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好好體會一下美妙的巴黎吧
從北京飛巴黎十一個小時,唐在雲沒讓唐洛用私人飛機,說太高調,Florence於是給兩個人買了頭等艙機票,這對葉蓁蓁來說是初體驗。
她以前一年去好幾次美國看蘇桐,都是買最便宜的經濟艙,有時候落地了腿都是麻的。再後來蘇桐能掙錢了,有幾次兩個人一起出去玩,一咬牙一跺腳買了商務艙,有張椅子能躺下,三餐有頭盤有甜品一道道上菜,味道也還行,滿意度已經非常高了。現在上飛機一看,頭等艙座位居然直接就是一個房間,有一張正經沙發床,有桌子、椅子和電視,人家還給發整套的真絲睡衣和洗漱用品,菜單看起來跟高級餐廳一樣高大上,忍不住注意力就給分散了一會兒,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會兒。
接下來十個小時,她躺著坐著吃著都心不在焉,從頭到尾一點睡意都沒有,腦子裡光在想蘇桐是什麼情況了,各種版本的故事和結局原原本本想了好幾個回合,沒有一個版本是讓人高興的。她最後下飛機的時候,眼睛比出發的時候更紅,整個人蔫頭巴腦到了極限,活像一兜子鹹菜。
她一走出飛機就迫不及待開了手機,站在等待過海關的隊伍里屏息靜氣,盯著簡訊界面不放,著急想知道蘇桐回電話回簡訊沒有,盯著就盯著吧,又有點膽怯,所以眼神不時遊離到其他地方,放空一會兒,忍不住了又看回來。
越是這樣著急,世界就越是各種跟你不對付。平常別管去哪兒,國內國外,一落地那簡訊「唰唰」的,領館電話啦、撥號規則啦、當地名勝啦,來個沒完。就從北京去個廣州,移動都要表示一下歡迎來羊城,請不要隨便搭黑車,要去游白雲山請聯繫正規旅行社什麼的。
今天卻始終是沉默、沉默、沉默,害得葉蓁蓁使勁兒安慰自己,這就是通信網路一時沒連上,蘇桐的消息和中國移動的溫馨提醒都還在空中奮力掙扎,只是遲到,不可能不到。
她心裡這麼七上八下,唐洛在旁邊觀察她的表情,冷不丁說:「你是想搶前面那個黑大哥的包嗎?」
葉蓁蓁說:「啥?」
「不然你老瞄人家褲袋幹嗎?」
他們前面確實是排著一個個子高大的黑人,一個LV老花錢包插在牛仔褲後面口袋,露出一大半。以唐洛在歐洲,特別是在巴黎生活的經驗,這簡直就是拿個高音喇叭在對滿街晃悠的小偷們發出派對邀請,不來順一下都不好意思。
葉蓁蓁盯著那個錢包看了半天,心痒痒想上去提醒人家收收好,被唐洛一把拎住:「少多管閑事。」
他順手還把她手機搶了:「你現在一副六神無主、心裡有鬼的模樣,天曉得你是運毒還是人彈,給安保注意到了一會兒肯定要細查你,浪費時間,別看了。」
他一下把手機揣進兜里了:「有電話進來我再給你。」
葉蓁蓁尋思著,這個場合跟唐洛打起來實屬不方便,反正信號一直沒通,手機給他拿了就拿了吧。於是她站在那兒,也沒精神多少,呆若木雞地,唐洛推她一步走一步。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出了關,安排好的車接上他們直奔酒店,這次還是住的老麗思,多訂了一晚房間,所以可以馬上入住。辦手續、訂迷你吧的食品酒水、要什麼附加服務,一條龍下來唐洛門兒清,比在北京和合總部里干坐著玩遊戲的時候感覺有用多了。
唐洛忙這些的時候,葉蓁蓁站在酒店大門口往外張望。清晨的巴黎,如同紅舞女褪盡濃妝將息下來,繾綣而慵懶,加上天氣陰,光靄茫茫,蒼然世外,簡直如夢如幻。
她望著遠處華麗的建築,想起自己和蘇桐約定的蜜月就是要在歐洲深度游。具體深度的方式是找幾個舉世聞名的城市找個小房子住下來,跟當地人一樣天天去超市,騎車走路逛大街,花一天時間在香榭麗舍大街坐著喝一杯咖啡什麼的,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感覺特有文藝范兒。
蘇桐本著自己對葉小姐的多年了解,指出她對法餐的容忍程度最多不超過三天,第四天不去找中餐他絕對上派出所主動申請冠夫人姓,反正葉桐也是個好名字,一家植物不分彼此。
葉蓁蓁勇敢地接受了這個法餐作戰大挑戰,但是馬上又問他帶自助火鍋加菜行不行,蘇桐說當然不行,這是赤裸裸的作弊。
現在言猶在耳,自己來了巴黎,身邊的人卻居然不是蘇桐,這感覺簡直怪異。
這時候唐洛走出來問她:「你想去休息呢,還是去逛逛?」
葉蓁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行李呢?」
「禮賓送房間了。」
行李送房間了人在這兒,想幹什麼還不是昭然若揭啊,她沒好氣:「所以就是要去逛逛咯?」
唐洛打個響指:「太巧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葉蓁蓁仰天長嘆:「哪裡巧了?」
唐洛還加一句:「你不是沒來過巴黎嘛,我這是為你好。」
葉蓁蓁沒精打采地答應了一聲,抬腿就要走,被唐洛攔住了:「你就這樣出去?」
「怎麼了?」
葉蓁蓁看看自己,為了坐長途飛機,穿的是舒服的運動褲、套頭衫,裡面的文胸都是運動款的,不剛好適合出去走嗎?
