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踽踽獨行,無人問及
舒窈撥開人群跪下去握住他的手:「亦寒,亦寒……」她很急,卻只能叫他的名字,焦急地看向四周,眼神無法聚焦,「醫生,醫生呢?」
下一刻她被人拖開,她奮力掙扎著發出嗚嗚的聲音,想要叫他的名字卻叫不出口,早已淚流滿面,很快便被拖遠了。
她是乘坐另外一輛車子跟著去的醫院,她失魂落魄地坐在車上,目光不敢亂看,怕看到不好的事物,懦弱將她包圍。
手抖得厲害,連膝蓋都一下下地抖著,她彷彿這個時候才徹底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手捂著臉不能哭、不敢哭。
到了醫院,車門打開,舒窈聽到一個聲音:「下車!」語氣並不好。
舒窈恍恍惚惚地看過去,過了幾秒鐘才聚焦,是傅戰。
傅戰待傅亦寒向來忠心,又對舒窈有一種愛屋及烏的意思,只是現在傅亦寒出事,他遷怒於舒窈。
舒窈下車的時候踩空了一下,傅戰捉住她的胳膊讓她站穩,很快放開,一個字都不肯再同她說。
舒窈無暇顧及別人的情緒,只是緊緊地跟著他進了醫院。
整座醫院都被軍方和警察把控,每一個房間包括衛生間門口都全部戒嚴,所有人都不許走動,所有人都不許靠近急救室,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一切都嚴肅且靜默。
舒窈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脊樑直直地挺著,微微低著頭,長發遮住了她的臉,滴落在膝頭的淚水打濕了裙子,只是她這種無聲的哭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憐憫,所有人射向她的目光都帶著責怪和冰冷。
到了中午吃飯時間,傅戰拿了飯盒直接放在她的位置旁邊,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飯盒和椅子碰觸的聲音帶入了他的不滿,讓舒窈整個人震了一下,猛然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不過這飯她一口都沒吃。
怎麼可能吃得下?
急救室的燈一直亮著,舒窈希望永遠不要滅,這樣就可以不用知道結果。
鴕鳥心態。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窈隱約聽到戰鬥機低空滑行的聲音,再然後她看到了霍述,她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他,就像看到一個大家長,頃刻間淚便再次流了出來。
霍述一向待舒窈不錯,因為他和傅亦寒的關係近,有時候還能和舒窈說上幾句輕鬆話,而且他年紀比傅亦寒和舒窈都大,舒窈一直是很尊敬他。
霍述直接走到舒窈面前:「太太,您有事嗎?」
舒窈搖搖頭,想和他描述傅亦寒的傷情,卻又有些無力,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霍述點頭:「您不用害怕,指揮官一直隨身帶著頂級外科醫生。」他本想多安慰幾句,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乾脆閉嘴。
又恢復了安靜,舒窈不時地看看急救室的門,幻想了無數次最壞的情景,一口氣堵在胸口怎麼也出不來。
早上她走的時候分明看出他捨不得,千言萬語,一次又一次,明明已經用目光告訴她,可她為什麼要選擇忽視?
