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回到天津,首先要辦的事,當然是去看徐世昌。林權助的話,曹汝霖早在長途電話中已經轉達,不過語焉不詳。此時當面作了詳細報告以後,還要談到一件事,就是張勳要「揍」他。

「你去見林公使是我的意思。紹軒到了天津,一定會來看我,我跟他說好了。」徐世昌接著又說,「潤田,不知道你最近忙不忙,我想請你到日本去一趟。」

曹汝霖很快地想到了,到日本去的任務,跟去看林權助的目的是一樣的。稍作考慮,決定拒絕。

「忙倒不忙。不過,菊老,現在張紹軒對我誤會很深,我再到日本去一趟,更惹他猜疑。於公於私,都沒有什麼好處。」

「這話倒也是真話。好吧,我另外託人好了。」

原來徐世昌知道復辟一事,在日本政府方面,外務省與軍部有很大的歧見。從這次林權助的態度來看,光是軍部贊成復辟,並無多大用處,必須外務省亦表支持,方能進行,因此要找一個與日本外交界關係密切的人去作試探。曹汝霖敬謝不敏,就只有找陸宗輿了。

陸宗輿字閏生,浙江海寧人,當過駐日公使,在前清,曾任東三省鹽務局總辦。那時的東三省總督就是徐世昌,所以陸宗輿亦算徐的舊部,請來一談,自然一諾不辭。

陸宗輿現在的銜頭是:大總統府財政顧問,所以去日本的表面原因,是為交通銀行接洽借款,事實上攜著一份密件——徐世昌親自所擬復辟條件。

「閏生,你到上海去等船,在徐州停一停,把這個條件跟張紹軒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酌量修改一下。」徐世昌又說,「第二條是不能改的。」

「是!我明白。」

啟程之前,自然先要打電報通知張勳。由於此去是去活動復辟,張勳非常高興,特派參謀長萬繩栻、秘書長鬍嗣瑗,雙雙到車站歡迎。接至張公館,天色已暮,一席盛筵,早就預備在那裡了。

當下,歡然道故,相偕入席。張勳在主位相陪,頻頻勸酒,盡歡而散。陸宗輿已頗有酒意,送入賓館,一宿無話。

第二天一早,張勳請陸宗輿吃徐州的名物「糝」。夜中賓主共計四人,張、陸以外,便是辮帥的左輔右弼,參秘兩長。在這個場合,自不妨談正事了。

「紹帥,有個文件,是菊老親自擬的,請你過目。」

張勳接到手中,隨即喊副官:「把眼鏡拿來!」

戴上老花墨鏡,將文件在桌上鋪平,張勳用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念道:「復辟條件凡四款:一、擁戴大清國宣統皇帝復辟。二、設輔政王一員,代皇帝執掌政權,以曾官大學士、軍機大臣,資格最高之漢人充之。」

念到這裡,張勳的臉色不好看了,但猶未發作,只看了陸宗輿一眼,繼續往下念:

「三、輔政王由皇帝敕任,任期十年,得連任。」念到此處,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兒,才抬眼問道,「菊老有幾位小姐?」

「兩位。」萬繩栻答說。

「大的多大?小的多大?」

「大小姐出閣了;二小姐庶出,還小得很呢!」

「怪不得了!」張勳看著陸宗輿說,「我看菊老將來不但封王,還要兼一個公爵:承恩公。」

陸宗輿愕然不知所對,萬繩栻與胡嗣瑗亦覺得出語離奇。及至張勳把那通文件倒過來,往外一推,看清楚了,方知是挖苦徐世昌。

原來第四個條件是:「皇后聘漢大臣之女充之。」所以張勳要問徐世昌有幾個女兒。聽說他庶出的幼女,年歲與溥儀相當,則不問可知,刊此一條是為自己留後步。照清朝的定製,皇后的父親例封「承恩公」。張勳雖是老粗,也知道這個規矩,特為幽了徐世昌一默。

再下去話就更不好聽了,「照這個條件,復辟不過成全徐某一個人的功名富貴而已!」他說,「對清室有什麼好處?」

「紹帥!紹帥!」陸宗輿不勝惶恐地說,「你完全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混了那麼多年,誰能吃幾碗飯,我還能不知道?」張勳越說越氣,陡地將桌子一拍,「莫非就是他能當輔政王,我張某人就不夠資格?」

