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該禁的毒
「你懷疑巴頓?」去客棧的車上,沈尋忍不住問程立。
「我沒有說過。」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故弄玄虛。」沈尋沒好氣地回,擰開瓶蓋抬頭喝水。
「你就當我帶你去約會。」他視線望著前方,拋來輕描淡寫的一句。
沈尋被水嗆到,接連咳嗽了幾聲。
「穩住了,小朋友。」他的聲音里有笑意。
「程隊是在撩我?」她反擊。
「你還需要撩嗎?」
言外之意,不撩就已經主動上門,興風作浪。
沈尋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索性扭頭看風景。
「想好怎麼和巴頓說了?」他又問,安靜的車廂里,嗓音如大提琴,低沉悅耳。
「說我馬上要走,接下來可能要駐外,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見,所以再去和他聚一聚。」她又有點猶豫,「他們會相信嗎?」
程立嘴角微勾:「他們信不信不重要,你只需要找一個表面的理由。」
「你打算怎麼介紹我?」他又問。
「我男朋友,」她轉過頭看著他的側顏,「還有,禁毒大隊隊長。」
「嗯,如果他們真有問題,未必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如實說也沒關係。」他頓了一下,「至於男朋友……可以。」
「什麼可以?」沈尋眼睛一亮,直勾勾地望著他。
「可以就是……可以。」他淡淡地答,目不斜視。
沈尋瞪了他幾秒,繼續看風景。嘁,真無趣,多說一個字也不肯。
巴頓見到她,自然又是熱情的擁抱相迎。親吻沈尋臉頰時,他看見一旁高大的男人正緩緩摘下墨鏡注視他們,眉眼剛毅深邃。
「Sara,這位是?」他笑容玩味。
「Morpheus,我男朋友。」她答。
「很有趣的名字。」巴頓驚訝挑眉,伸出手,「您好。」
「幸會。」程立同他握手。
玉而撩開紗簾從后廚出來,淺棕色的眸含了一抹柔媚的笑:「Hi,Sara,又見面了。」
她看了看程立,又看向她:「可以哦,比巴頓帥,進步了。」
沈尋不由得笑了:「小心他驕傲。」
四個人一起共進晚餐,邊吃邊聊。巴頓開了一瓶酒,在他們面前晃了晃:「retsina(松香葡萄酒)配同樣來自希臘的Morpheus,怎麼樣?」
沈尋不懷好意地瞅了程立一眼:「好啊,讓我試試千年的味道。」
程立和巴頓碰杯,溫和地笑:「她這是嫌我老。」
「Sara剛才說,你的工作是禁毒?」巴頓問他。
程立點頭。
「很危險的工作,」玉而抿了一口酒,看向他,「當初為什麼會選這個?」
「也不是從小立志,好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步。」程立看著她,「人生就是順勢、儘力。」
「順勢?」玉而輕輕一笑,「你看起來不像這麼認命的人啊。」
「怎樣才算不認命?」程立驟然抬眸,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燈影下側顏完美。
沈尋不經意間回首,捕捉到他這一霎的神情,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真是要瘋了,她幾乎想猛拍桌子,這些年走南闖北,什麼帥哥沒見過?怎麼碰到他,還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太丟人了。
玉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揚眉看向沈尋:「你男朋友很有意思。」
沈尋忍不住呵呵笑,怎麼辦?感覺像小時候考試拿第一,格外驕傲。
「你這客棧開了多久了?」程立不理會身旁的小花痴,徑自問巴頓。
「四年多。」
「生意看起來還不錯。」
「馬馬虎虎。」
「喜歡這裡?」
「算是。」
「因為她?」
巴頓看了一眼玉而,點點頭。
「玉而是混血?」
「是,中緬混血,媽媽是中國人。」
