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同是天涯寂寞人
早上,若不是嘩嘩雨聲,我還遲遲不肯醒來。
我渾濁的意識,在節奏明快的咖啡機轉動聲中,逐步清晰起來。然後,我聞到了醇濃的咖啡香。嗯,還有煎雞蛋的味道,雞蛋的某個部分一定被煎得又焦又脆。我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不顧形象地沖向廚房。
小桌上,正放著兩盤烤得焦香四溢的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剛好從咖啡機下飄起來,升到半空中。咖啡杯旁邊,是一件無頭的淺藍T恤和白色運動短褲,以及款式極簡單的一雙黑色人字拖。可能因為洗得多了,T恤的藍和短褲的白都不那麼清晰分明了,變成一種半舊的、含混而舒適的顏色。
猛然看見這詭異的一幕,我著實愣了一下,理智像黑白電視機上快速閃過的條紋光波,閃了閃,才穩定下來。
「嗨,我聞到香味了。」我趕緊展開一個自認為親切而不失熟稔的笑容。
藍T恤向前飄了兩步,「早啊,我的同屋。」
「我得先刷牙,嗯,洗臉——」我看著自己包成粽子的手,「怎麼辦?」
藍T恤站定,然後果斷地說:「我幫你。」
這三個字,像圓溜溜的薄荷糖,一粒一粒砸到地上,繼而彈起來。整個早晨也瞬間清新明朗起來。
我不好意思,而又帶點無恥的得意揚揚——笑了。
於是,我像個木偶一樣,由著一件飄在半空的T恤站在我身後,對著鏡子,拿著牙刷,替我開始了洗漱工作。
這雙隱形的臂膀,正圈成一個曖昧的、半抱擁的姿勢,而我就在這陌生的懷抱當中。他離我那麼近,下巴幾乎擱在我頭頂,那暖熱的氣息均勻地顫動著,循著每個呼吸的律動順滑地掠過我的後頸,像一根羽毛來回撥動。雖然看不見他,但過分靠近的距離,還是讓我忍不住紅了耳根。
「有點五星級服務的感覺了吧?」阮致遠一邊賣力地將牙刷在我牙齒上來回拖動,一邊調侃,絲毫沒發覺我的窘迫。
清朗而毫無雜念的聲音,似乎本身就具有薄荷沁涼醒神的功效。
我含著薄荷味四濺的牙膏,竟像含住他的聲音,口腔里湧起一種沁涼的微刺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囫圇地點頭,「嗯,有點感覺了。」
我為我竟然能對一個看不見的人產生如此遐思而感到羞恥。
也許,正是因為看不見,才會浮想聯翩吧。
直到吃過早飯,我才漸漸適應了一套衣服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所帶來的那種違和感。
中午過後,雨仍然沒完沒了地下著,淅淅瀝瀝地落在小花園內,把一園子的綠色都洗得水汽氤氳。零落的薔薇花瓣順著一股一股的雨水,在地面上打著旋兒地撒歡。
空氣里,清凈的植物味道混著雨的氣息,形成鋪天蓋地的一種香味,是喧囂的夏天走到尾聲,終於心平氣和地向秋天過渡的那種,靜謐而恬淡的味道。
這味道,讓人精神鬆弛,倍感舒適,整個人都變得清清爽爽起來。
夏日的黏膩,彷彿成了上個世紀的記憶。
我和阮致遠端了棋盤,坐在客廳與花園間的地板上,決定以我最擅長的五子棋大戰三百回合。當然,礙於我的手傷,我只需要用手指指我想要落子的地方,我的棋子就會隔空點落。若看在旁人眼裡,一定認為我擁有不可思議的魔法。
可惜,這「魔法」並沒有讓我擁有強大魔力。一上來,我便莽撞地擺出我慣用的梅花陣。可是,我明顯輕敵了,阮致遠閑閑落下几子,還不等我調整好節奏奮起反抗,我就已經輸了。
他連忙安慰我:「梅花在高手眼中,只是華麗的技巧,因為它很難展開攻勢,你沒聽過一句話嗎?黑子用梅花,眼淚流嘩嘩。」
「還有這說法啊?」我指指黑子,「該你先走了。」