是她自己想要一些距離,是她自己不滿足現狀,是她自己……
心痛得無法呼吸,她情願躺在裡面的是自己。
霍述在她身邊坐下來,聲音低沉:「吃點飯吧,別指揮官還沒好,您又倒下了。」
舒窈聽了這話心裡更難受,捧了飯盒子也不看裡面都是些什麼,一味地就著淚水往下咽。
吃完之後她知道自己吃了肉,也知道這是傅戰表達不滿的一種方式,可她對此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那些在她心裡根深蒂固的東西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待到手術室的燈滅的時候,所有人都圍了過去,只有舒窈依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凄凄地往這邊看著。
她想去的,可她一步都走不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聽醫生說話。
「子彈碎片已經取出來,你們快讓開,人要進重症室。」
有人跟過去,推著病床嘩啦啦地往外走,舒窈這才彷彿鬆了一口氣,急急地站起身也跟了過去。
重症室不允許有人進去,舒窈便站在外面看,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看到傅亦寒身上插滿了管子,面上毫無血色一動不動。
舒窈在心裡數數,曾經有一次傅亦寒說:「要是我惹你生氣的話,你就數數,數到一百我肯定給你道歉。」
舒窈一直在數,一個一百、兩個一百、一百個一百,傅亦寒依舊沒有道歉,甚至沒有動一下。
然後舒窈開始按天數,一天、兩天、三天……十天過去,傅亦寒依舊沒有動過。
舒窈剛開始幾天還說幾句話,到了後面,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她是到了後面才知道楚酈微也受傷了,一顆子彈穿透了肺部,也同傅亦寒一樣在重症室里一直沒出來。
楚博每天來一次,整個人憔悴了許多,這件事並沒有上新聞,但是有媒體捕風捉影,沒有正式的官方消息,看得出楚博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臨走的時候他對舒窈說:「傅太太,不管怎樣,請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看著舒窈,他好像還有話要說,最終卻嘆了口氣轉身走了,連背影都佝僂了一些。
從進手術室到現在,所有的醫生都是加韋人,霍述來的時候又帶來了一個精尖團隊,全面接手了傅亦寒的後續治療,連護士和用藥都是經過全面檢驗,葯大多是從加韋帶來的,非自帶的藥材,必須經過檢驗才可以用。
霍述從來都是這麼細心。
舒窈就這樣每天站在玻璃窗外看著,除非必要的吃飯和休息,她一步都不離開。直直地站一整天,彷彿不會累。
霍述勸過他許多次,甚至連傅戰都委婉地說了幾句話,但是舒窈都不為所動。
有一次舒窈聽到霍述在和醫生討論移動病人的可能性,舒窈還沒聽完便衝過去道:「你不能動他!他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移動!」
霍述抿著唇看了她片刻,然後點點頭:「好,我會讓人運更多的儀器過來。」
其實哪裡的儀器都一樣,只是他們都自我安慰一般認為加韋的比奧馬的好,可這是奧馬頂尖的醫院,所有的設備也都是一流的。
舒窈垂著頭,露出優美的脖頸:「謝謝你。」
「應該的。」霍述語氣很沉,誰都沒有聊下去的心情。
程笑打來了許多次電話,舒窈一次沒接。雖然她知道這件事肯定和程笑無關,但是她多多少少是有些遷怒程笑的,所以她不想見程笑,不想讓自己這份憤怒放大。
舒窈晚上休息的地方就是傅亦寒的隔壁,原本是另外一間重症室,但是臨時被清理了出來。
這晚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少年時候的自己,還有傅亦寒,夢裡那天正好是閱兵儀式,她作為家屬也被邀請了去,不過是在最後一排。傅亦寒自然是在最前面,她在後面看飛機表演看得認真,不過表演很快便過去了,接下來是無休止的一個方陣又一個方陣,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好看的,坐在那裡昏昏欲睡。
無聊的時候她拿了手機給傅亦寒打電話,梗著脖子看最前面的他有沒有帶手機,而傅亦寒只是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迅速又裝回了口袋裡,看都沒看舒窈一眼。
舒窈嘟著嘴在心裡罵他,結束的時候她早早地便跑了,待到傅亦寒回電話過來,她直接摁掉,表示自己在生氣。
那天晚上傅亦寒出現在了她家裡:「帶你去個地方。」
「不去。」
「那行,我走了。」那時候的傅亦寒根本不會哄人。
舒窈追出去幾步:「好好好,我去!你怎麼這麼討厭!」她聲音裡帶了濃濃的不高興。
