失。你想想,犯得著嗎?」
段宏業閉口不語,滿臉委屈——其實老子說的,兒子都懂;老子所不懂的是,兒子故意不補那一手棋,讓他吃一條「大龍」,才可以出現小勝負。如果段宏業補了那一手棋,將白棋殺得落荒而逃,還是要挨罵:「你看你,樣樣稀鬆,僅在棋上下功夫。」然後一樣樣數落他「稀鬆」的事,沒完沒結,倒不如輸了給他,雖然一樣挨罵,畢竟要好得多。
等段祺瑞「訓子」已畢,楊宇霆站起身來,將馬靴一併,碰出響聲,段祺瑞方始發覺。「啊!」他問,「鄰葛,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跟又錚來了好一會兒了。看總理正在出神,不敢打攪。」
「我是藉此調劑調劑腦筋,不然一天都煩死了。」段祺瑞問,「你們是裡面坐,還是就在院子里坐?」
天氣很熱了,自然在院子里坐舒服,不過有要緊事談,關防要緊。徐樹錚便答一聲:「裡面坐吧!今天會議做了好些決定。」
等坐定下來,徐樹錚先從容不迫地報告了會議的結果,然後又說:「這一次重起爐灶,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會中有一個共同的意見,不怕外敵,只怕內奸。如果不肅清內部,依舊容許姦細興風作浪,挑撥煽動,就不可能再有另一次大舉進兵的機會。」
「嗯,嗯。」段祺瑞深深點頭,「自然要沒有後顧之憂,前方才能用命,這件事要好好研究。」
「沒有時間好好研究。」徐樹錚介面,「倘無斷然處置,鎮壓不逞之徒,明天就會有拆台的通電發表,減低了這次會議的成就。報告總理,事機迫切,我已經迫不得已做了一個斷然處置。」
「噢,什麼處置?」
「代表河間與李秀山搗鬼,指使馮煥章動搖軍心,陸朗齋罪大惡極,我已經把他宰掉了。」
段祺瑞大吃一驚,楊宇霆便不等他開口,先搶著說道:「陸朗齋確有取死之道。又錚當機立斷,我認為做得很對。」
段祺瑞半晌作聲不得,搓了好一會兒的手才說:「現在要料理善後。明天就是閣議,怎麼說法?」
「陸朗齋通匪有據,最近在天津與亂黨勾結。總理有權做必要的處置。」
「與亂黨勾結?」段祺瑞信以為真,「是怎麼回事?」
這是徐樹錚的欲加之罪,不能盤問,一問就會露馬腳,徐樹錚搪塞著說:「有天津來的報告。我讓他們整理出來,送給總理看。」
段祺瑞皺眉想了一會兒說:「家屬應該安撫一下吧?」
「這件事,我找鏡潭去辦。」
「好吧!」段祺瑞突然又想到,「馮煥章呢?要防他有什麼舉動!」
「絕不會!他的靠山倒了,還敢輕舉妄動?如果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索性一起解決。」徐樹錚又說,「我馬上會打電報給張勳臣,請總理放心好了。」
於是,徐樹錚復回奉軍司令部,擬了兩個電報,一個給張敬堯,一個與楊宇霆聯銜,致奉軍第二十七師師長兼湘東司令孫烈臣,說明陸建章因叛亂有據,已加處決,嚴防馮玉祥在湘西有所動作。
發了電報立即打電話給國務院的秘書長方樞。此人籍隸安徽定遠,字立之,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律系出身,原任國務院法制局局長,最近由徐樹錚力保,升了秘書長。感激知遇,自然唯命是從,連夜去準備一切為徐樹錚脫卸責任的資料。
