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宣布選舉無效
七月二十五號下午三點,和合的年度董事會如期召開。
羅西穿得格外端莊而奪目,大紅色的齊膝裙配了到手腕的薄蕾絲手套,她在會議桌一側落座,臉帶微笑,志得意滿。
結果議程進行到最後一項,也就是輪值總裁選舉的時候,羅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礙。
首先是唐在雲提名羅西繼續擔任下一任輪值總裁,張豐宇和翟思柔卻都直接投了棄權票,導致有效票數不夠。唐在雲不得不現場視頻連線另外三位獨立董事,讓他們參與投票,硬把羅西繼續擔任輪值總裁的事情決定了下來。
沒想到翟思柔對此非常不滿,繼續發難,她跳過議題安排,自己站起來發表了簡短的講話。主要意思是不認同董事會的選舉結果,要求召開股東大會重新商議輪值總裁人選的問題,並且要求在股東大會召開之前,羅西不能履行輪值總裁的權力。
唐在雲完全沒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一幕,羅西就直接炸了,起身拍著桌子開始訓斥翟思柔,言辭激烈,聲音大到從會議室外走過的人都有所察覺,紛紛往玻璃里張望。但後者有備而來,絲毫不被觸怒,也不正面爭吵,只是反覆請唐在云為公司發展考慮。
這句話說得很重,唐在雲聽在耳里,自然感覺到翟思柔言外有意,一時間有點疑惑。他稍加考慮,就宣布會議中場休息十分鐘,而後讓情緒激動的羅西和翟思柔兩人一起跟他離開會場,做私下的溝通。
但十分鐘的溝通沒有帶來任何變化,羅西如同一隻好鬥的母豹子,翟思柔延續她不顯山不露水的稟性,多餘的話一句不說。
唐在雲感覺事態以一種離奇的方式脫開了自己的預判和控制,眼看延宕的時間太長了,三個人只好結束徒勞的對話,回到會場。
他們進去坐下,唐在雲站起來還沒說什麼,忽然會議室的大門被一把推開,很重,「砰」的一聲撞到牆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扭頭去看。
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只見高佳妮泰然走進來,身邊跟著唐洛,兩人走到唐在雲身邊,唐洛避開唐在雲詢問的眼神,往後退了一步。而高佳妮就穩穩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之中,看了在座所有人一圈。
她眼神冷峻,一如既往,被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小幅度地往後一縮,其中羅西的反應最為微妙,高佳妮從天而降固然令人震驚,真正使她不安的,卻是唐洛的出現。
他們本來應該還在巴黎,最大的概率是在巴黎的醫院。從前天開始,Florence就說不再有唐洛的消息,車子也沒有開動。羅西心裡當然知道是什麼原因。
但突然間,他卻回到了北京,而且還和高佳妮一起來到了會議室,他們臉上的表情讓羅西非常不舒服,那是獵人發現了獵物的蹤跡,尾隨而至,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的表情。
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剛好和高佳妮的眼神相遇,腎上腺素飆升,羅西刻意抬起下巴,擺出了挑釁的姿勢。但高佳妮只是瞥了她一眼,彷彿在看一隻蒼蠅或一個茶杯,隨後轉過頭去,不緊不慢地說:「各位,我宣布今天輪值總裁的選舉無效,不需要經過股東大會,請大家重新提名。」
滿座的人面面相覷,羅西心裡一震,站起來厲聲說:「你憑什麼說無效?」
高佳妮看都沒看她,唐在雲這時上前,俯身輕聲說:「佳妮,這是怎麼回事?」
高佳妮對他笑笑,倒沒有一點疾言厲色,說:「一會兒跟你說。」
唐在雲還想說什麼,她的笑容就收起來了:「唐董,你記得嗎,我還有一票否決權的,我不想讓誰當總裁,誰就當不了,有問題嗎?」
唐在雲一怔,高佳妮微微抬高了聲音,說:「張總,你有新的提名對象嗎?」
張豐宇不緊不慢地說:「高董,我沒有。」
她的眼光轉向翟思柔:「小翟,你呢?」
從高佳妮招募翟思柔進公司開始,就叫她小翟,一叫十多年,哪怕已經貴為和合大事業部的老總了,在高佳妮那裡,她仍然是小翟。
其間高佳妮花了多少時間、精力,去指導她、栽培她、成就她,兩人之間無論有什麼,這些是不會被忘記的。
翟思柔和高佳妮的眼神相遇,無言之中似乎也有千言萬語,而後她說:「我提名小唐總。」
羅西用力站起來,椅子被她的動作推得歪到了一邊,她氣急敗壞地發出了咆哮:「我不同意。」
高佳妮滿臉嘲弄地看著她:「你貴姓,和合的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不同意?」
羅西平常的優雅和霸氣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放開喉嚨對高佳妮怒吼:「死老太婆,你又有什麼資格來這裡頤指氣使?你已經卸任董事長,公司根本不認你了,你老公也不要你了,你在這裡根本就是多餘的,你到哪裡都是多餘的,你怎麼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再來跟我說話……」
