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愛恨之別
司徒淳剛將車停在警察局門口,安以風便看見一群警察緊張有序地出發執行任務,不用想也知道為了什麼案子。
他最後看了司徒淳一眼,今夜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妝容精緻到每一個細節。對於一個口紅都畫不好的女孩來說,能為他如此費心的打扮,他怎麼能不好好記住。
他看了她很久,包括每一個細節,而她沒有看他,連一個難以割捨的眼神都沒有施捨給他,始終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像那個完美卻沒有靈魂的維納斯雕像。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活生生的人,有一顆會跳動的心,懂愛懂恨,有喜有悲。
安以風推開車門,笑著對她完最後一句話:「司徒警官,就算要作為呈堂證供我也要說:愛過你,我不後悔。」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卻捨不得把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警燈的鮮紅在她蒼白的臉上旋繞,明明滅滅。她黑水晶一般剔透的眼眸,在黑色和紅色之間彌蒙……
正準備出發的警察們他們的車,也看見車上的安以風。他們的表情十分驚訝,相互看看,其中一位個子不高,身材清瘦的警官走向他。安以風認識他,他叫於嘉鴻,是一個好警察。
安以風認識於警官是在三年前。那時候,安以風還和韓濯晨租同一間公寓。有一晚,韓濯晨突然說想喝陳記茶餐廳的奶茶,自己又不肯去買,安以風二話不說去替他買。誰知他剛踏進茶餐廳,突然幾十個拿刀的男人衝進來,將他逼到角落。幸好於警官及時出現,開槍打傷了舉刀砍向他的人……安以風僥倖撿了條命。
事後他才知道,於警官剛好出現不是偶然。他和陳記茶餐廳的老闆娘認識很多年了,是茶餐廳的常客。老闆娘看見安以風被人圍攻,立刻打電話給於警官。於警官剛好在附近,接到老闆娘的電話立刻就趕來,救了他。
從那以後,安以風有事沒事就會帶人去茶餐廳捧捧場,於警官自然避嫌,從不正眼看他,但那位溫柔的老闆娘很親切,每次見了他都會主動和他攀談幾句,問問他生活上的瑣事。
只是可惜,最近茶餐廳關門了,他到處打聽才聽說是老闆娘得了疾病,死了。之後,再沒見過於警官。今日一見,他才發現於警官整個人瘦了一圈,一半的頭髮都白了,看上去老了十幾歲。
安以風面對形銷骨立的於警官,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慨,聲音也鄭重許多:「於警官,好久不見!」
於嘉鴻沒有說話,低頭看看坐在駕駛室的司徒淳,又看看安以風。
「我是來……」安以風下了車,關上車門,剛想說自己是來自首的。
一個急促的聲音出其不意地插入:「於警官,我懷疑安以風是昨天姦殺案的兇手,帶他回來做個筆錄……」
這一句話帶給於嘉鴻的震撼遠不及安以風。
安以風怔怔轉頭看著正關上車門司徒淳,如果不是視線範圍內只有一個女人,他絕對不相信這句話是從她口裡說出來的。
於嘉鴻輕咳一聲,很認真地詢問她:「今晚九點到十一點,你跟他在一起嗎?」
「是!從今晚八點到現在,我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聽到這句話,安以風的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再閃爍的霓虹,都沒有她的色彩炫目,再吵雜的世界,他也只能聽見她的聲音在黑寂盤旋。
她終究為他背棄了追求,放下了原則……
如果背後沒有無數眼睛在盯著他們,他會衝過去,用盡心力去狂吻她。
於嘉鴻沒有絲毫懷疑,淡然說:「那你帶進去吧,粵華酒店出了命案,我們去現場看看。」
「是嗎?」司徒淳裝作毫不知情地問:「死者是誰?」