「你現在人在巴黎,等一下在街上會遇到不少大美人,你這個樣子好意思嗎?」
葉蓁蓁奮起反擊:「我就不換。你能怎樣?」
唐洛聳聳肩:「我媽還說給你請了形象管理老師,看來全浪費了。你別不信,陌生人就算了,還有可能會遇到我的前女友們。人家看到我跟你這樣的出門,會生氣的。」
不知道是不是水土的原因,葉蓁蓁發現唐洛到巴黎之後話變得很多,這一點叫人頭疼,還不如跟在中國的時候一樣面癱不出聲呢。
她吼了出來:「什麼叫我這樣的,人有啥好生氣的,老子是你助理好嗎?」
然後她反應了過來:「你有多少前女友啊,上街都能隨便碰到一個?」
唐洛來真的,還扳手指頭:「巴黎一二十個總有吧,米蘭最多,我比較喜歡義大利,那邊的本地模特比較好看。」很理所當然似的。
葉蓁蓁泄氣了,對這位少爺的光輝往事不做評價,只擺擺手:「算了,咱們不是一路人,走吧。」一邊走一邊想起來了,問,「給你媽媽報平安了嗎?」
唐洛點頭:「報了,連住哪兒都說了,免得她又提心弔膽的。」
葉蓁蓁有點意外:「可以啊,孩子懂事了啊。」
唐洛讓她滾。
雖說一到法國唐洛就在葉蓁蓁面前裝大尾巴狼,但他對巴黎的了解真不是瞎編的,難怪既不帶隨從也不讓找地陪,敢情他自己就是資深的地陪。
Florence從國內提前給他租好了車,唐洛連導航都不用開,帶著葉蓁蓁走街串巷,哪哪都熟,帶她看這個吃那個的,全程心情都非常愉快。一會兒教葉蓁蓁怎麼起出芝士蝸牛,怎麼分辨牛排好壞,怎麼配酒和甜點;一會兒跟她說某個從窗戶邊一掠而過的雕塑是什麼來歷,但沒多久就發現自己全部是在對牛彈琴。
事實證明蘇桐當初對葉蓁蓁能撐過三天法餐的估計太樂觀了,因為她從第二頓起就開始不停問:「哪兒有中餐啊,越南河粉也行啊?那裡有個日本餐廳,我們進去叫個烏冬面或者壽司吧。」被唐洛深深地鄙視。
哪怕真的吃烏冬面或者中餐,其實她也是食不下咽的,對巴黎馳名的美景也是視而不見的,腦子裡光在想蘇桐有沒有找她,到底他會怎麼解釋。之所以只能想,是因為每次她跟唐洛要手機,唐洛都拒絕她:「玩什麼手機,好好體會一下美妙的巴黎吧。」
「給我啊——」
「不給。」
「給我給我。」
「你夠得著我就給。」唐洛手一舉起來有兩米多,氣得一米六五的葉蓁蓁直蹦躂。
打又打不過,搶又搶不到,葉蓁蓁一點辦法沒有。
到了巴黎當地時間晚上五點,也就是北京時間晚上十二點,她和蘇桐完全不聯繫的狀態已經超過了二十四小時,已經逼近葉蓁蓁的極限。
這可是十幾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他們當時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家咖啡館坐著,唐洛總算從故地重遊的激情中稍微恢復了一點,也就是說,他終於消停了一點,不再興緻勃勃想每隔一小時就去干點什麼新鮮事了。
葉蓁蓁對他下了最後通牒:「手機給我!不然我就去另外買一個啦。」
唐洛這次倒是一點沒猶豫,從褲袋裡掏出電話「啪」地就放她手上:「一直震。」
葉蓁蓁瞪大了眼睛:「什麼?」
唐洛很理所當然的:「一直震啊,震一天了。」
「那你不給我?」
唐洛喝著咖啡,從杯子上方看了她一眼:「我故意的。」
葉蓁蓁想要暈死過去:「你有毛病啊?」
唐洛認為自己沒有,還對她苦口婆心地開啟勸說模式:「我是為你好,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幹嗎要對感情那麼認真呢?」
他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初夏是歐洲最好的季節,尤其是巴黎,天氣非常舒適,度假的高峰期又還沒有來,熱鬧程度剛剛好。
小唐總在這麼美好的環境里,對真愛進行了全盤否定:「你這麼在乎你男朋友騙不騙你的,是因為你相信真愛,我沒說錯吧?問題在於根本沒有真愛這種事啊,你明不明白?生物學上來說,男的天生尋求多伴侶,女性天生尋求強伴侶,只要腦子裡有補充夠了多巴胺、腎上腺素、內啡肽、苯基乙胺和腦下垂體後葉荷爾蒙這五種激素,你分分鐘都在談戀愛,跟誰都沒關係。」
「胡扯吧你就。」
「第一,我有科學根據,真的一點沒胡扯;第二呢,我約會過不少有夫之婦,跟老公關係都不錯,跟我玩得正開心呢,男人打電話過來,接起來就『Babe,sweetie,你想我了嗎,我也愛你』,電話一掛繼續玩。換了你遇到過這樣的,你也跟我一樣想。」
「呸,幸好我沒遇到過。「唐洛不在乎自己被呸,站在理論與實踐高度結合的基礎上發表了總結:「總之,想開一點,別較勁,這玩意兒真不值得。」
這些話換在一天之前能被葉蓁蓁噴得體無完膚,擺事實,講道理,直抒胸臆,不慷慨激昂、聲情並茂演個兩小時打不住,但現在呢,她就硬是啞口無言。不管想要說什麼,昨天所發現的一切都化身為一塊頂天立地的指示牌,上面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問號,在腦海中轟然砸下,無聲地發出質疑。
她只好苦笑著猛灌了幾口咖啡,苦得眉頭都皺起來了。
唐洛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這個藍山很正宗的,在國內基本都喝不到,你這個樣子糟蹋東西,你是牛嗎?」
葉蓁蓁有氣無力:「小唐總,你到了巴黎之後變得很討厭,你知道嗎?」
唐洛才不怕人討厭呢,繼續悠然自得地看街邊走來走去的人,還對穿得特別少的好看姑娘吹口哨。
葉蓁蓁就完全不理他了,急急忙忙打開手機。
簡訊告訴她,蘇桐在國內時間今天凌晨打了三次電話給她,然後肯定就醒悟過來了,記起她在飛機上,於是停下了。
航班落地一小時后,又開始打,這一次很穩定,每隔半小時打一次,最後一次是十五分鐘之前。
信息里問她到了沒有,然後就問怎麼不接電話,然後就說:「小包子你接電話,不管什麼事你也要聽我說啊。」