可是,我沒想到阮致遠竟然狡猾而熟練地將我誘入雙四角陣,在我狼狽地反擊中,華麗地變身成三把長劍。
「我又輸了——」我一向覺得自己五子棋下得不錯,此刻難免有點沮喪。
「三劍在手無不勝!若你擺這陣,我也會輸。」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連贏棋都贏得這麼謙遜,甚至帶點溫柔的歉意。
我為自己的輸不起而汗顏,「你贏了,你走先手。」
「還是你先吧。」他輕輕說,聲音里透著點意猶未盡。
這一次,我絞盡腦汁擺出寒星局,想置他於死地。
可是,這必勝之局也被他破解了,他甚至不無遺憾地說:「這陣其實你擺得極好,只是你大意了。」
於是,他提出讓我兩子,我終於扳回一局。
於是,我和他下棋的規矩便成了:他走先手,但我可以連下兩子。
他告訴我,在漫長的六年中,他就是靠在電腦上與人下棋來打發無聊時光的。所以,他沒事就研究棋譜,二十六種開局都已爛熟於心,最後乾脆研究起妖刀。
他在網上的ID就叫:妖刀獨孤。
我一邊對他頂禮膜拜,一邊感嘆,要多寂寞,才能擁有如此強大的實力啊。
直下了兩個小時,我們才收手。
他從冰箱里取來啤酒,我們依舊坐在地上對飲。
我借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又一口。涼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剛才的戰意也慢慢從意識中消退,我整個人頓時變得鬆散起來。連時間都在酒精的熏染中緩和下來,不那麼咄咄逼人了。
屋外的雨還在下,空氣乾淨得透點涼意,整個世界越發幽深安靜。
「你為何願意開口同我說話?」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泄露出去?」
「怕,但你當時那樣,我更怕鬧出人命。」他說。
「你明明可以走出去,通知秦朗來替你收拾殘局,不用自己現『聲』的。」
「看見那麼多血,我也嚇壞了,失了方寸。」他的聲音有濃濃笑意,聽得出是在敷衍我。
「嗨,說真話,為何要開口同我說話?還有,之前為何會回我字條,請我吃蛋糕?」我放柔語氣。
他上前幾步,跪坐在我旁邊。雨聲忽然就靜下來,我能聽到身側的他輕且緩的呼吸。他呼吸的聲音很好聽,均勻明晰,像一朵花在慢慢舒展開自己的花瓣。
「因為——」他頓一頓,「我說了,你別生氣?」
「行!」
「因為我覺得你同我一樣寂寞。」他輕輕說。
「寂寞?」我反覆咀嚼他的話,「我寂寞嗎?」
我低下頭,忽然有點難過。我竟然寂寞到已經不知道自己寂寞了。
「你怎會覺得我寂寞?」我勉強笑了笑。
「雖然你有男友,有很忙的工作,也有朋友,可是,你看電視的時候會流淚,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你總是看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淚,並且很多時候不自知。」
「我有看喜劇片也流淚?」我驚異。
「是,你通常會一邊大笑,一邊流淚……」他說,「你雖然在笑,可是神情木然,彷彿那笑與你隔了千山萬水。」
「你確定我不是笑出了眼淚?」我尷尬地掩飾。
他不作聲。
「好吧,我承認,我也許偶爾也會寂寞。」我說,「可是,並沒有你說的那樣誇張。」
他還是不作聲,彷彿決心從此不再開口。
