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掌權一時爽,幹活火葬場
關於翟思柔,如果說葉蓁蓁知道得比和合其他人一點不少,那麼她也知道得一點不多。翟思柔工作很拼,個人生活也頗為圓滿,和先生是大學同學,有一個女兒今年考大學,總體而言,沒有什麼需要其他人操心的點。
越是能把生活保持在這種良好狀態的人,心裡越有一本賬,絕對不會隨便打破自己所處環境的均衡,要讓她冒著得罪大老闆的危險,在董事會上投票反對羅西連任,簡直想想都不可能。
但她的平衡本身又是怎麼來的呢?
葉蓁蓁下過功夫去了解和合這一批關鍵人物,關於翟思柔,她聽到最多的一個評價是敬業。
高佳妮如是說,Florence如是說,甚至連清潔阿姨廖姐也這樣說。
哪怕一個項目能讓她拿到不菲的個人回報,但對公司長遠利益的好處不明確,翟總也寧願不做。她的公平嚴格和高佳妮很像,但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加可貴——和合可不姓翟。
葉蓁蓁由此想到,要動搖翟思柔的陣線,就要找出羅西這個陣線的弊端。
而她在這一點上能想到的,首先是翟思柔在御龍影視公司收購案上和羅西的分歧。
葉蓁蓁在這件事上了解不多,但印象深刻。因為翟思柔和羅西衝突得相當明顯,要對此加以利用,必須得到更多信息,首先當然可以讓唐洛從內部入手,通過系統資料和各種會議裡外的溝通,去逐項了解和分析情況,現在所知道的片段都於事無補。另外她也想到,其實了解這件事還有另一個角度,那就是影視圈裡的那些人,特別是御龍股東那些人,他們對這個收購案的看法。
說到打聽影視界的事,其他人就不用找了,現成Spnecer擺著的。
她打電話給Spencer:「李哥,問你一件事兒。」
Spencer一如既往地酷,但接受她叫李哥,算是非常另眼相看了:「啥?」
「上次跟你說的,我們有個跟影視有關的項目,我想打聽點兒信息。」
Spencer永遠沒廢話:「說。」
商業收購沒公布前是機密,葉蓁蓁不提具體信息,只問:「業內有沒有幾個大明星攢一個公司,然後大公司收購的案例,這種操作正常嗎?」
Spencer毫不猶豫:「正常啊,特別正常,都不用幾個大明星,有時候一兩個演員自己做個公司,運作得好就能被收購,套現走人,掙錢掙得可舒服呢。」
「什麼叫作『運作得好』?」
「就是有作品、有利潤,買的人覺得值這個價唄。」
「那要是一家新公司,啥都沒有,也被收購呢?」
Spencer還真挺懂:「那多半就是看對賭吧,三年五年的,對賭條件達到了,買的人也不虧啊。」
葉蓁蓁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Spencer問她:「怎麼了,你們在收哪家公司嗎?」
「在談呢,到底哪家公司我不能跟你說哈,不過你要是聽到跟這一類合作有關的,就跟我說一聲唄。」
Spencer表示明白:「知道了。」
通完這個電話,葉蓁蓁一看時間不早了,於是打電話給蘇桐,那邊一接她就問:「寶,你啥時候下班啊?」
蘇桐還沒說話,她就聽到旁邊有個女人的聲音說:「創業園三號門進來,第一棟樓門口停就行了,有一個四平的牌子……」
緊接著蘇桐就回答了:「我還要去一下三里屯,大概七點半能完事。你呢,要不要我去辦公室接你?」
葉蓁蓁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雞血效力散盡了,忽然就覺得很是疲倦,於是說:「我回家去等你吧,有點累了。」
蘇桐聽她沒精打採的語調,有點詫異,說:「那你回家吧,我儘快回來,好不好?」
葉蓁蓁說了一聲「好吧」,伸手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紗布,不知怎麼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喉嚨就硬了起來,像是在哽咽。蘇桐馬上察覺了:「小包子,怎麼了?」
她使勁兒清了清喉嚨,說:「我不太舒服。」內心一下子就脆弱了起來。
蘇桐「哎喲」了一聲,稍微沉默了一下,說:「你等等啊。」然後電話就掛了。
葉蓁蓁趴在桌子上等著,蘇桐說等等,就真的是等等,他不會忘記你在等,也不會讓你等太久。果然五分鐘之後他又打電話過來了:「小包子,我現在沒事了,你想要我去公司接你,還是回家見?」
葉蓁蓁一下子坐了起來:「你沒事了啊?」又高興又有點慚愧,「是不是我打攪你工作了?」
蘇桐滿不在乎:「工作哪有能做完的,隨時做都可以,你不舒服我們就早點回家啊。」
葉蓁蓁甜甜的,剛才的無精打采一下就不見了:「那我們回家見吧,你怎麼跑去創業園了?」
「項目在這邊,那我現在出發了哦,誰先到小區門口誰買個西瓜啊。」
初夏的西瓜,那是造物主的光榮啊,又甜又沙,冰箱里稍微冰一下,兩個勺子一起挖著吃,是生活里最微小又最實在的幸福。
