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月亮吻海洋
去看月亮吻海洋
1
明月光，亮堂堂。
二十二歲的池子回到位於廣東的家，把這首歌唱給她長眠的奶奶聽。
眼淚像是裹著水珠的泡泡被揉碎了，止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流。
這座四季不分明的城市，時間已到深秋，池子守到半夜，裹著一件薄薄的睡衣，在陽台上打了一個電話。
有的事，放在心裡時，無比委屈，話到嘴邊，想講給人聽時，又覺得不值一提。所以她對張力說：「我沒事，真的挺好的。」
十二點的時候，池子聽到爺爺房間里傳來悲痛的哭聲。她推開門，打開燈，看著爺爺蜷在床上，像孩子一樣，情緒難抑。她坐在爺爺身邊，輕輕拍他的背。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奶奶的樟木首飾盒。
那裡面，藏有奶奶的秘密。
奶奶患有老年痴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無聊了就念叨爺爺的名字。一聽到她喊自己的名字，爺爺就一路小跑到她身邊聽她差遣。那表情，甘之如飴。奶奶還有一項娛樂活動，就是打開首飾盒，翻自己的小本子。奶奶對自己的首飾盒十分珍視，不許別人看，如果有人靠近它，她都會很生氣。
爺爺總說，那本子里呀，一定有她初戀情人的秘事。
儘管爺爺好奇，卻一直沒有打開它。
「她開心就好。我不必知道太多。」爺爺說。
相處多年，池子知道，爺爺在吃醋。
如今奶奶不在了，池子終於有機會打開它。那裡面，只有一本用紅布包著的本子。很舊，也很容易就翻到有字的那一頁。
只有那一頁寫了字。看字跡，是奶奶寫的。
池子的鼻子有點堵。
第二天，池子對爺爺說：「奶奶所有的秘密，都是關於你。」
爺爺木然地看著她，從他的眼裡看不出情緒起伏。池子想，可能爺爺早就偷偷摸摸看過本子了吧。
後來，媽媽在電話里告訴池子，爺爺失聰了。就是奶奶去世那幾天的事，大家都忙著給奶奶料理後事，忽略了他。爺爺倒是樂觀，他說：「聽不見了挺好，要不然總感覺有人在耳邊喊我，一回頭吧，還不知道喊我的人在哪兒。」
這一句話，聽媽媽轉述的時候，池子哭得稀里嘩啦。
病痛如汪洋，我們都成了大海中無助的小船。對抗不了病痛，就用溫柔結繭。兩年前，奶奶說自己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看過醫生，醫生也無能為力，說她年紀太大了，記憶退化，難免老年痴獃。
於是她把爺爺的名字寫在本子上，兩個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世事皆可拋，唯有他的名字不能忘。在她失去記憶的那些日子裡，看到爺爺的名字，應該甜如初戀吧。
2
明月光，亮堂堂。
十九歲的張力唱這首歌的時候，池子在台下聽得如痴如醉。
張力租了學校的禮堂，到處送票，開了自己的個人演唱會。池子和灰灰是半路衝進去的，純屬湊熱鬧。灰灰聽了一小會兒就聽不下去了，要先走，還叮囑池子：「你一會兒回去注意安全。」池子頭也沒回，說：「你好啰唆！」
散場的時候，張力說：「天黑了，大家注意安全。」那一刻，池子覺得他好暖。
同樣十九歲的池子在宿舍的走廊上大喊：「誰能讓張力認識我，我給他免費做一個月的苦力！」
恰好有人是張力的同鄉，就給她引見了一下，順帶收穫一枚小勞力，笑得眉開眼笑。那一個月，池子拎水打飯，隨叫隨到。別人都說，這姑娘一言九鼎，是條漢子！
我知道，她呀，是真的動了心。
如果沒有遇到他，想必，她可以一個人承受孤獨。
遇到他以後，沒想到過得更孤獨，偏偏又無力去承受那麼深的孤獨。
張力在學校有點小名氣，很受歡迎。池子瘦瘦小小的，一見到張力就亂了方寸，轉瞬智商為零，行動能力也為零。只知道立在原地，要多失態就有多失態。這樣的姑娘，是這個世界的寶，也是這個世界的笑話。
寢室里的人都特別心疼她，替她封鎖了關於張力的消息，可池子手眼通天，總能知道張力方方面面的事。