接著,警察總監吳炳湘趕到了。「鏡潭兄,」徐樹錚搶先開口,「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總理正要我來奉邀,有事要麻煩你。」
「麻煩不算什麼,就怕不光是麻煩。」吳炳湘說,「又錚兄,你這事件做得太魯莽了。」
「事機急迫,出於無奈。」徐樹錚拱拱手說,「一切拜託。」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吳炳湘愁眉苦臉地說,「陸太太帶著兩個姨太太,披麻戴孝,在我辦公廳里號啕大哭,又要尋死,又要去見大總統,而且已有表示,不肯來領屍。我怎樣勸也勸不聽。」
徐樹錚也不免著慌,不過表面上還很鎮靜,將吳炳湘拉到一邊去密密商議。
「這件事咱們分兩步辦。第一步要勸死者的家屬別鬧。請你跟陸家說,陸朗齋叛亂有據,明天大總統會明令公布罪狀。案情很複雜,很嚴重,光是處決陸朗齋,還是保全他家的意思。如果她們一定要鬧,案子鬧大了,陸承武也脫不得干係。他們陸家的至親好友,也有好幾個要倒霉。」徐樹錚又說,「鏡潭兄,我請示總理,決定縮小範圍辦理的時候,楊鄰葛也在這裡,如果陸朗齋沒有取死之道,他自然要出頭相勸。光在這一點上,就思過半矣!」
吳炳湘知道他說的不是由衷之言,也不便去拆穿他,只問:「陸家如果問我,是什麼案子,我怎麼回答?」
「叛亂嘛!」徐樹錚隨口回答,「案情內容,因為牽涉過廣,目前還不能宣布,第一個先要抓陸承武。」
「嗯!嗯!」吳炳湘懂了,擺平這件事的訣竅是,拿陸承武去嚇他母親,便點點頭問道,「屍首在哪裡?」
「在後面。」
「天氣很熱,擺不起,馬上要買棺來盛殮。」
「不錯,不錯!不過不能在我奉軍司令部辦喪事。」徐樹錚說,「你那裡不是有驗屍所,送到你那裡去好了。買口好棺木,後事務必體面,費用歸奉軍司令部撥付。」
「我知道了。事不宜遲,馬上就辦起。」吳炳湘抓電話,打回他的「衙門」,交代派車來接屍,同時買棺木,找地方盛殮。
「費心,費心!」徐樹錚又說,「報界請你打招呼,最好先別見報。」
吳炳湘將這兩件事辦得很好。婦道人家,容易欺哄。而況即便是冤屈,枉死在陸建章手裡的人,亦不知多少。眼前的悲劇,縱非報應,至少在陸氏家人心理上能夠作退一步想,亦就認命了,乖乖地領了屍,自己去辦喪事。段祺瑞致送賻儀五千元,居然亦不曾拒而不納。
私的方面原以為很棘手的,不想相當順利;但公的方面,預料不會有問題,卻是波折叢生。首先是閣議席上司法總長江庸提出嚴厲質詢,說徐樹錚目無法紀,到底是一件什麼案子,竟至於不經審判,便將現役高級軍官擅自處決?
段祺瑞的答覆很簡單:「案情現在不便宣布。處決陸建章是我命令徐樹錚執行的。」
江庸愕然。本以為段祺瑞不過是想一套話為徐樹錚辯護,不想他竟一肩承擔。這一來,事情就難辦了。
「總理說不便宣布,本席忝掌司法,關於法律問題,應該向社會明白交代,不能用『不便宣布』四字搪塞。如果總理不肯見告,本席唯有出之以辭職一途。」