陸宗輿還待替徐世昌辯白,只見萬繩栻連連拋過眼色來,只好見機而作,默不出聲。

「到日本去跟什麼外務省打聽,根本就是多餘的事。誰不知道日本是一班元帥、大將掌權。外務省算得了什麼?」

「也不光是外務省,主要是跟原敬首相去商量。」

「好吧!你去商量,看商量得出什麼花樣來。」說完,張勳拂袖而起,管自己退席了。

陸宗輿大感狼狽,「紹帥發這麼大脾氣,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訴著苦,「你們兩位看,我無緣無故挨一頓訓,冤枉不冤枉?」

「菊老也真是,」胡嗣瑗拉長了貴州腔說,「什麼人不好學,要學王莽!」

「閏生兄,」萬繩栻猶思彌補張勳與徐世昌之間的裂痕,「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菊老提的條件,不必如此露骨。反正將來大事一成,朝廷柱石是少不了他的,不過打算著一柱擎天,也未免吃力。你不妨先回天津,紹帥鬧脾氣一層,也不必提,只婉轉陳詞,將條件改一改,讓紹帥平一平氣。咱們再從中相機化解,不就沒事了嗎?」

「公雨兄的見教,我很佩服。不過一來一去,怕泄露風聲,反而不妙。我想,我還是到上海去等船,一面寫信給菊老,力圖挽回。」

萬繩栻不便固勸,淡淡地答一聲:「那也好!」

等他人到上海,由於曾在徐州逗留一宿的緣故,新聞記者認為其中大有文章,緊追不放,嚇得陸宗輿躲來躲去,不敢露面。以致原定要在上海看幾個做寓公的遺老,諸如瞿鴻禨、陳夔龍、沈衛、陳三立等人,也就只好託人傳話致意了。

這樣躲了四天,終於踏上日本郵船「朝陽丸」。到得東京,請駐日公使章宗祥向外務省聯絡,要求謁見原敬首相。不道碰了個釘子,原敬拒絕接見,理由是沒有工夫。

這表示在日本政府方面,已經此路不通。陸宗輿跟章宗祥商量結果,認為向皇室方面去動腦筋,是唯一可行之道。

日本皇室對於實際政務的影響力,越來越微弱。元老西園寺公望,一向主張天皇應該像英皇一樣,只是全國團結的一個象徵,決不可干政,所以即令贊成中國復辟,亦不會發生任何作用。這是陸、章二人深切了解的,而仍舊要動此腦筋,另有一種想法。

這種想法,說穿了就是敷衍塞責。因為日本皇室如果真有支持中國復辟的表示,在不太了解日本政治制度的徐世昌,總以為陸宗輿能說動友邦皇室寄以同情,自是不辱使命。只要他有這樣一種感覺,陸宗輿此行,便算有了交代。至於以後日本政府如何表示,那是另一個問題。

於是通過種種關係,將內大臣清浦伯爵請到公使館來吃下午茶。清浦很健談,談中國的書畫、建築,也談起他的許多朋友,但話題一涉及復辟,清浦便顧而言他了。

陸宗輿心裡非常著急,考慮再三,決定單刀直入。「伯爵閣下,」他說,「敝國元老徐世昌先生,特為派我來向貴國朝野請教,關於向大清宣統皇帝奉還大政的問題,不知道閣下有何見教?」

「這是貴國的內政,外人不便干預。」清浦又說,「尤其是我的職務,更不便置評。」

「請閣下以私人身份,發表意見,諒亦無妨。」陸宗輿幾乎是哀求了,「請體諒我遠來求教的誠意,亦當不吝指教。」

「實在抱歉。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說話,亦會挨罵。」清浦又說,「足下總記得有賀長雄的故事吧?」

日本法學家有賀長雄是袁世凱的顧問,以「日本立憲而強」作論據,主張中國應實行君主立憲,意在迎合袁世凱。因而博得尚未登基的「袁皇帝」以唐人墨跡相賜,有賀長雄具奏謝恩,自稱「外臣」。日本報紙大罵有賀,天津日僑並且召開大會,指有賀在日本尚未承認「洪憲帝國」之前,公然自稱「外臣」,有傷日本人的體面,議決取消他的「大和俱樂部」會員資格,竟似不承認他為同胞了。