最後一條簡單明了:「我找高姐問了你在巴黎的酒店地址,我馬上過來。」後面粘貼了他航班的信息。
她盯著那條信息看,整個人忽然鬆了一口氣,坐姿自然而然也往下出溜了一半,癱在椅子上,這些身體語言昭然若揭,唐洛馬上就明白了:「男朋友跟你鬼哭狼嚎求饒了吧?」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都是我的功勞。」
葉蓁蓁瞄他:「十處打鑼,九處有你,憑什麼是你的功勞?」
唐洛認為理應如此:「不是我把你手機拿了,你早心急火燎跟他說上話了,情緒不冷靜,國際長途信號又一般,很容易造成誤會的。」
「小唐總,你是認真的啊?」
「可不?」
「這都行?」
唐洛再次顯示了自己在男女關係中的戰術修養:「我告訴你吧,我睡過的姑娘比你見過的都多,不管是什麼樣的,生氣了馬上就去哄的話,要花十倍的精力,帶來十倍的麻煩,乾脆利落先晾上兩三個月呢,再溝通起來效率就比較高了。」
「那萬一晾完兩三個月人家不要你了呢?」
「王爾德說了,『男人的愛情如果不專一,那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會感到幸福』,不要就不要了唄。」
葉蓁蓁很耿直地搜了一下這句話,還真的是王爾德說的。但甭管誰說的,這是一般人能通用的人生經驗嗎?她讓唐洛滾,唐洛不幹,繼續興緻盎然管人家閑事,這時候倒是很有王爾德時代那些嚼舌根愛好者的風範:「你男朋友怎麼求你了?有沒有說『你聽我解釋,我有苦衷』,或者『我只愛你一個,其他都是玩玩的』,這幾句台詞我都很熟。」
葉蓁蓁要給他氣死:「什麼亂七八糟的,沒有!」
她搖搖手機:「只說明天晚上過來。」
唐洛一聽,這哥們兒陣仗太大了吧,飛幾千公里至於嗎?「來巴黎?飛過來?就為跟你解釋誤會?」
「是啊。」
「等幾天會怎麼樣?」
「我難受啊。」
唐洛搖頭:「你們一夫一妻制就是費勁。」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來,我送你回酒店倒時差去,你看你困得,跟只熊貓似的。」
「你呢?」
唐洛看看錶:「今天還沒有鍛煉,我要先鍛煉,然後去找個熟悉的地兒泡個妞。」
葉蓁蓁想想自己這幾天也沒鍛煉啊,拿起包就跟著唐洛走:「我也去鍛煉吧。」
唐洛在她背上拍一記:「一起泡妞去不?Wingman是女人的話,成功率奇高。」
「啥是Wingman?」
「就是助攻。」
「你泡妞還需要助攻?」
「其實不需要,我當你這句話是誇我。」
「臭美吧你。」
兩人一路互相攻擊回到酒店,真的都換了衣服去鍛煉了一會兒,然後各回房間。葉蓁蓁把自己收拾完了,一躺到床上,整個人突然困得天昏地暗,一下就睡著了,在她睡夢之中手機還在不停地震,但她都沒聽到。
話說蘇桐為什麼會挪用購房款五百萬去投四平呢,很簡單,他和王建平從上海回來之後,四平在任何意義上,都算是走投無路了。
他們那天下午從上海回來,一落地,楊子意的電話就追過來問情況如何,蘇桐簡單地說不太順利,可能要另外想辦法,但沒有把見到陸天明的事說出來。
王建平對他那是肅然起敬:「你怕她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心裡難過吧?」他雙挑大拇指,「蘇總你真是條漢子。」
蘇桐苦笑了一下:「什麼漢子不漢子的,不然能怎麼辦呢,也不是她的錯。」
他們回到公司,蘇桐一屁股坐下,把椅子轉來轉去,腦子裡不知道想什麼。王建平在他對面看今天的業績,跟幾個主要部門負責人溝通工作的事,大家總結業績回顧問題,你一言我一語的,工作群里非常熱鬧,這種熱鬧勁從上午九點,往往能一直延續到晚上十二點,要到當天業績報告出爐才告一段落。
四平這小半年上上下下,都完全沒有了上下班時間的概念,清早來半夜走的很多,幹了一份工看公司有需要又干另一份的也不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蘇桐的帶領和感染,員工們是否會拼到這個程度。
他們各忙各的,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王建平抬頭一看,是楊子意來了。
她內心的焦急全都顯示在行動上,嫌走得慢,一路小跑衝進來,一看兩人的樣子,就知道蘇桐在電話里不是開玩笑。頓時就泄氣了,一下靠在牆邊臉色煞白,看看蘇桐,看看王建平,張了幾次嘴沒敢問具體情況,三個人都沉默不語。
最後還是蘇桐打破了沉寂,問楊子意:「公司現金流怎麼樣?」
楊子意對數據很清楚,張口就說:「年前基本持平,三月和四月是旺季,有三四百萬的盈餘,都填了之前欠供應商的款,五月開始就靠收入平基本費用了。」
一句話:沒有錢,至少一段時間內,那是山窮水盡的沒有錢。
「這兩個月有急付的款項嗎?」
問是這麼問了,其實蘇桐自己知道答案。
確實有一筆刻不容緩必須馬上就付的款項,是給浩然科技的。自打簽了合作協議以來,乙方一點沒掉鏈子,加班加點,系統已經快要全部上線,按進度都應該準備付尾款了,四平卻一直拖著,連二期款都沒付。
孟浩峰自己根本沒催過款,每次打電話和見面都是談系統開發和應用本身的事。客戶經理蔣小竹倒是按合同時間規定發過郵件提醒付款,後來也不再發了,想來是老闆跟她打了招呼。
明冠的投資本來就是這幾天的事,估值五個億,他們投六千萬,而且口頭承諾一年內融到第二輪,只要系統完全上線開始跑,再多開三分之一的店,估值峰值可以去到十一個億,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這樣的前提下,雖然欠著浩然科技的錢,蘇桐心裡還不至於焦灼,只要錢一到就連尾款一起付清,再繼續付費給浩然做後續維護就好了,錢義兩全,沒辜負朋友的好意。
怎麼想得到這一出峰迴路轉的山窮水盡呢?