懷著對這樣幸福的憧憬,葉蓁蓁下樓上車,一路暢通無阻到家,蘇桐還沒打電話過來,那應該是還在路上。她於是蒙著口罩去小區旁邊的水果店挑西瓜,煞有介事地敲敲打打,看看瓜蒂顏色,掂量掂量大小,正起勁,忽然眼前一黑,身後有人貼近,眼睛被蒙住了。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從胸腔深處不由自主發出凄厲的慘叫,把水果店裡買東西賣東西的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蒙她眼睛的當然是蘇桐,平常這樣的小把戲沒事就玩,葉蓁蓁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回過手臂來抱他,從來沒有過這麼激烈的反應,但等他把女朋友抱住一看,馬上就明白過來原因了。他雙手捧著蓁蓁的臉,緊盯著她包紮過的額頭和口罩上邊露出來的青腫部分,聲音都變了:「小包子,你怎麼受傷了,這是怎麼回事?」
葉蓁蓁的下巴貼在蘇桐胸膛上,這是她熟悉的懷抱、她熟悉的氣味,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最依賴的人,只要有他在,任何人要傷害她葉蓁蓁,除非踏過蘇桐,她以生命擔保這一點。
於是在這一刻,她從昨晚開始一直緊緊繃著、不敢也不能服軟的心和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而放鬆下來的表現,就是伸開雙臂,拼了命地抱住了蘇桐,拚命往他懷裡蜷縮,不顧自己在人來人往的公眾場合,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她一直哭,蘇桐一直把她抱著,沒有說「不要哭了,旁邊有人呢」,也沒有說「好了好了沒事了」。他的責任就是站在這裡,穩住,讓她能不顧一切地哭,直到壓抑著的恐懼和悲傷都釋放出來。如果世界要因此對他側目,那就讓它側目,他根本不在乎。
等葉蓁蓁終於冷靜下來,蘇桐才抱著她的肩膀,拎了一個西瓜,兩人一起慢慢走回家去。葉蓁蓁哭著的時候,已經開始斷斷續續說起來在高佳妮公寓遇到的事,蘇桐越聽越是后怕,眉頭皺成老大一個結,他問了一個挺關鍵的問題:「你覺得高姐心梗和有人入室搶劫之間,有關係嗎?」
葉蓁蓁嚇一跳:「不應該有關係吧?」
她說得也有道理:「要是同一個人,高姐根本沒機會去醫院啊。」
蘇桐沉吟了一下,看她焦慮思考的樣子,心裡老大不忍,於是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站起來去把西瓜放冰箱里冰鎮起來:「小包子,這事兒咱們放放,不想了。先吃西瓜吧,破案的事兒交給警察叔叔。」
他回來把她抱著:「這幾天你也不要去上班了,在家休息。我能不出去也不出去,好嗎?」
葉蓁蓁溫順地答應了,她是真不願意去回想那驚心動魄的時刻,順勢窩在蘇桐懷裡:「那咱們說點兒高興的事吧!對了對了,我前幾天去新房子那裡看了一下,好像快要開盤了呢!」果然是讓她高興的事,一想到嘴角就有了笑容,「快要有自己的房子咯。」
蘇桐「哦」了一聲,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說:「那挺好。」臉上卻沒有什麼愉快的神色。
葉蓁蓁在家休息了幾天,這期間早晚都給高佳妮打電話問候和聊天,知道唐洛去看了媽媽,也知道公寓物管和派出所去了醫院通報和詢問情況,具體問了什麼高佳妮沒說。
葉蓁蓁聽著聲音,高佳妮的身體狀況應該是一天天在好起來了,她每天都找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不過去,但高佳妮聽過就算,半句都不追問。
除此之外呢,就是唐洛一天到晚給她打電話,主要是為了求救。
所謂掌權一時爽,幹活火葬場,唐洛動用親媽拿到了商業美術館項目的許可權之後,發現自己其實是上了賊船了。這個項目要在一百多個城市的和合廣場落地,千絲萬縷,紛繁複雜,需要上達天聽等總部決策的其實只有很小一部分,對唐洛來說事情已經多得要爆炸。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問題在於沒有受過基本的職業訓練,天天早上一打開郵箱發現有一百封郵件要看,系統里每天都有七八個會議邀請和等待批複的申請,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媽你把許可權收了吧,誰愛給誰吧。
他如果真的這麼說,那就算練到了跆拳道宇宙金光帶,也會被高佳妮直接打死,小唐總還沒有橫到這個地步,所以只好硬著頭皮上。這個過程中困難重重,而他願意和能夠依賴的對象,當然只有葉蓁蓁。
這樣一來,葉蓁蓁休息了就跟沒休息一樣,疲於奔命地為大少爺研究材料、協助分析、提供會前準備和會後消化一條龍服務,還有最重要的決策建議。她有大把搞不定的地方,自己做功課不夠,還要把蘇桐和郭也,以及郭也為她找的那一群智囊團拖下水,集思廣益,殫精竭慮,圖的就是小唐總能在親爹和羅西面前爭口氣。