傅亦寒勾著嘴角似乎笑了笑,朝她伸出手:「走。」
舒窈不高興地拍掉他的手,直接走到了前面去。
傅亦寒帶她去的地方是一個空軍基地,白天表演過的飛機還都停在空曠的停機坪里,原來他是帶她來坐飛機親自體會特技表演的。
舒窈坐在飛機上忽上忽下,緊緊抓住傅亦寒的手,然後猛地醒了,急促地呼吸著,跳下床就往外跑。
傅亦寒不在了。
他不在了。
舒窈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監護室,不敢相信之前還躺在那裡的傅亦寒竟然消失了。
「太太。」是霍述的聲音。
舒窈轉頭看著他:「人呢?」
霍述沒有回答她,而是問:「您覺得您和指揮官在一起合適嗎?」
舒窈不答,看著他,重複著問題:「人呢?」
「您的心不夠冷酷,善心又總是用在沒必要的地方,而指揮官不需要一個這樣的太太。」
舒窈閉了閉眼睛,她一直知道這個問題,被人這樣說出來倒是第一次,她的心一次次地墜入深淵:「我問你人呢?」
之前還一直溫和的霍述,變了一種口吻:「你去湯山吧,我讓人送你去。」
舒窈忽然便崩潰了,邊哭邊推霍述:「你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霍述捉住她的胳膊:「若是有一天有人去接你的話證明指揮官好了,聽懂了嗎?」
舒窈仰頭看著他,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滿了淚水:「我不去,我要等他好起來。」對她意見最大的傅戰沒有來為難她,來為難她的反倒是一直待她親和的霍述。
霍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對方立刻跑過來,聽霍述吩咐:「帶太太上飛機。」
舒窈狠狠地推開霍述,轉頭便跑去了自己原本睡的屋子,摘掉昨天打過的營養液吊瓶摔在地上撿起地上的玻璃片對著趕過來的霍述說:「我要見他,不然就讓我死在這裡。」她手裡拿著玻璃片狠狠摁在細頸的動脈上。
可她忘記了一件事,要用傷害自己來威脅一個人,首先那個人要真正把你放在心上。
而霍述不是傅亦寒,他直接冷著臉走過去,大力地奪走了舒窈手裡的玻璃片,血弄了兩人一手,舒窈劇烈地掙扎著,狠狠地咬他的胳膊,霍述一動不動,任由她發瘋。
「你看看你,哪裡配得上指揮官?已經走到絕境了嗎?竟然想要用自殺來威脅別人。」
舒窈蹲下身嗚嗚地痛哭,是啊,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是傅亦寒,能夠容忍她的一切行為。
「帶她走。」
曾經,傅亦寒也想將她丟到湯山去,那時候他對她心狠又無情,彷彿年少的那些溫情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他終究沒有,現在她卻被另外一個人丟到了湯山。
飛機抵達平原,舒窈被人「請」上了車子,反抗無用,舒窈只是一遍遍地說著:「你告訴霍述,我可以去湯山,但是我要知道傅亦寒的狀態,所有的最新狀態。」
車子穿過市區很快上了高速,行了六個小時之後才進入荒無人煙的山麓,從有路到無路,行過山脈,穿過草原,最終進入了隱蔽的叢林。
加韋不為外人所知的最大軍工基地就藏在這片叢林之中,雲霧掩蓋了這一片叢林和山麓,車子繞來繞去,在沒有路的叢林中不斷穿梭,最終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停在了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
來接待她的是個五十歲的乾瘦中年男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路旁邊。將人交給乾瘦男人之後,送她來的人便要開車離開,舒窈擋住他們:「麻煩你們一定要和霍述說。」
沒人理她,幾個沒有表情的人推開她便上車發動車子離開,舒窈跟了幾步,車速很快,車子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舒窈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乾瘦男人說:「到吃飯時間了。」
舒窈點頭,沉默地跟在乾瘦男人身後,穿過許多陌生的景緻,最後走到一棟半新不舊的公寓里,男人將她領到十二樓停在一處門口:「這是鑰匙,他們只說要送人過來,沒提你的任何事,也沒有讓你參與項目。這裡管得嚴,你沒事不要亂跑,到了飯點就去食堂吃飯,剛才不是給你指過地方了嗎?記住沒有?」男人說話一板一眼,也沒有過多表情,語言間更無關心,彷彿只是告知,讓人的心情無法有任何起伏。
他在電視里見過舒窈,自然知道她是誰。外面沸沸揚揚地傳說著傅亦寒的事情,即便他不想知道也知道了,原本的不肯定在見到舒窈的時候也肯定了。
若是沒有權力的變動,傅亦寒的太太怎麼會被送到這種地方?
可若傅亦寒嚴重到會死的話,殺了舒窈豈不一了百了?