「要付多少錢來著?」
楊子意心裡真的是一本賬:「最起碼一千五百萬,否則就算違約。」她的焦慮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違約的話,系統完全可以不交付的。」
孟浩峰之前已經預料到了創業公司的資金困難,合同簽好后還追加了一個備忘錄,把整體款項拆分成四次。這一千五百萬是二期款,也是主力款,要是能給,後面的有拖無欠,系統可以先上先跑著。要是從這裡就開始欠,就算孟浩峰想為他們兜底都沒戲了,畢竟是公司行為,除了股東還要對投資人交代,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仁盡義至。
沒有融資進來,智能系統又上不了線,四平就完了,妥妥地、踏踏實實地、毫無懸念地完了。
蘇桐就在這時候下了決定。
「我還能拿出一點錢。」
王建平吃了一驚:「什麼?」
「我有大概五百萬,再想辦法借一些,至少付一部分錢給浩然,讓系統跑起來,然後才有可能再去融資。」
王建平和蘇桐相處也算有日子了,他知道蘇桐家庭出身很不錯,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大學教授,底子是有的。但說馬上拿得出大筆流動資金,真不太可能,他自己再能掙錢吧,畢竟工作的年限有數,要是有五百萬,那多半是全家人的全部積累了。
他王建平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了,現在還要蘇桐全部搭上?
值得嗎?
但蘇桐沒有給他拒絕的餘地:「王總,這不是為了你,你別有任何心理負擔。」
他很冷靜,越是壓力大的時候,蘇桐往往就越冷靜,行動力越強,一切必要不必要的顧慮都拋在腦後,所謂不動如山,侵略如火,說的就是他本人。
如果他決定了要走一條路,就是路上下刀子,他最多也就是頂個鍋蓋防防腦門,走是一定要走的。
「孟浩峰是我兄弟,四平也是我的事業,我不會讓一個老王八羔子毀掉這麼多人的努力,老子一定要把這個項目撐起來。」
楊子意在旁邊聽到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下子站直了:「你說什麼?」
王建平覺得也沒必要瞞著她了:「我們在上海見到了陸天明。」言簡意賅幾句話,說起來怒氣難消,「他和明冠有長期合作,我們就黃了。」
他話音都沒落,楊子意已經臉色慘白,整個人站在那裡像一片被狂風摧折的樹葉,嘴唇不斷顫抖。她的眼神在蘇桐臉上遊離,蘇桐別過了臉,就這麼呆了半天,她轉身走了出去。王建平推動輪椅想要去追,被蘇桐攔住了:「讓她冷靜一下吧。」
王建平深深嘆口氣:「你拿錢出來,你女朋友沒意見吧?」
蘇桐沒吭氣,心想:王總你一個資深的已婚人士,怎麼能說出這麼天真的台詞呢?
他想到了葉蓁蓁新年去看房子的踴躍,等著開盤的期待,天天研究家居雜誌跟他說哪個沙發哪個窗帘的熱情。
身為男朋友卻要讓葉蓁蓁失望,對蘇桐來說,是頭一等難以面對的事。
可陸天明讓他別無選擇。
既然決心已下,就沒有什麼好猶豫和彷徨的,蘇桐直奔解決問題而去,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孟浩峰,坦坦蕩蕩又英雄氣短,把融資受挫、公司現金流窘迫的事開門見山地說了,要殺要剮要終止履行合約,都接受,但如果可能,希望還能給一次機會。
孟浩峰在那邊思量良久,最後丟下一句話:「我去做做老闆的工作。」
他一去就是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里蘇桐和王建平也沒閑著,先談了蘇桐五百萬個人入股后如何算股份。王建平的意思是按公司成立時的原始股來計算,占整個四平的10%。蘇桐則認為這不合適,創業之初四平一家店都沒有,五千萬是王建平和其他股東真金白銀砸進來的,現在有幾十家店了,翻一倍到兩倍無論如何都很合理,但王建平堅決不同意。
他的想法很簡單,四平現在這個篩子似的境況,蘇桐還願意往裡面投錢,投的根本就不是項目,而是人,是情義與堅持。世人對錦上添花情有獨鍾,雪中送炭早就被官方認證是傻瓜,那麼,作為那個被送炭的人,如果他萬一有未來,傻瓜就必須有好報。
蘇桐讀得懂他這一刻的表情,這不是兩個人去喝小啤酒,買單的時候象徵性地爭執,這是王建平發自內心的堅持,他於是不再推辭,就此一錘定音。
王建平推著輪椅立刻出門去叫法務來做合同,做完蘇桐仔仔細細看過,當場簽字蓋章,合同生效。
整個流程走完,剛好孟浩峰打電話回來,他盡了全力遊說,結果是浩然科技同意再把第二期款拆分成兩筆分開付。第一筆七百五十萬,必須在本周工作日內付清到賬,否則系統中止開發,已經上線的也要全部下線。
蘇桐放下電話,和王建平面面相覷。
他知道公司的情況,總部和門店各處的租金和管理費用、運營費用、一線員工的工資,都是刀口上必須要用的錢,靠每天的營收一個蘿蔔一個坑去填補,小數目還能集腋成裘,但絕對沒可能突然挖個幾百萬出來。要是勉強挖出來,地基就要崩塌了,那上線高科技的系統幹什麼呢?
