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人生,好似螻蟻
樓宇人生,好似螻蟻
【悶】
大四還沒畢業,恩莉就找了一份飽受壓榨的工作。新人嘛,就是這樣。她用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
她住在離公司五站遠的一棟樓的一樓。這裡的位置很奇特,拐過一個弄堂,不遠處就是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晚上關了燈,她就坐在窗前,看著日夜不眠的霓虹燈,眼中滿是期待。她這裡視角不好、位置不好,屋子也潮濕,房東是個鐵公雞,但勝在便宜。如果不是這唯一的優點,她哪裡還堅持得下去。
恩莉好想住在三樓啊,因為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有扇鐵門,夜裡十一點樓道大媽就會將它鎖起來。那重重的鎖讓她覺得很安全,然而這安全的光芒覆蓋不到她,只因她住在鐵門之外。她膽子小,總擔心有人會破窗而入,所以她總是和衣而眠。夏天有多熱,她知道。那天風扇還壞了,她熱得想哭,也哭了。在那樣寂寞的夜裡,沒有人安慰她。她想安慰自己,可眼淚先掉了下來。於是她更傷心了。
宋非約她吃飯,她不應。
其實他這個人沒什麼不好,剋制,愛意表達得含蓄,知道不給這個悶悶的女孩子壓力。但她在心裡關了一扇門。
就如同那關著的一樓的門。她想,若是邀請他來吃飯,她都擺不出一張好看的桌子。這裡的條件就是這麼差,她能忍,卻不代表別人也能。她不想因為自己不夠好,總收穫別人的輕視,或者是憐憫。
【照顧】
一年後,恩莉攢了一些錢。她奢侈了一回,搬到了三樓。
同樣的樓,不一樣的心情。
搬家那天,嬌小的女生力大如牛。她能聞到常年不見陽光的被子上的潮味,她的編織袋裡放著叮叮噹噹的生了銹的鐵鍋。
她想以後做菜的時候,可以把鹽舀到勺子里,輕輕一吹就能將它們散得很均勻,這是她住一樓只有新拆開一包鹽時才能享受到的好處。
她的願望那麼小,一點點的改善都會讓她雀躍起來。
還有,她敢和宋非一起吃飯了。
在加完班的深夜,路邊的大排檔是首選。兩個人的工作都不輕鬆,所以在一起總是舉杯訴苦。她酒量不好,僅抿一口就表達了誠意,每一次喝多的都是宋非。她一點也不嫌棄面前的這個酒鬼,並且打心底里認為,這種被信任、被傾訴的感覺真好。
她想到的是那些無眠的夜,心底那種蝕骨的寒冷。若是有人和她說說話,她也不至於那麼想哭,更不至於被同事叫「桃子眼」。
「我在呢。」恩莉對他說。宋非喝多了,睡得像個孩子。她抱不動他,就讓大排檔的老闆把他扶到路邊的水泥台階上。天上掛著一輪月亮,地上是兩個孤獨的人,他睡在她的腿上。
秋夜,秒針嘀嗒向前,已經過了十一點,她回不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得特別厲害。她有點看不清他的臉,撿了個包裝盒替他趕蚊子。這一刻,她恍惚覺得,照顧人是她的天賦。
他是她第一個想照顧的人。這一次,在水泥台階上,她照顧他到天明。
【謙謙君子】
租期滿了之後,恩莉搬離了那棟樓。
她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的。可之前她總是選擇將自己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她心底的自卑、怯懦一度讓她忘了還可以有合租這一碼事。
相比較之下,還省了錢。她脾氣又好,亦能包容室友偶爾的不禮貌。
新室友是一個嘰嘰喳喳的小女生阿忻,她和男友蔣維住在一起。她在廚房裡毛手毛腳地做飯,噼里啪啦的聲音弄得恩莉總擔心會失火。因為阿忻做飯的時候,就沒有東西是不會掉在地上的,鋼勺、鐵鏟,以及炒了一半菜的鍋……
恩莉哭笑不得。
她走過去幫阿忻,並收穫了阿忻的好感。走得近了,她才發現阿忻和她過著不一樣的生活。
阿忻開心了就去親蔣維,不高興了就輕拍他的頭。她樂此不疲地給他做飯,那口味,恩莉只嘗一口就忍不住眉頭一皺,心咯噔一下,暗想,這口味,是奔著分手去的吧。
但這兩個人沒有分手。
蔣維願意接受味蕾的不美好,缺陷也是阿忻的一部分。