這個故事,陸宗輿自然知道。如今清浦重提舊事,意在言外,不以帝製為然,當然也就不會贊成復辟。陸宗輿見機,不敢再提這個問題,免得說下去更討沒趣。

當陸宗輿鎩羽將歸之際,恰是張勳奮翼欲飛之時。

他這趟進京,是萬、胡兩長,跟「小朝廷」的要角密密商定的步驟。主要的是要「進宮請安」,讓溥儀知道有這樣一個赤膽忠心的股肱之臣,免得一旦時機成熟,鐘鼓齊鳴,通知文武百官瞻拜闕下時,「小皇帝」會有突如其來,在心理上無法適應之感。

「今天皇上不用念書了。」陳寶琛說,「有個大臣來給皇上請安。」

「誰呀?」

「前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勳。」

張勳是在兩江總督張人駿聽說武昌起義,各省紛紛獨立,嚇得連夜逃走以後,又隔了些日子,方被任命為江督。雖然危城受命,誰也沒有把他的官銜當作一回事,但他本人卻頗為矜持。在「小朝廷」,名器已濫,而張勳畢竟實實在在抓過幾天「兩江總督部堂」的印把子,當然亦是該重視的。

不過大清朝的末代皇帝,那時只得六歲,當然不會知道這個大清朝的末代江督。只是「張勳」這個名字,似乎聽說過,細細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

「是那個不剪辮子的定武軍張勳嗎?」

「正是,正是!」新入值毓慶宮,掌管《起居注》的梁鼎芬,處處不忘頌聖,「皇上的記性真好,真是聰明天亶。」

「這張勳是什麼出身?」

張勳出身微賤,原名張保,江西奉新縣人,投身在本縣的翰林許振禕家當小廝。許振禕曾入曾國藩的幕府,光緒十六年簡放為河道總督,將張保帶了去當馬弁。當時並無戰事,河督亦不管剿匪,所以沒有什麼「保案」,張保亦就無法從「軍功」上去圖個出身,自是鬱鬱不樂。

有一天有個許振禕的舊部,名叫張勳,來求老長官一封「八行」,想到廣西提督蘇元春那裡去謀個差使。許振禕倒是很切實地寫了一封薦函,連同八兩銀子川資,交代張保轉交張勳。不道張保起了壞心,等張勳來了,「假傳聖旨」說許振禕跟蘇元春沒有交情,奉送八兩銀子,作為川資,趕緊另尋門路去吧!

張勳信以為真,收起銀子,自奔前程。張保也就開了小差,改名張勳,帶著許振禕的信到了廣西龍州,由哨官當到管帶,就此起家了。

當然,這些經歷如果說給溥儀,會減低他對張勳的重視。所以陳寶琛答說:「張勳出身偏裨,驍勇善戰。現在他手下有六十營的兵,皇上召見時,要問問他徐州到兗州一帶的情形。」

「他的兵在那一帶?」

「是!」

「他現在做民國的什麼官?」

「是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

「徐州是哪一省?」

「江蘇。」

「兗州是山東。」小皇帝問,「怎麼安徽的地方官,駐紮在江蘇跟山東呢?」

這一問將陳寶琛問倒了,虧得梁鼎芬機警。「本省地方官在他省帶兵,原是大清朝的規矩。」他說,「洪楊剿匪,就是如此。」

於是陳寶琛又特為叮囑:「張勳免不了要誇讚皇上,請皇上切記,答以謙遜,示以聖德。」

「謙遜」就是「聖德」,這話在陳寶琛不知說過多少次了。幾個月前,廣西的陸榮廷,應段祺瑞的邀約進京,就曾覲見過溥儀,以民國的兩廣巡閱使,接受了清朝所賞賜的恩典「紫禁城騎馬」,坐著「兩人肩輿」進宮。陳寶琛也是一再關照,「務請謙遜」。結果是陸榮廷表示「感激涕零」,寫信給世續,請他「代奏叩謝天恩」。

及至有了張勳要進宮請安的消息,上自師傅,下至太監,不約而同地喊出了一個「南陸北張」的口號,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彷彿復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覲見的地點,是在雍正以來每日接見臣工的養心殿。穿著清朝袍褂的張勳由內務府大臣耆英「帶領」,到了殿上,按照儀制,一跪下來,先將頭上紅頂花翎的帽子取了下來,放在地上。耆英事先關照過,凡是賞賜過花翎的,帽子應該倒放,也就是將花翎朝上,為的是讓皇帝知道,是朝廷重視的大臣。張勳如言照辦,然後磕頭說道:「臣張勳跪請聖安。」