沉默了很久,王建平慢吞吞地開口:「我太太那裡,還有一百多萬,是她媽媽留給她的體己錢,我跟她說說,拿出來先墊著。」
聲音越說越低,最後低到了塵埃里,這筆錢他能拿得到,可他也知道,要把這筆錢拿出來,對自己的愛人來說何等之難,這相當於把一個家庭最後的積累釜底抽薪,之後但凡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都不可能再承受得起。
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會把家庭的安定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抽掉這筆錢,相當於往這隻疲憊的駱駝身上再壓上一塊沉重的巨石,她什麼時候會崩潰,王建平想都不敢想。
即使如此,要付給浩然科技的錢,仍然還差一百二十萬。
一百二十萬,有錢人喝一晚上酒就喝掉了,給女朋友買一塊表就花掉了,逢年過節找一個私家島一家幾口人待個把禮拜,也就沒有了。
四平的命運,卻相當於就卡在這一百二十萬上。
再去籌資、貸款、借錢,哪怕信用再好,關係再到位,什麼都暢通無阻一套辦得下來,總還是要時間的。
而蘇桐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一籌莫展的時候,楊子意重新回到了辦公室,她顯然聽到了蘇桐和王建平的全程對話,走進房間的時候,手裡已經捏著一張銀行卡,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推給了王建平。
說了七個字:「我有一百二十萬。」
兩個男人都看著他,什麼都沒說,但眼神里是疑問。
錢是哪裡來的?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她什麼也沒解釋,疑問看得再明白,楊子意也不準備去解答。
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尤其是在蘇桐面前。
因為錢是從萬邦來的,從陸天明來的。
杜維廉,萬邦的人力資源副總裁,跟她談交易的時候是這麼說的,你還年輕,努力讀書,進萬邦拚命工作,你圖的是什麼呢?不就是圖好好掙錢,過好日子,有個遠大前程嗎?
楊子意當時否認不了這個說法,也就否認不了杜維廉接下來步步為營的邏輯:只要你不告陸天明,工資翻倍,送你去讀MBA,繼續當陸總的助理,給你經理級別的待遇,不願意的話,去外地直接當分部總經理也可以,反正老闆說你合格你就合格,其他人不敢說個「不」字。
她當時想的是什麼,自己已經忘記了,就沉默地在那間隔音、沒有任何監控設備的辦公室里坐著,手機進屋之前就被拿走了,整個人不斷在輕輕顫抖,像是發了瘧疾。杜維廉的聲音非常有穿透力,她也聽清楚了每一個字,但她的腦子裡,反反覆復都在播放那天在辦公室發生的一切:醉酒的陸天明突然把手伸進她胸口,把文胸帶子猛然拉斷。
她尖叫著逃跑,卻被陸天明緊緊壓在辦公桌上,一隻潮濕的、污穢的手,拉開她的裙子,猥褻著她的肌膚、她最隱秘的身體部位。
她拼了命地掙扎,下半身卻根本不能動彈,桌面上的座機就在她的臉旁邊。
她當時什麼都沒想,幾乎是下意識的,抓起電話就撥了她最熟悉、其實也唯一記得的那個短線號碼。
號碼那頭的人,對她來說既是上司,也是兄長,象徵著依靠,也象徵著光明,她撥通這個號碼,就像抓住滅頂之災來臨時的一根稻草。
他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如同電光石火,一切過去得如斯之快,她被拯救了,但英雄沒有將惡龍殺死,也即將遭到被流放的命運。而那呼救的公主呢,現在就在這裡,被要求去簽一個屈辱得無法想象的協議。
她想過拒絕的。
她進辦公室之前,從頭到尾想的都是拒絕,甚至在自己髮髻里,藏了一個嬰兒手掌那麼大的錄音筆,盤算著將談話過程錄下來當作證據,出門之後就直奔律師事務所。
但杜維廉有備而來,他祭出了壓箱底的法寶,壓垮了楊子意全部抵抗的信念。他說:「你媽媽的病,靠一直洗腎是治不好的,你不如再拿一筆錢,給媽媽換個腎吧。兩百萬的話,足夠到日本或者美國試一試了。」
他一邊說,一邊眯起眼睛,仔細審視楊子意的表情,並且漸漸露出微笑,因為他看到了防線瓦解的先兆。
人人都有遺憾,人人都有弱點。需要靠金錢去撫平和彌補,或再不濟,給一個救贖的機會。
楊子意不是例外。
錢就是這麼來的。
她沒想到的是自己根本沒有等到那個機會,在簽下協議后兩個月,楊媽媽因尿毒症併發症逝世,在她經年纏綿病榻之後,全家人對這個悲傷的結果早有心理準備,但那仍是對楊子意的致命一擊。
葬禮后的第三周,她在協和醫院確診,重度焦慮加重度抑鬱,必須長期服藥,並且定期接受專業心理醫生的諮詢。
她把賬戶上收到的那筆錢,拿去存了一個十年的定期,收益只有不到五個點,她是專業人士,知道這是最愚蠢和最低效的理財方法之一,但楊子意根本不在乎收益,她想要眼不見為凈,她甚至想要有一天自己能幹脆忘記這一筆錢的存在,都不算是一種損失。
直到這一刻,她找到了這筆錢最好的去處——給蘇桐,給王建平,給四平,去做一點有意義的事。
於是法務做合同、簽字和轉賬的流程,又現場照做了一遍,接下來就是交給公司的財務去處理工商變更,錢則第一時間出現在了四平的賬上。他們處理完這一系列手續,之前接觸過的一家基金突然約蘇桐在三里屯的一個咖啡館見面,楊子意剛好要回一趟公司,兩人一起走出了門,正等車,就接到了葉蓁蓁的電話,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就站在那兒把和基金的會面取消了,轉而決定回家。
楊子意在旁邊很吃驚:「怎麼了?」
蘇桐頭都沒抬,重新叫車:「我女朋友不太舒服,我回去陪陪她。」