「喂,喂。」沈尋趴在桌上,隔著酒杯望著他,「你這是查戶口呢?」
程立看著她微紅的臉頰,伸手過去摸了下:「這麼點酒就這麼燙?」
接著把她整個人拉到懷裡,聲音低柔:「要不要回去休息?」
沈尋乖乖點頭。
程立嘆了一口氣,表情似無奈、似寵溺,又看向巴頓夫妻:「抱歉,我帶她上去。」
回了房間,沈尋仍抱著他的腰,膩在他懷裡不肯離開。
「鬆開手,好不好?」程立低頭,伸手托起她的臉。
「不好,你身上的味道好好聞。」她耍賴,嗓音綿軟。
「嗯,千年的味道,來自古希臘。」
「你真記仇。」
「看得出,巴頓和你關係不錯。」
「我喜歡過他,他是我入行的師傅,」沈尋坦白,「不過他就當我是小孩,我和他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
「嗯,我知道。」程立笑了笑,「你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我最清楚。」
沈尋的臉一下子紅了:「警察叔叔耍流氓。」
「怎麼會?警察叔叔專治壞蛋小流氓。」
「我哪兒壞了?」沈尋抬頭瞪他。
「哪兒都壞,壞透了,哪兒都欠收拾。」他聲音低沉,曖昧的語氣讓她全身發燙。
這人,總是這樣,冷起來像冰,有時又突然不正經,讓她完全無法招架。
「怎麼不說話了?舌頭不見了?」他俯首問,「來,讓我檢查下……」
炙熱的吻,帶著點葡萄酒的香氣,纏繞著她的唇舌與呼吸。
沈尋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輕輕一顫,大掌在她臀上不留情地拍了一記:「襲警?不要命了?」
她吃痛,一臉委屈地看著他,浸了酒意的水眸格外勾人。
程立卻不領情,健壯的雙臂將她困在床上,漆黑的眼裡跳躍著危險的火焰。
沈尋咬住唇,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似求饒,又似誘惑。見他不為所動,便起身吻住他的嘴角,溫柔試探。
程立額上已有薄汗,緊盯著她紅艷似火的容顏。
「長本事了,嗯?」他的呼吸漸漸不穩。
「三叔教得好。」沈尋的表情羞澀又得意,像個討賞的學生。
程立一怔,幾時變成了三叔?可心裡居然也有一絲隱隱的受用感:「那繼續啊,讓我查查你功課做得怎麼樣。」
…………
木床吱呀輕響,承載著喘息、汗水、哀吟、低笑,晃蕩出旖旎的時光。
桌上的煙盒仍泛著冷冷的光,見證著這一切。曖昧的聲浪,隔著電波,擰碎了一顆被嫉妒和痛苦纏繞的心。
緬甸山林間一幢三層的別墅里,茶杯摔碎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
紅褐色的液體弄髒了白地毯,像是暗沉的血跡。
「那天為什麼不給她個教訓?」說話的人怒極,拿起一個骨瓷碟子又砸在對面人的身上。
金邊白瓷碟狠狠地飛上穿著黑色西裝的健壯身軀,又彈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被摔得粉碎。
黑衣男子似乎沒有看到自己胸前的一片茶水漬,像尊毫無知覺的沉默雕像。
「啞巴了?我跟你說話聽見沒有?」尖銳的質問聲再度響起。
「我的首要工作是讓你安全離開,」木然的聲音,彷彿機器人,「再說,動了她並沒有好處。」
「我的事幾時需要你多嘴了?你不過是江際恆養的一條狗。」
被罵狗的男人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葉小姐,您該休息了。」
坐在沙發上的女人抬起頭,一張素雅白凈的臉,如夏日清荷的姿色,可那雙美眸里,卻盛著怒火。
「你出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男人絲毫不動。
「我讓你出去聽見了沒有?」纖指一揮,茶几上幾近完成的拼圖頓時迸散,散落在地。
「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一道溫和的聲音自門廳響起。
江際恆緩緩地走到沙發邊上,坐下來,伸手捏起一塊拼圖:「好不容易拼起來,就這麼弄壞了,多可惜?」