「謝謝您。」舒窈拽緊自己的包,他說的那個地方她有點印象,卻記得並不清晰,不過她此刻不想吃飯,也不想問。
男人離開之後,舒窈拿著鑰匙開門進屋,是個面積不大的一室一廳,傢具一應俱全,不新不舊,所有的色調都是中老年才會喜歡的樣式,不過她無心理會這些,進屋之後便躺在了沙發上。
躺下之後她便再也不願意動一下了,窗外的天色漸漸變黑,再變白,再變黑。她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理會,沒有人愛惜,連她自己都不肯再愛惜自己。
第三天的時候,有人打開了她房間的門,罵罵咧咧道:「什麼玩意兒!憑什麼把老子抓來!」大踏步進屋,屋裡沒一點煙火氣,他四下打量一番,甚至跑進卧室看了一眼,嫌棄地用手打開烏色木質衣櫃,裡面空蕩蕩的,他撇撇嘴,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嘴裡還在罵著,「你以為這種地方就能關住老子?想得美!」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然後整個嚇得一跳而起。
「什麼東西?」他利索地轉身,便看到躺在沙發上氣若遊絲、一動不動的舒窈。
愣了一下,他俯身用手指點了點舒窈的肩膀:「喂!喂!喂!」
舒窈緊閉著眼,一動不動。
那人將手指往她鼻下探了探,嘟囔著:「這不沒死呢嘛!」
殺人他會,救人他可就不會了,不過這些人把她弄到這裡做什麼?
坐在地上想了一會兒,他開門出去,找到之前領舒窈來這裡的乾瘦男人,不耐煩道:「我的事情可以先不和你們計較,但是那裡面的人死了可不關我的事兒啊!」
「她死了當然關你的事。」男人目光沒什麼溫度,配著乾瘦的臉,典型的電視劇中的反派角色。
「憑什麼?!」
「這可不是我說的。」男人名字叫守平,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湯山,倒是出去過幾次,也有過很多次可以離開湯山的機會,但是他自己選擇留下的。父親為他起的名字裡面有一個守字,本意便是讓他守護湯山。
年紀不大的年輕人一臉憤恨:「那她已經快死了,你說怎麼辦吧?」
「你叫什麼?」守平問。
少年人不答。
「不說我就幫你起一個名字……」
他沒說完,少年人便打斷他:「馮喬!你見過誰隨便改名字的?這可是我爸幫我起的!」叫馮喬的暴躁少年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哦,馮喬。」男人目光依舊冷峻,「你要照顧好她,送她來的人說了,得讓她好好活著。」
「你連飯都不給人家吃,還怎麼讓人好好活著?」
男人指了個方向:「那邊有醫院,免費的,帶她去吧。」
湯山很大,人口也不少,一切設施都是比照一線城市來的,而且在這個小世界里是不需要花錢的,一切全部由國家免費提供,只要你想要什麼,列出單子,自然有人會在每個月的月中給你送來。
見守平要走,馮喬跟在他身邊:「你們不是吧?不會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吧?就這麼把她交給我你們真的放心嗎?我可是會殺人的!」
守平停下腳轉頭看他:「霍將軍已經把你抓住了,你想跑是不可能的,你的活路就是照顧好她。」
「……」馮喬嘟著嘴,耍小孩子脾氣似的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不偏不正地踢到了守平的小腿上。
守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不要耍花樣。」其實他不是不管舒窈,相反每到飯點他都讓人把飯送到舒窈的門口,然後敲門,只是舒窈一次也沒出來拿過。
守平離開之後馮喬站在原地罵了足足三分鐘,不過最後他還是回了舒窈住的地方,用一張紙牌打開門,走到沙發旁邊輕巧地將人扛起來去了醫院。
走在路上,他繼續憤憤不平道:「遇到我你這輩子真是有福了。」
舒窈醒來的時候閉著眼睛一時間睜不開眼,意識卻慢慢清醒過來。
耳邊有一個少年人煩躁的聲音:「你們不是說她很快會醒嗎?怎麼還不醒?」
「那可能很快就醒了。」一個女聲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點不生氣少年的態度。
