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互試探
第十章
相互試探
永夜回來的消息被他外公張相知道了,差人送來新作詩集一卷。照理永夜就該把這些詩全背下來,以後隨口能吟以討外公歡心。他很不喜歡這種死記硬背填鴨式的教育,隨手就將其扔到了一旁。
倚紅以為他因為王爺和王妃的態度心情不好,也沒說什麼,直到幾日後見那捲詩集被扔在書堆里不聞不問才奇道:「相爺可是少爺最仰慕的人,從前除了吟相爺的詩,都沒見少爺開過口。」
「從前我說話結巴,只有吟詩時方流暢些,所以才肯出聲。現在好了,自然不用。」永夜理直氣壯。
「原來少爺不肯說話是這個原因啊!」倚紅似舒了口氣。
永夜睨視著她笑道:「怎麼?怕我生爹娘的氣?父王威鎮四方,生個兒子放不出一個屁來,他當然不喜歡。」
「王爺臨到年節,幾乎每日都有應酬,等閑時自然會和少爺親近。畢竟十年父子倆沒說過話,一時不習慣也是有的,少爺莫要焦慮。」
永夜見倚紅總是為他著想,心裡暖和,微微笑了:「是啊,快過年了,倚紅可是擔心我見著外公,他的詩連一眼也沒瞧,外公會不高興?我這就記些好句子討他老人家歡心便是。」
倚紅抿嘴笑了,趕緊把詩集找出來,又去沏茶。
永夜一把拉住她說:「我來,才學得煮茶,正好收了那罐子梅花雪,我煮茶給你們吃。」
這幾日倚紅已漸漸和永夜混得熟了,只知道他病大好之後也肯親近人了。不欲掃他的興,便捧了家什伺候永夜煮茶。
「坐啊!」永夜招呼了倚紅攬翠和茵兒坐下,一絲不苟地煮茶。
雪混著梅花在壺中慢慢煮開,沁人肺腑的香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他抬眼看了看三個侍女。倚紅大氣端秀,攬翠嬌俏斯文,茵兒靈巧活潑,三雙黑溜溜的眼睛不染半分社會習氣,無怨無悔以伺候自己為最大幸福。
永夜輕斜茶壺衝出茶香四溢,含笑點點茶海:「可以了!」
三位侍女早被永夜優雅的動作與盈鼻茶香迷惑,看得如痴如醉,聽到他這一說,才回過神紅了臉輕聲謝過,端起茶碗細品。
紅唇微啟,羞澀天真。永夜嘆了口氣說:「倚紅和攬翠都十六了吧?可有心上人?少爺我能成全一定幫你們。」
倚紅和攬翠臉燒得猴子屁股似的。茵兒笑了:「攬翠許了人家啦,王府中的人,王妃說開了春就讓她嫁了。」
永夜來了興趣:「是府里的誰啊?」
「李言年李執事啊!樣子好人好……」
攬翠急得去掩茵兒的嘴,永夜臉色已沉了下來:「他至少比攬翠大十歲,難道還未娶妻?」
茵兒正笑著躲攬翠,掙扎著冒出一句:「李執事是續弦,李夫人五年前就病故了。」
攬翠惱了,站起身一福,紅著臉衝出了房門。
永夜頓時沒了心情。他正想著總有一天要殺了李言年,沒想到他居然要娶攬翠。以李言年的人才攬翠必是喜歡的,可是他不喜歡。永夜一醒,怎麼如今變得這般心軟,連個侍女也肯護著?這些讓他意想不到的變化瞬間讓他什麼心思都沒了。
倚紅看出了究竟,嘆了口氣說:「少爺若是真捨不得攬翠,不如求夫人收了她吧。」
永夜呆住,沮喪得直想撞牆。他苦笑著想,過了年十歲,再得過幾年……
「哎呀,再過幾年,少爺成人了,不知道什麼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少爺呢!」茵兒機靈地注意到永夜的臉色不好看,趕緊轉開了話題。
永夜猛地站起來,抬步就往外走。
倚紅連聲埋怨茵兒不該在這當口說這些。她心裡有些焦慮,少爺莫不是真對攬翠上了心?