楊子意無法理解:「你不是要去見投資人嗎?」言下之意,當然是見投資人比回去陪女朋友重要。
但蘇桐不這樣想:「她很少說不舒服,如果說了,那就是真的不舒服,我不放心。」
楊子意沉默了一會兒,而後說:「她就那麼不省心嗎?」
蘇桐心思沒在她身上,也根本沒注意楊子意言語中的輕蔑甚至怨恨,他只是簡單地說:「跟不省心沒關係。」
他當時腦子裡真正在想的是,要付給浩然科技的頭一個七百五十萬有著落了,下一個又迫在眉睫,所謂關關難過,但是關關要過,人生也好,事業也好,很多時候就是這麼一回事。
葉蓁蓁在巴黎的第一個晚上只睡了差不多四個小時,醒來明明還困得發慌,卻死活睡不著了,只好憤憤不平地起來。
她起來第一件事看了一下手機,蘇桐又打過好幾次電話,讓她心裡稍微定了一定,知道至少對方是惦記自己的,儘管那諸多繞不過去的事無論睡著醒著的時候都在禍亂情緒,消極的想法如天風海雨,無孔不入。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跑去吃早餐,進門就看到唐洛跟兩個美艷耀眼的洋妞共坐一桌,正神清氣爽地喝咖啡,喝了一會兒說了兩句什麼,洋妞們笑著站起來,分頭跟他親了一下就自己走了。唐洛轉而坐到葉蓁蓁的桌子邊來,又叫了一杯咖啡。
葉蓁蓁問他:「昨晚的戰績啊?」
唐洛點點頭:「是啊。LeCab,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看她好像恢復了一點精神,唐洛從她盤子里抓了一塊培根吃:「你呢,就這樣跟男朋友和好了?」
葉蓁蓁想了一下:「不算吧。」
唐洛很耿直:「不算個屁,你這個人太好對付了,這還沒近距離跪下呢,就遠程叩兩個頭你就沒事了。」
這都什麼比喻啊,葉蓁蓁不理他,刀叉在餐盤裡比畫,想吃卻吃不下去,心口有東西堵著。
唐洛反正就對她很失望:「怎麼林子那麼大,你就一定要在一棵樹上弔死呢?」
葉蓁蓁反擊:「你一晚上吊兩棵樹,累不累啊?」
唐洛覺得這個姑娘不懂事:「累啊,但我不就是奔著累去的嗎?這就是樂趣所在。」他還在繼續努力想要重塑葉蓁蓁的三觀,「反正你不行,這樣吧,我們一會兒看完展,抽空給你買兩件出去玩的衣服,工作完了我就帶你去我在巴黎最喜歡的夜店StLouis,看看大千世界男男女女是怎麼找樂子的,開開眼,別這麼不求上進。」
這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去夜店花天酒地就上進了呢?敢情這麼多年,他就是這麼造他家錢的。
唐洛表示答對了,絲毫不以為恥:「我經常在夜店請全場人Oneround(每人一杯酒),是花小錢吸引全場姑娘注意力最好的辦法,知道了吧?」
葉蓁蓁表示自己並不需要這種沒有實用價值的人生小經驗,還很認真地問他:「是不是你爹媽想讓你幹什麼,你就整個反著來就對了?」
「沒想過那麼多。」
管他想不想,葉蓁蓁認為就是這麼一回事,唐公子別看人長那麼大了,整個人其實還完完整整地留在叛逆青春期,拒絕接受成年人的規則,也不想跟大人玩。
唐洛說:「你少扮野生心理學家,趕緊吃完我們出發了。」
各自回房收拾,過了半小時兩人在門口見面,葉蓁蓁眼前一亮:這位少爺穿了三件套煙灰色西裝,袖扣紅寶石的,配的一色的胸巾,事兒事兒的。他個子高,骨架結實,身形挺拔,正裝就是為這樣的形體而生的,大腹便便的那些油膩中年只配穿袍子,於是情不自禁發出了感嘆:「小唐總,你西裝革履的還真好看啊。」
唐洛不滿意:「聽你這語調,沒把我當男人啊,什麼叫真好看,誇幼兒園孩子嗎?」打量了一眼葉蓁蓁,「不過正常,我也沒把你當女人看。」然後又不幹了,「不過你就穿成這樣跟我去畫展?」
葉蓁蓁穿了一條從國內帶過來的藍色V領小裙子,也是Spencer幫她定做的,腰是腰腿是腿的感覺還不錯,被唐洛鄙視了有點不明白:「看個展而已吧,我沒穿牛仔褲算不錯了。」
「那你帶了換的衣服嗎?」
葉蓁蓁說:「為什麼要帶換的衣服?」
唐洛一指頭戳到她腦門上:「看完展了有雞尾酒會,雞尾酒會有專門的著裝。巴黎這個鬼地方,你鄰居家生了孩子請你去吃餃子你都得穿禮服,DressCode是什麼你明白吧?」
葉蓁蓁持續蒙圈:「啊?為什麼巴黎的人生了孩子要吃餃子?」
唐洛放棄了搶救她:「行了行了行了,不換不換,走走走,你個爛泥巴扶不上牆。」葉蓁蓁嘀咕著這才是風水輪流轉,也有他小唐總說這句台詞的時候。
他們要去的展覽設在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是法國研究亞洲藝術的頂級機構,前些年的重點一直放在東亞古代藝術上,進入二十一世紀后開始轉向近現代主題,舉辦過不少來自中國和日本的重量級現代藝術家個人展。這一次舉辦的是聯合展,把近年來嶄露頭角的亞洲新銳藝術家網羅起來,以一個群體的面目借勢推介給評論界和藏家,展出規格和作品質量都很高,數量也很可觀,對於和合這樣想開闢專有渠道的大買家來說是最好的機會。
主打亞洲藝術尤其是美術類作品,是唐洛的構想,他注意到和合的商業美術館項目非常關注展出與銷售的結合,而他認為中國有消費能力的群體,對於西洋風格的作品在審美能力和接受程度上都比較有限。
所謂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就越是能賣的,不過這裡有個前提,就是那些能夠迎合本土藏家或者說買家品味的作品,需要接受西方標準的品鑒,得到權威機構的背書,才能有大手筆的溢價——出口轉內銷就能坐地起價,不僅僅只是說襯衣或文具而已。
他們在博物館門口和林先生會合,這位爺很熱情,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但寒暄完畢之後話里話外就全是生意,精明得兩面透光。