「你再給她打兩針吧,讓她快點醒。」
「那可不行,病人懷孕了,不能亂打針。」
少年人沉默了兩秒鐘,氣憤地說:「那豈不是說,以後這孩子老子也得養?」
「你又不是他老子,也沒人讓你養啊,再說了,山裡面東西都不要錢,你養什麼?」
舒窈懵懂了片刻,懷孕?孩子?是說她嗎?她懷孕了?在這種時候?她努力睜開眼,抬手摸了摸肚子,孩子,她和傅亦寒的孩子……
床邊微微下陷,少年人手撐著頭:「有個孩子也挺好的,我可以把我的一身本事交給他……」有個小小少年,什麼都聽他的,天天跟在他身後,似乎也不錯。
「你醒了!」女護士走到舒窈床邊,「你手別亂動,手上還有吊針呢。」
舒窈眼珠子往她這邊移了移,用另外一隻手去摸了摸肚子:「我懷孕了?」聲音如被風吹乾的沙石,難聽得很。
「對啊,你懷孕了,不到兩個月,還是雙胞胎呢。」小護士抬手調整了一下輸液管滴落的速度,「你不知道嗎?」
舒窈緩緩搖頭,目光又看向那個少年,少年嘟著嘴,一臉的不情願。
舒窈動了動,護士立刻幫她把床頭升高:「你睡的時間有點久,慢慢就緩過勁了。」
「嗯。」
「可不能再不吃飯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嗯。」
「你也要看好她,平叔可是說過了,以後她歸你管。」護士看向馮喬。
馮喬依舊撇著嘴不說話,一臉的不高興。
護士離開之後,馮喬見舒窈一直摸著肚子不說話,生氣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我送你來醫院救了你你都不感謝我?」
「謝謝你。」舒窈收回神,認真道。
「就這樣?」少年人不滿意了,氣得跳腳。
舒窈看了他片刻,問:「你從外面來的?」
馮喬又重新坐下,嘟著嘴不說話了,有個性得很。
「我知道你從外面來的,我見過你,那天我去救韓琦,是你幫了我。」舒窈認得這個少年,「他們把你送到這裡來做什麼?」
「你記得我?」少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抬手摸了摸頭髮,一臉期待地看著舒窈。
「我救過你。」傅亦寒帶她去北加韋那次,在那個充滿血腥味道的黑市,一群人要砍他的手,是她求傅亦寒救他的,她記得這雙眼睛,當時是絕望又迸發著強烈求生慾望的眼睛。後來在那天夜裡遇到,他的眼睛像個少年,帶著稚氣,卻一直幫她。現在,這雙眼睛清澈又倔強,可他還僅僅是個孩子而已。
傅亦寒曾經說要把他捉來給自己當保鏢,她緊緊攥著手,想聽外面的消息,但她不敢問,又希望他主動說,說出一些好消息來。
他來了,是不是證明傅亦寒已經脫離危險了?
少年往背靠上一靠,又變成了倔強少年的模樣:「你只救了我一次,我可救了你好幾次!」
過了會兒,見舒窈完全沒任何印象的樣子,他氣憤地說:「你在北加韋,有人跑你酒店去殺你,都是我幫你的!」
舒窈沒說話,看著他,心裡的一些事情也有了解釋,那張字條確實是他這種性格的人會留下的。
「你去參加宴會!」馮喬給了個提示,不肯說了,見她一點不感恩,氣呼呼的。
舒窈想到那次宴會,她要走的時候死了人,當時她便覺得和自己有關,果然如此。
「還有那晚,那人要用刀殺我,是你救了我,謝謝你。」舒窈補充。
馮喬一臉得意,像是被誇了的壞學生。
「誰要殺我?」舒窈想喝水,嘴巴幹得厲害,她眼睛往桌上的空水杯看了看。
馮喬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倒了杯水遞給舒窈:「我怎麼知道?傅亦寒仇家那麼多,加起來都能繞地球三圈了。」
聽他提到傅亦寒的名字,舒窈直直地看著他,葡萄似的眼睛里彷彿寫著千言萬語,馮喬故意不告訴她:「前面的事你都可以不謝我,但是要殺你那一家三口,兩個是小孩子,別人下不了手,我已經幫你殺了他們,老的那個肯定也不會太好過。」
舒窈摸了摸肚子,她無法對那兩個小孩子再起憐憫之心,霍述說得對,她的善心總是太多餘。
馮喬繼續嘟囔著:「我跟你說,這種小孩子的殺手才可怕,四五歲就被關到集中營里學習殺人,一般人都對小孩子沒有戒心。他們也是喪盡天良,為了權力這種事都幹得出來。」頓了頓,他又有些失落地說,「我小時候也是在那種地方長大的。」