這樣口不擇言,一半是真的氣上來了,一半也是故意,她和高佳妮衝突過不止一次,對方一輩子都是被人捧著和供著的,平常威嚴外露,可是只要遇到根本不說道理直接撒潑的人,往往就沒有還手之力。
每次她都佔上風,這一次她相信也不是例外,最好再度把她的血管氣到爆裂,當場死在這裡,才能消羅西心上這一口氣。
她抱著這樣惡毒的決心,全身心都鬥志昂揚,只不過她完全沒想到的是,高佳妮根本沒有跟她吵架的意思。
她一長串的話音還沒落,高佳妮跨上前一步,揚手直接就是一個耳光。羅西臉上立刻冒出五個紅色的指印,她被打得往後一仰,高跟鞋重心不穩,差點直接摔在地上,可見高佳妮打得何等用力。
這個耳光把所有人都打蒙了,這是和合最高等級的會議,連視頻里大眼瞪小眼的三位獨立董事在內,全都是真正有頭有臉的人,怎麼都沒想到轉眼間能直接演變成了全武行。
羅西踉蹌幾步站定了,捂著臉愣了幾秒鐘,一聲尖叫,對著高佳妮就沖了過來。但她還沒機會靠近,就被唐洛上前一步,輕輕鬆鬆擰住她的手腕,完全都沒有用力,只是往反方向輕輕一推,伴著骨節斷裂般尖銳的痛楚,羅西尖叫了起來。她無法掙脫開唐洛,於是轉向唐在雲,眼淚簌簌而落,哭著埋怨:「在雲,你就讓他們這樣對我?」
唐在雲皺起眉頭,他沒有那麼在意羅西臉上挨的一耳光,尤其是高佳妮打的,確實天經地義。但今天這一齣戲怎麼看怎麼不對,演成這個樣子,只說明一個問題:有什麼高佳妮和唐洛掌握了的信息,而且是很重要、很關鍵的信息,是他不知道的。
這才是讓他真正不安的根本。
唐洛看看爸爸的臉色,聳聳肩,手放開了,然後說:「爸,我出去跟你說幾句話吧。」
羅西捂著自己的臉,眼神怨毒地望著唐洛帶著唐在雲走出去,心裡的不安就像蟲洞,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來越大。
高佳妮根本沒理旁邊這一茬,打完那耳光之後,繼續接著翟思柔的話題往下說:「翟總提名唐洛,還有其他人選嗎?」
羅西不甘心就此站在旁邊做看客,她還不放棄,喊了出來:「唐洛根本沒有在董事會投票和被選舉的資格,他當不了總裁。」
高佳妮做了一個誇張的醒悟的表情,好像在說「哦,真的嗎,謝謝你提醒」,和一貫嚴肅淡定的風格頗為不似。
她轉過去面對所有人,說:「既然提到了這一點,也跟大家說一下。我昨天已經在律師行簽名把所有股份轉到唐洛名下,所以他不但有當輪值總裁的資格,下一次開股東大會,還有當董事長的資格。」
她攤攤手:「還有問題嗎?」
沒有人回答,但幾秒鐘之後,翟思柔慢慢舉起了手,她用清朗的聲音說:「我支持小唐總。」
張豐宇看了她一眼,隨後也舉起了手,說:「我也支持小唐總。」
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接二連三地,所有人都舉起了手,有的人情願,有的人不情願,但大勢所趨,人莫與天斗。
高佳妮露出了愉快的笑容,眉毛揚起來:「那麼,就讓小唐總當下一任輪值總裁吧。」
隨著會議室里掌聲響起,羅西再也待不下去,扭頭就往外面走,出門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摔上了門,但那聲巨響在會議室的喧囂之中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關注。
她在門口躊躇了一刻,慌慌張張的心稍微鎮定一點之後,立刻就想到了唐在雲。不管高佳妮和唐洛來勢多大,有什麼圖謀,只要唐在雲還站在她這一邊,那麼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她想起自己和唐在雲第一次見面的情形,美妙得簡直像一本小說的開頭。那是在東京銀座一家著名畫廊為藏家們舉辦的酒會上,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本應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羅西卻全程在和自己的拍檔激烈爭吵。她們都是策展人,之前在歐洲和日本都做過幾次展覽,效果很不好,拍檔對羅西失去了信心,想要終止合作,她對此怒火萬丈,因為很明顯一切都是對方的問題。
她們吵到白熱化的程度時,拍檔一怒離場,羅西漲紅著臉轉過身來,剛好遇到唐在雲在旁邊駐足,正和人寒暄。她當時在即將爆炸的氣頭上,什麼都沒看見,只看見唐在雲手裡端的那杯香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一把拿過來,仰頭喝乾,拂袖而去。
過了好幾個月,在那家畫廊再度相遇時,正值羅西做自己獨立策劃的第一個展,而唐在雲的出現,讓整個展覽走向了光明——他買下了最重要的那幾幅作品,而後約她去數寄屋橋次郎吃壽司,那是壽司之神的店,是全世界做日料的人朝聖之所。