「翊雲、翊雲,」段祺瑞急忙加以安撫,「你不必辭職。關於案情,會散了以後,請到我辦公室來,我詳細告訴你就是。」
這一番緩兵之計,效用立見,江庸便坐了下來。不過閣議一散,他盯緊了段祺瑞不肯放鬆,迫於無奈,只好說了老實話。
「翊雲,請你諒解。實在是又錚太魯莽。不過陸朗齋的為人你總也知道,為了他暗中搗鬼,多死了好些人,也多花了好些軍費。就軍法而言,處決一點都不為過。不過法律程序上總是說不過去的。我們是責任內閣,沒有法子,只好請你替我負點責任。」
段祺瑞如此解釋責任內閣的「責任」,江庸為之啼笑皆非,當即答說:「總理,不是我故意要追究這件案子,問題是陸家一遞狀子,不能不受理。那時候又錚還是脫不得干係。」
「不會,不會!陸家絕不會告。」
「總理可以確定?」
「可以確定!陸家也知道死者自取之咎。」
「就算陸家不告,站在檢察官的立場,不能不主動偵查。」江庸又說,「陸家願意息事寧人,新聞記者會去掘這個案子的根。」
「這班破靴黨,唯恐天下不亂。」段祺瑞罵了這一句,向江庸問道,「你看這件事怎麼才能料理清楚?」
「除非大總統有明令,宣布罪狀,褫奪軍銜,司法方面才能不聞不問。」
「如果是這樣,那就沒有問題。」段祺瑞派隨從副官去問,「方秘書長回來了沒有?」
得到的答覆是:回來過了,馬上又趕到公府去了。
方樞在通宵工作以後,一早便進公府,面謁馮國璋,解釋一道「府令」,要旨是:「陸建章在山東、安徽、陝西運動土匪,意圖擾亂。近復在津與亂黨勾結,現經奉軍捕獲正法,應予褫奪官勛,以昭炯戒。」
馮國璋看完「府令」,大為搖頭:「這道命令,我不能同意。罪名含糊不清,不能讓老百姓心服。」
「報告大總統,罪名都是事實,不過因為牽涉太廣,怕影響政局穩定,只能概略而言。」
「不然!」馮國璋仍舊搖頭,「這裡頭許多罪名,從沒有聽人提過。」
「那是怕大總統聽了心煩,所以沒有來報告。」方樞不好意思說,責任內閣制,除非遇到政策性的大事,原是可以不必報告大總統的。
「這話不是這麼說。」馮國璋用手勢來加強語氣,「總而言之,這道命令所說的情形,我完全不知道,蓋了章是自欺欺人。」
「請示大總統,要怎麼樣才能讓大總統相信是事實?」
馮國璋將手一伸,說了兩個字:「證據!」
「是,有證據。」方樞答說,「凡此罪名,都有案可稽的。大總統如果想了解,我馬上可以把全卷送來。」
「好,」馮國璋毫不遲疑地說,「你把案卷送來。」
這就是方樞第二次上「公府」的原因。送給馮國璋的案卷,共計兩部分:一部分是「運動土匪,意圖擾亂」;另一部分是「近復在津,與亂黨勾結」。所謂「亂黨」是指國民黨及西南人士。其中許多來自天津的報告,是方樞派人花了一夜工夫趕出來的,但倒填年月,復有國務院收文字型大小,外加方樞的批示,諸如「閱」「已面報總理,本件密存」之類。形式上相當完備,一時絕看不出偽造的痕迹。
在第一部分中又分三個卷,方樞首先拿安徽一卷給馮國璋看,其中大部分是倪嗣沖的報告,依照次序看下去,大致可以了解馮玉祥武穴主和的由來。
首先報告馮玉祥在浦口屯兵不進,是由於李純表示:南北遲早要和,十六旅可以不必開到前方,以觀望為上策。至於十六旅的給養,不必擔心,自會供給。據說,李純與馮玉祥之間,所以能取得互信,即是陸建章斡旋之功。