這麼過了好幾天,葉蓁蓁頭上的傷拆線了,青腫最明顯的地方也稍微消了下去。她下重手上遮瑕和粉底掩蓋掩蓋,勉強也能見人,花了不少時間,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下,趕緊去了高佳妮那裡。在醫院大堂登記的時候,劈面遇到肯醫生,他很高興:「葉小姐,你來接高小姐出院嗎?」
葉蓁蓁都愣了:「啊,今天出院了?」
肯醫生聳聳肩:「是的,已經在辦手續了。」
葉蓁蓁撒腿就要往病房那邊跑,被肯拉了回來:「葉小姐,你平常和高小姐親近嗎?」
「親啊,怎麼了?」
醫生一臉嚴肅:「她這次住院是因為心梗和外傷,這兩方面目前都沒有問題了,但檢查出來她有嚴重的胃炎、胃潰瘍,經常會出血,肝部和其他血液的指數也不好。」他盯著葉蓁蓁,「高小姐是不是經常喝酒?」
葉蓁蓁支支吾吾,肯醫生也不逼問,只是強調了一下:「如果是的話,一定要她戒酒,督促她好好吃藥調理,否則的話……」他冷酷地比畫了一下,「我們會很快再見的。」
說完就大步流星走了,留下葉蓁蓁和她腦門上三條黑線共同目送他高大的背影,心想你個醫生能不烏鴉嘴嗎。
她小跑到病房,高佳妮已經收拾停當了,戴了一個小帽子,坐在床邊看窗外的醫院草坪,默默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葉蓁蓁敲了敲門:「高姐。」
高佳妮回過頭來,唇邊帶著一絲微笑,可是視線一落到她臉上,笑容就消失了。
唐洛和物業什麼事都跟高佳妮說了,但很有默契地,誰都沒提葉蓁蓁受傷的事兒,只用葉小姐受了驚嚇含糊過去了。畢竟面對著的是個病人,大家儘力而為地不想給她增加心理負擔但只要看一眼,她也就明白為什麼葉蓁蓁這麼幾天都沒來看自己了。
葉蓁蓁陪著高佳妮,林阿姨就在外面辦手續。一切妥當之後,三個人出了醫院大門,上車徑直奔后海。
高佳妮讓人在那一帶找到一個帶花園的小院子,大隱隱於市,一條窄巷子進去,走到底豁然開朗。院子里是一棟平房,兩進六個房間沒樓梯,兩百多平疏疏朗朗,恰好是高佳妮的風格。說來也巧,剛好就在這幾天,房子主人在一家高級樓盤中介處掛了盤,信息放出來才十分鐘,就被中介推給了林阿姨,她和高佳妮一起看過了房子的照片、視頻和3D實景介紹,自己再過去看了一眼實際情況和周邊環境,當場一錘定音,拿了下來。
這棟房子空間夠了,林阿姨就住了進來,另外請了一個專做清潔的阿姨早來晚走。司機也換了住家的,全天候跟著,是郭也的遠房親戚,也姓郭,叫郭小光,海軍特勤退伍五年,之前一直在創世上班的,知根知底。
葉蓁蓁一眼就喜歡上了那個小院子,主人是一位出身大戶人家、長居海外的設計師,自己的房子弄得很清淡,可是清淡里處處細節都很講究。傢具看起來平平常常,識貨的人才知道稀罕,就拿起居室里的椅子來說,木質的,圓扶手,四條腿,三根圓滑木棍搭成的靠背,組合起來簡簡單單,無非是一把椅子,坐下去卻叫人心裡一震:脊椎曲線、身體弧度,能跟這把椅子貼合到天衣無縫。十二萬一把的椅子,兩萬花在材料上,十萬花在匠心上,買得起的人都覺得值。
特別好的還有園子,花木扶疏,生機蓬勃。牆角有個小池子養魚養荷花,蓮葉圓圓才見綠影,初荷未聚塵,池子旁邊有一棵很大的榕樹,長得格外茂盛,請了園藝公司過來徹底打理了一遭,在榕樹下安了一個木茶台和幾張細藤編的扶手椅。太陽好的時候,飛鳥在天,繁花臨水,很安靜,往那裡一坐,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高佳妮住了一個禮拜院,人恢復得不錯,但明顯更瘦了,進屋也戴著帽子,因為前額往後剃光了頭髮,配上她清朗的眉目,倒是意外地好看。
她回到新的住處就是坐著喝茶,看林阿姨和葉蓁蓁整理東西,兩個人一唱一和,都嘮嘮叨叨叫她以後不要喝那麼多酒,早點休息,在池子邊釣釣魚什麼的。高佳妮都聽著,不置可否,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早上一直收拾到晚上才終於告一段落,飯吃完了蘇桐來了,和高佳妮打了招呼接葉蓁蓁走。上午去醫院也是他送的,這段時間雖然他不能放假,但堅持和女朋友同進同出,家裡突擊換了格外牢靠的鎖,各處門窗都排查了一遍隱患,在沒有明顯必要的情況下,強行提高了家庭安保等級。
這一次葉蓁蓁沒覺得他小題大做,反而因此安心了少許,身體雖然慢慢恢復了,心理上的恐慌還在。她在家待著白天還好,天黑之後蘇桐要是晚了一點回來,蓁蓁就不由自主要把所有房間的燈打開,蘇桐在家她就寸步不離跟著,就連洗澡、蹲馬桶她都要站在一邊,杯弓蛇影了好幾天,人才漸漸放鬆下來。
這會兒她告辭回家,高佳妮親自送他們出去,在院門那裡看著小兩口手牽手走了兩步,忽然叫了一聲:「蓁蓁。」
葉蓁蓁轉過臉來:「嗯?」跟只兔子一樣跳回來,「高姐怎麼啦?」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高佳妮。