「好吧——」我終於妥協,「我時時寂寞。好友們紛紛成家立業,自家門前雪都掃不幹凈,更沒空理會我是否幸福快樂。我已經不再憧憬愛情,也不奢望激情與浪漫,我知那些都是剎那煙花、短命的幻覺。但我仍然深深渴望……我男友與我的感情雖不至於寡淡到分手,可也沒有濃烈到能夠談婚論嫁。我們在彼此的感情生涯中扮演著雞肋。一周見一兩次面,不痛不癢,連場電影都提不起興頭去看。他多數時候不過是坐下來對著我訴苦。而我內心的不平,卻無處可訴,因我男友只需要我奉上笑臉一張,卻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我他熟悉我的面孔與身體,卻與我的靈魂十分陌生疏離。但我不能放棄他,因我知道,即便這樣一個男人,我能找到,也已是我的幸運。」
「嗨,我有一雙好耳朵,六年沒聽人發過牢騷!」他溫柔地說,清朗的聲線似一盞碧綠色薄荷酒,漾著細碎的微光,「我同你一樣渴望傾訴,渴望朋友。」
我點點頭,繼續絮絮叨叨:「我知道,人生而孤單,沒有人會懂得你的心,除去你自己。所以有什麼事情我都藏在心裡,漸漸,我自己都忘記我十分寂寞……」
「所以,表面上你看起來嘻嘻哈哈,神經又大條,且笨手笨腳……其實,不過是表象。」
「但這表象騙過了許多人……」我深吸口氣,決定牢騷發到此便打住。抱怨、牢騷是負面情緒的嘉種,一旦發芽,便會失去控制,長成漫天藤蘿,將你纏得密不透風,直至被它們一寸一寸勒死。
「用眼睛看人,當然只能看到表象。」致遠說,「用心看人,才能直擊內心。」
我撲哧笑起來,「你讓我想起那個神棍,他同我說,要用心眼看人,才能看到肉眼所看不到的事情。」
「不是沒有道理哦。」阮致遠笑起來,聲音明快,但十分認真,「林凈植,在你搬離這裡之前,吃飯、聽音樂、看電視、說話,我都願意奉陪,保管你生活不再寂寞,當然前提是你不嫌棄我是透明人。」
我故意板起臉,「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就算你猙獰丑怪,神憎鬼厭,我看不見,又怎麼會嫌棄你呢?」
「喂,誰長得猙獰丑怪啦?我可是我們研究院的第一帥哥,我讀書的時候,一度收情書收到手軟。」
「吹牛吧你。」我對著T恤領口上方的空當,做了個鄙視的動作,「有照片嗎?拿出來看看。」
「不相信?等你手好了,我讓你摸摸,看看我是不是長得英俊無敵、玉樹臨風。」他誇張地說。
「我要看照片。」我伸出手。
「誰會隨身帶著照片?」
「身份證?」我不依不饒。
他忽然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我沒有身份證。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的照片、證件,所有能證明我是我的東西,我都不能帶在身上。」
「因為要保密是嗎?」我問。
「對!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住在這裡。」
「為何?連你家人也不能?」
「是。他們早就以為我在事故中過世了。在認識我的那些人心中,我已經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的人。我早就是一捧灰了。」
「嗨——」我忍不住伸手按在他肩頭,「對不起。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殘忍。我是說你的研究所……」
「原因我不能說。」他說,「有些事情,知道少一點更安全。當然,我的事情,你只要不告訴別人,就絕對安全。」
我點點頭不再問。
我猜,有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告訴我。比如,他為何甘願冒著被人揭穿的危險,也一定要住在這裡。但他不說,我絕對不問。
我知道,以我倒霉透頂的運氣,要想從這樣一個巨大離奇的秘密里全身而退,裝聾作啞是最安全的。
但——我真的能全身而退嗎?不知為何,我全身的汗毛忽然奓了起來,像一隻貓被人狠狠踩了一腳尾巴。