「我樂意。」
江際恆微微一笑,看著身旁的女人:「小雪,你脾氣越來越壞了。」
「那你希望我怎麼樣?要不要我現在跪下來,替你換鞋、奉茶,叩謝你的恩情?」
葉雪看著他,嘴角勾起,眼裡有一絲嘲諷。
「不需要?」她站起身,「不需要的話恕我失陪,我困了。」
她邁步的瞬間,江際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沙發上。
「剛才這麼精神,看見我就困了?」他臉上仍是淡淡的笑,但笑意卻未及眼底,手上也用了狠勁。
「你要我跟你聊什麼?」葉雪也不反抗,任他緊緊地捏著她的手腕,「聊我怎麼繼續幫你做大生意?」
「是啊,」江際恆盯著她,「兩個毒販能談什麼?你不會天真地以為,你還能回到他身邊吧?」
「我真好奇,他要是知道了你的情況,會是什麼心情?」見她臉色一僵,江際恆鬆開手,姿態放鬆地仰靠在沙發上,「不過也不是沒有可能——他也許會來找你呢。」
見她沉著臉不吭聲,他又開口:「畢竟,當初他愛你愛得死去活來,你說,我們要不要期待一場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戲?」
葉雪看著他,沉默了幾秒,然後冷笑:「好啊,那就一起等著,不過,我怕你吃醋呢,畢竟,你那麼喜歡我。」
言罷,她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客廳。
江際恆在沙發上久久未動,然後坐起身,捏起桌上散亂的碎片開始拼圖,樣子格外專心。
當他在一處空缺處猶豫時,一旁的黑衣男子撿起地上一塊碎片,遞到他的面前。他抬起頭,看向那人:「廖生,她真的很不乖,你說是不是?」
廖生仍是沉默。
江際恆似乎也沒有期望他的回答,徑自忙他手裡的事情。
他嘴角始終噙著一抹笑,鏡片后目光卻漸漸陰冷。
——我把你找回來,拼湊完整,等你蘇醒,不是為了讓你回到他的身邊。
沈尋夜裡醒來,看見窗邊倚著一道偉岸的身影。
他指間夾了一支煙,不知在思量什麼。挺直的鼻樑,深邃的眉眼,堅毅的下巴……月光下,那張容顏有種鬼魅的英俊。最要命的是他襯衫半系,露出堅實的胸膛,上腹肌肉的線條若隱若現,如果即刻拍照留存,絕對是可以登上時尚雜誌封面的大片。
沈尋凝望他,有些痴了,卻又覺得心酸。
是什麼讓他輾轉難眠,在深夜裡抽悶煙?
她不敢猜,也不敢細想。眼見他低頭掐滅煙,她趕緊閉上眼,假裝仍在睡覺。只聽見他的腳步聲輕輕接近,在床邊停下。
他似乎沒有動,一直站在原地。
他是……在看她?
沈尋一動也不敢動,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穩,可是心跳卻忍不住加快。
額前的碎發被他輕輕撩開,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
一個如羽毛般輕柔的吻印上了她的唇,稍縱即逝。
不知為什麼,她有點想哭。
好想睜開眼,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也想問問他,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舉動,他這個人會不會像這個吻一樣,那麼溫柔,卻迅速消失。
但她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不能做。
臨睡之前,程立又看了一眼手機里祖安傳來的照片。
那是去年春天,江際恆從一家醫院出來,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女人,黑髮如雲,容顏清秀。
他退出相冊,摁滅屏幕,房間里的一切陷入黑暗,只剩清冷的月光,落在他那雙深沉如墨的黑眸里。
清晨醒來,沈尋就對上一張俊俏的容顏。睡夢中的程立,看上去不似平時那樣冷酷,而且他睫毛很長,讓殺伐果斷的一個人,顯出了溫柔無害的氣質。
最誘人的是鼻樑到唇峰,線條太完美,讓人捨不得移開眼。