她伸手摸摸姑娘的臉,很輕,那裡的青腫差不多消了,但還是看得出來受過傷害,摸完說:「你明天來找我吧。」
「嗯,我下班後來,明天再不去公司小唐總要發江湖追殺令了。」
高佳妮莞爾:「不用先去上班,你早一點來吧,我讓林阿姨做你愛吃的小籠包。」
她很少這樣不提原因就安排蓁蓁的行程,葉蓁蓁也沒有問,只是伸手抱抱她:「好嘞。」
她再次轉身走回蘇桐的身邊,兩人穿過一條巷子,去大路上坐車,蘇桐問她:「高姐說啥了?」
葉蓁蓁說:「讓我明天來找她,沒說為啥。」她吐了吐舌頭,「不知道是想我了還是批評我最近工作不力。」感覺兩個可能性都比較大。
蘇桐抱著她搖了搖:「怎麼會工作不力呢,你都受傷了還去上班呢,而且你本來就做得很好。」
「是嗎?」
「是的。」
他說著平常的話,眉頭兀自皺了起來,心裡有事似的。葉蓁蓁抬頭看看他:「寶,你怎麼了?」
蘇桐把她的手拿起來親了一下:「小包子。」
「嗯?」
「如果高姐明天是跟你說,讓你不要去和合上班了,我希望你能夠答應她。」
葉蓁蓁很驚訝:「寶,你說什麼啊?」
她找不到任何高佳妮不讓自己去和合上班的理由。董事會很快就要開了,她還惦記著要怎麼樣才能讓羅西從輪值總裁的位置上下來。商業美術館那邊,小唐總昨天還打電話過來,說他要親自管採購的渠道,讓她協助聯繫那位做藝術品中介和展覽的林先生。再有,工資還沒拿到呢,滿打滿算一百多萬了,拿到之後夠給新房子買全套傢具了。
她在和合半年,幾乎什麼實際工作都還沒做,怎麼高佳妮就會讓她不去了呢?
她問蘇桐:「為啥這麼想啊?」
蘇桐對她笑笑:「隨便想想的。」
她不依:「怎麼可能隨便想想呢?」
蘇桐想想:「你不是說唐洛開始上心工作了嗎,那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啊。」
葉蓁蓁「哦」了一聲,她「哦」是「哦」了,聽也是聽到了,其實沒把蘇桐這句話放在心上,主要因為吧,在她心目中小唐總跟「上心」兩個字之間的距離還差得遠。
她第二天早早來了小院這裡,上班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林阿姨真的給她做了小肉包,連白粥、小菜、豆漿一應俱全地放在院子里的茶台上。高佳妮喝著茶,看著她大快朵頤,兩人說些閑話,主要內容是葉蓁蓁向高佳妮投訴小唐總的種種淘氣行為。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高佳妮忽然叫葉蓁蓁:「你去我卧室,床頭柜上有個木盒子,給我拿過來。」
葉蓁蓁過去拿了,是一個檀木盒,不大,入手卻沉甸甸的,交到高佳妮手裡:「這是啥啊,高姐?」
高佳妮把盒子打開,又遞迴給她:「給你的。」
「給我的?」葉蓁蓁一看,嚇一跳,「首飾啊?」
檀木盒子分了兩層,上層是開合的,下層是抽拉的,每一層都放著金首飾。上層是一對鐲子,鑲了大顆的紅寶石,扭紋多圈的,總體其實很粗,但雕琢細緻,不顯笨;下層是一條大金鏈子,鏈子下墜著一塊水滴形的翡翠,拇指蓋那麼大,綠瑩瑩的,水色極佳,此外還有一對鳳凰耳環,寫意派的,寥寥幾根線條勾勒出一對俯瞰眾生的百鳥之王,鳳凰兩眼鑲了整顆鑽石,熠熠生輝。
這套首飾別的不說,黃金的重量摺合成價格就相當驚人了,至於寶石、翡翠和鑽石這些硬貨,連葉蓁蓁這麼不懂行的都知道成色沒得挑,價值不菲。
她趕緊合上蓋子,想遞迴去:「高姐,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高佳妮沒接,她似乎在新家第一晚沒睡好,眼圈帶著黑影,神情疲倦,說話也慢慢的:「你不是要結婚嘛,給你結婚用的。」
她看看那套東西:「潮州人嫁女兒,金銀珠寶陪嫁是必須的,越貴重越說明娘家人看得起,爹娘兄長都寵愛,嫁到別人家裡就不會受欺負。」她笑笑,「我結婚的時候,忙著創業,沒辦婚禮,就在雲的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吃了個飯,所以娘家也沒有陪嫁。」語氣很落寞,包含著意外的軟弱,「看看我現在什麼下場。」
她伸出手摸摸葉蓁蓁的頭髮:「別跟我爭,拿著。我沒女兒,以後也不會給人這些東西了,你就當成全我一個心愿吧。」
葉蓁蓁鼻子一酸,趕緊往後仰面收眼淚:「高姐你幹嗎啊,好端端的說什麼呢?」
高佳妮把手放下,沉吟了一下,接下來的話,才是一個真正的晴天霹靂。她說:「然後你從今天起,不用再去和合上班了。我會發一年的薪水給你,過兩天就到賬,其實錢不多,但我知道多給你也是不會要的。」
葉蓁蓁一下坐直了,睜大眼睛,她完全沒理薪水的茬兒:「高姐?」她放下那個首飾盒,滿臉迷惑,「為什麼啊?」轉念一想又很不安,「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去了那麼久了,什麼都沒幹出來。」心裡就很難過。
高佳妮看著她,滿心都是慈愛:「不是的,你為我做了很多。」
