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媽就是訓練你來幹活兒的
葉蓁蓁跟著唐洛回家的時候,蘇桐還在上海的快捷酒店裡輾轉反側,平常無論多少煩心事,他一沾枕頭,甚至一沾汽車靠椅就能睡著,但今天晚上怎麼都不踏實。
要說其他時候這麼不踏實,哪怕整晚失眠也就算了,偏偏明天在上海的會面,又對四平來說至關重要。
自打年後他從投資者峰會上釣到魚,一切進展都十分順利,先是楊子意出馬談了第一輪,很快又蘇桐出馬約了兩輪,都談得非常順利。王建平跟蘇桐的組合十分合適,前者對事業的熱情、對自己價值觀的堅定信念,後者對商業模式的洞察、對運營和財務的把控,兩人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無論從產品還是團隊的角度,他們都給人留下了上佳印象,尤其是明冠,對他們極其看好。
孟浩峰那邊的配合支持也十分到位,在最關鍵的時刻做好了速9需要的智能系統全套Demo,儘管來不及試行收集足夠數據,但系統本身代表的高科技元素,已經令四平的項目趨於完善,為他們的融資計劃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手到擒來感。
王建平和蘇桐這段時間那叫一個心潮澎湃啊,天天上班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反反覆復調整資料,另外就是楊子意,因為全程參與的緣故,也把四平的工作當作了自己的本分。
這真不是她自作多情。四平的CFO走了之後,現金流情況不太好,根本請不到合適的財務負責人,融資時的數據要求是很高的,剩下幾個資歷很淺的員工根本起不到真正的作用。一段時間內與之相關的工作,都是楊子意平時白天見縫插針、晚上和周末加班加點完成的,她專業素養很高,態度認真,成果也很顯著。
到融資進入緊要的關頭,投資方隨時可能有更新數據的需求,都沒辦法等她處理完萬邦的事兒再接手,所以楊子意乾脆請了一段時間年假,天天來四平上班,兢兢業業不敢掉鏈子。
既然是來上班的,自然就需要一個地方坐,四平其實挺多空地方的,但她就跟王建平提出要坐蘇桐對面,理由當然是方便隨時溝通。
王建平本來一直都想撮合她跟蘇桐,內心對她的付出又實在感激,無以為報,只能當機立斷把蘇桐給賣了,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蘇總第二天上班,赫然發現狹窄的辦公室里多了一個拆了擋板和電腦架的單人工位,正拼在自己辦公桌對面,工位上好整以暇地擺著多肉植物、女性風格的筆記本、護手霜、潤唇膏,一個大筆筒里一把一把的各色極細簽字筆,這也是學蘇桐的,用不同顏色的筆做出不同角度的思考筆記和重點標識,這樣在回溯的時候都不需要看內容,光憑顏色就有基本的概念。
最顯眼的位置還放了一個木質的精美照片架,裡面嵌著的照片,就是上次蘇桐給在園區給楊子意拍的那一張。
楊子意已經到了,包就放在座位旁邊一個小架子上,人可能是打水或者去洗手間了。
蘇桐進門看了一眼,掉頭去找王建平:「啥意思?」
王建平心平氣和:「沒有CFO怎麼辦?子意願意來頂住,是我們走運啊。」
蘇桐承認這一點,但他還想要據理力爭:「非要坐我那兒嗎?」他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光我自己坐都伸不開腿了。」
王建平語重心長地勸他:「忍忍吧,非常時期,大家都要做出貢獻。你比我更清楚,要融資或者上市,空降一個CFO來干這樣的活,公司起碼得要給一個點兩個點股份吧,而且融資后就要真金白銀立馬兌現的,對不對?人家子意呢,要什麼了,不就是坐你旁邊嗎?你掂量掂量,就這麼掙了一個點回來,是不是值大發了?」
蘇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王總你這叫賣友求榮吧?」
王建平笑:「倒也算不上,你不如說我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
蘇桐搖頭:「等融完這一輪,我得把我女朋友帶來跟你認識一下,不然王總你瞎起勁。」
說是不好硬說,但蘇桐個性里可沒有什麼你怎麼來我就怎麼認的成分,他從王建平那兒回到自己辦公室,趁楊子意還沒回來,筆記本電腦一合上,抓了一支筆一個本子,撒腿去了財務辦公室,在以前CFO的位子上大馬金刀地坐下。
財務姑娘們都很高興,過來給他送餅乾送話梅:「蘇總你多吃點兒。」那是杠杠地受愛戴。
這個小插曲完全沒有影響他們工作的進度,彷彿霉運突然之間一掃而空,接觸的三家都讓他們走到了最後,簡直跟相親節目一樣:前期被人挑,被人審視,上上下下,指指點點,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披荊斬棘,等進入了來賓權益環節,終才於可以上手滅人家燈了。
為了到底選哪家,他們閉門討論了好幾天,最後決定和明冠合作。理由很清晰:
第一,明冠規模小,對項目選擇非常慎重,一次只跟幾個,甚至就一兩個項目,但一旦確認要合作之後就全力投入,決策和行動速度都非常快,這對於急需資金的四平來說很重要。因為大公司往往有各種流程要一關一關去通過,靈活性方面不可同日而語。
第二,蘇桐對他們的分析和估計完全是正確的,明冠的慣常做法確實就是投完一輪后,在第二輪就套現出局,這是他們最主要的利潤來源。他們決定了投四平的同時,已經在積極聯繫跟自己長期深度合作的大投資方,做好準備把他們的第二輪融資在短時間內也一舉搞定。這對於希冀大舉擴張、快速落地二三線城市的王建平和蘇桐來說,同樣是效率和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雙方一拍即合,盡調第一輪也做得很快,兩周就完全結束了。明冠負責做盡調的人對蘇桐和王建平這個組合的印象非常之好,認為他們兼顧了理想主義的堅韌和現實主義的分寸,加上完善的產品,是可以在實業連鎖這條路上長期走下去的人。
王建平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果斷給蘇桐換了個Title,從行政總監變成了實至名歸的常務副總裁,公告郵件一出來,四平一片歡騰。好些人特意過來跟蘇桐說,大家其實最擔心的就是他做著做著不願意做了會走,那四平可能就真的沒希望了,現在總算是吃了定心丸。蘇桐這個人呢,吃軟不吃硬,心又大,人家一表感激,他就把自己這大半年一分錢沒拿、時不時還得倒貼團建費用的事兒給忘了。