而後呢?而後她跟著唐在雲回了北京,一步步走上了自己從未想象過的道路。她一年之中所見的,是畢生未曾見的;她一年之中所得的,是畢生難以靠一己之力取得的。羅西本來的人生就像在大海上寄身於一葉扁舟,忽然卻有人給了她一整片亞特蘭提斯——那傳說中的神奇美妙之地。她在那陸地上不再是螻蟻,而是萬眾擁戴的女王,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想怎麼索取,就能怎麼得手,奶與蜜不需挖掘與釀造,不需培育與期待,鋪天蓋地,傾瀉而來。浸泡其中的人,簡直不記得從前自己有過多少寸步難行的時刻,但恰好又是那些寸步難行的時刻所留下的回憶,讓她不斷想要更多,始終難以安定。
她在用這個比喻的時候,忘記了亞特蘭提斯的名號並不吉利,那是一片極盡繁華之後終究歸於湮滅的土地,或沉於天災,或沉於人禍,都不可挽救與阻止。
這一刻,也許亞特蘭提斯已經開始緩緩下沉,羅西瘋狂地往唐在雲和自己共用的辦公室跑去。她對唐在雲的渴望和需要,隨著跨出的每一步而上升,即將到達最高點,就是相識之初的甜蜜時刻中也未曾這麼強烈過。
她衝進辦公室,一直闖到後進,因為跑得太快太莽撞,還踢翻了過道旁的一個花瓶,花瓶砰然倒下,水流浸潤了地毯,一束今天早上才插上的黑色玫瑰散落了一地。
唐在雲和唐洛都在裡面,父子正交談著什麼,唐在雲皺著眉頭,手背在身後,兩人聲音都不大,但表情不算親近,似乎正在齟齬之中。這一幕讓羅西心裡燃起了熱望,她撲過去,抓住了唐在雲的手臂,帶著哭腔:「在雲,怎麼會這樣?」
撲過去之前,當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服軟的,可是扶到了他的手臂,觸摸到男人的身體,感受到了他的溫度,她心底的委屈也千真萬確地升騰起來,那一點哽咽也就半點沒有摻假了。
唐在雲沒料到她會這樣突然進來,微微吃了一驚,而後把手臂輕輕拿開,不與她接觸,也不接她的話,這個動作雖然小,卻如同對著羅西猛潑了一盆冷水。
他們還在說話,唐洛沒有理羅西,繼續說:「媽媽的意思是,讓我好好跟你說,因為她脾氣太過暴躁了,好事都能說成壞事,但她本意無論如何是為了家人好的。」
唐在雲聲音里聽不出什麼起伏,但連續兩個反問卻暴露了內心真實的反應:「你媽媽說的嗎?她這樣跟你說?」
唐洛點點頭:「是啊,媽媽說她讓你不幸福,不幸福就是一個錯誤,應當要改正的。」
唐在雲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是嗎?」他發出輕輕的嘆息,「不幸福要怎麼去改正呢?」
這時候羅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她不肯在旁邊站著,就此淪為被忽視和冷遇的對象,眼中還有淚水,聲音卻變得尖銳了,就像一個關不上的留聲機:「在雲,你是什麼意思?」
她伸手抓住唐在雲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氣,讓男人不得不轉向她:「我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我不知道?就算我們之間有問題,和他們有關係嗎?你說過的,我們現在是一條心的,是一家人,其他人都是外人,你不記得了嗎?」
她話音未落,忽然外面傳來葉蓁蓁的聲音:「誰跟你一家人啊,喂,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一點廉恥都沒有嗎?」
隨著說話的聲音,葉蓁蓁像一陣小風似的卷了進來,她理直氣壯地擠過去,站在了唐洛身邊,他們倆隱隱和唐在雲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而羅西孤獨地站在另外一側。
羅西現在對她,簡直是恨到了咬牙切齒,火力立刻轉移:「我不是一家人,你呢?給臉不要臉,還賴在這裡有意思嗎?」她心裡一腔怒火,巴不得葉蓁蓁馬上回嘴,她好痛痛快快把這個不識天高地厚的小賤人罵個狗血淋頭。
結果葉蓁蓁根本不上當,就沖她做了個鬼臉,而後看著唐在云:「唐總,高姐讓我過來跟小唐總說,她先走了,剩下的事讓小唐總跟你交代。」
唐在雲遲疑了一下,他內心有洶湧的不祥預感,但這一刻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現在只能承受著事態的演變,靜看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葉蓁蓁從她的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遞給了唐洛:「小唐總,你們家的公司,你說吧。」
唐洛接過來,而後看了羅西一眼,這一眼裡的輕蔑和冷酷讓羅西心裡「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慢慢把文件夾打開,抽了一張紙過去給唐在云:「爸,這是我們供應商系統裡面所有跟和合有交易的合作公司列表,標紅的公司你看一下。」
唐在雲下意識地接過去,果然是一張長列表,有一些是他相當熟悉的老關係,有一些是新入圍的公司,涉及不同領域的代理或者外包合作,基本上標紅的那些名字都很陌生。
