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心狠
辰豐二十七年,二月中旬。
已過了歲除,天兒還帶著寒意,柳樹卻早早發出了嫩綠的葉子,近兩年的這個時候,陽光已然提前鋪照大地。
洋洋洒洒的落下了溫和的光輝,暖沁人心,陪襯著一縷縷和暖春風。
這一日,挽亭。
皎皎已經出落成十六歲的妙齡女子,亭亭玉立,俏皮可愛。
撲閃撲閃的丹鳳眼,像極了臘月里的雪花,忽悠有神,靈動非常,無暇清透。
宮中,只有紫衣和她相伴,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她的母親清戲皇后已故多年,謝湛多年來又對她不聞不問,宮裡見風使舵的人數不勝數。
漸而,天下人皆知皇上名義上的義女,也是無足輕重,都是牆推一邊倒罷了!
加之,宮中少數人亦是心裡清晰,她的存在是皇上的恥辱,收其為義女,也是因皇上對清戲皇后一片深情,這才留她多年。
以至於,時不時的聽見有人亂嚼舌根。
不過,碎碎念的只有她的身份,因為無人敢談及——她的母親清戲皇后。
清戲皇后在天下人眼裡,不守婦道,狠辣成性,蛇蠍心腸的殺了三殿下,乃是天下第一毒婦。
多年前謝湛已然下旨,街鄰四舍、朝野、後宮,凡是議論清戲皇后一點的不是。
違令者,皆斬殺,嚴重者,禍連全族。
這時,四、五公主讓宮女來邀皎皎,去花間小亭一聚。
她們的封號已經賜下,四公主即為「永昌」、五公主即為「靈穆。」
皎皎兩腿一抬,正欲邁去門檻,便被紫衣拽住手腕:「公主,還是別去了。」
紫衣的面容蒼老了許多,臉上灑滿了幾道皺紋,明明才過了十餘年而已,身材上偏瘦了許多,變化甚大。
發出來的嗓音也是微啞著的。
誰能聯想出來,這人正是當年粗壯皮實的紫衣呢?
至於葉陵,早在多年前的某一夜,自盡了。
宮中上下的人,只以為他是為了追尋自己的主子,不過真真假假,沒人說得清楚。
皎皎滿不在意的扭頭道:「紫姨,她們不會明面欺負我的。」
話音才落下,只聽見匆匆的步履聲漸行漸遠。
紫衣長嘆了兩口氣,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公主她還是沒心沒肺,不知人心險惡。
但這也不能怪她,這宮中,也唯有那兩位公主會搭理她了。
雖然,一年到頭也只有那麼幾次……
然於皎皎而言,她們兩人也是同齡里,唯一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皎皎來到花間小亭后,遠遠就看見她的兩位姐姐,怡然自得的坐在那兒,身旁還跟著各自心腹。
麻利的提起裙邊火速奔了去,永穆見她來了,對旁邊坐著的靈昌使了使眼色。
二人相視而笑。
拉長著聲音喊道:「快來這兒坐。」
皎皎笑著半邊臉,歡呼鼓舞回道:「來了,來了——」
……
正時,宣政殿。
有大臣上書,北唐和南靺兩國關係緊張,為了鞏固兩國邦誼,欲再和親。
南靺王宇慎的子嗣,尚且年幼,未到弱冠年紀,其大哥的兒子——左粟年滿十八,武藝卓絕。
這一次,乃是求娶北唐公主。
宮裡的永穆公主、靈昌公主,年滿十九,前兩年早就許配給朝中兩位大臣的兒子。
卻又因為宮裡諸事繁瑣,入不敷出,這才耽擱了兩年。
原先定下的婚事亦是在一月後,雙雙出嫁。
不料,和親一事一出,打亂了原定計劃,令朝野上下百感交集。
十餘年裡無新嬪妃入宮,更別談皇嗣了,眼下,挑一個合適的公主遠嫁南靺,都嗆得慌。
總不好,真的把兩位公主訂下的婚事給推了吧!