TS一出來,按照蘇桐對投資行為的了解,基本上就是八九不離十,果然明冠很快派人來做最後的法務和財務盡調,同時邀請蘇桐和王建平去一趟上海。
去上海的消息是王建平收到的,他轉告蘇桐的時候後者有點不明白:「為啥要去上海,明冠在上海沒分部啊?」
王建平搖搖頭:「挺神秘的,沒說細節,就說希望我們去一趟,見兩個人。」
蘇桐一邊琢磨一邊在辦公室里轉圈,轉了兩圈后回過神來了:「實際控制人。」
「什麼?」
「我們在明冠見過了他們負責投資的林總裁,見過了他們的COO趙總,這些人的名字都可以在股東名單上查到,談的時候他們有意無意提過,他們非常看好我們的項目,但還要等公司最後決定。」
「是的,你的意思是?」
「跟我的估計一樣,他們真正的控制人不參與日常管理,但項目最後拍板一定要經過他。我們要去見的肯定是這個人。」
想到這裡,蘇桐喜上眉梢,一拍桌子:「快成了!」
王建平認為他的分析有道理,但之前被打擊過太多次,錢不到袋之前,都不敢意氣風發了,這會兒強行拉著蘇桐往回縮:「冷靜冷靜,萬一對方見完面之後不滿意呢?」
蘇桐覺得這就過慮了吧,指了指王建平,拍了拍自己:「那不能,不看誰在干這個項目。」
王建平被他的樂觀感染,這時終於笑了出來,爽朗的「哈哈哈」回蕩在辦公室。外面大廳里的員工都伸長脖子聽,感覺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王建平這麼開懷了,活像撥開雲霧見青天一般舒暢。
明冠那邊反應很快,王建平他們一確定能夠成行,立刻就訂了機票,會議時間安排在次日早上八點。
這個鐘點,就算能馬上入夢,也只有三小時好睡了,普通人擔心的大概是第二天精力不濟、狀態不佳,蘇桐不怕這個,他反而是急切地希望趕快把會開完了,趕緊回北京去找葉蓁蓁。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要是感情真的好,那就不管本來個性是粗心還是細心,都跟往心裡裝了個雷達一樣,彼此狀態但凡有點什麼不對,光聽聲音也能第一時間感應得出來。
他現在就是覺得葉蓁蓁狀態不對,具體怎麼不對法,缺乏必要信息,說不上來,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就算女朋友給他發了看起來很正常的晚安信息,也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蘇桐在四點半到七點之間稍微眯了一下,鬧鐘一響就起來了。他和王建平吃過早餐,看著時間出門,在七點五十五到達了明冠那邊約定的地址。
他們去的是一棟法式風味的老房子,三層,帶一個小庭院,在靜安銅仁路裡面一條巷子深處,像舊上海有頭有臉的人住的家宅,雕花鐵門旁邊也沒有任何標誌,要不是明冠的人在門邊接他們,再走幾次也想不到這是一個談事情的地方。
開會的地方在二樓,老房子沒有電梯,王建平在樓下露了難色,蘇桐一見,立刻跟對方商量:「您先上去吧,我和王總一起上來。」
那人很明情理,知道要上樓,唯一的辦法是把王建平扛上去,但一個七尺男兒,對自己身體的不便就是再豁達,這種受制的時候總是尷尬的,於是點頭同意:「二位慢慢來。」轉身先走了。
蘇桐今天很隆重,穿了灰色西裝、白襯衣,都是定做的,質料好,又合身,一下子就把他平常那種大大咧咧渾不吝的街頭氣質給中和掉了,打哪兒看都是一條好漢子,俊朗利索,高大魁梧,堂堂正正。
他這時候把外套一脫,放在王建平膝蓋上,說了一聲:「王總,別介意啊。」彎腰連輪椅帶人就抱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輕輕鬆鬆放下,大氣都沒喘一下。
王建平把衣服還給他,笑:「蘇總啊,我要是女人,這一下我就愛上你了。」
蘇桐咧咧嘴,說:「王總你真多情,幸好你不是個女人。」
只見樓上左右各一條走廊,他們要去的房間,就在右邊走廊的最深處,紅木大門敞開著,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兩人調侃了這兩句,相視一笑,都知道接下來就是四平最重要的時刻,從這裡走出去之後,公司也許就能就此脫胎換骨,借勢飛騰了。對一個創業者來說,不會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場景了。
蘇桐穿上外套,各自理了一下袖子衣領,而後一起往那扇門走去。老房子的木板稍有些松,輪椅的滾動和踏步的聲音清晰可聞,接近之後,房間里的人也都聽到了,紛紛停下了交談。王建平在先,蘇桐幫他推了一把輪椅過門檻,兩人一進去,只見屋子分兩部分,裡面一部分擺了一張長條桌,古色古香,配著明式扶手椅,當會議桌用;對著門的一部分擺了全套的茶台,裡面的人都在茶台旁邊圍坐,正喝茶,有四五個人的樣子。
他們在明冠北京公司打過交道的兩個高管座位面對門口,第一個照面就看到了,對方站起來招呼他們,雙方問候的話音還沒落,蘇桐突然心裡咯噔一下,眼神投向一個本來背向他們、現在轉過臉來的人。
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下,他都絕對不願意見到這個人。偏偏在眼前這個對蘇桐來說最重要、最不容有失的場合見到,更是令人出離意外與震驚。
那是陸天明。
兩人對視一瞬間,如同電光石火,蘇桐馬上就明白了。
陸天明肯定不是明冠的實際控制人,否則他早就從BP上看到了蘇桐的信息,今天兩個人就都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他更有可能是明冠幕後的長期合作夥伴,也是明冠提前獲取第二輪投資信息最主要的渠道之一,畢竟是業內行尊,他在業內,尤其是在老一輩樹大根深的投資者圈子裡,地位不容小覷,他今天來,就是幫明冠掌眼看人看項目的。
蘇桐即刻就可以推算出來,明冠的用意很簡單,如果陸天明覺得項目合適,第一輪就此敲定,隨即經由他的關係立刻開始談第二輪,明冠得以有機會快速獲利。
也就是說,明冠投不投四平很重要的一個考量,就是陸天明有沒有興趣。
他從陸天明的臉色看得出來,在蘇桐進來之前,對方根本不知道四平的高級副總裁就是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人,也看得出來,陸天明的恨半點都沒有消除。這一刻他的驚愕、憤懣,還有一種獵人在陷阱里見到猛獸一般的猙獰交織在一起,堆滿了那張可憎的臉。