出得門來,撲面的寒氣讓永夜頭腦為之一清,他有些後悔不該輕易流露情緒,自己這般沉不住氣,將來如何與遊離谷作對?李言年一個小角色就讓自己應付得吃力,如何殺他?他深吸了口寒梅香氣喃喃道:「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
那株虯梅壓了厚厚的積雪,花瓣上堆出一個個小雪球,仍有燦若陽光的梅瓣從白雪中冒出來,永夜瞧著,心慢慢放寬,終於哂笑一聲。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如今這王府有無窮的秘密,當是尋寶也是種樂趣。更何況,做安國最有權勢的世子,做京都最風流的公子,這樂趣還不小。
他正獨自悠閑賞景,突然感覺有人進莞玉院。他收斂了深思的神情,笑著回了房:「倚紅、茵兒,過年有些什麼好玩的?」
正在收拾茶海的二人被他的高興感染了幾分,覺得少爺真是孩子氣,轉眼又開心了。
「少爺今年身子大好,王爺和王妃肯定願意少爺出去玩的。初一街上會有很多雜耍班子挨家舞獅討喜,晚上王府會放煙火……」
茵兒的話還沒說完,攬翠就掀了帘子進來說:「王爺遣人請少爺去呢。」
永夜一怔,王爺為何要見他?他轉念一想又釋然,畢竟還是世子,不能連一面都不見吧。
「少爺莫怕,王爺最討厭和他說話身子發顫的人,少爺,你大好了,莫像從前那般怕王爺。」倚紅似早知道了結果,連聲安慰永夜,輕聲提醒他。
是這樣?永夜心裡有了底。
攬翠為永夜繫上了風氅笑道:「少爺跟了李四去吧。晚間我們做了夜宵等你。」
永夜聽了心裡又一陣難過,忍不住說道:「我看李言年就不是什麼好人,攬翠別嫁他了,改日我為你選個好人家。」
攬翠臉一紅啐道:「少爺趕緊去吧,別讓王爺等久了。」
永夜見她的神色,想起李言年的丰神俊朗知道攬翠已經動心,他暗嘆一聲,人各有命,他無力回天。笑了笑扭了攬翠的臉一把說:「你出嫁時少爺送你份特別的禮物。」
「少爺!」攬翠嗔道。
「呵呵,我這就去見父王,催著早點把你嫁過去!」永夜大笑著走了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嫁豬成豬?」
攬翠頓時氣得哭笑不得,倚紅扶住她笑道:「少爺你莫要再逗攬翠了!」
永夜眨巴下眼睛摸了摸臉無奈地嘆息:「其實我做小丈夫也不是不可以……」
「少爺!」三個侍女異口同聲。
永夜搖搖頭帶著一臉惋惜離開。
冬日的陽光隔了窗戶紙映得滿室生輝。永夜閉了眼睛都清楚博古架上那隻雙耳曲頸青瓷瓶中插著的孔雀翎是端王夫婦遊玩時王妃拾得的。書桌上一色墨芳齋特製文房四寶是王妃送與端王的生辰賀禮。牆上那幅元宵花燈圖是端王親筆繪就以紀念與王妃邂逅……這間書房是由內院李執事的貼身侍從李二親自打掃,旁人不得擅入。
有時候永夜對李言年也很服氣。他為了知道世子的一切,不惜勾搭攬翠,為防懷疑還想娶了攬翠。這書房重地,也派李二打聽得清清楚楚。
坐在酸枝木椅子上的端王拿著書漫不經心地看著永夜,打他進來起就這樣斜睨著他。
半年不見,身體比以前長好了,皮膚還是蒼白。他很想看到自己想看的,永夜卻一直低著頭。端王不著急,他對自己的目光很有信心。
他曾經目不轉睛看一個人,看著對方慢慢慌亂,身體慢慢顫抖,膝蓋慢慢發軟,然後撲通跪在地上喊饒命。
王妃奇怪地問他那人怎麼了?端王笑了笑回答說:唱戲的。
所以端王在等,等這個永夜也被他看得露出他想看的表情。
永夜站在房內一動不動。端王的態度無論如何與一位父親扯不上關係。他覺得端王的目光很像刀,正一層層削開他的衣裳。
與其說端王是在看著他等他開口說話,不如說端王正在上下打量他。他心裡不禁有些不安,驀地想起臨走時倚紅的話,永夜低著頭,讓身子輕輕顫抖。
「聽說你晚間敢一個人睡了?」端王有些失望地開了口,語氣中分明帶著譏諷。他的兒子見了他像老鼠見了貓,膽小得不敢一個人睡,想起就丟人。