若是如此,只怕天下臣民還以為北唐忌憚南靺,不敢食言。
十二年以來,南靺日益壯大,兵力強盛,堪是恢復了昔日之狀,這其中因素,不乏是北唐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北唐儼然是一副空殼,軍力日益衰弱,早就不見昔日昌盛。
至於遠在邊界鎮守的江臨澤,聽聞也是身患疾病,僅僅一息尚存而已……
而當年所封雄才大略的「仁謔帝」,寶刀已老,失去了戾氣,不再如當年那般野心勃勃。
逾過四十多的他,不再神采奕奕,只有兩鬢斑白,誠然一副老態龍鍾之狀。
宣政殿之上,大臣們幾乎換了新的面孔,只有少數幾個已是年過半百。
而李琛,在兩年前就已經辭官回鄉,亦遠離朝堂。
這時,一大臣上前分析形勢,道:「皇上,南靺畢竟和我朝是敵對國,讓公主嫁過去,實在有損我朝威嚴。況且還是與南靺王的侄子和親,南靺無異於是在侮辱我朝。」
南靺讓一個親王之子和北唐皇氏公主和親,不管怎麼看,都是一種挑釁、侮辱。
謝湛頷首,緩緩道:「所以呢?」
正時,另外一個大臣站了出來:「不如讓皇上的義女出嫁南靺,兩朝和親的人選皆非皇氏嫡系所出,也就兩兩相抵,誰也沒占誰上風。」
此人乃是近幾年入仕的官員。
這番話,無疑只是針對一人。
皎皎在後宮裡,可謂是活脫脫的一個調皮蛋,既沒有身為公主的端莊大氣,更也不是才藝卓絕。
誠然一個民間的野丫頭的架勢,私底下,還捉弄過朝中大臣,以至於朝里眾人皆不喜她。
久久后,謝湛道:「此事日後再議。」
退朝時,他的腰板不再硬朗,整個人看上去皆是頹然,深深淺淺的皺紋猶如樹葉上的輪廓線,彎彎曲曲,不成條理。
四十不惑的年紀,已經被歲月摧殘得如此致命。
謝湛離后,眾臣又是常態性的碎碎念,「皇上他究竟是何意啊?」
另外幾人則把話鋒拉了回來,「先別管這個了,你看皇上他——」說時指向謝湛離去的方向,久久長嘆。
「皇上身子骨日益不見好轉,可這太子人選還是沒有落定,也唯有大殿下……」
「可別說了,大殿下身子殘缺,怎能堪當太子?」
五年前,謝楓在馬場騎射,不料,馬卻突然發了狂性,一路狂奔。繼而摔斷了腿,落下了終生殘疾。
事後也是尋因未果,如此,再無一絲可能繼任太子之位。
至於未來的皇位,只得從謝氏族親里,挑一個孩子過繼到謝湛膝下。
然,謝湛遲遲未點頭,只道他自有安排。一拖再拖下,誰也不敢在明面上提起了。
……
半時辰后,皎皎從花間小亭回來了,方知朝堂上僵持不下的和親一事。
喃喃道:「難怪四姐姐會求我,讓我去和親了。」
紫衣緊慌失措的拉住她:「公主,你說什麼?她們和你這樣說的?」
皎皎一臉天真的點頭道:「嫁去南靺有什麼不好的?我都還沒去過南靺,那兒肯定很好玩,還能見到舅父,多好啊!」
說罷,皎皎扭頭欲出門:「要不我和皇上說一說,四姐姐、五姐姐已有婚約在身,為了兩國和平,我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雖是義女,卻不能明目張胆的喊一聲「父皇。」
語氣里還遍溢著興奮、激動。
紫衣連忙拉住她,赫然而怒:「公主,你能不能為你自己想一想,南靺地處偏僻,那些人又兇殘,哪裡好了?」
驀然,皎皎愣了愣,紫姨很少對她疾言厲色。
靜默久久后,囁嚅著小嘴道:「紫姨,我覺著嫁去南靺挺好的。」
至少,不用聽見那些宮人背地裡的閑言閑語,至少不用再面對她名義上的父皇。
這麼些年,隨著漸漸長大,她自是得知自己是母親和別人生下的孽種。在皇宮的每一刻,彷彿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提醒,她的身世為世人所不恥。
驟然,紫衣從她臉上的神色,察覺出一二異樣,輕輕抱住了她,疼惜的拍著她的背。
痛心道:「公主,我知道你過得很憋屈,也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不一定非要嫁去南靺啊!」
片刻后,皎皎抬眸,有些迷離恍惚:「紫姨,如果最後的人選還是我呢?」
陡然一下子,紫衣再也抑制不住內心裡的驚恐,眼眶裡打轉著淚光。
喑啞著哭腔道:「那時候,紫姨陪著你一塊兒去。」
窗外的微弱陽光,稀稀疏疏的透過葉影落了下來,挽亭里,唯有兩人相互依靠彼此,傳來淺淺淡淡的哭笑聲,久久傳呈……
……
翌日,謝湛下令定下和親人選,即永穆公主,朝臣一片嘩然,躁動不止。
而後,永穆公主遠嫁南靺,宮裡寂然了兩個月,直到邊界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令整個北唐人都是措不及防……
南靺王罔顧當年和北唐簽訂下的和約,再一次舉兵攻伐北唐。
這一次猶如勢不可擋的氣勢,決計是密謀了十二年。
謝湛身子骨早就不復當年之勇,早就是積勞成疾,卻執意親率大軍。
尚未和南靺開戰,熟想,風雲突變,半路上竟然沒有任何預料的倒地不起,當夜便龍御歸天。
辰豐二十七年,四月一日。
仁謔帝,崩。
同時,南靺一舉攻下北唐境地,幾百年建立起來的北唐皇朝,就此覆滅。
南靺統一了北方和南方,是為大一統。
……
聽聞南靺王宇慎奪下北城后,曾想找一人蹤跡,無奈翻遍整個皇宮,都沒能找到清戲皇后的獨女——皎皎。
他不會得知謝湛在出征之前,早就讓跟隨自己多年的夜衛——向封、韋胥護送皎皎出了北城。
不知所蹤……
〈番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