唐洛又抽了一張紙過去:「這是標紅那些公司的股東名單,有幾家有共同的股東,大部分互相之間沒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裡唐在雲還是不明所以,但羅西的臉色卻已經變了,她想要過去看那張表,卻被唐洛轉了一個身,直接擋在了她和唐在雲之間。
唐洛拿出了第三張紙,這一次他的語氣降低了,隱約包含著對唐在雲的同情:「這張,是這些股東跟羅西之間的關係。」
唐在雲驚愕地看了他一眼,接過那張紙,紙上有人做了一個非常簡潔的圖表,以羅西的名字為中心衍生出去,和那些股東的名字一一連線,連線上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下面註明了公司名字和成立時間,以及業務領域。
親戚、朋友、同學,而最扎眼的那個,是情侶。
那個人的名字叫陳佑賓。
葉蓁蓁輕輕地說:「您的司機,原名叫陳佑賓,身份證上也是這個名字,後來改名陳彬。」
唐在雲捏緊了那張紙,他抬眼去看羅西,那張本來永遠波瀾不驚的清俊臉龐,現在扭曲得可怕,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羅西。後者被嚇得退後了幾步,但她迅速鎮定了下來,厲聲說:「你們胡說。」
她滿懷怨恨地盯著唐洛:「你和你那個怨婦媽媽恨我,就用這個方式來對付我對嗎?」羅西不顧一切推開唐洛,緊緊抓住了唐在雲的胳膊,「在雲,你要相信我,這些都是他們胡編亂造的。」
葉蓁蓁在一邊冷笑一聲,嘲諷:「羅小姐,你腦子有問題嗎,幹嗎現在還要撒這麼容易戳穿的謊啊?」
羅西臉色煞白,而唐在雲再次擺脫了她,動作還是那麼輕,卻更加堅決。她全身輕輕顫抖,眼珠子不斷轉動,似乎在想自己應當何去何從。
唐洛乾脆把那個文件夾直接放到了唐在雲手裡:「這是朋友介紹的有執照的私家偵探,從香港過來的,完全按照正當合法的手段收集到的所有信息,身份證、公司信息,全都有。」
唐在雲捏著那個文件夾,他臉色很不好看,但還能維持基本的鎮定,此刻吃力地問他:「你為什麼要想到去調查她?」
唐洛微微低了一下頭:「我去巴黎的時候發現和合跟麥勒根本沒有做生意,但我們系統里卻有大額訂單,是一批日本美術流水線上製造的畫,運到法國之後,再高價轉手賣給我們的。」
他從唐在雲的手上翻開那個文件夾,翻到相關的信息材料,指了指上面那些畫的照片:「這些畫,您看著眼熟嗎?」
唐在雲苦笑起來,那些畫是真的很眼熟,羅西跟他糾纏了幾乎小半年,一定要買這一批號稱「二戰」流亡日本的猶太人帶回歐洲的精品畫,價格很高,但她堅稱未來價值會更高。他被纏不過,也懶得纏,幾千萬不是什麼大錢,既然她喜歡,那最後就隨她去了,既然給了她二十個億的藝術品基金,那反正都是要花出去的嘛。
他和高佳妮在一起將近三十年,確乎夫妻之間的愛已經全都沒有了,可是至少在一起的時候,唐在雲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背後有人會對他戳刀子。如此安全和穩妥,讓他簡直都忘記了,他所站立的光明之外,是誰在為他努力擋住黑暗與陰影。
這一時間,唐在雲簡直不知身在何處,被欺騙的憤怒和憤恨,一時間都還沒來得及出現,他整個人現在感到的,是一種純粹的、深深的悲哀。恍惚間他想起有一天下午在家裡打網球,他對唐洛評價羅西,就像一隻小動物,任性、自我、充滿了意外,但它不危險。
也記得唐洛曾經說:「警惕你想要的,因為它終會到來。」
他要的是什麼呢,自由和愛嗎?
現在他又得到了什麼?
唐家父子的對話還沒有結束,羅西已經做好了自己的決定,她往後退了出去,退得很快。亞特蘭提斯在她腳下震動,海嘯將至,一切都將要坍塌和毀滅,趁著還來得及,她要逃到儘可能遠的地方去,最好是天涯海角,永遠不再回來,只要有明天,就會有機會,羅西不肯在這一刻就絕望。
但她沒有走多遠,在會議室門口被兩個人迎面攔住了:「羅西嗎?」
她猝然止步,打量著來人,雖然穿著平常的襯衣牛仔褲,這兩個人的氣質,卻明顯和出入寫字樓的人們不同。這時候葉蓁蓁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老遠就招呼:「歐警官,你們來得剛剛好哦。」
她口中的歐警官,正是來者之中矮小精幹的一位,此時有條不紊地向羅西出示了警官證和傳拘證,證件上的名字令人過目不忘,叫作「歐壞壞」。壞壞警察以一把平靜但威嚴的聲線不緊不慢地說:「羅西女士,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區分局刑偵支隊民警,現因你涉嫌故意殺人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六十六條的規定,傳喚你到公安機關接受調查。」
羅西整張臉都垮下去了,就像突然之間老了十歲,所有精氣神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站在那裡睜大眼睛,死死瞪著對方,似乎反應不過來這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尖叫起來,想要往另一個方向的出口跑,沒跑出兩步就被警察一把逮住了,冰涼的手銬乾脆利落地卡在她的手腕上,就像無聲地為她一馬平川的人生打上了重重的休止符。