「嗯……」永夜的回答更像抽了抽鼻子。
「大聲點!那點出息!」端王吼了一聲。
永夜身子一哆嗦,端王恨得拿起手裡的書就想砸過去,卻猛地看到永夜抬起了頭,驚得愣住。
「父王!」永夜笑嘻嘻地看著他,沒有半點害怕的意思。那雙眸子里少了從前的雲淡風輕,多了些光亮,臉上煥發的神采,他從來沒見過。
端王揚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來,眼裡露出冰涼的寒意,驚詫迅速隱去,臉上堆出了笑容:「真出息了!敢和父王玩笑呢。」說著走到永夜身前站定,居高臨下審視著他。
永夜目光並未退縮半分,一瞬間他改變了主意,不再和從前的世子表現出同樣的膽小。他的感覺告訴他,這才是王爺想看到的,而王爺看到他想看到的,永夜才能知道他想知道的。為什麼自己和紫袍少年長得那麼像?為什麼腳心會有一朵花?
他也在打量端王。這位王爺他在畫卷上見過,與王妃倒是絕配。
端王在永夜眼中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成熟且自信。李言年不過是個內院執事,已渾身帶足了貴氣。和端王比,永夜明顯感覺到一個是淺水蝦一個是蛟龍。就像美人先生與端王妃同樣是美人,端王妃身上卻有種讓人一見就能理解什麼叫風華絕代的氣質。這對父母太優秀,讓他實在無話可說。
一大一小互相打量,端王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濃:「我小看回魂了,神醫名不虛傳,李言年遊說了我三年,倒也沒白費工夫。」
永夜心裡一驚,這話什麼意思?他藏住思緒露出天真的笑:「回魂師父的山谷很漂亮,有片很大的草地,開著成片的花,我只要跑進花叢就會睡著。回魂師父說我睡著了會說很多話,問我醒了怎麼就不肯說了。」
「哦?你怎麼告訴他的?」端王眼中露出興趣。永夜那雙滴溜溜轉著的眼睛是以前從沒見過的靈動,天真中又帶著點狡黠,真像當年瞧見王妃時的模樣。
永夜認為端王更關心山谷的情況,李言年路上告訴過他,王府所有人都不得進谷,全部留在外面。就算是強勢的端王也會對遊離谷禮讓幾分。永夜覺得自己越來越狡猾,低下頭沉默了會兒,突然伸手抱住了端王哽咽道:「父王,你……你們不要不管我。」
這聲音配著微紅了的眼睛,是塊石頭也會被催放出一朵花來。端王身體明顯一僵,片刻后才抱住永夜柔聲說:「不會……再也不會了。」
永夜抬起頭,眼中還有著水汽,臉上已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我……過年可不可以和我一起放煙花?還有,帶我出去……抱著我看舞獅子?我還想騎馬,像回魂師父的小徒弟那樣輕鬆地抓到兔子,還有……」
他每說一件端王的臉就溫柔一分,不等他說完已舉起他與他平視:「你是我的兒子,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餓了,陪我吃飯。」永夜笑道。
端王眉一揚朗聲笑道:「好,吃飯!」
永夜肚裡暗笑,將別院中被李言年三天吃了吐吐了吃練出的吃飯規矩一絲不苟地照搬了一回。看到他把粥碗里的瘦肉挑出來,端王的眼神終於少了那抹冰涼,卻又多出幾分困惑。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卻讓他想不明白,永夜的習慣,永夜的臉,永夜從前的神情,還有現在的表情。他有些頭疼,第一次對自己的眼神產生了懷疑,無法認出是真還是假。然而不管真假,就這張酷似王妃的臉,都讓他不由自主地疼愛。
原來真如自己所料,端王太不好對付了。一個內院執事可以聯繫到遊離谷的神醫,三年來為世子治病奔波於京都與遊離谷,極力遊說王爺送自己去治病,能不引起懷疑?永夜覺得李言年腦子進水了。王爺若真的疼兒子為什麼不在三年前就同意?