「一個職業殺手,據目擊者說……案發之時,有人看見安以風出現在粵華酒店。」於警官看了一眼安以風,目光有種看透人心的銳利,「算你走運,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據。」
「是啊,看來仇家太多不太好,總被人冤枉……」
「你少廢話!」司徒淳沒給他向於警官無病呻吟的機會,推搡著將他帶進審訊室,「砰」的一聲關上門。
安以風很自覺地坐下,斜靠在椅背上,眯著一雙邪氣地眼睛,笑得一臉光輝燦爛。「我實在很佩服你的智商——正常人怎麼可能低成這樣。」
她在他對面坐下,低頭揉著額頭,長長的睫毛上在微微顫動。
「就算沒長大腦,眼睛總長了吧?就憑我這長相,想要哪個女人還需要用強姦這種卑劣的手段?哦,當然,除了你以外!」
他說著,眼光在審訊室的每一個角落搜尋,觀察著這地方除了一個攝錄機,還有沒有其他的監視器。
如果沒有,他現在就把她吻到無法呼吸,一分鐘都不想再等……
「我們到此為止吧。這次算是回報你對我的感情,下次我絕對不會再心慈手軟。」司徒淳的話令他伸到半空的手及臉上的笑意同時僵硬,就連心中剛剛萌生的幸福感,也被她一句話擊得粉碎。
他收回手,雙手握在一起,指骨關節在白熾燈下泛著無力的蒼白。他漆黑的瞳孔,在白光下漸漸失去神采,找不到焦距。
審訊室里他們的視線再沒相遇,他們呼吸的節奏也越來越沉重。
安以風打破長久的沉寂,輕聲說:「小淳,我知道你很愛我……」
「我也知道!」她轉過身,背對著他說:「可我沒辦法跟一個手上沾著血跡的殺人兇手談情說愛!」
「我不是……」他想說他剛才沒有殺人,可是他的雙手上就沒沾過血跡嗎?
「我是警察,我爸爸,我哥哥都是警察,我從懂事起就能把好人壞人區分的很清楚!安以風,你是壞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穩了穩急促的呼吸,讓口氣變得更溫柔些:「我理解你的矛盾,我可以給你時間讓你考慮。」
「我考慮的很清楚!我已經為你失去了理智和原則,我不能再繼續錯下去!我求你……讓我和哥哥一樣做一個好警察,讓我做我該做的事……」她停頓了好久,才繼續說,「安以風,愛我,就別再打擾我。」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好!我答應你。」
他望著她的背影,迎著審訊室刺眼的燈光,牢牢地記住她的背影。
離開警察局,安以風開車回到夜總會——他很想去別的地方,可惜除了那一片骯髒且混亂的世界,無一處能讓他安心休憩。
DJ嘶吼般狂野的配樂下,安以風拖著一把椅子放在吧台前,坐上去,敲了敲玻璃檯子:「給我調杯酒,要最烈的。」
酒保熟練地折騰一番后,一杯很特別的酒放在他面前。透明的玻璃杯里盛著鮮紅色的液體,液面上一層黃色的火焰在跳動,絕艷的誘惑,像極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安以風毫不猶豫端起酒杯,一口氣喝進去。
酒果真劇毒無比,仿若一股烈焰從口腔嗜盡他的五臟六腑。
「再來一杯!」他說,接著問了一句:「這是什麼酒?」
「烈焰焚情。」
名字比味道更好的酒。
很快,又一杯酒「烈焰焚情」放在桌上。他的手還不及碰觸酒杯,一隻掌心罩住杯口。
幾秒后,待火苗因氧氣燃盡后熄滅了,那隻修長的手才拿開。
「這酒……要這麼喝。」低沉的聲音從他身側傳來。
安以風連頭都沒抬,挺不滿地斜斜眉眼:「你下次能不能別派些廢物來接應我,人都死了,他們還在樓下傻站著。」
韓濯晨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悠然地點了根煙,用極度輕淡地口吻說了句讓安以風差點吐血的話:「他們知道槍仔被殺了,雷哥派人做的,我讓他們別告訴你……」
安以風猛地站起身,驚得好久說不出話。
「你想問我為什麼,是不是?」
「你——」他咬著牙看著面前的韓濯晨,震驚過後,他似乎明白了原因。
韓濯晨說:「我就是想讓你看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安以風吸了口氣,坐回座位上,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喉嚨早已灼痛得失去了知覺,他努力了很多次,才發出一點乾澀的聲音:「謝謝!托你的福,我看得很清楚。」