說完他自己唉聲嘆氣一會兒,又說:「其實也不完全是啦,北加韋以前有很多小軍閥的雇傭兵,我們那個團體是因為太窮了,招不到人,就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捉去學殺人,一代代下來也是小有所成呢。」
「是不是很苦?」舒窈忽然問,才幾歲的孩子,怎麼可能不苦。
馮喬有些疑惑,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苦?說不上:「習慣就好了。」
舒窈摸著肚子,習慣?她的孩子長大了,她絕不讓他接受這樣的習慣。
兩人沉默片刻,馮喬見舒窈一直看著他,就是不肯問那個話題,他別過臉:「我不知道,新聞里又沒正式通告,網上都是大家自己猜的,再說了,現在這種情況,你覺得我能混進去看情況嗎?」
舒窈有些失落地垂眸,她本就虛弱,這麼垂著頭,給人一種哀憐的美感,馮喬看一眼,哼一聲:「我真的不知道!本來要去打探的,就被捉住了!」他氣呼呼地呼出一口長氣,可惜沒人理他。
舒窈點點頭:「謝謝你。」
「哼!」
片刻后,馮喬的聲音小了一些:「這次的猜不到,不過上次在宴會上,我覺得那些人可能還是蕭哲留下的,他後來發了必殺令,付了一大筆錢出去,所以即便他死了,這個交易也是成立的。」
舒窈想到那天晚上的那些殺手,也偏向了馮喬的想法。
病房裡安靜了十分鐘,馮喬一句話沒有便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還重重地摔了門。
舒窈心思不在他身上,也沒有在意他生氣的原因,手一直放在肚子上,隨著時間慢慢推移,才開始覺得真切起來。
她竟然真的又有了孩子。
如果傅亦寒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吧?
傅亦寒……傅亦寒……
舒窈的眼睛漸漸又濕潤起來。
馮喬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看舒窈這樣,重重地將手裡的保溫飯盒放在桌面上:「喂!你這樣哭對孩子不好的!」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但是看到她哭,他就忍不住想說。
剛開始知道她有身孕的時候,他一個頭兩個大,簡直是「喜當爹」的心情。但是在舒窈沒醒的時候,他已經迅速接受了這件事,並且想到了自己帶著會跑會跳的小朋友玩耍的畫面,所以看到舒窈這麼不愛惜自己格外生氣。
舒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還是有源源不斷的淚水湧出來。
馮喬將小桌子撐開,把飯菜打開放上去:「快吃吧,可別耽誤孩子發育。」他已經關心孩子比關心舒窈還多。
這話舒窈顯然聽了進去,拿了筷子便吃,連菜色都沒看。
不過馮喬知道她不吃肉,給她弄的全是素菜,雖然那些人把她弄到了這裡,卻沒有虧待她的意思,一切一應俱全。
馮喬原本托著臉在發獃,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舒窈在大口大口地吃飯,噎到了也不知道慢一點,他搶過她的筷子:「你慢點吃!別噎到了孩子!醫生說你要先吃點流食!」說著他倒了一杯溫牛奶給她,「喝!」
舒窈抱著杯子咕嚕嚕地喝,他說什麼就是什麼,讓馮喬好受了許多。
待到舒窈吃完飯,依舊把手放在肚子上,馮喬問:「這次是因為撐到了吧?」
舒窈看了他一眼,眼睛濕漉漉的,讓惡聲惡氣的馮喬頓時變得蔫蔫的。
「要不要下床走走路?」馮喬問。
見舒窈不吭,他說:「對孩子好。」
舒窈動了下,馮喬看輸液已經接近尾聲,便利索地幫她拔了針,扶著她下床,難得聲音溫和:「這才乖嘛。」
舒窈頓了一下,看著這個一臉稚氣的少年:「你多大了?」
「十九。」
「哦。」果然沒超過二十,還是個喜怒不定的殺手。不過她一點不怕他。
兩人走出醫院大樓在外面轉了一圈,院子里的綠化很好,不遠處還有一個湖,不像個醫院,倒像是療養院。
湖面上有幾隻天鵝,舒窈站著看了一會兒,問馮喬:「這是野生的嗎?」
馮喬答:「怎麼了?你想吃嗎?我去給你捉。」
「不想。」
「哦,野生的病菌多,最好不要吃。」馮喬勸她。
舒窈沒接話,又安靜地走了一段路,聽到馮喬又說:「你要實在想吃,我讓人用高壓鍋給你多燉一會兒。」
舒窈轉頭看馮喬,直接明了地表達:「我不想吃。」
「哈,你終於看我了!」馮喬有些開心。