她在醫院待了幾天,似乎突然想通了不少事:「洛洛前幾天來看我了,能參與商業美術館的項目讓他很有動力。聽他說起來,他和他爸爸也能相處,這樣下去,自然慢慢願意承擔更多的責任。人嘛,都是要蛻變和長大的,他應該總有一天能把公司撐起來,他一個紈絝子弟能做到這樣,真的都是你的功勞。」
親自鑒定兒子為紈絝子弟,高佳妮實在是相當的嚴格,她對葉蓁蓁的情真意切,也半點沒有摻假:「我年輕的時候,為了事業,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別人的命也可以不要,現在想起來,真的有必要嗎?」
她輕輕拍著葉蓁蓁的手背,將心事淡淡說來,此刻的高佳妮,是唐洛從未得到過的那個母親:「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事實,那就是自己人生的一個階段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要重新來過。蓁蓁,你是個好孩子,別去為我蹚渾水了,我知道你不喜歡。至於給你的薪水,你安安心心拿著,一點都不用覺得抱歉,你給我的,三百萬根本買不到。」
她說話的過程中葉蓁蓁張了幾次嘴,沒說出話來,可是眼睛卻越來越熱。她沉默著抓緊高佳妮的手,那是一雙實在太過剛硬的手,適合掌握權杖與斧鉞,卻不知被人輕撫的滋味。
高佳妮轉過頭看著榕樹上微微動搖的枝葉,幾乎是接近哀懇地說:「沒事的時候,還是來看看我吧?」
葉蓁蓁俯身過去,臉靠在她的肩上,眼淚滾出來,一顆顆的黏稠又滾燙,滴落在衣服上,滲進去,濕潤著高佳妮的皮膚,帶著哭腔說:「高姐你說什麼啊,不管幹啥,我怎麼會不來看你呢?」
高佳妮輕輕拍著她起伏的背,看著高天上流雲翻滾。世上的事,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成與敗之間,有時候相差不過一念,但做決定的過程,卻有可能非常漫長而且艱苦,一旦你決定了,也就是決定了。
葉蓁蓁在高佳妮那兒待到了中午,而後真的就沒去上班了,徑直回了家,進門鞋子都沒換,在沙發上坐著,好一會兒沒緩過來。
想著幾天前,她還在想著怎麼去影響董事會,把羅西從輪值總裁的位子上拉下來,還在絞盡腦汁幫小唐總拿到許可權好好做項目,結果頃刻之間,都不用了。
那種巨大的失落感,就像一塊石頭壓在背上,叫葉蓁蓁到這會兒還回不過神來。不管高佳妮怎麼說,她都忍不住要懷疑自己,如果我這樣做,如果我那樣做,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呢?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唐洛電話打進來了,語帶嗔怪:「人呢?我等你一上午來開會,你都學會曠工了!」
葉蓁蓁聽到他的聲音,想到以後不用去那個辦公室跟唐洛鬥嘴,竟然更難過了:「小唐總,高姐讓我不要去上班了。」
唐洛愣了:「什麼?」馬上就反骨仔上身,「不行,我不同意。」
葉蓁蓁硬被他氣笑了:「小唐總,好像輪不到你不同意好嗎?」
唐洛氣急敗壞:「不行不行不行,你必須上班,你都休息好幾天了,怎麼可以不上班?」一副周扒皮的腔調。
「不是讓我繼續休息,是讓我別去公司了,以後都不去了。」一想又沒好氣,「哎,我是傷員啊,休息一下,你這是什麼態度?」
唐洛內心的騷動簡直昭然若揭:「跟你說了是輕傷,輕傷休息到這個份兒上差不多了。我媽怎麼不跟我說別上班了,儘管休息呢?」
葉蓁蓁苦笑:「大少爺,和合是你們家的,你別做夢了。你從現在到八十,估計都休息不了。」
唐洛那個犟啊:「和合是我們家的我就可以做主,你趕緊來上班。」
葉蓁蓁順口說:「那等你正經是董事長再說吧,啊,現在輪不到你。」
唐洛勇於與天斗,與地斗,以及與人斗:「那我不管,我周四周五還是不開會。」
葉蓁蓁有心說他愛開不開,現在關她一毛錢的事啊,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別啊,開啊。」
「不開。」葉蓁蓁哭笑不得,扯了幾個回合,被唐洛殺敵一萬,自損一萬八的霸氣態度折服了:「開吧開吧,求你了啊,小唐總你剛開始挑大樑怎麼就慫包了呢?這樣吧,最多你聽不懂的錄下來或者拍下來,郵件都發給我,我繼續幫你看行不行?」
唐洛得寸進尺:「可以,主要是商業美術館的項目你也要幫我做,之前的工作都不能停下來。」
葉蓁蓁受不了:「要不要喂你飯啊?」
唐洛說:「那不用,不過說到飯,林阿姨的飯你還是繼續堅持送一下吧。」
葉蓁蓁大怒:「想得美!我都沒得吃,我還專門給你送飯!」
唐洛認為可以:「林阿姨不給你做,那是你的問題,你要反省一下為什麼。」
兩人就吃的問題又拉扯了一會兒,終於回到正題上:「對了,巴黎那個林先生你聯繫到了沒有?」