永夜甚至覺得自己病好是王爺意料之中的事情,而讓他去遊離谷似乎是根本不在意這個兒子的生死。永夜自己最想知道的卻是他與這家人的關係。因為他的臉,實在是和世子長得太像了。
「父王,你說奇不奇怪,我在回魂師父的山谷里好像還看到一個小孩,和我長得很像。我想細看,回魂師父就把他送走了。」永夜喝著粥很自然地提及。
他目光低垂,落在下方端王的手上,那雙放在膝上的手一震,又迅速恢復了平靜:「真的?真的和你長得很像?」
「是啊,是挺像的。」
端王沒有再說,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這世上長得像也沒什麼。你母親和她同族的幾個妹妹小時候也長得很像。」
「哦。」永夜喝完粥擦了嘴,拉起端王的手笑道,「我們去看母親在做什麼。」
端王愣了愣,彎下腰對永夜說:「你母親這會兒習慣小睡,別去打擾她了。對了,後天宮裡賜宴吃年飯,太后見你大好必定很高興,先回莞玉院吧。」
永夜往外走的時候,悠閑地邁著步子,一如山谷里的紫袍小孩。這世上長得像的人有這麼多?他不信。端王的手也只那麼一震,卻沒能逃過自己的眼睛,疑惑的星火在端王心中點燃,他就在旁等著看火燎原好了。永夜此時的心情一如冬日的陽光,有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端王相助,遊離谷對自己的威脅只會越來越小。
端王看著永夜離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掌狠狠地拍在書桌上,咬牙切齒地說:「李言年,你們太狠……總有一天我要滅了遊離谷。」
走進內堂,王妃正蔫蔫地靠榻休息。端王揮揮手讓侍女們出去,放輕了腳步,還是把王妃驚得醒了。她睜開眼淺淺一笑:「我又不是豬,成天睡。」
端王走到榻前握住了她的手沉吟片刻道:「永夜說,在遊離谷瞧見了一個孩子,與他長得很像。」
王妃驚得坐直了身眼圈突然就紅了:「真是在遊離谷嗎?」
端王搖了搖頭:「從李言年三年前提起神醫回魂時,我就知道他們的計劃。一心想著那孩子是否就在遊離谷中。可是,永夜還是回來了,沒有掉過包。我想,那孩子冒充不了永夜,不會是……」
王妃的眼淚從面頰上滴落,顫聲恨道:「他們怎麼會這麼狠!要什麼沒給過他們?狠也就罷了……」
端王輕掩了她的口,軟聲哄道:「永夜也會難過,又不是他的錯,這孩子今日開口求我陪他玩,你終究是他的……」
王妃恨恨地背轉了身哭著說:「讓我怎麼對他好?我瞧著就難受!」
端王尷尬地咳了兩聲提醒道:「也許……真在遊離谷呢?」
王妃轉過身來盯著端王一字一句地說:「這麼多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現在多少總有點消息,難道怕了遊離谷不成?」
端王微微一笑:「這,就要聽我的安排了。」
王妃眼中露出希望的光來,那容光攝人心魄。端王輕輕托起她的黑髮深深一嗅,輕笑道:「相信我,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