又有一個電報,是報告蚌埠發現討倪嗣沖的傳單。緊接著報告內幕,說由陸建章策動,擬倪嗣沖的安武軍,歸張懷芝指揮,經江西攻湖南時,十六混成旅與李純的部隊,夾攻安徽,逐走倪嗣沖,由陸建章或馮玉祥取而代之。
這一段內幕,馮國璋自然知道。事實上是陸建章徵得他的同意后,方始著手進行的。照原來的計劃,當馮玉祥在武穴發表通電后,「長江三督」立即響應。如果西南方面能做有利的迴響,南北議和,可望成為事實。
但馮玉祥的通電一出,並沒有獲得預期的反應。照情形看,是湖北的王占元出了問題。馮國璋對此懷疑已久,難得此刻能看到國務院的密檔,自然不肯輕輕放過。可是,他失望了。
「照檔案的編號,這下面應該有件公事,是抽掉了嗎?」
「不是故意抽掉的,陸軍部有用處,暫時借了去了。」方樞答說,「那件公事,與陸朗齋無關。」
他沒有騙馮國璋。那是徐樹錚的一個電報,確與陸建章無關,但與馮國璋卻有絕大的關係,他所需要的謎底,也正在其中——徐樹錚電告段祺瑞,在一月底,也就是馮國璋被迫下令討伐西南,曹、張兩路司令出兵之時,湖北督軍王占元,派了一個親信去見徐樹錚,抄送了一個江蘇李純、江西陳光遠,還有王占元自己一起簽了字的「密約」副本,共計三條:「第一,北軍南行者,堅拒不許過漢口。第二,蘇、贛、鄂有急時,同一動作。第三,蘇、贛、鄂遇事聯防。」同時還有王占元的口信,據徐樹錚的轉述是,此事全由李純所發動,「簽字取其不疑。現北軍到漢者,仍聽其通行,決無阻撓。我已年近六十,豈肯對北洋數十年老同人,做出不成人格之事?同志各省但定有妥當辦法,一經示及,立即翻臉。」
這是王占元出賣了李純,當然不能讓馮國璋知道,所以特為抽了下來。
再下面一件,又是倪嗣沖的電報,說所部李傳業部,已開到大庾,越嶺即入廣東。但因陸建章策劃攻皖,迫不得已,下令李傳業星夜撤回,以防皖方有變。
看到這裡,馮國璋知道,這道「府會」不同意不行了,因為一翻這篇賬,他這大總統都會牽涉在裡面。雖然他之主和是通國皆知之事,但討伐令總是他下的,既然有人陰謀破壞討伐令,自然得依法辦理,「奪官」自在意中,「正法」亦不為過。
徐樹錚闖的這個禍,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在暗中,徐樹錚自己傷了自己,不僅跋扈如此,同僚側目,而且引起了徐世昌的極大不滿。他一直以為「北洋團體」搞得這樣四分五裂,段祺瑞迷信武力,始終不悟,都是徐樹錚不安分之故,因此,決定趁此機會去段而代之。
去段容易。段系本來已有明確表示,擁護他從馮國璋而為大總統。但一當了大總統,要改變段祺瑞的政策,卻非易事,必得找一個強有力的幫手才辦得到。
梁士詒會與徐世昌暗中合作,是段系人物所想不到的。段系要角曾雲霈,與梁士詒的關係極深,而與徐世昌無甚淵源,甚至在袁世凱時代,梁、徐是對立的。
對立於袁世凱左右的有粵、皖兩系。粵系便是梁士詒所領導的交通系,皖系的首領是有名工於心計的楊士琦。兩派勢力,起初是粵系佔上風,梁士詒擔任公府秘書長,權過內閣總理,外號稱為「二總統」;復有「五路」作後盾,財大勢雄,皖系自是相形失色。