「噢?那你這次可以死心了吧?」
安以風點點頭,想了想之後,又搖搖頭……
他看清了:她是愛他的。一個女警愛上了一個滿手血腥的罪犯,註定愛得掙扎,愛得絕望。
所以她選擇了放棄。他懂,卻依然不死心。
喧鬧的夜總會陡然安靜下來,安以風順著眾人的注視的方向看過去。正看見一群不速之客走進來——幾個高大壯碩的壯漢簇擁著一個男人。
男人並不矮,只是在幾個肌肉男人的襯托下,顯得有些瘦小。他的頭髮染成怪異的紅色,襯得膚色越發地黝黑,長相越發地欠扁。
安以風一看見他,特無奈地揉揉光澤明亮的黑髮。怎麼他不想殺人的時候,總有人上門來找死。
夜總會的管事一看見那個人,步伐遲疑一下,陪著笑迎過去:「耀哥,您今天怎麼這麼有空。裡邊請,我馬上找人陪您……」
卓耀目中無人地揚起頭,撞開擋住他路的管事,徑直走向對面的安以風和韓濯晨。安以風裝作沒看見,扭頭時低咒一聲。「靠!」
韓濯晨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靜。
須臾間,卓耀已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咧了一下嘴,露出一口泛黃的牙。「安以風,別說兄弟不關照你。我有個好買賣……」
安以風用手指敲敲玻璃檯子,指指自己面前的空杯。酒保會意,轉身開始調酒。
卓耀臉色不太好,隨手往玻璃檯子上丟了兩張照片:「我出五十萬,你幫我做了這兩個警察,怎麼樣?」
照片上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於警官,女人……偏偏是司徒淳。
安以風放在桌上的手指驟然一收,握成拳。
一霎那的衝動后,他很快冷靜下來。他仰起頭對卓耀笑了笑:「對不起,我不是殺手!」
「你什麼意思?!」卓耀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笑意在臉上消失。
「這種事你還是關照別人吧,殺警察……我怕斷子絕孫!」
「你!」
他氣得一把揮開安以風面前的酒,破碎聲夾雜著他的怒罵:「你少他媽跟我裝模作樣。」
安以風笑了笑,完全不理會他,對酒保說:「再來杯酒。」
卓耀哪裡受過這樣的冷遇,尤其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指著安以風大吼:「操!你以為你是誰?!我給雷哥給面子,當你是個人……要是不有雷哥,你他媽D在我眼裡就是條狗……」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覺眼前一晃,一把椅子揮向他的右肋。卓耀怎麼說也是出來混的,經歷過刀光劍影,他反應敏捷地傾身躲過。可他卻怎麼也沒想到,椅子中途落地,安以風出其不意地抬腿,並以一種他完全預料不到的角度和速度踢在他的下顎上。
動作如風一般飄逸,殺傷力卻比武器更有摧毀力。
伴隨這骨骼碎裂的咔嚓聲,卓耀的嘴裡吐出一口鮮血,以及兩個斷裂的黃牙。
安以風不屑地坐回椅子上,冷笑:「要不是給崎野面子,你他媽在我眼裡連條狗都不如!!!」
「唔……囃……咋……」卓耀口齒不清地罵著,每一開口,血就會順著牙齒湧出來。他的手下見狀,想要動手,安以風的手下反應更快,轉眼間已有幾十個人將他們團團圍住。
局勢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沒有人動,但弦上的箭已經越綳越緊,隨時都有可能離弦。
安以風向前邁了一步,眼瞳中漸漸泛起紅色,俊美的臉上染上野獸般嗜殺的陰狠。他的手暗暗從背後伸出,伸向他身後一個拿著刀的手下……
就在這關鍵的一刻,韓濯晨突然捉住他的手腕,並擋在他身前,對卓耀說:「耀哥,安以風今天喝多了……你千萬別跟他計較,等他酒醒了,我讓他給你賠罪!」
卓耀見有台階可下,又恢復一副囂張的氣焰。「安……以風,今天……的事你給我……」
他吐了口血,接著說:「記住了……」