「伊立!」

張勳聽說過,這是滿洲話「起立」的意思,便即答一聲「是」,站了起來。

其時宮裡的規矩,有一項非常的改革,臣子不再像以前那樣跪著說話,而且視臣工的身份,或立或坐。像張勳的地位,當然應該賜座,溥儀指一指旁邊的一張椅子說:「你坐下來。」

「是!」張勳又磕了一個頭,謝恩,方始落座。

「你的軍隊駐紮在徐州、兗州一帶?」

「是!」

「有多少營?」

「六十二營。」

「曲阜是在兗州嗎?」

「是!」

「曲阜是要緊的地方,你要好好保護!」

「是!曲阜是孔老夫子的家鄉。臣也念過書,當然知道尊敬孔老夫子,上次到曲阜,還特為去看過衍聖公。」張勳略停一下又說,「衍聖公跟張天師提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都說恩德難忘。」

「噢,」溥儀很有興趣地問,「張天師到底會不會拿妖?」

「會、會!怎麼不會?」

溥儀突然警覺,應該講他的軍隊,怎麼會扯到了張天師?便將話題拉了回來。「你的軍隊,也跟你一樣,」他指著張勳的那根花白辮子說,「都留著辮子?」

「是!」張勳答說,「這是大清朝的規矩,不敢忘記。」

溥儀對這一點很感動,想起梁鼎芬口口聲聲忠君愛國,不敢一日或忘大清朝,但還是將辮子剪掉了,相形之下,就顯得張勳倒是心口如一。

因此,溥儀特為誇獎道:「你的忠心耿耿,我知道。」

「皇上請放心!」張勳大聲說道,「有臣在,大清朝沒有亡。皇上天亶聰明,大清朝必能在皇上手裡中興起來。」

這時溥儀想起師傅的教導,當即答說:「我差得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本朝聖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祚,六歲登極的哦!」

「我怎麼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溥儀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耆英見機,趕緊向張勳做個手勢。張勳便即起立,「臣跪安!」說著,便磕了頭,起身後退數步,才轉身跟著耆英出了養心殿。

接著,便是內務府送上來一張賞賜的單子。「御筆」是少不了的,由「南書房翰林」代筆,照例是「福」字、「壽」字斗方。張勳蒙恩格外,加賞「龍」字和「虎」字,都是一筆到底的草書。此外是如意、玉器、金帶頭、人,以及稱為「尺頭」的緞匹,一共六樣。

「張勳還見了三位太妃。」耆英又說,「還賞了酒宴、克食。張勳感激涕零,向臣說是『感激天恩,粉身碎骨,不足圖報』。」

「噢,」溥儀問道,「他還說些什麼?」

「他說皇上天亶聰明,前途無量。他從見了皇上,主意更打得定了,一定要把大事辦成。」

大事自是指復辟。溥儀便又問:「什麼時候可以辦成呢?」

「快了,快了。不過不能說准日子。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要等機會。反正皇上萬安,『南陸北張』,有這兩支朝廷柱石,大事著實可為。」

張勳離京,陸宗輿回國。此行徹底失敗,早有東京來的消息,所以經過上海時,備受遺老責難。還有知道他在徐州跟張勳折衝那一段經過的,批評更為苛刻,說他不僅「外交」未曾成功,「內交」亦未辦好。

上海遺老的傾向,從對陸宗輿的責備中可以看得出來,復辟是贊成的,但希望由徐世昌來主持,而對張勳不免存著疑問。這也難怪,遺老大都是翰苑出身,瞧不起張勳這個大老粗。其次「辮子兵」的軍紀,實在不堪領教。北方不甚清楚,在江南的,見聞較切,都認為「辮帥」一旦得勢,縱兵殃民,是必然之事。此外都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隱憂:張勳如果成了大事,六朝、五代的篡弒相尋之禍,恐不可免。

這些有形無形表達出來的意見,對徐世昌是鼓勵,更是警惕。靜中熟慮,認為復辟這件事的做法,宜暗不宜明,宜靜不宜動。隨機應變,因勢利導,進則別創一番事業,退亦可保眼前的富貴,最為上策。