她被押著走出去的時候,唐在雲也走出了辦公室,他身邊站著唐洛,該說的都說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羅西看到他的表情,知道自己喪失了最後一線生機。
兩人的視線交錯,唐在雲眼神里全都是心碎,但他沒有站太久,羅西被警察帶著進電梯之前,他就轉身從辦公室去了會議室,唐洛跟在他身後。兩個人的背影輪廓和走路的姿態,在外人看來,是一模一樣的。
和合召開股東大會之後就管理層的變動發布了公告,在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無數媒體紛紛跟進,但一如既往沒發掘出太多內幕。商界人士都對強勢上位的唐公子充滿了好奇,其中也包括萬邦的董事長陳沉和管業務的高級副總裁陸天明。
這時的北京已經到盛夏,天氣極其炎熱,唯獨在星辰已落、太陽未曾升起之前,世界還有一絲清涼的寧靜。
陸天明喜歡在這樣的清早起身,在他書房的窗戶下讀書,讀的都是一些與俗世經濟無關的典籍。
最近讀的是《道德經》,他格外喜歡這一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陸天明以自身經驗出發完全從字面上去理解這句話,已經覺得奧妙無窮:做投資的人,要有強烈的慾望,才能將金錢與財富的魅力感知到心,才有征服的意願,才能不斷追求勝利的美妙感覺,可是也要有從慾望中脫身而出的時刻,去界定自己的邊界,哪些要得到,哪些不能要,要明明白白。
他年過知天命,對自己要什麼,已經清清楚楚,而凡是他要的,也都在手心裡握著,清清楚楚。
就像現在從他書房門口走過來的女人,穿著長到膝蓋的白色T恤,面容清純嬌美,身段窈窕有致,長發披在肩上,神情還帶著一點睡后的慵懶。這個女人一年多來不知道拒絕了他多少次,甚至讓他為此付出過鼻樑被打斷的代價,但終究還是服了軟。那是一次酒局之後,兩人同車,他借著醉意第無數次把手放在了對方的大腿上,這一次她沒有像平常如避瘟疫一樣急忙躲開,甚至馬上下車,而是幽怨地望過來:「陸總,你對我又不好,為什麼還這樣?」
這話說得嬌柔婉轉,真是一個小拳頭捶在了陸天明的心坎上,他最喜歡像小白兔一樣柔弱的女孩子,更喜歡那些本來倔強的、堅硬的、以為自己能和世界對抗的小老虎,在他面前變成小白兔。不管她們要什麼,只要有想要什麼東西,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壓過去,一迭聲許諾:「我對你好,對你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那一晚過去,楊子意在他懷裡哭了許久,哭出了陸天明罕有的憐惜。他把對方長長久久的糾結和宛轉一直都看在眼裡,感覺到自己的征服格外有餘味。
那種餘味至今還在腦海中縈繞,他伸出手:「子意,寶貝,過來。」
楊子意懶洋洋地走過來,避開他的手,坐在了窗台上,兩條長腿盤起來,肌膚吹彈可破。這個妞什麼都好,就是太瘦了,又不愛笑,但有什麼關係呢,他當初第一面就看上她了,前後居然折騰了一年多才到手,那句話怎麼說來的,費勁得來的總是格外甜美,也叫陸天明格外有成就感。
「你去上班嗎?」她問陸天明。
「去,難道你不去?」
「我不要坐你的車去,在門口會遇到同事,他們會說閑話。」她嬌媚地說。
陸天明呵呵大笑:「看到又有什麼關係?」伸手過去捏捏她的小腿,沉醉在那種絲綢一般的觸感中,「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楊子意瞪他一眼,又笑了:「討厭。」然後站起來,「我去洗澡了。」
她走出書房,這時候陸天明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看號碼,接了電話,說:「你等一下。」而後喊了一聲,「子意。」
與書房相鄰的主卧那頭隱隱響起了放水的聲音和淋浴門開關的聲音,陸天明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後把電話拿回耳邊:「康格醫藥可以買了,廣華科技還要等一段時間,康格重大戰略重組下個月就會公布,拿到了大央企的注資,協議已經簽了,現在是股價最低的時候。」
「能買多少買多少,去問一下老關他那裡還有多少我可用的現金,全部買。」
「廣華科技可能還要等半年,但現在也可以慢慢買進了。」
「沒問題的,起碼是八位數的收益。」
說了十多分鐘,電話掛了,他走到卧室去,見到楊子意輕輕哼著曲兒,已經沖完澡,在化妝台前裹著浴巾擦頭髮。水滴從她髮絲上落下,沿著肩膀滾到浴巾上,所到之處都賞心悅目。陸天明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至少在這個瞬間,他對自己的人生真是無一處不滿意。
這種滿意的感覺延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無人打擾,十月假期剛過,陸天明在公司上班,看著楊子意優美的身姿出入還心旌搖曳,忽然萬邦的董事長陳沉緊急召集所有在公司的高管開會,說和合的唐公子突然來訪,要跟萬邦談一下深度合作。