安以風見卓耀離開,忙掙脫韓濯晨的手腕。不料他追了兩步又被韓濯晨擋住路。
「晨哥?」
「你瘋了是不是?」韓濯晨的聲音明顯透著怒火。他是個極少發怒的人,尤其是對安以風。
「今天我不整死他,明天他一定不會放過我!」
韓濯晨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扯著他的領口將他拖進洗手間,按在水龍頭下,把水流調到最大。
冰冷的水急衝而下,漫過他的眼睛和耳朵,濕透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也澆熄了他燒毀理智的怒火……
「你殺了他,你自己還活不活?」
安以風雙手撐著水池,默然看著眼前急流的水。其實,在他踢出右腿的一剎那,他已經選擇了「同歸於盡」。
他從不怕死。因為,對一個卷宗厚厚一迭的殺人犯來說,「死亡」是一種救贖。
他一生只怕一件事:活得沒有尊嚴。
「跟這種人拚命,值得嗎?」
「我是個男人!讓我死,可以!讓我在一個畜生面前低頭,不可能!」
「你不要命,行!那兄弟的命呢?你也不要了?!」
安以風猛然挺直身體,一把推開他身邊的韓濯晨:「我和卓耀誰死誰活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
「晨哥。我知道你和大哥怕崎野,不想趟這灘渾水。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牽連你。」
「安以風!!!」韓濯晨一拳打在他的右臉上,唇被牙齒割破,滲出血絲。
他甩甩頭髮上的水,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冷笑。
男人的血性和野性在他身上凸現出來。
「你們甘心被崎野踩在腳底下,跟條狗一樣討好他……我不甘心!!!我寧可跟那個畜生同歸於盡,也不想這麼窩囊地活著!」
說完,他撞開門,跑進無邊的午夜!
灰色的泥石長街,月影灑落在脫了牆皮的低矮樓房之間,映出一身警裝司徒淳。
三天了,短暫而漫長的三天。
從那個漫長的黑夜過後,安以風再沒出現。
就連以前每天都停在她樓前的車也跟著他一起消失無蹤。
她以為不見他,就能努力讓自己相信他從未出現過,相信一段被心跳攪亂的日子不過是一場春夢。
可是她錯了,對一個人的惦念,不會因為他的消失而改變,反而會日漸深刻。
他不出現,她會不由自主去追尋他留下的痕迹,一輛再普通不過的巴士會讓她看三分鐘,一條回家的水泥路會讓她辨不清方向,甚至黑夜的街燈,都會磨蝕她的心。
她想見他,哪怕是迎著陽光,模糊地看上一眼。
早知如此,說分手的那天,她就不該流淚。如果眼眶裡沒有淚,她就能回頭再多看一眼,記住他離去的背影。
也許是上天聽見了她心中渴望。她本想去便利店買幾桶速食麵慰籍自己飢腸轆轆的胃,卻在看見便利店外停著的跑車時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
這些天,她都是在浮浮沉沉的希望和失望里度過的。
出門前,她總害怕看見他的車停在樓下。
出門后,又失望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呆上幾秒。
好多次經過他的樓下,她總會不由自主抬頭,迎著天空中的雨絲望著他的家。
他的陽台還掛著她洗的衣服,落了塵,淋了雨,污穢的水順著黑色的襯衫流下來,沒人理會……
她以為他已經搬走了。
沒想到,他居然回來了,這個認知讓她興奮得每根神經都在跳動。
她悄悄走過去,站著車窗邊,下意識想用手絹擦去倒後鏡上的灰塵。
她的手伸進口袋,又緩緩抽出……
這個世界,什麼人都可以相愛,身份,地位,個性……什麼都不是阻擋愛情的理由。
唯一能讓兩個人無法靠近的就是追求的背離。
他們走的路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也許他們可以停住腳步彼此相望,但是,註定要越走越遠。
現在糾纏的越深,將來的痛苦就會越深。所以,她除了趁著自己還有理智適可而止別無它法。
可她忘了一件事,愛情,沒有理智可言!