唐洛他們受邀參加的這一天是開幕式暨專業展,只接待買家、專業機構和媒體,有銷售意向的當場就會進行商談,第二天正式開幕之後,賣出去的那些作品就會貼上已售的標籤。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專業展才是最考驗展覽成色的部分,而那些能夠一口氣賣出最多作品的藝術家,則會馬上吸引公眾的眼球,進入持續上升的通道。
唐洛的出現並沒有得到任何關注,這也是他的選擇。中國的買家,無論在奢侈品還是藝術品領域,都是純純的冤大頭,哪怕是花錢買通中間人給孩子進好大學,白人只要二十五萬美元,大陸客就得花六百萬,無他,錢多人傻不知道行情耳。
唐洛在歐洲混了這麼多年,若即若離也算是一直和藝術界打交道,這個道理他是知道的。作為泡妞大師,他還知道一點,那就是能靠臉的時候千萬不要炫富,如果人家知道你是個凱子,固然可選擇對象的數量會突然暴漲,但泡上妞的成本也會大大提高。他其實一點不在乎花錢,重點是心裡不爽,因此對唐公子來說,不管對錢多沒概念,最高目標仍然是讓人倒貼。
他婉拒了林先生全程陪同的提議,帶著傻妞葉蓁蓁自己在展覽廳里逛,全程不動聲色,看起來好像沒幹什麼,但四個小時之後再度見到林先生,他就在手機上發送了一份清單,全部是他看上的作品。
林先生粗略看了一下清單,問:「唐先生,你要直接買下來嗎?」
唐洛似笑非笑,說話一點不客氣:「林先生,我看起來像一個冤大頭嗎?」
林先生一怔。
唐洛一點過渡都沒有,直奔主題:「和合對商業美術館的項目非常重視,但不代表我們會做無謂的投資,我更傾向於批量採購,協議保底價格,先付定金,我們負責進入中國的所有手續和費用。」
林先生不動聲色地聽下去:「然後呢?」
「作品在中國的美術館售出后,扣除定金,保底價格加溢價的百分之二十一筆付清。我們可以限定展賣期,期限內賣不出去,定金不退,原畫奉還;如果賣出去了,或者到期后我們想保留,就付保底價格。」
林先生緊盯著不放:「唐先生,你的保底價格大概是什麼標準?」
唐洛打開那個列表,挑了一幅畫,寫了一個數字,林先生的表情認真了起來:「唐先生,您對亞洲現代藝術的行情很了解啊,這個價格基本上已經壓到了底線。只要有人競爭,藝術家本人或者他們的代理機構可能就不會願意做這個交易,您不考慮加個幅度比例嗎?」
唐洛很平淡地說:「一來,我已經願意給溢價的百分之二十。二來,林先生,您是藏家,想必知道個人藏品和貨物是有區別的,個人藏品當然志在必得,多少錢都無所謂,但貨物呢,就要價廉物美。」他對林先生笑笑,「林先生,我選的這些作品都是經典的亞洲審美,在中國大陸通過一定的手段運作,會有很好的市場,但放在巴黎賣,最多就是這個保底價格,更有可能是大部分都賣不出去,砸在畫家或者畫商手裡。所以,何不爭取雙贏的機會呢?」
唐洛說完稍微頓了一頓,觀察著林先生猶疑不定的眼神,到了他認為合適的時機,就給出最後一擊:「這些作品如果能全部談回來,您可以拿到保底總價百分之五的抽佣,現金支付,我不會參與任何談判,您說了算。」
這一下打中了林先生的七寸,再有品位和風格,他本質上仍然是個掮客,掮客的職責,就是讓主顧得心應手。
此刻他凝視著那個清單,內心經過一番計算,最後點了點頭。他很清楚,如果真的可以全部成交,他能拿到手相當大一筆錢,而這次合作愉快,後續自然還有更多。
想通這一點之後,他起初對待唐洛那種客氣但是並不真正尊重的調調一掃而空,從現在開始,唐洛變成了一個必須要嚴肅對待的對象——任何人對待金主,都是比較嚴肅的。
唐洛運籌帷幄的時候,葉蓁蓁在旁邊犯困,她在這樣的場合基本沒用,那些奇奇怪怪的藝術品又看不懂,在裡面裝模作樣沒走一會兒就恨不得馬上開溜。
幸好她很有身為助理的自覺,唐洛不溜,她當然也不能溜,就是越走越愁眉苦臉,心不在焉,不像是來看展的,倒像是來受刑的。直到唐洛和林先生談完合作,那一系列的操作才把她給震精神了,原來小唐總對他喜歡的東西是真的很喜歡,熟悉的東西也是真的很熟悉,難怪一接觸商業美術館項目就有了激情。
他們和林先生談完,一看距離雞尾酒會的時間還有好一會兒,唐洛輕車熟路地帶著葉蓁蓁出了博物館的後門。那兒有個小花園,綠樹蓬蓬,樹蔭里擺著幾張木頭長椅,他們過去坐下,唐洛看她一眼:「鞋子脫了吧?」
葉蓁蓁笑:「你怎麼知道我想脫鞋子很久了。」真的彎腰就脫了,光腳踩在微微濕潤的草地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如同劫後餘生,非常愉快。
「JimmyChoo的鞋子製造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你穿上后好好體會一把什麼叫作『花錢買罪受』。下次去義大利買鞋子吧,威尼斯和佛羅倫薩都有一些小的鞋子作坊,傳承有一兩百年了,全部手工定製,只有那樣才買得到穿上舒服的高跟鞋。」
「你又知道?」
「我有些女朋友很懂得怎麼花錢。」
葉蓁蓁想了想:「算了吧,想想都麻煩,我穿球鞋最不難受。」
花園裡清風徐徐,天氣極好,陽光不管不顧地照下來,天藍得像一個夢境。唐洛凝望著遠處的建築物尖頂,悠悠地說:「要是你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穿球鞋,那就是最頂級的人生贏家了。」拍拍她的後腦勺,「所以別做夢啦,該穿什麼穿什麼吧。」言語、動作都很溫存。
葉蓁蓁踩著地,說:「小唐總,你剛才那個採購法,是不是胡來的?」
唐洛說:「怎麼可能胡來?沒聽到老林說了嗎,我價格都卡人家底線的。」
「那你怎麼知道底線呢?」
唐洛看看她:「我真的有在歐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嗎?」他搖搖頭,「就因為我媽媽覺得我學的東西沒用,所以好像我這些年真的全在鬼混一樣。」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那有多少是在做正事,多少是在鬼混?」