唐洛唐公子是最近坊間熱議的話題,加上和合的投資部門本身就是業界的巨無霸,這樣無端端找上門來談合作,多少有點突兀,但客大欺店,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必須積極回應的事。
陸天明是老狐狸了,對方來頭雖然大,但還不至於讓他興奮,好奇則是真好奇。他走進會議室,見到主客位置上坐著一位極為俊朗的年輕男人,看起來不像大公司的總裁,倒像是準備出道的明星。
他坐下來,輕聲問身邊管人力資源的副總裁杜維廉:「這是和合的新總裁?」
杜維廉說:「董事長兼總裁,大權獨攬。」
「來幹嗎的?」
「剛在和陳總閑聊,說和合想擴大投資規模,願意和萬邦結成深度戰略合作,我們的項目他們都跟投或領投。」
「這麼厲害?」
陸天明知道和合的資金體量根本不是萬邦可望項背的,如果真的能夠深度合作,就等於為自己公司注入了超強動力,足以讓他們有實力染指回報周期更長,但獲利也會更加巨大的新領域,比如新能源,比如人工智慧和智能工業。
他是管業務的,這個消息對萬邦來說何等重要,陸天明最為清楚,情不自禁內心就開始充滿希冀。這時候陳沉咳了一聲,宣布會議開始,先對唐洛表示了歡迎,接下來把萬邦的情況介紹了一下,主要內容當然是過去項目運作如何成功,促成了多少家初創企業的上市,為社會貢獻了多少財富云云。
唐洛全程面帶微笑地禮貌傾聽,聽完之後點點頭:「謝謝陳總,我想問幾個問題。」
他雖然年輕,問的問題倒都在點子上,包括萬邦投資的原則和方向、判斷標準、財務標準,問得最細的,是正在接觸和孵化的新項目的情況。
所謂挑菜才是買菜人,問到這個部分了,往往就是真的有興趣,因此萬邦一應高管,踴躍回答唐總問題,唯恐不專業、不細緻,其中唐洛對陸天明似乎格外有興趣,對他說的話也頗多認同,頻頻點頭。
會議開了兩個多小時,氣氛非常愉快,如果唐洛真的願意合作,會議結束之前至少會有一個說法,眼看差不多要告一段落了,大家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唐洛不負眾望:「感謝各位的介紹,令人印象很深,我個人非常願意和萬邦合作。」
陳沉鬆了一口氣,和陸天明對望了一眼,很欣慰,唐洛把這些小動作都看在眼裡,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人人都洗耳恭聽,他慢慢說:「和合有自己的投資事業部,事業部的老總會代表我進入貴公司的董事會,並且全權負責相關的項目。任何項目,他不拍板,我們就不投。」
陸天明一聽,這是要業務最終決策權,動的是自己的蛋糕啊,如果錢進來了卻不能由萬邦做主,那有什麼意義?
他馬上表示反對:「唐總,您手下投資部門的人參與運作項目當然可以,但進入董事會和擁有最終決策權,這恐怕不符合我們公司的一貫做法。」
唐洛收起了笑容,沉下臉來:「我知道不符合你們的一貫做法,但這是我的一貫做法。」
陸天明膽兒也挺肥的:「如果這樣的話,和合大可以自己做,何必要找萬邦呢?」
他計劃是問完這句,隨即話鋒一轉,切入到強調自家公司如何專業,如何有經驗,如何應當擁有更多決策權上。但唐洛立刻就打斷了他:「我本意也是如此,不過他非要來萬邦,我也拗不過他。」
他還沒完,看著陳沉:「陳總,你要是不願意,我也可以直接收購萬邦。」
他看了看陸天明:「陸總這樣專業水平和人品都不行的人,就不用再做下去了。」
這話一出來,在座的人都蒙了:他說什麼呢?
這都不是咄咄逼人了,根本就在人身攻擊啊,問題是誰都不明白他這樣找上門來發動攻擊的原因,什麼仇什麼怨啊這是。
陸天明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使勁盯著唐洛看,怎麼都想不起自己跟這位大少爺在哪裡結過梁子。
氣氛正尷尬的時候門開了,有個人走了進來。唐洛站起來:「喲,才來啊。」
那人悠然自得地回答:「是啊,塞車。」
他站在那裡,手插在褲袋,把萬邦的人一個接一個看過去,看完一輪之後不緊不慢地說:「各位老闆,好久沒見啊。」
來的是蘇桐。
看到陸天明的臉上,蘇桐皺了皺眉頭:「陸總,你還在這兒混日子啊,社會怎麼還沒把你淘汰掉呢?」
唐洛立刻捧哏:「社會速度太慢了,咱們把萬邦買了,親自淘汰他吧。」
蘇桐覺得可以有:「那挺好。」
滿座都傻了,陸天明自己呢,他現在的感覺,如同好好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被人餵了一口屎,他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他甚至懷疑坐在對面的唐洛是騙子,是蘇桐花錢買來演戲跟自己過不去的,但理智也告訴他這絕對不可能。
不管接下去要說什麼,陸天明都根本就坐不住了,他恨恨起身奪門而出,結果蘇桐高大的身形擋了去路,還笑眯眯地說:「喲,陸總,這麼著急去哪兒啊?」
陸天明左右晃了一下都沖不開這條路,氣血上涌,伸手就去推蘇桐,結果被對方一把擋住,紋絲不動,還慢條斯理地說:「陸總,咱們好久不見,本來說敘敘舊的,不過你這麼匆匆忙忙的樣子估計有事,那你還是先去忙吧。」
他轉身手一放一推,陸天明差點被直接推出門去摔到地上,簡直都要氣瘋了,但他知道自己打不過蘇桐,也萬萬不可能在這裡打起來,於是以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壓住惱火,氣鼓鼓地拂袖而去。