事實也是如此,陸天明這一年多來,但凡陰雨天,鼻子就會隱隱作痛。每當那個時候,他就後悔自己沒有想方設法徹底搞死蘇桐,無論是從前途上、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所以在這樣的場合下見到,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蘇桐和他就對視了十秒鐘,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王建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在跟明冠的人寒暄,等他反應過來,蘇桐已經離開了。
他驚訝得不得了,追出去不見了蘇桐,樓梯自己下不去,急得團團亂轉,打電話過去,只聽到五個字:「王總,對不起。」而身後的房間里,人們正議論紛紛,陸天明的聲音不緊不慢,貫穿全場,說著彌天大謊,卻能一錘定音。
電話掛斷了,王建平回到房間里,試圖繼續之前的話題,儘管他不明就裡,但看到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已經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場的人也都維持了最低限度的禮貌,不到半小時,客客氣氣送了他出去。
結果盡在不言中。
蘇桐在機場等到王建平,兩人坐十一點的飛機飛回了北京。在候機時,蘇桐把自己和陸天明的過節簡單說了一下,王建平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楊子意會這樣無怨無悔地追隨蘇桐,又為什麼一個履歷如此光鮮、個人條件如此優越的金牌投資經理,會在離職后先跑去一個英文學校幹了兩個月,而不是繼續在這一行大展拳腳。
他越是明白,心裡就越是悲涼。
沒有蘇桐,四平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那條難走的正路,一旦走順了,是真的能看到光明和未來的。
可是也正因為蘇桐,他們在這麼關鍵的一步,栽倒在了私人恩怨上,栽得如此徹底,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
明冠的主要利潤,就來自於下一輪的接盤俠,他們絕對不會冒著跟陸天明這樣級別的大佬撕破臉的危險,繼續投四平。
兩個人在飛機上枯坐了一路,相對無言。
蘇桐還好,只是有心事,王建平卻遇到了更具體的問題。
他從靜安過來機場時已經有點趕,又心亂如麻,上飛機之前忘記了先去洗手間清空膀胱,等飛到半路,整個人就陷入極度難以忍受的便意之中。
他們坐的是經濟艙,飛機上的洗手間非常狹窄,輪椅根本無法橫進去,除非隨行有專業的護理者,否則殘疾人坐長途飛機最好就是用成人紙尿褲。
但王建平一直都非常抗拒紙尿褲,自從失去雙腿之後,他就不再出國,避免長距離飛行,也盡量不出差,偶爾一定要跑,都會提前幾個小時就少喝水,避免頻繁上廁所,輕裝上陣。
人生前半段,他能夠依靠自己身體的力量,輕而易舉為所欲為。健全與堅強的記憶,就在那時候鐫刻在了一個人的骨子裡,始終還在影響著他。
所以王建平才要駕著輪椅去跑馬拉松,甚至可以說,正因為此,他才要去創業,而且還是服務於健康的行業。
而這一刻坐在飛機上,伴隨著下半身將要爆炸一樣的痛苦感覺,面對自己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事業局面,王建平生平第一次,陷入了對自己的深深懷疑。
也許命運就是如此,也許他註定會一敗塗地,一事無成。
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座椅前方貼的廣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飛機沒有遇到任何顛簸,在大氣中平滑地前進,窗邊偶有光影變幻,發動機「轟隆隆」的聲響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唯其如此,才能把難以忽視的壓迫和膨脹感略微忽視過去。
但身體不管不顧,拚命發出它自有需要的信號,王建平的臉漲得通紅,褲管里的殘肢開始難以抑制地顫抖。
蘇桐在他旁邊坐著,一直在看一本書,這時候忽然站了起來,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過了大概幾分鐘,王建平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扭頭從座位的縫隙間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輪椅,本來他上飛機坐好后,就寄存在了空乘那邊。
現在是蘇桐把輪椅倒推著過來了,一直走到他們的座位旁邊,在走道上停著,而後他彎下腰,穩穩噹噹把王建平扶了起來,安置在輪椅上,不用掉頭,蘇桐自己換個方向,順勢就往前推,一直推到了飛機尾部的備餐間。
一位空姐已經在那邊等著,遠遠就對王建平露出親切的笑容,顯然是已經跟蘇桐商量好了,輪椅一進備餐間,她馬上駕輕就熟地把分隔座艙的門帘放下,打開洗手間的門,在馬桶墊上仔細鋪好了墊紙,再推了一個高度跟馬桶差不多的小箱子過來,並在馬桶前面支撐王建平的大腿,安排好這一切,她就離開了。
蘇桐把王建平抱到馬桶上好好坐下,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出去,箱子擋住了門,關不了,他就站在備餐間門帘外,既是迴避,也是守衛。
王建平愣了一會兒,單手撐起身體,另一隻手把褲子拉下來,灼熱的尿液流入馬桶,隨著壓力的釋放,耳邊幻聽一般的沉寂感也隨之消失,真實的世界一下子又回來了,他閉上眼長出一口氣,彷彿再世為人。
這一刻他決心這輩子都要坐這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哪怕他們的餐食再難吃都沒關係,他也決心這輩子都要跟蘇桐當兄弟,不管事業能不能成、前途有沒有路。
等回到座位上,蘇桐給他遞了一張消毒濕紙巾擦手,開口了:「王總,咱們回到北京,立刻再跟另外兩家接觸。不過我也想跟你說,陸天明既然知道我在四平,很有可能會從中作梗,咱們希望不大。」
王建平點點頭。
蘇桐再次道歉:「王總,我覺得太對不起你了……」
王建平立刻截住了他:「不是你的錯。」
他內心百味雜陳,但就算現在就和蘇桐割裂,明冠也不會再繼續投這個項目,而如果這樣做的話,他王建平成了一個什麼東西?