她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要說從外貌匹配的角度,她在他面前也是要甘拜下風的。
視線向下,是他健壯結實的上半身,完全沒有一絲贅肉,即使在睡夢中,每一寸肌肉似乎都蓄滿力量,離得這麼近,她看得眼睛發直、喉嚨發乾、心跳加速。
「好看嗎?」一記低笑傳來,跟著略顯沙啞的嗓音。
她抬起頭,便撞上程立帶笑的黑眸,他目光里滿是促狹。
她臉一燙,嘴上卻不認輸:「好看,要給錢嗎?」
「怎麼老跟我談錢,是覺得免費的服務不到位?」他輕笑,低頭吻了下來,伸手扣著她的後腦,貼著她的唇緩緩吮咬,溫柔輾轉,纏綿許久,直到她幾乎喘不過氣才鬆開。
「好吃嗎?」他又問,嘴角揚起邪魅的弧度。
「不理你了。」她要起身離開床,卻被他長臂一勾,又困到他的懷裡,後背緊緊地貼住他滾燙的胸腹。
感覺到異樣后,她渾身一僵。
她蹬著腳把他往薄被外頭踢:「出去,色狼!」
他低頭咬住她粉嫩的耳朵,聲音越發曖昧:「還沒進去呢,怎麼出去?」
沈尋聽了這話,簡直要瘋掉。還沒有時間抗議,就已經被他壓在身下。
「程隊是不是太不節制了?」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作蒼白的提醒。
他卻俯下身,在她耳邊曖昧出聲:「一會兒受不了的時候,叫我三叔,我愛聽。」
她頓時滿臉通紅,側過頭不看他。
程立卻捏住她的下顎,把她的臉扳正,深深地凝視她。
「乖,讓我好好看看你。」
長指落在她的額頭上,一路向下,彷彿在仔細勾畫她的眉眼,用心銘記。
「尋寶很喜歡我?」
「不是很喜歡。」
「嗯?」
「我愛你。以前沒有愛過誰,但是我愛你。」
「我有什麼好?」
「再不好,也是我愛的程立。我這輩子最愛的程立。」幾乎是孩子氣的宣告,卻光明坦蕩。
「會一輩子都記得我嗎?」明知不該問,不該起貪念,卻情不自禁。
「為什麼要忘記你?」
他彎起嘴角,輕輕笑了。目光里,盛著濃濃的情緒,彷彿是憐惜,也有不舍。
為什麼他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
沈尋突然有點心慌。正欲發問,他卻捂住了她的眼睛,突然間狠狠進入。
他的動作近乎粗暴,以最狂野的攻勢,迅速擊潰了她的思緒。
掌心之下,是她明亮清澈的眼,是細膩無瑕的肌膚。她是他的心魔、他的妄念、他的海洛因、他的一場美夢。半生起伏與生死,竟都抵不住她這一句——為什麼要忘記你?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留下她。徒增煩惱,也徒增牽挂。
禁什麼毒?最該禁的毒,明明是她。
可是,縱然有太多唏噓,太多不甘心,人生事,又有多少可以真正由我們任性。
一場抵死纏綿。沈尋埋在他的肩頭,像倦極了的小貓。
「程立。」她輕聲喚。
「嗯?」
「你知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麼自殺?」
「為什麼?」
「我參加完我媽媽的葬禮,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我爸和他的女朋友。」
他沉默了一下:「那不關你的事,以後不要為別人傷害你自己。」
「這些年我都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其實我很想念他。」
程立低頭輕吻她的額頭:「我明白。」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無論多壞的情況,都要告訴我。因為無論走到哪一步,我都願意陪著你。」
他怔了一下,只是笑了笑:「不要胡思亂想。」
這時有微信提示音響起,他拿起電話。
張子寧跟他彙報最近的情況,他靜靜地聽,然後打下一行字:她都教孩子什麼手工?
子寧回復:我翻了下教案,最近有金剛結手鏈,裡面是中空膠管,外面纏綵線的那種,還有抱枕、小布偶掛件。做完之後,會有人來收這些東西,賣掉的錢她就分給孩子們當零花錢,孩子們都挺喜歡上她的課。
他又打出一個問句:收貨的是什麼人?