但皖系亦別有奧援,就是為世人擬作曹丕的袁大公子袁克定。及至「曠代逸才」的皖系楊度,首倡帝制,袁克定亟亟於「早建東宮」,而梁士詒並不贊成。這一下,皖系全力進攻,利用徐世昌以制梁士詒,在總統府中設「政事堂」,以徐世昌為「國務卿」;廢除國務院,而梁士詒亦改為「稅務處督辦」。經此一番大改革,粵系立即便為皖系壓倒了。
民國四年五月九日夜,袁世凱命外交部照會日本公使日置益,承認日本政策提出的「二十一條」,亦就是拿這亡國的條約,交換日本對袁世凱稱帝的支持。這一來,恢復帝制便由暗中議論,進入秘密行動的階段了。
袁克定與二楊——楊士琦、楊度估量局勢,日本既無問題,歐美以世界大戰正酣,無暇來過問中國的政體,則外交上已無須顧慮。內政方面,各省將軍、巡按使,大多為北洋袍澤,當然要捧袁世凱的場。少數幾省,或者會反對,不妨事先疏通羈縻,亦無足為憂。
可憂的是內部的反對力量,一個是梁士詒,一個是段祺瑞。段已稱病請辭,袁世凱給了他兩個月假期,此時在西山養「政治病」。這兩個人,一個握著財權,一個握著軍權,如果不肯就範,帝制前途,大有障礙。再有一個是做過內閣總理,以「人才內閣」為標榜的熊希齡,他雖在野,有研究系的背景。既已倡言反對帝制,必須先發制人把他打倒,才能免除後患。
於是定了個殺雞儆猴的辦法,策動肅政使王瑚,同一天提出兩件大參案,一對梁,一對熊。
參熊希齡的內容,是說他居定有貪污嫌疑,涉及熱河都統任內,行宮遺失寶物,又在陝西探勘油礦,浪費巨款,一無所得,顯有疑竇。請先將財政部次長兼鹽務署長張弧免職,聽候查辦。當然,這是因為張弧是熊希齡的親信之故。見此光景,熊希齡立即出京避風頭。警告的目的既達,這件參案就不了了之。
但是,交通大參案卻不能輕易了結。參案原稿,據說先經袁世凱過目,勾掉了梁士詒的名字,目標指向葉恭綽及津浦鐵路局局長趙慶華。
於是政事堂發布命令,津浦鐵路局局長趙慶華撤職、交通部次長葉恭綽停職候傳。這兩個風暴剛發生,接著又來了一個霹靂,陸軍部次長徐樹錚,購買外國軍械,浮報價款四十萬元,應予免職,陸次由田中玉繼任。段祺瑞不受此威脅,第二次呈請辭職,這一回袁世凱准了,派王士珍接任陸長。
參津浦路局長的案子,發展為交通大參案。由於原參情節有鐵路購料有弊;濫用私人,把持路政;交通部自行設立,不受財政部監督的「鐵路特別會計制度」,純為便利私圖各款,因此牽涉越廣。中國的鐵路本來只有京漢、滬寧、正太、汴洛、道清五路,郵傳部特設「五路提調處」,由梁士詒主持。在他經營之下,又增五路,計為京奉、廣九、津浦、吉長、株萍。以後又由詹天佑建造成一條在技術上中國人獨立完成的京綏路,亦歸梁士詒所控制,局長是他的兒女親家關冕鈞,與另一關——京漢鐵路局長關賡麟,都被牽涉在交通大參案中。
由於「梁財神」的名聲,而牽涉在案內的要員,及他們的眷屬,是北京社交界的聞人,所以「交通大參案」成了熱門的社會新聞。有張反對帝制的報紙,名為《醒華報》,逐日詳細刊載案情的發展,平添了幾百份的銷路,因而報上出現了一首打油詩:「粵匪淮梟擺戰場,兩家旗鼓正相當。便宜最是醒華報,銷路新添幾百張。」明明道出「交通大參案」是粵皖兩系衝突的結果。