他想了想:「只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在鬼混吧。」很誠實的樣子。
葉蓁蓁笑了出來。
唐洛也跟著笑,問她:「吃冰激凌嗎?」
葉蓁蓁點頭:「吃。」
他站起來:「我去買。」沒一會兒舉著兩個甜筒回來了,各兩個球,都是香草味搭焦糖太妃,又香又濃冰冰涼涼的,兩個人貓在那裡一口接一口地舔。
吃了一會兒唐洛問:「你男朋友什麼時候到?」
「晚上十一點多落地吧。」
「不對啊,北京的航班都是早上到。」
「他沒坐直飛,最近一班從香港轉,路上時間比較久,但到得比較早。」
唐洛看著她:「還挺有誠意的,你好好跟他談,他要是不老實交代,你就告訴我,我揍他。」
葉蓁蓁笑:「小唐總你一個斯文人,幹嗎老是想動手揍人?」
唐洛很有經驗的樣子:「有些人你跟他說道理說不清楚,揍完他就開竅了。」
「你經常打架啊?」
「我剛來歐洲的時候太小了,控制不了脾氣,確實是經常跟人打架。我在威尼斯好多家夜店都打過架,號稱『夜店布魯斯』呢。」
「啥布魯斯?」
「李小龍的英文名字就叫作『布魯斯』,懂了吧?傻。」
「李小龍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好吧,那你現在脾氣怎麼樣?」
唐洛拍拍自己的膝蓋,把最後一口蛋筒吞下:「回國之後就好多了。」
「是嗎,為什麼呢?」
他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你啊。」隨即彈了一下葉蓁蓁的腦門兒:「近墨者黑啊。」
葉蓁蓁剛想感動,一聽就噴了:「你才黑。」
唐洛覺得黑就黑吧:「你男朋友的航班號發給我,我叫Florence叫個車去機場接他。」
「不用吧?」
「別廢話,花公司的錢,從你工資里扣。」
葉蓁蓁一聽那可以有,你欠我可多工資呢,麻溜兒就發過去了。
他們在花園裡坐到雞尾酒會開幕,林先生出來找他們進去,路上說:「我有一個朋友是麥勒畫廊的商務副總,唐先生有沒有興趣和他聊聊?麥勒不怎麼做中國大陸的業務,但在日本藝術品領域是歐洲走在最前面的,我感覺也適合您的需要。」
唐洛聽到麥勒的名字,微微一愣,隨後就說:「那太好了,日本的作品在大陸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受眾,麻煩林先生引見。」
他們進入到雞尾酒會的現場,唐洛跟著林先生去見人了,知道葉小姐不樂意再四處走,就叮囑她吃點東西找地方休息。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皺著眉頭,葉蓁蓁正往嘴裡放馬卡龍,一看臉色就問:「怎麼了?」
唐洛從她盤子里拿了一塊糕點,靠近她身邊低聲說:「剛才那個人叫李奧納多,真的是麥勒的商務副總裁,對咱們的業務很有興趣。」
「哦,那不挺好嗎,你一臉官司是什麼意思?」
唐洛看了看周圍正觥籌交錯的人,說:「我們明天本來就要去麥勒畫廊,記得嗎?」
葉蓁蓁搖頭:「不記得。」
「發給你的合作方清單上不寫著嗎?」
葉蓁蓁比畫了一下:「清單上都沒有中文名字,我看不懂,記得個屁。」
唐洛一想也是,就原諒她了:「麥勒畫廊不僅僅是合作方,還是大合作方,我查過系統資料,他們有兩年獨家日本作品採購權,已經拿了一批東西了,分兩次付清全款,相當於囤貨,量不少,對任何一個公司來說都算是大生意,我來之前就跟我爸說過要去對方那裡看看。」
「唐總怎麼說?」
「他說應該去,但有事要和羅西商量,可能怕我搗亂。」
「嗯,唐總有道理的,然後呢?」
「然後我剛過去聊,這個李奧納多說他完全不知道有這個項目的存在,這哥們兒是麥勒高級副總裁,資深合伙人,又負責商務這一塊,這麼大的交易他完全不知情,不覺得奇怪嗎?」
葉蓁蓁舉著半塊馬卡龍發獃:「那是什麼情況?」
唐洛搖頭:「我不知道,李奧納多說麥勒在巴黎、紐約和倫敦都有分部,分別跟當地藝術商人合夥,都有獨立經營權,所以不排除和合是跟某一個分部簽的協議,他說幫我看看,我也讓Florence幫我查一下。」
他說話的工夫,已經發了郵件出去給Florence,要求立刻查出結果,國內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Florence卻秒回復,說手頭沒有資料,馬上回公司上系統查。
葉蓁蓁想到Florence的身體情況,心裡有點不落忍,不過人家自己既然都不抱怨,她又何必代替別人去感受呢。
至於唐洛,他完全沒有想過現在幾點的問題,這一型的做派簡直是高佳妮的翻版,他的基因里藏著的,並不僅僅是來自父親熱愛自由與美的天性,同樣也有來自母親的殺伐決斷。
雞尾酒會結束前,唐洛又在林先生的引介下見了幾個人,全程都端莊高貴,一派翩翩公子的風範。沒多久他回來招呼葉蓁蓁撤退,一走到街上就光速回復了自己的本色,興高采烈地說:「走,我們去老佛爺。」
「幹嗎?」
「給你買衣服。」
「為什麼要給我買衣服?」
「早上說了的,晚上要去夜店,你是準備穿得像個修女一樣去嗎?你下午在雞尾酒會上失禮就算了,反正大家也不認識我們,我不允許你在我最愛的DJ面前失禮。」
葉蓁蓁啼笑皆非:「胡說八道,我怎麼就失禮了?」她的求生欲此刻發出強烈抗議,「我不去夜店,吵死了。」
唐洛拖她:「說你失禮就失禮,叫你去就去,別啰唆。」
他跟高佳妮不愧是親生的母子,儘管發力的領域天差地遠,但都言出必行,任憑葉蓁蓁滿地打滾進行抗爭,最後還是被拖到了老佛爺百貨商店。
唐洛親自看,親自挑,親自付錢,就差沒親自試了,硬給葉蓁蓁買了她這輩子見過布料用得最少、價格卻最貴的派對裙子,並且配了高跟鞋,然後兩個人在晚上十點半出現在了著名的StLouis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