蘇桐目送他離去,聳聳肩,毫不客氣地在陸天明的座位上坐下,和唐洛正對著,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轉過去對陳沉大大咧咧地說:「陳總,咱們談到哪兒了?」
和萬邦的合作想當然最後沒有談出任何結果,也沒法有結果,萬邦的人心態全崩了。而唐洛和蘇桐走的時候則很愉快,甚至還有心思說:「那你們再好好考慮吧,實在沒錢的時候記得來找我們啊。」把一應高管氣到臉色發青。
他們到了地下車庫,司機發動車子,上車後唐洛很高興,問蘇桐:「爽不爽?」
蘇桐忍不住笑:「小唐總你簡直孩子氣。」
唐洛哼了一聲:「你就說爽不爽吧?」
蘇桐不能否認:「是挺爽的。」
唐洛打了個響指:「走,回去告訴蓁蓁,她肯定也覺得爽。」
蘇桐說:「你這是又要去我家吃飯的意思嗎?」
「嗯,我要吃芋兒燒雞,我已經跟蓁蓁說了。」
「她做嗎?」
「不知道,她就回了一個『滾』字。」
「那多半是準備做了。」
唐洛表示同意,又問:「晚上玩遊戲嗎?塞爾達我快通關了。」
蘇桐想了想:「你先做兩個案例分析吧。」
唐洛爽快地答應了:「那做完你記得陪我打遊戲。」
「行,今天不能太晚了,打一會兒你就回家,你在我家睡兩天沙發了,高姐投訴來著。」
唐洛在蘇桐家睡沙發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他要求很多,一會兒要吃消夜,一會兒要葉蓁蓁給她送水喝。有時候葉蓁蓁回到床上跟蘇桐嘆氣:「我好像還沒懷過孕吧,怎麼突然兒子就這麼大了?」
他們兩個說著話,車子啟動剛開出去一段,蘇桐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路邊,乍眼就掠過去了,他急忙喊:「停一下停一下。」
他下車跑過去:「子意。」
楊子意抱著手臂站在那兒,凝視著他:「蘇哥。」
蘇桐看著她,看了半天輕輕問:「你還好嗎?」
他們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七月初的時候,四平終於拿到了第一筆真正意義上的投資,還真是嬌姐那幫「鐵寡婦」們投的。
她們沒開玩笑,名下真的有一個基金叫作「鐵寡婦」,規模還不小,有差不多十個億,運作了三年多,投了不少小項目,收益都還不錯,她們說自己的投資理念是不看項目,只看人。
在酒桌上、牌桌上,在會所里姑娘們圍繞著的時候,仔仔細細看人。
那些油嘴滑舌的、輕浮浪蕩的、好高騖遠的、口不對心的、志大才疏的、憤世嫉俗的,一律不投。
對老婆不好的、腳踏幾條船的、看見好看姑娘就走不動道的,也一律不投。
她們投四平,其實對四平的項目一點概念都沒有,喝茅台的時候誰還能聽得進去項目啊。
理由五五開,只有兩個。
一個是嬌姐拿命擔保,我小兄弟一定行。她們對嬌姐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服氣的。
還有一個,是她們那天酒宴散了,會所的人傾巢而出,送這群娘娘下樓上車的時候,每一個都在說:「投我們蘇哥吧,我們蘇哥特別好,我們蘇哥絕對不會忽悠人的。」
在非馬這樣的地方,一個人能讓閱人無數的老闆娘死心塌地,夠牛了,但可能還在演戲,只不過演技爐火純青。
但那些馬仔、姑娘、服務員,他們進進出出,白天黑夜,見過多少人表裡不一,吐一褲子拉一馬桶,說髒話做臟事扭曲心腸,別管進來的時候多光鮮,他們看到的基本上全是陰暗面。
這些人都對誰死心塌地,那個人就是真了不起。
四平一拿到這筆投資,智能系統如期上線,全面跑起來,加盟系統也同時推出,立刻捷報頻傳,現金流一下子就順了。楊子意幫他們面試了幾個財務總監,選了一個合適的,而後套現了自己的股份,拿到錢之後,再也沒有來過四平。
中間蘇桐和萬邦的人力資源部副總監李可有一次微信上聊天,李可告訴了他楊子意跟陸天明的最新動向:「正式搭上了,出雙入對,早上一起來,晚上一起走,老陸喜歡得跟瘋了一樣,恨不得股份都給她。全公司都說,這女的可以啊,忍了一年多才出手,把老陸吃得死死的,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蘇桐掉頭就打電話給楊子意,想問她什麼情況,楊子意直接掛了電話,拉黑了他的號碼,刪掉了微信,其決絕如同對待生死大仇,是畢生不再聯繫的氣勢,讓蘇桐蒙了好幾天,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會兒再見到,她似乎又瘦了,以前那種恍惚的神氣不見了,眼神里卻多了一種決絕。
對他的問題,楊子意只是笑笑,似乎對過得好不好這件事沒有任何概念。
而後她放下了本來環抱的雙臂,輕聲說:「蘇哥,抱我一下吧。」很認真。
蘇桐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楊子意摟住他的肩膀,把頭靠在他耳邊,耳語:「我拿到了。」
蘇桐一愣,但楊子意沒讓他有回應的時間,繼續說:「我拿到了能讓陸天明坐牢的證據,都在這個U盤裡。蘇哥,你現在有能力對付他了,你沒有,後面那位唐總也有,你一定要幫我告死他。」