就在她輕輕轉身,準備離開時,毫無心裡準備地對上了一雙比啟明星更明亮的黑瞳。她想要逃走,腳偏如生根一般長在水泥路上。她想避過他的凝視,卻在接觸到他臉上堪稱藝術傑作的線條時,移不開視線。
尷尬地對視一陣,安以風帶著幾分戲虐的口吻說:「司徒警官,你是不是想開罰單?」
「我……」她搖搖頭:「這不是我在職責範圍……」
他牽動了一下嘴角,唇邊那無所謂的笑容如此洒脫。
他側身從她身旁走過,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器,伸手拉開車門,坐進車裡,絕塵而去。
她也轉過身,繼續走在長街上。
這就是她想要的——形同陌路。可為什麼她的心這麼痛,痛得她緊緊握著拳頭都感覺不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痛……
第二天,司徒淳照常上班,精神狀態很好,只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出賣了失眠留給她的憔悴。
警局和平日一樣,還是雜亂無章。有的警察在不耐煩地寫著詢問筆錄,有的在對著一臉不屑的犯人大吼,還有的喝著茶水聊著天,把幫會上的廝殺當作趣聞一樣談論。
這也難怪,他們在這個區呆得久了,死人的事早已司空見慣,談論起來就跟談著吃飯睡覺一樣平常。不像她,看見安以風用短短几分鐘將一個生命扼殺,忿恨之極,恨不得殺了他。
那種痛心疾首的恨,與其說是恨他殺了人,不如說恨……他!
恨他不是個普通的男人,哪怕裝成一個普通的男人……
司徒淳簡單和每個警察打了個招呼,在飲水機里接了一杯白開水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一包速溶咖啡倒進瓷杯里,一邊攪動著咖啡匙,一邊看向對面。
坐在她對面的是於嘉鴻。
她調來這個區有三個月,唯一看著像個警察的就是對面的於嘉鴻。他在這裡資格最老,為人最謙恭,辦案也最認真。幾乎每個他接手的案子,都能破得乾脆漂亮。
這次兩個警司涉嫌受賄被停職調查,估計升職的人選非他莫屬。
於嘉鴻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抬頭對她善意地笑笑,低頭繼續寫報告。因為他旁邊的檔案夾上寫著「機密」,所以司徒淳沒去細看上面的字,將探索的視線移到他眉間深刻的皺紋上。
很久以前,她的爸爸寫報告的時候也是如此的眉頭深鎖。自從她的媽媽病逝,哥哥殉職以後,他就變了,變得淡漠,就連寫升職報告都是雲淡風輕,不切實際。
他的職位越升越高,個性越來越模糊,理想從他靈魂里丟棄……
可他終究是她最親的親人,她不能做一個最好的女兒,也不能讓他光輝的一生蒙上恥辱!
「你們聽說了嗎?崎野的太子跟安以風對上了。」說話的是個一個女警,也是這個警署里除了司徒淳以外僅有的女警,負責些文職工作。
司徒淳聞言,手腕一抖,咖啡濺在手上,沒有一點知覺。
她呆望著水中旋繞的黑色,屏住呼吸聽下去。是什麼內容不重要,能聽見熟悉的名字,她已經很期待。
「誰都知道他們不和。」有個警察說。
「他們要是真對上,我們又有的忙了。」
「我還聽說崎野的太子放過話,誰能做了安以風,他給一百萬……」
咖啡杯從她手中跌落,咖啡灑了一桌,她狼狽地抱起桌上的重要文件,手臂還處於半麻痹狀態。
很多道銳利的目光看向她。她抱著文件,驚慌失措的眼眸緊盯著咖啡染黑的白色桌布,心被絲線勒緊,勒得她劇烈地呼吸還是將要窒息,可她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慌,強裝鎮定地坐下,抱著沉重的文件手忙腳亂地從包里翻著手絹。
手絹就這她的手邊,她卻怎麼也找不到。
一雙手伸過來接過她的檔,放在對面的桌上,她才用朦朧的視線看清身邊的於嘉鴻。
「謝謝!」
他搖頭,拿著灰白格子的手絹幫她擦著桌上的咖啡。「幫會就是這樣,動不動就你死我活,你習慣就好了。」
「於警官,他們怎麼會鬧僵的?」
「安以風打了卓耀,踢碎了他的下顎骨和兩顆牙。卓耀咽不下這口氣,昨晚帶了十幾個人把安以風堵在家裡……」
「家裡?」為什麼是家裡?為什麼是昨夜?為什麼他已經連續幾天不回家,昨夜會回去?!