再有一首是:「五路財神會賺錢,雷公先提趙玄壇。雖然黑虎威風大,也被靈官著一鞭。」趙玄壇指趙慶華;葉恭綽字譽虎,便是黑虎了;靈官當然是切肅政使王瑚的姓。
至於描寫梁士詒,道是:「上場容易下場難,多少旁人拍手看。最是閑情梁燕老,三年兩度逛西山。」那時逛西山是生「政治病」的表示,但梁士詒卻是借僻靜的西山,召集智囊,密商對策,到最後畢竟向袁世凱降服了。
屈服的條件是組織一個名為「變更國體請願聯合會」的組織,接過「籌安會」的棒子,專為帝制催生。梁士詒沒有出面,但幕後極其賣力,由反對帝制,一變而為擁護帝制,所換來的好處是,葉恭綽復職,「二關」安然無恙,「五路財神」仍舊屬於梁士詒。
到得「新華」夢醒,梁士詒列名禍首,遠去香港。交通系命脈所在的交通部及鐵路,由葉恭綽策劃,暫時擁護與段祺瑞關係極深的曹汝霖,利用他看守地盤,因而造成了「新交通系」。梁士詒看在眼裡,不免存著戒心。葉恭綽資望還不夠,既要把持交通部,又要兼顧鐵路,十分吃力,所以無論從哪方面,梁士詒一定得想法子重回北京,才能穩住舊交通系的勢力。
於是梁士詒與葉恭綽分別在南北放出空氣,表示願為段祺瑞的武力統一全國政策費一番氣力,目的是爭取一道撤銷通緝令。目的既達,態度慢慢就變了,實際上是逐漸沖淡偽裝的面目,恢復他早就深思熟慮,做了決定的主張:南北議和。
徐世昌的策略跟梁士詒差不多。黎、段之爭,為了「北洋團體」,袒護段祺瑞,自不待言。馮、段之爭,其實他贊成馮國璋與西南修好的政策,但表面上卻裝得站在段祺瑞這一面,只以雙方是暗中較勁,他無法公然出面調停,同時不著痕迹地相機平衡雙方的力量,造成馮、段相持不下的局面,終於使得段系要角,產生了一個只有抬出徐世昌,才能逐走馮國璋的想法。
這些情形,梁士詒看得很清楚。徐世昌既是「眾望所歸」,而且一上台以後,必然會停戰議和,彼此的政治主張相同,梁士詒就落得捧一捧他。所以選出的國會議員,除了安福系及與安福系步調一致的新交通系以外,舊交通系亦決定推選徐世昌為下一屆的大總統。
但在副總統的人選上,舊交通系與安福系的態度不一致,安福系決定選舉曹錕,舊交通系卻有異議。梁士詒的打算是,根本就選不出副總統,空著這個位置,留給西南,作為謀和誠意的一種具體表示。
八月十二日新國會正式開幕。馮國璋通電聲明,無意競選,希望「公舉一德望兼備,足以復統一和平者」為大總統。這是反對段祺瑞出任大總統,因為段祺瑞的德望如何且不論,主張武力統一,即不能「復統一和平」。因此,段祺瑞在參、眾兩院於八月底舉行聯合會,議決九月四、五兩日選舉正、副總統時,亦發表通電:「元首改任之日,即政局重新之會,自應及時引退,遂我初服。」
到得九月四日,徐世昌在四百三十六票中,獲得四百二十五票,眾望所歸,安然當選。第二天選舉副總統,舊交通系及研究系約定以不出席作為抵制。安福系雖占多數,但卻不能達到法定所需要的四分之三多數,以致流會。
曹錕自然大為失望。唯一的安慰是,研究系及舊交通系,都間接向他致意,並非對他有何不滿,只是安福系太霸道了,給它一點顏色看看。
這一來就變成安福系的面子問題了,以佔壓倒優勢的大派系,連召集一個副總統選舉都召集不起來,這不是天大的笑話?