事有成敗,運有高低,這些都是人生必備的節目,不稀奇。
而說到做人,做人總該有一點最基本的底線吧。
他沒看蘇桐,但每一句話都是對蘇桐說的:「你為四平做得夠多的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看著窗外悠然飄蕩的白雲,很感慨,「也許我就是沒有富貴命吧。」
蘇桐對此沉默不語。
他們落地北京的時候是一點來鍾,蘇桐沒等飛機停穩就給葉蓁蓁打電話,對方秒接,令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小包子,我到北京了,早上你幾點起來的?你睡那麼晚,我上午就沒給你打電話。」
葉蓁蓁和平常一樣:「哎,你這麼早就回來啦?太好了,我沒有睡懶覺啊,起得可早了,生物鐘沒辦法,現在都上好一會兒班了呢。」
聽到上班,蘇桐更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簡單說了幾句之後掛上電話,本來準備先去找葉蓁蓁的,現在改成先回辦公室。
上班是現代人正常生活的堅定標杆,人生除了死亡,其他都是擦傷,但凡你還能上班,那不管遇到什麼事都還應該在擦傷的級別里,不需要太過擔心。
葉蓁蓁確實起得很早,也真的去上了班,在起來和去上班之間,還半點工夫沒閑著。
她在唐家睡得還不錯,唐洛說客房裡什麼都有,絕非虛言。拖鞋、睡衣、浴巾這些標配就不說了,洗手間還有全套未開封的護膚品和化妝品,都是大品牌,定製的迷你款,用細藤條編織成的小提袋裝著,有一張卡片放在底部,手寫體寫著「歡迎帶走」。
一睜開眼就看到手機上唐洛發了消息提醒她,昨晚她的衣服髒了有血跡,不能穿,門口給她放了乾淨衣服,是以前高佳妮的,早餐也備好了,跟衣服擺在一起,讓她吃完給他打電話。
葉蓁蓁將信將疑打開門一看,果然一個黑色描花的漆盤放在門口,中間被仔細分隔開來,一半放著熱牛奶、牛角包、煎蛋、黃油碟加餐具,另一邊是一件疊得一絲不苟的黑色連衣裙和一個密封的絹紙袋子,打開一看是質量絲毫不亞於名牌貨的一次性內褲。
她左右看看,嘗試著咳嗽兩聲,看是不是會有人聞聲前來,結果房子里似乎根本沒人,四處都是高高的、空空的,帶點兒室外草木蓬勃的濕潤氣息,能感覺出來很乾凈,但一點都沒人氣。
這不是唐家的主宅。昨天回來的時候,唐洛就簡單介紹了一下家裡的布局,說帶她去住的是主宅對面的另一個小別墅,以前高佳妮在家,唐在雲自己常用,現在就不太過來了,只有阿姨定時打掃。他把她送進房門,交代完必要的信息,自己就走了,走之前還格外叮囑她要從裡面鎖安全鎖,誰來也不要開門,感覺像是在跟小孩子說話似的,讓葉蓁蓁又好氣又好笑。
現在看來,這個房子還真清凈,在裡面開搖滾演唱會也好,德州電鋸殺人狂來做業務也好,估計都不帶半點擾民的。
葉蓁蓁嘀咕了一句,把東西端回房間,在套房的客廳桌子上放下食物,然後就打電話給唐洛:「小唐總,你幹嗎呢?」
那邊電話接起來了,但沒跟她說話,聽內容,是在跟唐在雲說話:「爸你先去公司吧,我自己開車去。」
唐在雲說了一句什麼,唐洛繼續:「我上午不開會了,我有事。」
又聽唐在雲說了幾句什麼,語調似乎不太高興,唐洛然後才回到電話上,問她:「你收拾好了?」
葉蓁蓁說:「沒有。」
唐洛催她:「你趕緊收拾,我十五分鐘後過來找你。」
他說十五分鐘就十五分鐘,到的時候葉蓁蓁穿好衣服了,黑色裙子還挺合身,在桌子面前吃煎蛋呢。唐洛仔細看了一下她的臉,額頭包著紗布很顯眼,青腫的部分也沒消下去,一看就是個傷員,但吃東西的樣子完全不像是身心受過打擊,一邊哼哼唧唧一邊繼續啃牛角包,還啃得挺歡。
他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來,說:「你這個樣子,待在這兒休息吧,要什麼讓阿姨去給你拿或者買就行。」
葉蓁蓁急忙搖頭:「我男朋友下午就回來了,我才不在這兒待著。再說了,我還有工作要做。」
唐洛想要掐死她:「工作個屁,什麼工作那麼重要?」
葉蓁蓁更想掐死他:「什麼工作?和合的工作啊,哎,你家的工作啊,我還不是為了你,哎喲媽呀,我的臉。」
唐洛表示自己絕不背這個鍋,而後翻著白眼打電話給阿姨:「給我煮幾個白水蛋,用保溫包裹著拿到對面來。」一看就是個經驗豐富的好鬥分子,「拿熱雞蛋滾你那個臉,消腫很快。」
葉蓁蓁居然門兒清:「我知道!我經常煮。」
「為什麼,你經常被人揍嗎?」小唐總突然提高了警惕,「不會是你男朋友家暴吧?我去揍他。」
葉蓁蓁啼笑皆非:「家暴你個頭啊,是給我男朋友用的,他小時候老打架。」
「老打架?有暴力傾向,不好,要麼你換個男朋友吧?」
有這樣沒事兒建議人家換個男朋友的嗎?葉蓁蓁讓他滾蛋:「他都是去幫人的,從來不主動動手。」
唐洛哼一聲:「我不信。」看她這麼身殘志堅地把牛角包和煎蛋都吃完了,就問,「真的去上班啊?我都把早上的會議給推了。」
葉蓁蓁想了想:「首先得去警察局錄口供。」突然一激靈就跳了起來,「我那個包呢,我昨天抱回來那個包呢?」
「你進門就放保險柜了,密碼是0404,真夠吉利的。」
葉蓁蓁想起來了,趕緊過去找,發現真的在保險柜里,這才鬆了口氣:「哎喲,嚇死我了。」
唐洛看著她輕手輕腳把那個包弄出來抱在懷裡,問:「我媽讓你去拿的?」