後來才知道，她是打工養探子，花錢買消息。
大學四年，張力談過許多次戀愛。只有在他談戀愛時，池子才像個正常人。她跟在他後面，也不怕他的女友誤會。他的後幾任女友絲毫不介意這個萬年備胎的存在，是她們大度又聰明，畢竟如果張力與池子有事的話，早就有事了，她們想得開。也有可能，是她們不那麼愛他。
池子大學四年都沒有戀愛，她唯一遺憾的是，把張力交給別人調教，可真是讓她不放心。
後來，快畢業的時候，我們認命了，給她製造機會。一起唱歌的時候，張力唱著唱著，發現包間里就剩下他們倆。一開始，張力會問：「其他人呢？」
池子會糾結得直揪頭髮，調小音響，告訴他：「一個臨時有事，一個要接孩子放學，另一個說，家裡廚房著火了……」
這些破理由，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之後的事情我們都沒問。池子仍是池子，張力還是張力，兩個人湊到一起還是兩個人，始終不是一對。
我們安慰她：「沒關係的，守得雲開見月明。怕什麼，咱還年輕。」
那一夜，下了一場大雨。
3
明月光，亮堂堂。
圍著跳躍的篝火，手藝精熟的池子一邊烤著生蚝，一邊把這首歌唱給張力聽。
這首歌把張力帶到她的生命里，她用她最愛的這首歌送走自己的奶奶，現在，又把它還給張力。
張力就要結婚了。
這是畢業四年後的校友聚會帶給池子的訊息。
這四年，池子亦步亦趨，與張力保持著不遠的距離。溝通的方式很多，但溝通的次數寥寥無幾。她去看他少有更新的空間，給他的朋友圈點贊。除此之外，就是從其他人口中聽到或多或少的一點消息。池子邁不開步子向前的原因，是張力一直在戀愛。經歷過無數次感情的洗禮，他終於把自己修鍊得百毒不侵，又能哄得身邊人眉開眼笑。
「我是不是耽誤你了？」張力說。
「為什麼不找一個你願意交往又愛你的人？」張力又說。
隔了那麼久，他的話還是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池子托著烤熟的生蚝，幾乎站立不穩。灰灰見狀，急忙靠到她身邊。
「不想和自己相似的人一起玩，這世上的每一面鏡子都讓我想轉過身去。」好面子的池子說。於是她一次次轉過身去，猛撞南牆。
記得許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吃飯。談到她愛的張力，她早就想好了結果，她說：「我叫池子，能盛悲傷。」之後她又笑著說，「我有一個好名字，不是嗎？」
篝火燒烤還沒有結束，張力就先走了。池子目送他離開，之後一頭扎進人群里，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
「如果能回到過去，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最想回到哪一天？」有人問喝得有點醉的池子。
「回到2008年的12月25日，晚上九點，聽人用粵語唱『明月光，亮堂堂』。」
「哇，這首歌鐘漢良在連續劇里唱過啊，原來你這麼迷鍾漢良！」有人驚呼。
池子說：「是啊，是啊。」
池子臉上還有笑容，倒是灰灰，猛地哭出聲來，把眼妝都哭花了。
一群人覺得莫名其妙，看著灰灰。他們覺得，女孩的思維啊，真是難以理解。為偶像掉眼淚，好不可思議呀，不可思議。
2016年6月，池子和灰灰在海邊露營。
第一夜，星星暗沉。無邊的漆黑之中，突然有燈塔亮起。聽著海浪的聲音，兩個人沉沉睡去。
第二夜，月光親吻海洋。關於明天，和別人一樣感到迷茫，可永不會絕望。這情傷在別人看來極不清醒，但池子不願醒來，也不覺得是傷。八年光陰，雕刻出她性格里的倔強與不回頭。她如朝陽如晚霞，如夜空下無私的月光，緊隨其後，只等張力回頭。
不輸真心，只欠了半分運氣。
那一夜，妹妹給她發了一段視頻。視頻里，四周無聲，爺爺總是在回頭望，像聽到有人在叫他一樣。
池子知道是怎麼回事，心裡總堵堵的。
池子也知道，她前面的那個人啊，永不會回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