恩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回想過去,活得似螻蟻,因自身渺小,總會無望地打量這個世界。
她有點想宋非,但只是想而已。她和他仍同以前一樣不咸不淡地見面,互道早安與晚安,像謙謙君子。
【失望】
在恩莉的面前,永遠有一座大山。
她為收入焦慮,為工作焦慮,為明天焦慮。在巨大的壓力面前,她接連犯了好幾個錯。領導不原諒她了,笑面虎一樣的人事與她簡短地聊了一會兒,大意是公司太大度了,對她帶來的損失就不索賠了,所以她還是自覺走人吧。
恩莉接受了。
她打電話給宋非,可是宋非好忙啊,他在開會、開會、開會。
她在銀行的取款機上查了卡上的餘額,那小小的數額,讓她有了斷炊的想法。她擠著公交車去面試,總欠了一點運氣。
運氣更不好的是,阿忻也要搬走了。她永遠在熱戀期,有了關上門就能過上二人世界的嚮往。說白了,她是覺得那個燈泡礙眼了。
「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她假客套地抱了抱恩莉。
這意味著,恩莉只能一個人承擔房租了。恩莉慌慌張張地去發布招租的小廣告,可聯繫她的只有房產中介。
漫天星光的夜裡,恩莉瞪大了眼睛睡不著,像翻鍋貼一樣來回翻著面。她的恐慌、焦灼讓她不得不反思過去,反思與宋非的關係。她不知道失去了什麼,但全然沒有得到過。
直到清晨四點,恩莉不止一次地爬起來,立在窗前,看樓下漆黑一片。人人都有一個好眠,但她沒有。她患得患失地發消息,可發出去的,是毫無營養的三個字——睡了嗎?
那個人的手機亮了一下,三十秒后,又暗了下去。那微弱的光,不能左右一個人的好眠。
長久的失望過後,恩莉把他拉黑了。
【悶葫蘆】
轉了一圈,恩莉又回到了原先居住的一樓。她去看房子的時候,那裡的租客恰好搬走。她遇見了那個摳門的房東,房東見了她,兩眼大放光芒,緊拉著她的手:「搬回來吧,我好想你的。」
恩莉知道她是在說假話,但還是心頭一暖。
在這個世上,肯說想她的人太少了。
她仍舊夜夜仰望對面的高樓大廈,眼含期待。想讓自己過得好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想搬到高檔一點的樓里也是她的奢望。她心裡還有一點戀愛的小火苗,它撲騰著,還沒滅。
恩莉借了一點錢,租了個小鋪面。誰要是給她壞臉色,她就想辦法賺對方一些錢。
宋非來找過她幾次,她都忍住了沒見。她反覆告訴自己,你需要的,是一個時刻想照顧你的人。
熬了一段時間,她好像轉運了。她的供貨商總喜歡往她這裡跑,還愛給她抹掉貨款的零頭,有時候還厚著臉皮在這裡和她一起吃盒飯。
這個小年輕的鬼心思啊,她多少也懂一些。
他總想表現一下,可今時不同往昔,恩莉的鎧甲硬得很,抵抗得了風雨,也收得住情緒。所以她淡定地看那個「戲精」表演。他演技很差,她看破卻不說破,心裡反倒暖暖的。
他有了新的名字,悶葫蘆。他反對過,可無論他同不同意,她都這麼叫。店裡就兩個人,總不能讓她的話冷場吧。
唉,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還假意地搖了搖頭。
恩莉攢了點錢,和房東見了面商量,把她住的地方給買了下來。
「為什麼不買個更好的地方?」摳門的房東也有真性情。
「這裡就挺好的。」恩莉笑著說。她心底有一幕電影,她是導演兼唯一的主角,演一個朝朝暮暮仰望的故事。遠處燈火輝煌,她一度想走近那燈火,卻還是選擇隔街仰望。她沒有失去對生活的期待,而是置辦了一張飯桌,就覺得很滿意了。她要的,是有那麼一個人,在她的身邊,幫她驅逐潮意。
她打開了門,把悶葫蘆請到家裡吃飯。她把米飯燜得噴香,把菜炒出了飯店的水準,一時開心,自己都多吃了一碗。
悶葫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在她做飯的時候她偷瞄過他的手機,是一段表白詞。今天的他呀,緊張極了,她看得直想笑。
吃飯的時候他還磨磨蹭蹭有心思。呵,算啦!恩莉不想讓他受煎熬了。因為嘴角掛著飯粒還在走神的人啊,她看著有些於心不忍。
啵。
悶葫蘆呆住了。
就在剛才,彎腰盛飯的恩莉親走了他嘴角的那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