葉蓁蓁點點頭:「嗯吶。」她看看唐洛,「我把保險柜里的東西全亂扒拉進去了,也不知道裡面是啥,要看看不?」
唐洛很冷淡地說:「不看。」
他頭一句話明知故問,再配合現在一下子陰鬱起來的表情,心態簡直明明白白——高佳妮放保險柜里的東西,可以想見多貴重,不找唐洛拿,反而找葉蓁蓁。當兒子的,難免有點犯嘀咕。
葉蓁蓁冰雪聰明,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嘆口氣:「小唐總,你媽去醫院的時候手機落家裡了,沒法找你。我要不是誤打誤撞,她也找不著我。」伸手推了一把唐洛,沒推動,但表明了態度,「能不小氣嗎?」
唐洛反推了她一把,葉蓁蓁差點沒飛出去,幸好旁邊就是床,一屁股摔床上了。
他還不服氣:「你才小氣。」氣得葉蓁蓁在床上跟螃蟹一樣划水。
說孩子氣是真孩子氣,說犟也是真的犟,唐洛硬是不看包里的東西,但他這方面比葉蓁蓁周到:「把東西存銀行去吧,我媽保險柜里放的東西肯定很貴重,帶著走不安全,放了我再送你去派出所。」
「小唐總,你原來不是個傻小子啊?很謹慎嘛。」
唐洛嗤之以鼻:「老子一個人帶著一張沒有上限的信用卡,在歐洲那種鬼地方混了小十年,傻小子早死無葬身之地了,就你看不起我好吧?」
葉蓁蓁很公平:「那不是我一個人,全公司都覺得你挺傻的。」
唐洛開車不忘報復,一指頭戳在她青腫的臉上,葉蓁蓁正舉著一個雞蛋揉呢,頓時慘叫一聲:「疼,疼,小唐總你個棒槌。」
他們就近找銀行,開好保險柜,用唐洛的名字把東西存好了,他接下來還真的陪著葉蓁蓁去了派出所,寸步不離,讓她心裡很感激。
被人襲擊過之後,平時再樂觀開朗的人,心裡都會湧現出難以磨滅的不安全感,獨自一人的話,哪怕光天化日之下也會惶恐不已。
受理案件的派出所就在高佳妮公寓附近,他們到的時候,李大才已經等著了。警方動作很快,已經從公寓物業提取了他們需要的監控視頻文件,現在就讓兩人分頭從自己的角度把整個事件描述一遍。
前後一個多小時,看了一遍記錄沒問題,簽字,派出所一位警察又開了介紹信,讓葉蓁蓁去指定的地方做法醫鑒定,其他就是等人家破案了。
葉蓁蓁這時候還有心情調皮,看到口供記錄上警察的名字之後傻樂,因為對方明明是正義角色,本名卻叫作「歐壞壞」,令人感嘆這個世界上的父母啊,給孩子取名字真的是可以隨便到一定的程度。
唐洛陪著她把一應該乾的事兒幹完,都到中午了。法醫鑒定說她是輕傷,唐洛當場表示醫生你說得對,我也覺得是輕傷,兩禮拜准好對不對?法醫瞟過來那小眼神,意思是「姑娘,這要是你男朋友,你就讓他滾吧」。
折返派出所交了驗傷報告,終於告一段落,兩個人餓得不行,找了一個小西餐廳吃飯。葉蓁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只見外面天青如水、世相平安,如果不是臉上還火辣辣地疼,昨晚發生的一切簡直恍然如夢。
點好吃的,等上菜的工夫唐洛問她:「你今天不去醫院了吧?」
他問得正巧,葉蓁蓁正在考慮要不要去看高佳妮呢,她想想自己的樣子要是給高佳妮看到,這位姐姐肯定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完肯定自責加懊惱,心情不知道能糟糕成什麼樣子。她沒有太多醫學知識,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有心腦血管問題的病人,心情不好肯定不是什麼值得樂觀的狀態。
唐洛也覺得有道理,打了個響指:「好吧,不去就不去,那去哪兒?我陪你。」
葉蓁蓁瞪著他:「哎,我不去是我不去,你不去是什麼意思?」
唐洛這一瞬間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那個最應該去探望高佳妮的人。葉蓁蓁一看他臉色就明白了,氣不打一處來:「你親媽哦!」
唐洛不肯認慫:「那你也去。」
葉蓁蓁服了:「你一個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去醫院看一下親媽還得有人陪同是什麼意思?」她苦口婆心地勸,「高姐住院了,心情不好,她就你一個兒子,肯定盼著你去,你能不彆扭嗎?」
唐洛不搭這個茬,且瞅著她瞅了半天,說:「我問你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蠻奇怪的:「你為什麼這麼心疼我媽?」
葉蓁蓁愣了愣,新鮮啊,真沒考慮過啊,想半天之後才認真地回答:「因為她對我好啊。」
唐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媽對你好?」
他回憶了一下自己小時候的遭遇,感覺「好」這個字根本無法和高佳妮聯繫在一起:「沒有人覺得我媽好。我和我爸不覺得,我姥姥、姥爺,那可是我媽的親生父母,也不覺得,我們家的用人,換了好多個,沒一個覺得她好的。」
他的好奇心熊熊燃燒了起來:「所以她對你怎麼個好法?」
葉蓁蓁脫口而出:「她早上陪我去游泳。」
「幾點?」
「六點開始。」
「早上六點?」
「嗯吶。」
「這是對你好?」唐洛一臉震驚。