因此,對於復起的府院之爭,採取觀望的態度——府院之爭復起,是由於對德宣戰問題。這原是早就存著歧見的,段祺瑞一直在等待有利時機,展開有利的行動。這年——民國六年二月二日,德國發布海上封鎖通牒,實行無限制的新潛艇政策。中立國的船艦在公海航行,亦遭受到極其嚴重的威脅。段祺瑞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決定在對德宣布絕交后,繼以對德宣戰。

黎元洪在事先已看到這一趨勢,特為策動副總統兼江蘇督軍馮國璋進京調停,因為馮國璋在這年元旦,曾通電京內外大員,呼籲總統信任總理,總理秉持大政,參眾兩院力持大體,希望消除總統府、國務院及國會之間錯綜複雜的爭端。黎元洪認為他的立場,應該是可以爭取到段祺瑞的尊重的。

由於這一次府院不和的原因,主要是對德政策。因此,黎元洪在馮國璋到京以後,特地舉行了一次「外交特別會議」。除了段祺瑞、馮國璋以外,被邀的還有徐世昌、王士珍,以及梁啟超、蔭昌。

梁啟超是贊成對德宣戰的,而且馮國璋進京擔任調人,亦是由他所建議,因而被邀與議。蔭昌是旗人,不但是留德的前輩,而且是有名的德國通,德語精通到市井之言亦無不熟悉,因此早在甲午中日戰爭以後,庚子拳匪之亂以前,發生「膠澳事件」時,協助翁同龢、張蔭桓辦理對德交涉,便已嶄露頭角。他做過袁世凱的侍衛長,袁世凱之親德,據說他具有相當的影響力量。這樣一位專家,在外交特別會議研究對德政策時,他的發言,當然會受到相當的尊重。結果,做成一個保守的決議,等於維持現狀。段祺瑞在這件事上,又受了一次挫折。

當然,段祺瑞是決不會放棄他的主張的。經過智囊的研究,認為在外交上可以先做對德絕交、繼以宣戰的準備工作。於是擬了一道致駐各協約國公使的電令,轉向駐在國政府磋商中國與德絕交的條件。換句話說,就是向對德作戰的各協約國探詢:中國如果加入協約國方面,出兵打德國,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尤其是日本,正以參戰需要軍事物資的理由,在進行借款。這道電令非正式表明了中國政府的態度,對於借款談判,是有幫助的。

但是黎元洪拒絕發布這道電令,理由是此事須得國會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辭職書,而且不等批准就專車出京回天津了。

這件事,當然是黎元洪做得過分了些,所以經過熱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馮國璋到天津勸駕,在保證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條件之下,段祺瑞終於回到了北京,照舊到院辦公。

復行視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絕照發的致駐各協約國公使的電報。第二件公事是給國會的咨文,提出對德絕交案,參眾兩院,都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布對德斷絕邦交以後,各省表示反對,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電,紛至沓來。有一通電報,來自寂寞已久的康有為。

一入民國,康有為的聲光,遠不如他的高足梁啟超。但從袁世凱死後,復辟之說一興,康有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啟超所及了。

不過,康有為的主張復辟,並非全然照宣統三年的老樣子。他在遍游歐美以後,思想比保皇黨時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謂「虛君共和」的主張。當然,張勳搞不清「君主立憲」與「虛君共和」的區分,只覺得康有為曾是保皇黨的魁首,現在既然擁戴大清朝的皇帝複位,自應借重康有為,所以派他的秘書,也是「萬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將康有為接到徐州,尊以上賓之禮,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

其實,張勳之尊禮康有為,另有目的。在督軍團中,張勳自覺資格比馮國璋相形見絀,從馮國璋當選為副總統以後,更難望他能奉張勳為督軍團的領袖,因此打算著利用康有為去做說客。

康有為欣然同意,由原是馮國璋幕僚長的胡嗣瑗,陪著到了南京。馮國璋東閣延賓、西園載酒,禮數不但周到,而且顯得極其親熱。

「華甫,」到得酒酣,康有為大咧咧地直呼馮國璋的別號,「拙作《為國家籌安定策者》,不知你看過沒有?」

這篇文章是在「洪憲」帝製取消以後所寫的,公然主張復辟。梁啟超那時還在西南,老實不客氣地以《辟復辟論》教訓了老師。而且雲南、貴州、廣西、廣東四省都督,聯名通電反對,說「國體不許變更,乃國民一致之決心,豈有不許袁賊,獨許他人之理」,給康有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因此,這時候要試探馮國璋,首先便須了解他對這篇文章的反應。