子寧:瑤水寨的人,叫陸華,在附近鎮子里有個雜貨店,我打算周末去看下。你不用去了,還是守在學校,我會另外安排人盯著。他發出這條消息后,放下手機。
「你覺得玉而有問題?」沈尋輕聲問。
「還不知道。」他答得含糊,轉身拍了拍她的俏臀,曖昧一笑,「還捨不得起床?」
上午的客棧餐廳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大概是住客都外出遊玩了。程立下樓時,看到巴頓在吧台後面,仔細地擦著紅酒杯,擦過一圈,就舉起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痕迹,確定光亮潔凈,再把杯子倒掛在頭頂的架子上。當他又拿起一個杯子時,不小心碰倒了旁邊一個,程立上前一步接住了杯子。
「謝謝。」巴頓朝他挑眉微笑。
「Sara說你來自康沃爾?」程立倚在吧台邊,指了指牆上一張海岸風景的照片,用英文說,「那裡的夏天很美。」
「沒錯,你去過?」巴頓問。
程立點點頭:「還是中學的時候,有一年我做交換生去了伊頓公學,假期去過康沃爾。那次雖然時間倉促,但是印象深刻,總想著再去一次。」
「是該再去。」巴頓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一口標準的英式口音,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堅毅外表,又帶著低調的貴氣,想來出身應該很好。
「有時候我們以為很容易回去的地方,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回去。」程立看著他,淡淡出聲。
巴頓動作一滯,緩緩擦完手中那個杯子才看向他:「我已經走得這麼遠,早就沒有想過再回去。」
「可以嗎?」程立抽了一支煙出來。
巴頓把火柴推給了他。
程立點燃煙,徐徐吐出一口,語氣平淡得像跟老友聊天:「Help……為什麼送那個煙盒給Sara?」
巴頓放完最後一個杯子,看向他:「那並不是為我自己。」
「即使為了你想保護的那個人而傷害到Sara?」
「所以,我儘力給了提示。」巴頓臉上閃過一絲愧疚,「如果你真的遇到一個愛她如生命的人,你會懂得我的心情。」
「即使你們走的是一條錯誤的路?」程立抬眼,目光犀利。
「有的人生來就有她無法對抗的命運。」巴頓答。
「因為她姓段?」程立彈了彈煙灰,神色平靜,「你是在果敢遇到的她?」
巴頓一怔,隨即自嘲一笑,表情像是如釋重負:「你果然都猜到了。」
「我不是猜,我是判斷,」程立看著他,語氣低沉,「三年前,我經手了一樁案子,所有死掉的人、涉及的人,他們的人際關係,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果敢有個毒梟,叫段文宣,死在當時的槍戰里,他有個女兒,叫玉而。」
「Morpheus,你經歷了那麼多,應該能夠體會,很多事情不是光靠黑與白就能說得清楚。」
巴頓倒了一杯檸檬水遞給他,聲音溫和:「我是去果敢拍紀錄片的時候遇到了玉而,那年她才16歲。我看到她時,她穿著紫色的裙子,戴著草帽靠在樹上睡著了,像朵可愛的非洲堇,安靜溫柔。我情不自禁地偷拍了她。按下快門的那一霎,她突然睜開眼睛望向我,慌張又好奇。就是那一霎……」他笑了笑,眼神有點迷濛,彷彿陷入了回憶,「這些年,我幾乎走遍了整個地球,看過許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美妙風景,可是我知道,千山萬水,都抵不上她那一眼。你明白嗎?」
程立一時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明白。」良久,他緩緩出聲,「巴頓,愛一個人有兩種方式,送她上天堂,陪她下地獄。」
「當我再和她重逢的時候,我知道,我只能選擇後者。」巴頓微微一笑,「你呢,你怎麼選?」
程立摁滅了煙,嗓音微揚:「玉而,你說我會怎麼選?」
吧台後的帘子一掀,玉而走了出來。
「程隊果然敏銳。」她冷冷一笑,美眸里夾著恨意,「不如我現在就送去你下地獄。」
她舉著槍,對上了程立的額頭。
「光天化日的,這麼衝動?」面對黑漆漆的槍口,程立眉毛都沒動一根,「小心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鈔票啊,小姑娘。你看見的、以為的,就一定是真實的?」
「你什麼意思?」玉而語氣不穩,手也有點顫抖。
「不如去問你老闆。」
「玉而。」巴頓按下她握槍的手,將她攬在懷裡。
這時手機振動,程立拿起來,是季柯發來的微信:陸華的店裡也搜出證據。孩子們做的金剛結手鏈、抱枕里,都藏著海洛因。
他看完,放下手機看向玉而:「你做過什麼事,你自己心裡清楚,我也清楚。如果你這輩子還想有機會再見到巴頓,就帶我去見你老闆。」
玉而臉色蒼白,卻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看來,程隊是做了第二個選擇。」