「我想安靜一會兒。」舒窈沒有和他開玩笑的心情,心裡壓著事兒,高興不起來。
「行行行。」馮喬閉嘴。
散完步,兩個人回病房,快走到門口的時候,馮喬有些為難地說:「醫生說你沒什麼事的話就可以出院了。」當然醫生還囑咐了許多,比如保持心情樂觀之類的,只是他沒說。
舒窈腳步頓了一下:「那就出吧。」
「行,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東西。」
舒窈正疑惑有什麼好收拾的,聽到馮喬說:「醫生送過來好多東西,一堆孕婦注意事項的書,還有些水果我們得帶走。」
舒窈站在門口等他,沒一會兒馮喬就提了兩個大包出來:「走吧。」
舒窈沉默地跟在他身邊,剛才出去逛的時候她便發現了,馮喬才來沒多久便已經熟悉了這裡的地形。果然,馮喬帶著她七拐八拐,到了一棟她眼熟的樓前,馮喬邊走邊說:「他們說,你懷孕了,給你換了個好一點的地方,我去看過了,裝修比之前那個破房子好,也乾淨,特別適合女孩子住,兩居室,咱們倆住正好。」
又走出去一段,他發現身後的腳步聲不見了,轉身去看,果然看到舒窈站在樓外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馮喬又走出門:「你幹嗎呢?」
「你知道這裡的最高長官是誰嗎?」舒窈問他。
「你想去問外面的消息?」馮喬不用想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舒窈沉默以對。
「我之前去找了守平那老頭好幾次,他從小在這裡長大的,不是官但也算個官,他爹以前就是這裡的總指揮,他在這邊說話挺有分量的,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才多大一會兒,他就已經打聽清楚了。
想了想,馮喬又說:「可能是什麼都不想說吧,他們這些當兵的很麻煩的,講究什麼忠誠、保密之類的。」
「他在哪裡?我去找他。」舒窈執著地問。
馮喬拗不過她,又不放心她:「好好好,你等著,我放了東西下來和你一起去。」真是欠了她的。
沒幾分鐘,馮喬便跑著下樓了,儼然一個追風少年,一點不喘氣地站在舒窈面前:「走吧走吧。」非常沒有耐心的語氣,他大跨步走出去幾步,餘光看舒窈沒跟上來,又倒回去,得看好孩子才行。
守平住的地方離舒窈並不很遠,沒十分鐘便到了,他住的是獨棟的房子,馮喬恨恨道:「他自己住獨棟的,讓孕婦住高樓,安的什麼心?」就是一嘮叨少年。
守平似乎知道他們要來,早早便在院子里等著,馮喬走在前面:「喂,老頭兒,我姐姐有事問你!」
守平永遠一副枯井無波的模樣:「你們問。」
馮喬讓開,露出舒窈白皙柔弱的面孔:「我想問問外面有沒有消息。」
「沒有,新聞上沒有,系統里也沒發來任何消息。」
「能問問嗎?」舒窈誠摯地看著他,希望得到他的回答。
守平皺著眉頭:「不好問,問了也不會有人說的。」
舒窈垂著雙手,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守平並沒有打算為難舒窈,想了想說:「有好消息的話我會通知你的。」
舒窈眼中閃過亮光,就像是已經知道了好消息一般,拚命地點頭:「謝謝你,謝謝你。」
「你們回吧,我還有事。」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舒窈的肚子。
舒窈站著不走:「如果有新的情況麻煩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守平做出送客的姿勢。
舒窈依舊站著不動:「你這裡有網嗎?我想看看外面的消息。」
「整個基地都不接外網,你不知道?」守平皺著眉頭反問。
舒窈自然是知道的。
守平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還是道:「基地里每隔一周都會讓大家集體看一次外面的新聞,到時候你也來看。」
舒窈點頭:「謝謝你,謝謝你。」她已經完全不會其他的表達方式。
守平點頭:「去吧。」
舒窈這才挪動腳步,馮喬跟在她身邊對守平說:「那我們就走了,老頭兒!」走出去幾步他又喊,「等到有消息了,一定及時通知我們!」
守平沒理人,關了大門直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