這個問題只有兩個答案可以解釋——一個是他傻了,瘋了,自己回去找死;另一個,他有割捨不下的東西。
於嘉鴻深深看了司徒淳一眼。
「後來呢?」她急切地問。
「如果安以風死了,卓耀何必花一百萬買他的命?!」
「哦!」司徒淳長出了口氣。
咖啡擦乾了,染在白布上的黑色再也擦不去。就像安以風不出現,他對她的糾纏永無止境。
現在,她終於懂得:愛情,它的存在,無關乎分離還是相見……
最卑微的希望就是對方好好活著……
「謝謝你,於警官。」
司徒淳抱回自己的檔,無意間瞥見於嘉鴻的檔案上寫著一個醒目的名字:韓濯晨。
正常來說,罪犯的資料很少作為機密的檔收藏。她正想看看寫的什麼內容,於警官急忙合上檔,收起來送進檔案室。
於嘉鴻的舉動讓她單純的好奇心變成疑慮,如果王警官和趙警官可以被崎野收買,那麼於嘉鴻會不會也被韓濯晨收買?
司徒淳心中一寒,急忙抓起電話,飛速按了幾個號碼。
電話一通,她不等對方說話,直接說:「幫我調一下JM0007949,馬上!」
「又是什麼案子?」清爽利落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光聽聲音就知道對方是個有專業素質的警察。
她壓低聲音說:「我懷疑我們警署里還有一位警官和幫會有牽連。」
「唉!上次那個案子我剛審出點眉目,你又開始懷疑另一位。淳淳,你這樣做事,幫會還沒怎麼樣,你先把警察都送進監獄了。」
她剛要解釋,看見於警官回來,匆忙打斷對方的牢騷。「我現在說話不方便,晚上在料理店見。」
沒等對方答應,她已經放下電話。不是她心急,而是她相信對方非但不會拒絕,還會在晚上五點半準時在料理店定好房間等著她。
所以她一下班,片刻不停留地直奔料理店。
幽靜的包房裡,一個年輕的警司耐心地坐在桌邊等待著,警裝筆挺,坐姿不凡,身上的正氣渾然天成。
這種男人,即使安靜地坐著,都會凈化空氣。
不必看警銜,也看得出他是警界中百年難得一見的菁英型人物。
他叫程裴然,一位高官的獨子,畢業於英國皇家特警學院,警界最年輕的警司,未來一片光明,前途無可限量。
司徒淳走進包房,連客套都省略了,直接伸手:「我看看文件。」
程裴然包容地笑笑,從檔案袋裡拿出幾張傳真文件。「我查清楚了,沒有問題。」
「是嗎?難道是我多疑……」她翻開第一頁,明媚的眼睛盯著上面的字,大驚失色:「他是於警官的兒子!」
「是!」
她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後面的文字,徹底驚呆,上面寫的全部都是韓濯晨近三年協助於警官破案的記錄。
「他……」她依舊難以置信:「你別告訴我他是卧底!打死我都不信!」
「我起初也不信,下午特意問了一個知道內幕的朋友。」程裴然拿回她手中的檔,小心收好:「三年前,他們為了調查一個販毒集團,想從警校里挑選一批卧底。經過一系列考核,他們發現所有考核科目的第一名都是同一個人,而這個人不是警校的學生。」
「是韓濯晨?」她問。
「是。他說他願意盡全力幫警方破案,希望等他立了功,警方能給他個機會讓他報考警校。」
「這不合規矩。」
「的確沒有先例。為他的事,項目組特意討論過,韓濯晨的反應速度,心理素質,洞察力,身手等等都是一流的,非常適合做卧底,而且他曾經在幫會混的不錯,和雷讓交情頗深,比較容易隱藏身份,不會引人懷疑。他們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將他的資料收入同一批卧底的機密文檔,並答應他,如果他能提供重要線索,警方可以考慮消除他以前的案底。」
「可以考慮?」司徒淳微微皺眉,韓濯晨或許聽不出這四個字真正的含義,這種話她聽得多了,她非常清楚這四個字的兩面性。「那後來呢?案子破了嗎?」
「一年前,那個犯罪集團的頭目被抓,所有卧底都歸隊了……但韓濯晨還是不能報考警校。」
司徒淳抓過面前的紫砂杯,喝了一口,胸口的憋悶還是沒有被冷茶沖淡。