程立沒說話,眸色深沉。
「你們都在啊。」溫柔悅耳的聲音自樓梯處響起,沈尋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程立身旁,「寫了一上午的稿子,有點餓了呢。」
程立摸了摸她的頭,嘴角微揚:「我給你做東西吃?煎個pancake?」
沈尋眼睛一亮,雙手握在胸口,一副饞貓般的期待模樣。
「材料都有。」巴頓在旁邊開口:「玉而,我們還有楓糖漿嗎?」
玉而握槍的手背在身後,微笑點頭。
「我愛死你們啦!」沈尋笑著推程立,連聲催促:「快去快去。」
奶油的香氣在空氣里蔓延,高大的身影浸在陽光里,有種不真切的溫暖的感覺。沈尋望著,突然有點害怕,害怕這眼前的光影會似煙雲般消散。
她走到料理台前,看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握著硅膠勺,將調好的面液緩緩地倒在平底鍋上。一旁成品的煎餅,泛著點焦的金黃色,格外誘人。
他的樣子很專註,彷彿在琢磨著什麼藝術品。
沈尋忽然覺得鼻酸,自他身後抱住了他的腰。耳朵里,聽到了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真好。
「怎麼,餓得體力不支了?」沈尋的臉貼著他的背,他的聲音隔著寬厚的身軀傳來,格外低沉。
「覺得愧疚,程隊握槍的手,竟要給小的攤煎餅。」
「練練手,以後我失業了,就開個煎餅攤。」
「養我嗎?」
「養不起。」
「我很難養嗎?」她不滿地抗議。
一個盤子遞到她眼前,煎餅上淋了楓糖漿,聞起來分外香甜。
「吃吧。」程立淡聲道。
沈尋的注意力被胃部主導,捧著盤子,吃得心滿意足。
「尋寶。」許久,他的聲音緩緩揚起。
「嗯?」
「我們到此為止吧。」
她抬起頭,看到他倚在料理台旁,點燃了一根煙。
「你剛才點煙,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她放下手裡的盤子,語氣平靜。
「你該回去了。」他看著她,眼底無波。
「回哪裡?」
「回北京,回你該在的地方。」
沈尋走到他面前,靜靜地凝視他:「你是在跟我告別嗎,三叔?」
自他深沉的黑眸里,她看見小小的自己,連她臉上的失望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葉雪?」她問,用力抑制自己聲音里的顫抖。
「不完全是。」他的語氣仍是平靜得可怕,「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恰巧相逢,在一起了一段時間。以後,還是各有各的路要走。」
「意思就是一夜情嘍?」她喉嚨發乾、灼痛,是從心頭一路躥上來的疼。
他不看她,輪廓俊美如神祇。這個男人怎會令她如此著迷?現在,她終於嘗到了苦果。
是啊,其實她的想法就是那麼市儈天真,像許多童話和電影里那樣,幻想自己是無數女人中最特別的女人,可令野獸變王子,令壞男人從良,朽木逢春。以為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以為他一定可以因為她而改變。
卻不知,在他眼裡,這場緣分已經走到了盡頭。
「三叔。」她輕喚,抬手輕撫他的眉眼,語氣格外溫柔,「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你這麼覺得?」他未置可否,永遠進退得宜。
「我寧可被真相傷害,也不要被謊言欺騙。」她答。
他看著她,眸光漸冷:「我喜歡你,但從來沒有愛過你。從頭到尾都沒有。」
沈尋沉默地看著他,緩緩收回手。
「我知道了。」她靜靜退開身,「我尊重你的選擇。」
她的平靜,讓他微微擰眉:「尋寶?」
「不許再叫我尋寶。」她看著他,神色清冷,「這個名字,以後只有我的丈夫能叫。」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沈尋,我沒有心了,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我並不能確定,在你的未來里,是否有我的存在。
自始至終,他給的答案,都清清楚楚。她眼見他掙扎過、沉溺過,也自然知道,他終究會做出自己的選擇。她應該感謝他,無論如何,作為她生命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人,給了她一場刻骨銘心、意亂情迷的愛情。
他有他的心結、他的從前。說什麼感同身受,都是妄言。誰能真正體會他走過的路,受過的苦?旁人的觀感都是自以為是,換作是他們自己,未必撐得下來。她也不例外。
所以她不會再逼他,但也不想就這麼放棄。
人生不過一趟,讀書、工作、嫁人、生子。她想就任性這一次,豪賭這一次,不論輸贏。
只因遇見了他。
只因是在這個地方,某個房間的匆匆一面。她願意用一生去等待,或者——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