「這樣的大文章,哪裡不能看。」

「尊見如何?」

「自然贊成。」馮國璋不滿張勳的驕橫跋扈,乘機說道,「不過張紹軒不夠資格辦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執鞭以從。」

馮國璋的這種態度,康有為在回到徐州以後,當然不便實說,他只告訴張勳:「華甫是贊成復辟的。沒有問題。」

張勳已另外定了個主意,聽得這一說,正好接話。「既然如此,我想請你老再辛苦一趟。」他說,「到京里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氣。」

原來幾次徐州會議,段祺瑞都指派徐樹錚出席,名為支持,實際上卻是「觀變」。徐樹錚本就富於機智,長於肆應,對於復辟問題,雖未表示反對,但亦始終沒有什麼熱心的表示。因此,張勳由莫測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為能為他「破惑」。

康有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從光緒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凱告密,緹騎將至,倉皇出京,從戊戌到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進京,亦猶如蘇武北海牧羊十九年,歷盡艱辛,終得重睹漢家威儀,有許多感慨,可向報界發表。但張勳的參謀長萬繩栻,極力勸說,各界對復辟之議,頗為注意。康有為以保皇黨黨魁,目標太大,會引起許多流言,增加許多阻力,非智者所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進京,而且也不得親自去看段祺瑞,托一個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氣。

所託的這個老朋友,就是頗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樹模。他去看段祺瑞時,恰是國會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對德宣戰問題上杯葛段內閣時,一提此事,正好觸發了段祺瑞的牢騷。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國皆亂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亂。不過,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

這話轉達給康有為,驚喜莫名。「段芝泉深獲我心,你看,他的說法,跟我所主張的虛君共和,有什麼兩樣?」他對潘博說道,「段芝泉是贊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問他是何主見。」

徐世昌與康有為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在甲午以後,戊戌以前,過從甚密。康有為設強學會,袁世凱捐銀五百,是最主要的一個支持者,而康、袁之間的橋樑,就是徐世昌。不過,他們也二十年未見了,執手欷歔,有著談不完的舊事。不過,徐世昌還是存著戒心的,因為康有為翻雲覆雨的手段,絕不會如一介武夫的張勳那樣容易對付。

終於正式談到政見了,康有為問:「菊老對於虛君共和,有何意見?」

「君主可以跟共和在一起談嗎?」徐世昌故意訝然反問。

「君主是獨裁,與共和自然對立。但君主無獨裁之權,尊其位而無其實,則與共和并行而不悖。」

「原來這就是虛君之虛。」徐世昌問道,「可得聞其詳乎?」

「我的主張,早已共白於天下,『保中國,不保大清』。今日言虛君共和,仍是此一宗旨。第一,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萬不可復大清朝的國號;其次,君主既為虛君,政權當歸內閣,實行責任內閣制,對國會負責任。」

「如吾公所云,與目前的體制,似乎亦無甚區別。」

「不然!」康有為答說,「目前是總統制,而內閣又自以為是責任內閣制,猶之乎美國總統之下,又有一英國式的內閣,府院即非爭權不可。今明定為虛君,則今上猶如日本大正天皇,坐享尊榮,萬世不絕,是故『保中國』,亦正所以『保大清』。」

「這話很透徹。不過,今日大患在國會。必先有代表民意的國會,始足以產生負責任的內閣。以中國的民智而言,此恐非一蹴可就。」

「此自是實情,然而萬里之行,起於跬步;不有一畫,孰開天地?」康有為將「聖人」的口吻又拿了出來,「我去國十有六年,居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兩年,後來久居瑞士、瑞典,凡七游法、八游英、一游葡萄牙,至於義大利、比利時、丹麥,頻游不記數。逐客生涯,無所事事,唯以考察政治,為我專業。以為邦人君子,百爾所思,不如我見聞之切,籌思之深。今日欲保中國兼保大清,舍虛君共和制,別無他途可循,是故名為復辟,實在是再造共和。」

徐世昌極為深沉,心想不讓皇帝掌權,而為有名無實的虛君,這話在力謀「恢復祖業」的宗室及大清「忠臣」就聽不入耳。推行責任內閣制,自為段祺瑞所樂聞,而內閣「對國會負責」則必為段祺瑞所反對。康有為的復辟主張,恐怕很難行得通。

轉念到此,不覺又想,將來內閣總理由國會產生,自然是多數黨黨魁出任。現在的多數黨是國民黨,但已四分五裂;其次是研究會,梁啟超、湯化龍還有被推為內閣總理的可能。至於我東海徐某,只怕此生休想了!