因此新當選眾議院議長的王揖唐,特地去看副議長劉恩格,商量挽救之道。劉恩格字鯉門,奉天遼陽人。當徐樹錚與奉軍水乳交融時,彼此不分,所以抬舉剛三十歲的劉恩格為眾院副議長,但就這幾天情況大變,劉恩格的態度也就不同了。
「逸塘兄,」他率直說道,「這件事恕我愛莫能助,雨帥帶信來,要我適可而止。看樣子,以後要分道揚鑣了。」
「這,」王揖唐大吃一驚,「鯉門兄,這話從何說起?」
「此中內幕,你應該知道得比我清楚。」
「什麼內幕?」王揖唐越發詫異,「我實在不知道。」
「你如果真的不知道,就不妨談談。說起來是又錚不對,做了一件很對不起雨帥的事——」
據劉恩格說,徐樹錚以奉軍副司令的資格,向督辦參戰處領了一筆奉軍的補助費,為數達兩百萬元之多。這筆錢,徐樹錚用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知道,反正奉軍並未收到。
「還有件事。」劉恩格又說,「又錚先許了雨帥,擁護他登副座,後來食言而肥,改許了曹仲珊。如今是去選曹仲珊當副總統,在我的立場,更有不便。逸塘兄,諸請原諒。」
「有這樣的事!」王揖唐認為有疑問,「楊鄰葛跟又錚朝夕在一起,那是多精明的人!又錚冒領奉軍補助費,鄰葛莫非一無所知?」
「是啊,如此雨帥對鄰葛亦很不諒解,恐怕他的參謀長亦靠不住了。」
「唉!」王揖唐大為感慨,「真是沒興一齊來。忙了半天,沒有把段芝老捧上去,又錚又跟貴處發生了糾葛。鯉門兄,念在彼此合作、休戚相關的分上,要請你在雨帥面前,善為解釋。」
「空口說白話沒有用。雨帥的新命得趕緊發表才好。」
「是!是!我去催。」
於是王揖唐找到徐樹錚,將劉恩格所說的話和盤托出。徐樹錚承認有代領奉軍補助費這回事,不過他也有一番說辭,僅只是借用一個名義,並非真的該奉軍應得的補助費,為他所侵吞。同時他也有一篇賬目,都是其勢不得不花,而又無處出賬,不得已出此下策。
「總而言之,誤會已經造成,只有設法解消。雨帥的東三省巡閱使,明令已經送府蓋印了。至於我的奉軍副司令,自然只有引咎請辭。」
既已有此補過的表示,劉恩格身為副議長,自不便再袖手旁觀,於是相偕去訪參議院的議長梁士詒,事先用電話約好副議長朱啟鈐,一起在梁家會談。
朱啟鈐亦是舊交通系,但宦興已淡,所以到了梁家,不過陪著閑坐,只聽梁士詒一個人發表意見。
「逸塘兄,」梁士詒以問句作開端,「我先要請問,南北議和,是不是全國的公意?」
王揖唐不能不勉強地答一聲:「是的。」
「既然是的,那麼國會豈可不尊重民意?」梁士詒接下來又說,「留著副總統等待西南有人來參加競選,不但是表現了政府謀和的誠意,而且大總統籍隸北方,再選個北方副總統,不足以團結全國,所以選曹仲珊為副總統一事,我個人是堅決反對的。」
「燕老,你錯了。」王揖唐說,「說老實話,現在不是選誰的問題,是連一個副總統選舉會都無法召集,在民意上無法交代。我們現為正副議長,更覺得責任有虧。」
「不然!」梁士詒大為搖頭,「開了選舉會,讓曹仲珊落選,豈不是故意給他難堪?現在政局要力求穩定,不能再製造問題。逸塘兄,恕我直言,一定要把副總統選舉會開成功,而又絕不會有結果,是庸人自擾。」
王揖唐無以相對,想了半天問道:「燕老,如果大家願意開副總統選舉會,你不會阻撓吧?」
「我一個人從何阻撓起?」
「我是說,燕老,你會不會勸你的友好拒不出席?」王揖唐緊接著說,「我想你老不會。」
梁士詒不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麼主意,想了想,稍作讓步:「如果他們不來問我,我當然不會幹預他們的行動。問到我,自然盡我的忠告。」
看看再沒有磋商的餘地了,王揖唐只得偕劉恩格告辭。在汽車中,他向劉恩格表示,打算動用個人關係,策動舊交通系的議員出席,談談條件,亦自不妨。問劉恩格的意見如何。
「這也不妨試一試。」劉恩格說,「不過我已經託人向曹仲珊致意,絕非對他個人有成見,曹仲珊亦很諒解的。我倒覺得梁燕老有句話很實在,開了會而選不出曹仲珊,變成讓他下不了台,反而會出問題,那就划不來了。」