問得葉蓁蓁有點泄氣,回頭想想頭幾天早起游泳的時候,那確實是生不如死。
但說回來,高佳妮沒忽悠她啊,說一百天可以養成核心習慣,硬是養成了,就說現在吧,運動成了剛需,精力杠杠的,體脂比才百分之十九,身上可硬是一點贅肉都沒有啊。
這一來她又有了一點信心:「游泳對身體好啊,她還天天陪著我游,也得六點到,這不算對我好嗎?」
唐洛鼻子里哼了一下,臉上那不以為然的小表情都能揪一團下來泡酒了。這表情葉蓁蓁很熟悉,尤其在會議室里見得多,這哥們兒就是這樣長期用傲慢來掩飾自己的無知,效果對其他人來說還挺好。
這時候菜上來了,他吃了兩口沙拉,不依不饒繼續問:「行吧,那還有呢?」
葉蓁蓁也吃,每次只能從嘴裡塞一小口進去,費勁,但還堅持不懈地吃:「她培訓我,給我上課,花好多錢請老師教我怎麼做事啊。」
「還有呢?」
「還有?還有給我找工作,讓我去好公司上班啊,你看我這不是和合的助理總裁嗎,年薪好幾百萬呢,雖然還沒拿到吧。」葉蓁蓁認為這是最有力的證據了,畢竟這個年頭,找一份好工作可不容易。
結果唐洛聽到這兒基本上就明白過來了:「我知道了,我媽就是訓練你來幹活兒的!」他就差沒喊了,「那叫什麼好?」
代表童年的自己,他此刻面對葉蓁蓁發出了字字血淚的控訴:「我跟你說吧,我小時候她也是這麼訓練我的,跟你那個模式一模一樣,自己也陪著,給我請最好的老師,你想想看她為了啥,是為我好嗎?」
葉蓁蓁聽得有點蒙:「啊,可不是嗎?」父母培養小孩子還能為了啥,不都是為你好?
唐洛對這種腐朽的封建家庭觀嗤之以鼻:「放屁!她就是為了讓我長大了接替她去開公司、做生意,她壓根兒沒想過我喜歡什麼,我想要什麼,這算狗屁對人好啊。」
「你就這麼不願意管公司啊?」
葉蓁蓁想起蘇桐過手的那些項目,創業者們前仆後繼,犧牲髮際線,犧牲心腦血管健康,犧牲夫妻生活、親子時光,為的不就是管公司、管更大的公司嗎?所有這些人,不說真的達到,就是夢想中一生事業所能達到的終極規模,最狂野也就是和合這樣子吧,結果小唐總就有種對此嗤之以鼻:「一輩子都在開會、都在掙錢、都在應酬,有意思嗎?」他還反問了葉蓁蓁一句,「你覺得有意思嗎?」
葉蓁蓁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有點沒意思。」
唐洛聽到這句很高興:「那你還說我媽對你好。」感覺終於把葉蓁蓁繞到自己這邊來了。
結果葉蓁蓁仔細想想回過味來了:「哎,照你說,敢情就是因為你個白眼狼撒丫子跑了不回來,你媽白培養你了,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折騰我唄?」
「估計就是這個意思吧。」唐洛對葉蓁蓁發出了猛烈的嘲諷,「現在還覺得我媽對你好嗎?」
他們二位面面相覷,要不是四周人多,他們差一點要抱頭痛哭起來,彼此之間產生了一種相依為命的奇妙聯繫感,畢竟倒霉孩子到處都有,栽在高佳妮手上的也就他們倆了。
唏噓著吃了幾口東西,她好奇起來:「不過小唐總啊,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唐洛的意麵來了,墨魚汁大蝦番茄天使面,看起來還不錯。他吃了一口,答得很乾脆:「不知道。」
然後他說:「小時候想過要當畫家。」
「油畫還是中國畫?」
唐洛笑了:「漫畫。」
葉蓁蓁「撲哧」笑出來:「完了。」
「怎麼完了?」
「你媽媽發現了不錘死你。」
唐洛立刻有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是啊!」他比畫了一下,「她發現之後,就把我的漫畫書和我練手畫的稿子,全一把火燒了。」
他沉默下來,看著街上熙熙攘攘,就像突然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時他站在自己房間里,透過窗戶往外看,看著花園裡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里有他創造出來的雙刀俠,雙手持刀奮力衝鋒、一往無前,想以一己之力和來自未來的巨大機甲干仗,拯救世界。
葉蓁蓁扭頭看著他突然變得面無表情的臉,想象著一個孩子看著自己心愛之物被無情毀滅的場景,心裡對他湧起了巨大的同情。
她靜靜等了一會兒,輕聲說:「你不愛管公司的話,那怎麼辦呢,小唐總?」
她看看天上,有一架飛機正由南往北,不知道去向何方。也許對任何人來說都只有遠方是自由的,人類誕生於非洲,沒有車、沒有馬、沒有指南針,卻跨越了一片片海洋與山丘,散布到了全世界,而後世世代代發現真正意義上的遠方永遠在別處,永遠無法觸及,永遠不會來臨。
她問唐洛:「你不想管公司,那要麼逃回歐洲去?」說出來了卻自己也感覺行不通,「你爸媽不給你錢你就完了。」順手鄙視了一下人家,「你不能自己掙錢嗎,有手有腳的?」
唐洛說:「可以啊。」
「你能幹啥?」
「我有兩個藝術史學位,可以去美術館打打工,給人噹噹解說員什麼的,或者去健身房當教練。」
葉蓁蓁瞅了他一眼,去美術館打工對吧,一小時四歐元,夠你幹啥?至於健身房什麼的,衣服架子好看是好看,但健身房教練不都得是一塊塊腱子肉嗎,這瘦長條的體格搗什麼亂,莫非嫌人家倒閉得不夠快?