葉蓁蓁措手不及被拉回了工作的情境里,張口就答:「聯繫到了,說七月在巴黎有一個系列展,都是小有名氣的亞洲新晉藝術家作品,很適合咱們的項目,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唐洛很高興:「去啊,你有沒有法國簽證?」
葉蓁蓁還真有,最近和蘇桐一起辦的申根一年多次往返,想的是今年買了房子之後就去拿結婚證,然後趁夏天天氣好去一趟歐洲。
唐洛很高興:「那我來聯繫那邊的老師同學什麼的,咱們去一趟巴黎,把採購渠道這邊定下來。」
葉蓁蓁趕緊喊:「喂喂喂,你別瞎起勁啊,高姐都不讓我去公司了,去什麼巴黎?」
唐洛打了個響指:「你別管,我有辦法。」電話又掛了。
葉蓁蓁看著「嘟嘟」響的手機搖搖頭,心想這孩子怎麼就聽不懂人家說話呢。
她被唐洛一鬧,稍微緩過來了,站起來打開電腦,開始整理這幾個月在和合跟進的工作,郵件、材料、各種項目進度,一項一項列舉出來,按時間線和任務主題歸類。她還特地把她覺得有用的、唐洛必須要知道的信息都標註出來,一樁樁一件件細緻入微地寫在交接的文檔里。怎麼說的來著,就跟高佳妮說的一樣,做好了這些東西,她也算是完成了階段性任務了。
說到交接,跟唐洛交接是沒有意義的,這位爺目前都不承認葉蓁蓁要離開的事實,而且鐵定不會老老實實看文件,這方面靠得住的只有金牌助理Florence。她發出文件,隨後就給Florence打電話想要口頭再提醒一下,結果非常意外的沒人接。
作為助理,Florence的電話是二十四小時開機的,只要老闆或者工作相關的人找,三聲之內一定會接,算是她職業習慣的一部分,即使是重要場合真的接不了,也會立刻發回提示信息約定回電時間,但今天一直響一直響,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
葉蓁蓁心裡犯著嘀咕剛要掛,突然有人接了,但是個男人的聲音:「喂,您好。」
葉蓁蓁一愣,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機屏幕,以為是打錯了,但明明就是Florence的名字,電話里又繼續在說話:「喂,您好,請問您是機主的家人或者朋友嗎?」
葉蓁蓁趕緊放回耳朵邊:「你好你好,我是機主的朋友,怎麼了?」
那位男士很是驚慌:「我是專車司機。這位女士坐我的車去市第一醫院,結果路上說肚子疼,然後就昏過去了,我車子上全是血。我現在在醫院幫她挂號,她在急救了,你是她朋友嗎,那你要不快點過來吧。」
葉蓁蓁腦袋裡「嗡」的一下,怎麼身邊的人就輪流跟醫院杠上了呢,這是不是和合的風水有問題啊。
她根本不知道Florence家人的電話,甚至家人是不是在北京都搞不清楚,只好自己匆匆忙忙照著對方說的地址殺過去,和那位好心的專車司機接上頭一了解情況,嚇慌了神,Florence已經進了手術室了,原因是宮外孕。
她把專車司機墊付的挂號費先給了,另外給了兩百塊洗車的錢,然後坐在手術室外面等著。她想著宮外孕這種非常私人的事,Florence肯定不願意盡人皆知,所以猶豫了好一會兒,手機拿起來又放下,最後誰都沒通知。她身邊椅子上坐的也是等手術的病人家屬,有的人一臉漠然如同行屍走肉,有的則坐立不安,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彷彿座位上有看不見的火焰在熊熊燃燒,正將人漸漸烤到窒息。
前後手術做了兩個多小時,推出來的時候Florence還在麻醉之中,沉沉睡在擔架床上,本來化了上班的妝,現在眼影、睫毛膏都糊了,一團團暈開在眼睛周圍,襯得她臉色格外慘白、憔悴不堪。她的頭微微歪在一邊,和印象里她平時的優雅風姿一比較,叫人格外難受。
葉蓁蓁就懷著這樣難受的心情,跟著她一路回到病房,沒消停幾分鐘,護士過來讓她裡外辦各種手續,葉蓁蓁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責任,硬著頭皮去了。填病人資料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Florence的真名,更不用說身份證號碼和家庭住址了。
現代人真有意思,同在一個辦公室,位置相距不過十米,天天打照面,各種話題都能聊半天,結果在醫院填表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兩個人之間連最基本的了解都沒有。
她回去病房,在病床旁邊找到了Florence的包,從夾層里找到一個小卡包,放著身份證,一看真名叫雲婷婷,是個格外嬌俏但沒什麼氣場的名字,而且是海南海口人,跟她雪白嬌嫩的膚色可半點都不搭配。
這麼一番費勁,全都看在了護士眼裡,就問她:「你是她什麼人啊?」
「同事。」
「家裡人呢?」
葉蓁蓁搖頭:「不知道啊。」
護士看了看包里那個手機:「這麼久沒別人打電話過來?」
這一下提醒了葉蓁蓁,她摸出手機,看了一下果然有三個未接來電,有兩個是一個名叫「光明」的人打來的,還有一條信息,在界面上顯示出內容是三個問號和沒頭沒腦的一句:非得這樣嗎?