王揖唐另有打算,卻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說:「到時候再看情形。」
劉恩格自然不必再多問,隨著王揖唐到了宣武門內安福衚衕安福俱樂部,打電話約了幾個跟交通界極熟的本系議員來吃飯。照例要「叫條子」,一時檀板金樽,熱鬧非凡。王揖唐便抽空約了個別議員,到煙榻上對躺著,並頭密談,每人負責活動三到五名的舊交通系議員,名單亦在口頭上商酌停當。王揖唐估計一百一十餘名舊交通系議員,大概能爭取到八十名左右,副總統選舉會可以開得成了。
劉恩格亦分配到任務,發帖在韓家潭的「清吟小班」宜春堂請客,被邀的都是他的東北同鄉,請帖上寫明「牌酒兩敘」,下午四點鐘客人到齊,一桌麻將牌已經擺好在那裡了。
「主客一共六位。」有個王議員問,「怎麼打?」
「我不必算在裡頭。」劉恩格提議,「你們五位『做夢』如何?」
「無所謂。」有人這樣回答,等於代表全體發言。
於是扳位上場。第一個輪空的,恰好是王議員。「我來服務。」他喊一聲,「拿紙片。」
「拿紙片」是八大胡同的慣用語之一,紙片指「局票」。走馬章台,興會最好的是正預備叫局的時候,因為充滿了令人陶醉的想象。尤其是做主人的,往往將「拿紙片」三字喊得特別響亮,表示他不是先「打茶圍」的客人,更非「鑲邊」的「窯痞」,而是飛觴醉月的闊客,自然令人刮目相看。及至酒闌人散,應該剪燭留髡時,相好卻借故婉拒,口口聲聲「對不住」,令人無奈,只好關照「點燈籠」,打道回府。這跟「拿紙片」時的心境,有天淵之別,因而流行一副諧聯,叫作「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
不過,王議員此時卻談不到得意,他是純粹服務,等各人報了名字,發出局票,劉恩格便交代主政的宜春老四照料打牌的客人,自己邀了王議員到後房去密談。
「這幾天到『財神廟』去了沒有?」劉恩格問說。
「財神廟」是指梁士詒家。王議員搖搖頭說:「不大去。財神廟是廣東人的天下,我們犯不著去湊熱鬧。」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聽『財神』的約束,議員本就是獨立的。」
「話是不錯,不過道義總是要講的。」
「這就未免太迂了。」劉恩格說,「你雖是財神支持出來的,可是你要知道,財神也在利用你們。這一次的競選經費,規定由交通部籌一百四十萬,財神近水樓台,先提了四十萬,實際上最多花了一半。」
「那倒不止。據我所知,至少要花到三十萬。」
「就算三十萬,也還有十萬的好處。」劉恩格緊忽又自己撇開,「這都不去說它了!老王,我是受人所託,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逸塘的意思,請大家捧個場,只要到會,選誰都可以;不選誰光是投空票也可以。當然,辛苦大家,應該送車馬費,每位半千之數。你看如何?」
「既然如此,何樂不為?」王議員毫不考慮地說,「算我一個。」
就這樣趁「做夢」輪定,逐一相談,結果是一半與王議員同樣的想法,一個要考慮,意思是嫌五百元太少;一個率直拒絕,而且很坦率地表示,不是不買劉恩格的面子,而是不願捧安福系的場。
這樣的成績,差強人意。劉恩格便樂得用安福俱樂部的公款,大花特花。看王議員看中本班的一個「大姐」,便跟「本家」商量,許以重酬,讓王議員如願以償。
這個「大姐」名叫阿玉,花信年華,工於泥夜。第二天日上三竿,王議員好夢方酣時,卻為阿玉喚醒了。
「王老爺,」她說,「梁公館來過電話。」
「梁公館?」王議員問道,「怎麼說?」
「要你聽電話,回報他還沒有起床。梁公館說,有要緊事,請你馬上去。我問是哪家梁公館,他說,你自然知道。」
「噢,噢,知道,知道。」王議員一翻身坐起,腦袋昏昏的,不由得又躺下了。
「怎麼?」阿玉問道,「哪裡不舒服?」
「是舒服過度了的緣故。」王議員笑道,「躺一會兒再說。」
阿玉當然知道原因,將燉在「五更雞」上的桂圓蓮子粥去盛了來,扶起王議員,喂他吃完,精神便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