於是她嘆口氣:「完了,靠你自力更生肯定要餓死了。」
唐洛聳聳肩:「別那麼悲觀,不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嗎?」
葉蓁蓁說:「首先你得是輛車啊。」
他們一邊吃一邊胡扯,眼看吃完都準備買單了,葉蓁蓁話鋒一轉:「哎,不管怎麼樣,你還是去看看你媽吧?」
「為啥?」唐洛簡直要生氣了,怎麼剛才整一套革命家史就白說了呢?
葉蓁蓁勸他:「那真的是你親媽啊,你不想去美術館打工就還在花父母的錢不是嗎?俗話說花人的手短……」
「我不短。」
葉蓁蓁給噎一跳,差點就上手去打唐洛了,氣急敗壞的:「那也是親媽啊,受傷了你不去看,給人嚼舌根子說你不孝子,不也挺糟心的。」
「誰嚼我舌根子?」唐洛問。
葉蓁蓁理直氣壯:「我啊。」
這可真沒法反駁,唐洛一下子就笑了出來,他拉著葉蓁蓁去拿車:「行吧,先送你回公司。」
他把葉蓁蓁送到了和合樓下,自己走了。葉蓁蓁目送那輛法拉利消失在視線盡頭,為高佳妮稍微高興了一會兒,而後走到旁邊找了個藥店,買了個大口罩,把自己的臉結結實實蓋上,打定主意被人問起就說感冒了。她又在一家街邊小店裡買了個低檐的小帽子,戴上跟身上衣服還挺配,這麼全副武裝上了樓。
她回到唐洛的辦公室,在裡面轉了一圈,想著這兒隨時可能有人來,就算她時時刻刻戴口罩,湊近了看也肯定能看出問題。
葉蓁蓁不想把自己受傷的事情張揚出去,當機立斷拿上電腦和筆記本,直奔樓上,在茶水間找到了保潔廖姐:「廖姐,幫我在這層樓找個地方坐唄,最好清凈點兒,我感冒了,想躲一躲。」
自打她來和合,跟廖姐直接打交道的機會其實不多,但隔三岔五她常帶點兒吃的,都是年紀大一點的人就是有錢都不怎麼接觸的新鮮東西,松露巧克力啊,日本和果子啊什麼的。她自己和唐洛吃一份,給Florence一份,也給兩位阿姨送一份,沒見到人就放茶水間裡面她們休息的地方,見到人就送到手裡,說一兩句話就走了,每次都笑眯眯的。這麼幾個月下來,阿姨對她的印象就特別的好。
現在葉蓁蓁要幫忙,又是分內的事,自然當仁不讓就答應了下來。
說起來對公司環境的熟悉程度,保潔阿姨認了第二,和合總部上下上千號人,也沒人敢認第一,廖阿姨徑直就把葉蓁蓁帶到了三十七樓西北角上的一個小辦公室里。這個辦公室是真的藏得好啊,大廳走到底,左拐過去就進了一條走廊,走廊挺深,微帶弧形,在入口看不到盡頭的情況,走到底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小房間,左邊房間四面牆有三面是玻璃的,右邊則封閉得嚴嚴實實,門上也沒有銘牌,很傳統地鎖著。
她們站在這兩扇門之間,廖姐問蓁蓁:「葉小姐,你說你想要清凈一點,多清凈算清凈?」
葉蓁蓁笑:「喲,清凈還分級別啊?」
廖姐抿嘴:「分啊。」
她順手打開左邊那間門,往裡看看:「這間呢,一般沒人來。」又轉身特別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右邊那扇門,嘴角帶著一絲小小的狡黠,「這間呢,絕對沒人來。」
所謂凡事無絕對,如果說到了絕對,那肯定有理由的。
果然廖姐就有充足的理由:「這間辦公室的燈有段時間壞了,完全沒人用,修好后也一直空著。」她壓低聲音,「我有時候跟關阿姨幹活兒干累了,就在這裡面休息,反鎖起來就行,沒人進得來。」
她對葉蓁蓁擺擺手:「葉小姐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是沒關係的,不要跟其他人說。」
葉蓁蓁答應了,沒敢像平時一樣笑,臉疼。廖姐靠她那麼近,自然看得出來不對勁,她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了,然後鑰匙交給她,話語里有深意:「鑰匙你拿著,不用了給我就行。葉小姐,別太拚命了,身體要緊。」
和廖姐說的一樣,這個小辦公室簡直遺世獨立,關門自成一世界,格局和其他小的獨立辦公室差不多,有桌子、椅子、文件櫃,非標配的是一張行軍床,摺疊著放在牆角。
兩位阿姨手腳都很麻利,自己休息的地方更是乾淨,四處一塵不染,葉蓁蓁覺得還挺滿意的。
她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剛要開郵箱,突然想起了什麼,打了個電話給郭也。
那邊壓著聲音:「姑娘,叔忙著呢,一會兒打給你吧。」
葉蓁蓁也壓低聲音,跟倆賊接頭似的:「郭叔,高姐進醫院了,我就跟你說一聲。」
郭也馬上就慌了:「什麼?」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拉動椅子的聲音,他大步流星往外走,不管剛剛在做什麼,這會兒都脫身了,然後聲調就提高了:「怎麼了?」
葉蓁蓁把過程說了一下,郭也嘆口氣:「我早跟她說不能一個人住,身體不好還這麼倔。」語氣里還有一絲微妙的失落感,「進醫院了第一時間也不跟我說。」
葉蓁蓁趕緊為高佳妮分辯:「也不是啦,高姐昨天到今天都躺著呢,電話估計都用不了。」
結果郭也更擔心了,叫葉蓁蓁:「你發個地址給我,我一會兒開完會就去看她。」
「嗯,郭叔你去她肯定高興。」