這樣一想,連他也反對康有為的虛君共和制了。不過,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千萬得罪不得,因而裝出很傾服的神情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保中國兼保大清,苟能如此,實為無上上策。」

這是完全贊成虛君共和制的態度,康有為深表滿意,覺得大事著實有可為,一回到上海,立即著手草擬復辟后的詔書,猶如當年行「新政」那樣,凡百制度,重新更定。一個物阜民康的虛君共和制的「中華帝國」,逐漸在他腦海中建立起來,雖是空中樓閣,居然金碧輝煌,自己都覺得很過癮。

到得五月初,潘博銜命到上海來請康有為到徐州,說「辮帥有大計要跟老師請教」。

「大計」當然是復辟。據說時機快成熟了,國會與內閣,為了對德宣戰問題,搞得水火不容,雙方都不惜決裂。國會想倒閣,而內閣想解散國會,結果搞得兩敗俱傷,群龍無首,便正是「順天應人」,取消共和,恢復帝制的日子到了。

「辮帥說,今天談主張復辟,只有老師夠資格。東海雖然位尊,可惜出處不純。再者,東海主張復辟,自不免有權制思想,不比老師廓然大公、動機純正。所以一定要等老師到了徐州,辮帥才能決定是不是進京。」

這番恭維,使康有為有知遇之感,當即在潘博陪侍之下,專程抵達徐州。張勳親到車站迎接,用彩呢大轎將他迎入衙門,張盛筵款待。酒闌人散,邀入「籤押房」,報告了部署的情形,請康有為「教誨」。

「此是千秋大業,有六事請將軍注意。」康有為逐一列舉,首先申明保中國為主、保大清為次的宗旨;其次提出實行虛君共和制的要則。問張勳是否能領會。

「這番道理很深,要慢慢去體會。反正請你老來,就是要跟你老討教。」

這話有些模稜,但替他想想,也只能如此回答。康有為便點點頭說:「以下要談到用人行政了。既為國家辦此事,自身不宜爭政權。國務總理一職,應當請徐菊人擔任,各省軍政長官,暫勿更動。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三。」

「是,各省一律不動。」

「徐州現有兵三萬,宜調一萬進京;一萬留徐州,以保根本;另外一萬,分佈濟南、德州間,守住津浦路;再調關外馮德麟一師,守京榆路。兵少,無從鎮攝。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四。」

「關於用兵方面,你老請放心好了。」

「段芝泉喜歡攬權,心事難知;徐又錚權奇自喜,不可輕忽,此去宜挾段在京,嚴加監視,萬不可使之在外。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五。」

「是,是!我一定注意。」

「遺老知識短,親貴私心重,凡此兩輩,不明世界大勢,前清之亡,他們要負相當責任。今後用人,務必審慎,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六。」

「是的!你老看得很透徹。」張勳又說,「我想借你老的光彩,一起進京,好隨時請教。」

「不必!」康有為喊著潘博的號說,「若海,請你把我的皮包取來。」

打開皮包,康有為取出一大卷日本綿紙,全是「奉天承運皇帝」的詔令,從宣告複位,改稱「中華帝國」開始,一直到定政體、改官制,以至於征舉賢方,不下二十通之多。

及至康有為回到上海,張勳卻未北上。因為雖預知時局在府、院、會三角關係錯綜複雜的衝擊之下,都有不惜決裂、打破現成局面,為復辟帶來很好的機會,但經康有為的諄諄指點,張勳認為有些問題,需要重新考慮,以留在徐州為宜。因此段祺瑞所召集的軍事會議,凡北洋系及願意與段祺瑞合作的督軍,都是親自出席,唯獨安徽是由管民政的省長倪嗣沖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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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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