她用力將茶杯放在桌上,震耳的撞擊聲中,她說:「這是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他不能做警察,這輩子都無法脫離幫會。」
「韓濯晨若是混得低調點或許還有機會,可這兩年他混得太引人注目,假如他當了警察,豈不成了警界的笑話。」
「你的意思是他錯了?錯在太出色?!」
「不是,是他被染黑了。」程裴然撫慰般拍拍她起伏的雙肩,哥哥般親切溫和的笑容蕩漾在臉上:「淳淳,你也是警察,你該明白他的問題出在哪裡。讓他做警察,他不可能徹底跟幫會脫離關係,早晚會變節!」
「……」
她再也無從反駁。
她忽然發現,人生的路沒有絕對的方向。
最悲哀的不是自己分不清方向,而是朝著理想不畏險阻地走下去,走到盡頭才發現走錯了路!
「他是個好人!」
「他曾經是個好人。」
司徒淳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問:「程大哥,你跟我哥哥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剷除幫會嗎?你覺得幫會能徹底肅清嗎?」
程裴然清亮的眸光一沉。「為什麼這麼問?」
「這世界有一擲千金的富人,有衣食無著的窮人,就一定有罪犯,有幫會。要幫會消失……除非人性沒有貪婪。」
「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這不是一個警察看待問題的角度。」
「你認為幫會為什麼爭端不斷,死傷無數?是因為幫會的人都冷血無情?還是因為很多人在為自己的利益爭鬥?假如有一天幫會有個人能隻手遮天,他們會建立自己的秩序,一切會不會改變……」
程裴然看著她染著夢幻色澤的眼睛,濃密的眉峰微微隆起。「淳淳,安以風是不是長的很帥?」
她愣了一下,低頭拿起一塊生魚片,塗上厚厚一層芥末。「能湊合著看。」
「聽說,他在追求你。」
她有些反感地看了他一眼,嘲諷地牽動嘴角:「你消息挺靈通啊。」
「不是我多心,是全世界都知道他在瘋狂追你。」
「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他不可能!」說著,她在手裡的生魚片上塗了一層有一層的芥末,塞進嘴裡,刺痛穿越鼻腔湧入眼中,整個大腦都在劇烈的刺痛里麻痹,唯一沒有麻痹的是——對一個人的思念。
不知是芥末沾的太多,還是淚水囚禁的太久。
淚水從乾澀的眼眶奔涌而出,如傾瀉的瀑布,一發不可收拾。
「怕辣就少吃點,何苦折磨自己。」
「不辣,很好吃。」
對面的程裴然拿起紙巾為她擦著眼淚,柔聲說:「有人說:安以風是個很特別的男人,他能讓女人見過一次,就無法忘記。」
「誰說的?」
「一個同事。」
「哦。」她又吞了一大口生魚片,每一根血脈都像是注入了芥末,刺痛,酸澀,麻木。
「是真的嗎?」
「嗯,評價的非常準確。」她努力裝作無所謂地笑,笑的同時,眼淚滴滴答答落打濕桌上的餐巾。
「淳淳。」程裴然捉住她沾滿淚水的手,無奈地看著她。「你為什麼不能在我面前掩飾一下,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你未婚夫……」
她破泣為笑,甩開他的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外響起一聲意外的呼喚。
「風哥,怎麼……」
聲音戛然而止。
世界死亡一般的安靜!
她努力想把後面的話說完——「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找不到老婆不要把責任往我身上推,我答應嫁給你的時候才五歲!那時候,你是我除了哥哥以外唯一看著順眼的男性。」
然而,激烈的心跳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