她問護士:「我那個同事多久會醒啊?」
護士看她一眼:「估計得好幾個小時,每個人體質不一樣。」她又好心提醒,「你先把手續辦了,有事可以先走,不用守著她,守著也做不了什麼,趕緊叫家裡人來是正經。要是不放心,留個電話給我們,她醒了就打給你。」
護士的手指頭點了一下她填的表:「押金能墊吧?」
葉蓁蓁趕緊點頭:「能墊,能墊。」
她上上下下跑了好大一會兒,到處排隊排出一身汗來,終於把一應手續料理完了,回病房又看了一眼Florence,確實還沉沉睡著。
這是一間大病房,左右都是病人和家屬。葉蓁蓁給Florence掖了掖被子,猶豫了一下,把她的包揣上帶走了。
她走到門口,剛好接到蘇桐的電話,問她在做什麼,剛一說她在市第一醫院,那邊就嚇破了膽:「怎麼了,怎麼了?」
葉蓁蓁趕緊安撫他:「我沒事我沒事,我有個同事生病了,我來看看。」
蘇桐長出一口氣:「驚弓之鳥不堪一擊,說這麼關鍵的事兒小包子你能不能別大喘氣?太嚇人了。」
葉蓁蓁笑著安慰他:「好好好,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她回到家等到晚上蘇桐回來,一邊吃飯一邊跟他說起這事兒,說著說著聽到Florence的包里電話響,一看又是那個叫光明的人打來的。她趕緊接起來,剛說了一句「喂」,對方是個女聲,劈頭蓋臉就一頓罵:「狐狸精你怎麼還沒死呢?破壞別人家庭你是不是特高興?你是人嗎,還是狗娘養的?還想用懷孕這一手來套男人,跟你說你做夢吧,不要說你懷孕,就是你生下來抱到我家門口,也不會有人認孩子的,你死了那條心吧!」
電話「啪」地就掛了,葉蓁蓁一臉蒙地看著手機,嘴裡含著半塊排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蘇桐在旁邊也聽到了:「這是啥情況?」
葉蓁蓁有兩次在和合大廈門口遇到Florence和一個開寶馬的男人,從舉止神態來看,兩人的關係一定很親密,如果「光明」就是那個人,那對方顯然是有家室的,現在估計是被人家太太發現,就出事了。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輪不到別人評判,葉蓁蓁對此什麼都不說,只是搖搖頭把手機放回包里,嘀咕了一聲:「造孽哦,宮外孕,什麼男人值得你宮外孕啊?」
蘇桐在旁邊嚴肅地指出:「這也不是她自己選的嘛。」
第二天葉蓁蓁摸著晨光起身,從冰箱里摸出一隻嫩雞,解凍后挽起袖子「噼噼啪啪」地斬件、飛水,又放進高壓琺琅鍋里,加菌子排骨清燉了一鍋湯。蘇桐在床上都被香醒了,睡眼惺忪地出來一看很高興:「有雞湯麵吃嗎?」
葉蓁蓁笑:「有!」
她先舀了一碗湯用密封的保溫盒裝著準備等下帶去醫院,又從冰箱急凍層里拿出一包炒好的五香肉臊子,一點點油下熱鍋,把臊子炒散了,加少許雞湯潤一潤,另外用湯給蘇桐下了一碗面。
臊子扣上去,香得男人穿個褲衩,T恤都趕不及穿了,光個膀子坐在那裡吸溜吸溜地吃,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哎呀,我家乖妹妹做的早飯全世界最好吃啊。」
葉蓁蓁坐在一邊擦手,端詳著他有點憔悴的臉,靠過去依偎著:「我暫時沒上班就天天給你做啊。」
蘇桐搖搖頭:「那不用,偶爾吃一次幸福感最強,天天做太麻煩了。」
蘇桐吃完三下五除二洗漱好,出門送葉蓁蓁去醫院,送到病房門口親了一下,看著她進去了,自己剛要走,忽然裡面傳來一陣喧嘩,喧嘩中夾著葉蓁蓁「你幹什麼,你幹什麼」的焦躁喊聲。他一聽情況不對,推門就衝進去了。
葉蓁蓁就在左邊第三張病床面前站著,張開雙臂,床上的病人蜷縮成一團,物理意義上的瑟瑟發抖。她在擋的是一個穿灰色三宅一生皺褶連身裙的中年女人,比葉蓁蓁最少高了一個頭,骨架結實,臉相很硬,頭髮剪得短短的,非常利落的樣子。她雙手握拳,眼睛沒看葉蓁蓁,而是盯著病人,滿懷憤怒地喊叫:「你要臉嗎?你父母雙亡就想讓其他人的孩子也沒有父母,你的心腸怎麼那麼歹毒?我告訴你,你懷孕也好,沒懷孕也好,我們家光明都不會離婚的,他要是敢離婚,我就帶著孩子跟他一起死,我死了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我天天就會來纏著你!」喊到後面,已經聲嘶力竭,那聲音蘇桐和葉蓁蓁都認得出來,就是昨天晚上電話里聽到的。
葉蓁蓁微微側著臉,承受著對方的唾沫星子像暴風雨一樣噴發,半閉著眼睛,但就是不敢躲遠,剛才她進門就看到這位對準Florence撲過去,自己要是走開,說不定Florence被從病床上拖下來都有可能。
以病床為圓心,病房裡的其他人鬆鬆散散圍成一圈,都在看熱鬧,從這個女人連珠炮似的幾句台詞里,整個故事情節已經呼之欲出,沒什麼新意,但越是沒什麼新意的,就越能激起看客的興緻。
蘇桐趕緊幾步擠上去,一下子插在葉蓁蓁和中年女人之間,很平和地說:「這位太太,這裡是醫院,有什麼問題,等病人出院之後再來談,可能會更合適,你說呢?」