她吐出來的每一個詞,都像是沉重的鐵鎚,要把傷害她、欺辱她、讓她生不如死的仇人一錘錘打進地獄里。
「職務侵佔,非法內部交易,做老鼠倉,操縱股市,惡意做空。證據確鑿,他跑不了。」
蘇桐如同被五雷轟頂,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她要離開四平回到萬邦,為什麼要拉黑他的聯繫方式。李可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也全都是假的。
她躺在陸天明床上的時候,唯一支撐她沒有當場嘔吐的動力,大概就是復仇的決心。
等蘇桐想明白這一點,他唯一的感覺就是痛心疾首,連手都在顫抖:「子意,你沒有必要這樣做。」每一個字里都是痛切的惋惜,「你有選擇的。」
楊子意離開他的懷抱,手上有一樣東西,滑進了他的褲兜。她斬釘截鐵地否認:「我沒有選擇。」
她非常平靜,平靜中很美,美得很殘酷:「他想毀了你的前途,毀了王總和我們的事業。他已經毀了我,我不會放過他,我也要毀了他的一切。」
她眼神黯淡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慢慢繼續說:「我請了律師,還聯繫了所有之前給他做助理,被他騷擾和侮辱過的女孩子,有幾個願意跟我一起起訴陸天明,告他性侵。」
「他做了什麼惡,就要付出什麼代價。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一樣都跑不了。」
斬釘截鐵,字字都含著火一般的仇恨。
蘇桐被她的決絕姿態鎮住了,他能理解楊子意,心情卻仍然沉重到無法想象:「即使要報仇,來日方長,你何苦要這樣傷害自己。」
他很自責:「我應該想到的,我應該來阻止你,這不是你唯一的選擇。」
他眼神里都是哀傷,這對蘇桐來說很不常見,就像看到一朵開得正好的玫瑰,突然被踐踏到了泥水之中,花瓣殘損,破敗不堪。
楊子意笑了:「蘇哥。」她抬頭看著蘇桐,「我知道你是對我好,才不希望我賠上這麼多。可是你知道嗎?一個人怎麼摔到坑裡的,就要怎麼爬上來,哪怕手都爬斷了,也絕對不能停下,否則,就會一輩子在坑裡。」她搖搖頭,「那樣的話,我就無法為自己而活了。」
蘇桐深深嘆了一口氣,良久才艱澀地說:「你現在才去告的話,會很難的,你想過嗎?」
他的意思楊子意明白,她最初就拿了陸天明的錢,後來全世界也都知道她做了陸天明的情婦,先佔盡了便宜再去告性侵,是個人大概都會說她不要臉。
萬邦的工作不可能再做得下去了,打官司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無數磕磕絆絆、艱難險阻,肉眼可見。
但她不再怕這些了。一個人要為自己而活,就必須要付出代價。她願意為此付出哪怕最沉重的代價。
在臨別之前,楊子意說:「蘇哥,你記得嗎,我你招我進來的時候,說我眼裡有一種光,有這種光的人,做什麼事都能做到底。」
她說:「我,要帶著那個光過下去。」
那一年年底到第二年年中,還發生了幾件大事:
四平的健身房連鎖開到了一百二十家,拿到B輪四個億的融資,踏入了意氣風發的快車道。
蘇桐套現了部分股票,繼續擔任四平的常務副總裁,還兼職和合的投資部門顧問,更重要的是接任葉蓁蓁給唐公子當狗頭軍師和幕後黑手。他明顯比葉蓁蓁稱職得多,至少現在想要撞牆的不是負責教的那個人了。
嬌姐拿到百分之二十四的投資回報,連本帶利一次給清,同期P2P理財平台全面爆雷,大批投資客血本無歸,又讓她多了一個吹捧蘇桐的絕佳素材。
葉蓁蓁去了商學院念書,學習系統的人力資源知識。高佳妮認為她具備天然卓越的同理心和溝通能力,但要成為第一流的首席人力資源官,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高佳妮和唐在雲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唐洛接手了雙方的全部股份,但在三十五歲之前,仍然必須接受父母的財務監管。手續辦完之後,唐在雲去環遊世界,高佳妮回到和合,每周工作一到兩天,為兒子保駕護航。
陸天明因為非法內部交易和利益輸送被抓,數額巨大,最高可能被判十五年。楊子意從萬邦辭職,同時聯合其他受害者,向法院提告陸天明多重性侵。案件已被受理,正義也許有時迷失,但要相信它終會找到來路。
羅西職務侵占罪和故意殺人罪罪名成立,數罪併罰,牢底坐穿。
五環那個房子蘇桐和葉蓁蓁沒買成,於是又開始了漫長的看房之旅,葉蓁蓁現在去的時候要拖兩個油瓶,一個是蘇桐,他比較好對付,隨便啥都沒什麼意見;還有一個是唐洛,這個就很麻煩,因為他強烈要求在他們家有個房間,所以對房子挑剔得比買房的正主兒還多。
第二年正月初三,蘇桐和葉蓁蓁在重慶舉辦婚禮,高佳妮和郭也都以女方親戚的身份出席,唐洛給蘇桐當伴郎,剛出現的時候很矜持,沒一會兒就和其他熱情的十八個伴郎打成了一片,證明這位朋友之前的高冷主要是因為缺愛。
婚禮上葉蓁蓁戴著六件套潮汕風格的金首飾,脖子都累得抬不起來,但是全程笑臉像太陽,把她身邊的人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