打完這個電話,葉蓁蓁心裡安定了一點,注意力拉回到電腦上,看到自己的私人郵箱里多了三封新郵件。發件人一個是南京的,一個是武漢的,一個是廣州的,但主題全都和會務套餐的報價有關,她開始還恍惚了一下,打開附件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她頭天下午請五湖四海的舊同事分頭幫著從鳳儀那裡詢的價,這就有結果了。
根據葉蓁蓁的要求,三家公司都把套餐里的內容做了部分改頭換面,加加減減下來,總體而言仍然相當複雜。但從葉蓁蓁發出郵件到現在,以工作時間算前後不過大半天,鳳儀居然就能及時回復,其他不說,至少響應的速度和態度是第一流的。
她沉下心來開始看報價和方案,找了三個參數來做比較:第一是公開平檯面向大眾的市價,第二是她以往在各處小公司上班時攢下來的供應商報價,第三是唐洛幫她從和合系統里調出來的鳳儀報價。
忙活了兩個小時,結果讓葉蓁蓁瞠目結舌。
如果光從報價和協議條款上來看,鳳儀一點問題都沒有。
報價最低、服務最細、附加值項目最多、付款條件最寬鬆。
如果說世人心目中對關係戶的存在有一個基本的判斷標準,那麼鳳儀就全是跟這些標準反著來的。
葉蓁蓁不甘心,開始循著系統里找出來的各個協議清單、付款單據和報價以及方案進行比較,看有沒有中途加碼,有沒有貨不對板,有沒有坐地起價,有沒有虛增服務。她打雜多了,相當了解會務商務公司的伎倆,就算你審核再嚴、預算卡得再死,他們都有本事給你細細碎碎多幾筆錢出來,到付尾款的時候往往還要扯皮,這還是一廂情願的情況下。如果這種公司和掌握關鍵許可權的人有直接關聯,那拿到訂單之後就能從容做手腳,本來報價八萬的經銷商會議場地可以變成十五萬,本來人均三百的雞尾酒會餐飲可以加到一千,餐單上卻只變動兩個小吃品類,甚至話筒升了個級也多收三五千,可以說有數不清的刮油水的招數,林林總總加起來,利潤率相當高。
饒是葉蓁蓁心裡門清加火眼金睛,翻來覆去地對照、查驗,發票和付款明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去對,都要把屏幕看出一個洞來了,硬是沒有找到任何破綻,甚至有幾次實際付款的數字,比協議上定的還要稍低一些。這種情況葉蓁蓁自己辦事兒的時候遇到過,往往是預訂了保底數量的酒店房間卻沒有住夠,主辦方足夠認真的話,往往可以把冗餘的房款跟酒店協商,轉成餐飲或者場地費用,整體而言就能省下一些。
要說為什麼葉蓁蓁去的公司都待見她,其他人可能是因為她個性好,老闆往往是因為她真做得到坦蕩公平,就是擺在面前、隨手就可以沾得到的便宜,葉蓁蓁都不沾。她也不是特別清高,自己和蘇桐掙的錢,她也管得死死的,有時候摳門起來也很有一套,但只要是人家的錢,她就沒興趣。
她花了整個下午時間查驗完詳情,還看了不少鳳儀公司與和合這邊行政部門來往的郵件,那個負責任的態度、回應和反應的速度,都讓人印象深刻。到最後葉蓁蓁不得不承認,在任何條件下,張豐宇選擇鳳儀作為自己會務和活動的綜合供應商都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合乎公司利益的。如果換一家,別的都不說了,硬成本的花費反而可能高出起碼百分之二十。
有幾封郵件,署名就是陳鳳儀本人,從文字里葉蓁蓁看得出來,陳鳳儀不僅僅是態度好,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有一絲謹小慎微,似乎生怕自己和自己的團隊搞砸什麼事。
也許她在和合做生意的時候,無論自己做得多好,內心仍然是覺得在被張豐宇照顧和偏袒吧。
葉蓁蓁最後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無功而返,她把電腦推開,走到窗戶面前,看著街道上的車水馬龍,心情不知道是沉鬱好還是明快好。
沉鬱有沉鬱的理由,張豐宇這一條線,看來是走不通的了,中國人說「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如果市面上所有的公司在實際競爭力上都不夠打鳳儀,那就算是張豐宇屬意安放進和合供應商系統的,也不會有什麼值得拎出來說的問題。
倘若張豐宇和這位陳鳳儀女士之間有夫妻關係,自然是共同行動人和共同利益人,有規範有條文有章程不能有利益輸送,打蛇可以打七寸,但他們不是。
對相愛的人來說,同心而沒有名分,感情上當然是一種悲哀,但現實來看,未必不能是一種便利。世界上的事,本來就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
而明快的是,葉蓁蓁其實從來不喜歡抓到別人的把柄,她努力當一個好人,她還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儘管她自己都常常會對這樣天真的念頭髮出嘲笑。
這麼糾結了一陣子,她回到電腦前,回了幾封郵件給自己的舊同事,謝謝她們幫忙,而後這條線就告一段落,要在七月的董事會上讓羅西不能順利連任,只有翟思柔這一個發力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