這種時候,他隨時可以變身成流氓的形象就發揮了明顯的作用,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但再不要命往往也敵不過絕對力量的碾壓。那位女士現在就被蘇桐的力量感鎮住了,立刻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蘇桐,神情裡帶了一點謹慎的顧慮。蘇桐拍拍葉蓁蓁:「妹妹,你陪陪Florence,我帶這位太太出去走走。」
他拉住人家的胳膊,又彬彬有禮又不容抗拒,中年女士身不由己就被他帶出去了,到了病房外才反應過來,用力把他的手一甩,氣憤地說:「你是誰,管什麼閑事?」
蘇桐很和氣:「我是裡面那位病人的同事,您貴姓?」
對方一愣:「姓秦。」
蘇桐伸出手:「秦女士您好。」
對方又是一愣,盯著他那隻強壯有力的大手看了半天,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跟他握了一下,氣氛一下子就從原始部落劍拔弩張變成了文明社會商務會面。
蘇桐持續和氣:「秦女士,是這樣的,我們和病人是同事,她的私人生活我們不了解,也不會去干涉,你們需要怎麼溝通和解決問題都是OK的。只不過她昨天才做完手術,現在身體非常虛弱,我們於情於理,都是要照顧她的,不然同事一場,實在太不像話,您覺得呢?」
秦女士感覺自己無言以對,內心其實是想說「讓她去死,老娘才不在乎呢」,但看看蘇桐的塊頭,又覺得自己這種言論還是暫時不發表為好。她還在措辭反駁,蘇桐繼續說話了:「您看要麼今天就先回去吧,您都能找到這兒來,她估計去哪兒也跑不了,咱們就給人一點時間先恢復身體,好嗎?」
說是說「好嗎」,其實一點沒給人家拒絕的機會,他輕輕在人肩膀上推了一下,動作柔和得都叫人沒法反應,但對方本能就順著那個方向,往醫院大門口去了,走了好幾步可能是回過味來了,猛然停住,氣鼓鼓地回過頭來。蘇桐微笑著跟她揮手,然後進了病房。
病床上Florence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窩成一團。葉蓁蓁在旁邊坐著,一臉無奈,看見蘇桐進來,嘴唇翕動:「怎麼樣?」
蘇桐比了個「走了」的手勢,用眼神問:「她怎麼樣?」
葉蓁蓁搖頭,站起來彎下腰,隔著被子對Florence說:「婷婷,我把你的包放你枕頭邊了啊,手機充好電了,床頭柜上有雞湯,你喝之前問問醫生能不能喝。」
被子里的人紋絲不動,葉蓁蓁等了一會兒,蘇桐向她使了個眼色,葉蓁蓁又低頭說:「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啊。」
兩人走出病房,葉蓁蓁長出了一口氣,挽著蘇桐的胳膊:「哎呀媽呀,嚇死我了。那個女的剛才簡直想要把Florence生吃了。」
蘇桐很通情達理:「老公被搶了,想生吃了情敵可以理解吧?」
葉蓁蓁點頭:「可以理解。」她戳了戳蘇桐的腰眼,「但你要是被人搶了,我就不會生吃情敵,我肯定生吃了你。」
她的想法簡單粗暴:「能被人搶走那就是你的問題。」
蘇桐趕快表忠心:「第一絕對不會有人搶,第二要是真有這種苗頭,不等你動手,我自己吃自己,然後拉出來!」
葉蓁蓁忍不住笑:「就這麼有自信?」
蘇桐一點不含糊:「就這麼有自信!」
兩人出了醫院正門,穿過停車場往大門走去,忽然看到那位秦女士還沒走,正在停車場里。旁邊停了一輛眼熟的寶馬,葉蓁蓁見過的那個男人就站在女人面前,之前的風度都不見了,低著頭像個犯了事的孩子一樣,正被秦女士劈頭蓋臉暴罵,聲音都傳到這邊來了,罵了好一會兒,兩個人才上車離開。
葉蓁蓁搖搖頭嘀咕:「什麼人啊這是?」
蘇桐摸摸她的臉:「這個世界就是什麼人都有啊。」
兩個人走出醫院門,蘇桐問她:「小包子,你回家嗎?」
葉蓁蓁想了想:「我買菜去吧,你早點回家,咱們吃火鍋?」
蘇桐大喜:「吃吃吃。」咽下了幸福的口水,滿懷憧憬地上班去了。
葉蓁蓁說干就干,直奔超市掃了一圈火鍋食材的貨,心裡惦記著Florence,又特意買了好排骨,到藥店配了些溫補的藥材,回家把東西料理好,準備這幾天都早起給人送燉湯。
結果第二天到醫院一看,病床上大變活人,Florence不見了,躺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阿姨,前兩天做了巧克力囊腫手術,剛排到床位進來,之前都躺走廊上的。
葉蓁蓁拎著湯出去找護士,剛好遇到之前填表見到的那位,一看她的樣子就說:「你同事轉院了。」
她傻眼了:「啊?昨天不還在嗎?」
「就是昨天下午轉的。」
「能查到轉去哪兒了嗎?」她剛問出口就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算了算了。」
人家要是想讓你知道,還能電話都不打一個過來?既然擺明就是躲著人了,何必為難對方呢?
護士小姐對她笑笑:「是啊,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