我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就在這當兒,門鈴響起來。
我默默轉頭看了白T恤的領口一眼,想象那裡也有一雙眼睛在回望我。我習慣與人對話時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些都有助於我更深層次地讀懂對方的話,包括沒說出口的那些。
但面對阮致遠的「空白」,我的眼睛忽然便喪失了更高層次的存在意義。
「放心,絕對不是來探訪我的人。」白T恤的聲音略帶笑意。那笑意像從輕微上揚的唇角溢出,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我還是能聽出,那唇角上揚的弧度裡帶了些微的自嘲。
「那麼……」我沒把話說完,只指了指突兀地杵在半空中的衣褲,還有那雙渾身上下都透著慵懶的人字拖。
「我迴避!」白T恤的半截袖子舉到空中,擺出一個徹底投降的姿勢,然後便跟著人字拖的啪嗒啪嗒的節奏,飄進了他的卧室,咔一聲,鎖緊了門。
「嗨,對不起,我盡量快地結束這個探訪。」我抱歉地敲了敲他的房門。
「沒關係,別在意我。我已經習慣躲開。」阮致遠的聲音透過門嗡嗡地傳到我耳朵,木質的門板將他的聲音震動得分外落寞。
門鈴亢奮地尖叫著,窮凶極惡地顫動著房間里的每一寸空間,容不得我對阮致遠表達更多的歉意與同情。
我打開門,看到舉著一個大購物袋的皙敏彎著一對月牙眼站在門口。
果然是她。只有她會以這種不依不饒的方式,將門鈴按得咄咄逼人。
我想代表阮致遠發怒,可是看到她那兩彎月亮一樣無辜的眼睛,我又只能代替阮致遠原諒她。
皙敏長得並不好看,且為人算不得聰敏。正因為她樣樣都普通,那雙月牙眼便成了她全身上下最顯赫、最討人喜歡的招牌。因為她的單純、跋扈和那些藏得深深的柔軟,以及沒心沒肺的歡快,都是通過這樣一雙生動的月牙眼,不動聲色地傳遞出來的。
「進來吧,順手關門。」我舉著包成粽子似的手說。
皙敏坐下來,將那購物袋裡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部倒了出來,堆在我桌上,薯片、巧克力、蛋糕、餅乾、藍莓干……亂七八糟一大堆食物。
「看,還是我好吧。知道你手不方便,就給你買了一大堆好吃的。」皙敏獻寶似的將那一大堆垃圾食品推到我面前。
「好吧,謝謝你。」我指了指那昂貴的藍莓干,「如果換成新鮮的,我會更感激你。現在它們像失去生命的木乃伊,別說維生素,就連水分都被榨乾了。」
「可是照樣很美味,不是嗎?」皙敏一點都不在意我的奚落,她有自己的主見,情緒很少受人影響——除了她的老公聶小生。
「說吧,你今天來看我,有什麼目的?」我呈大字形半躺在沙發上,想趕緊進入正題,好儘快把皙敏給弄走。
我知道,皙敏這種有求必應的大小姐,人情世故都懂,卻從來不屑於遵守,而且她認為探病是最虛偽的一種表現。
很多次,我邀請她去看望我們某個生病的熟人,她都一口回絕,「如果我病入膏肓,我寧肯蓄足力氣對抗病痛,而不是去應付那些毫無用處的問候與同情。而且,你還不能確定某些人是不是來看笑話的。況且病人都很憔悴難看,還是給人家留點尊嚴和隱私吧。」
「嗨,我就是來看看你的手——不是不方便嘛!」皙敏諂媚地擠到我身邊坐下。
她的重量,讓沙髮結結實實地陷下去。這種看得見「重量本體」的下陷,讓我心裡略微踏實了點。和阮致遠在一起,那種不真實的違和感,我還是無法真正適應。
「和小生出問題了?」我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想拍拍她傳遞我的安慰,可是還沒用力,掌心的銳痛就傳過來,提醒我我才是需要慰問的那個人。
唉,我的大腦,永遠比身體的反應慢半拍。
「凈植,還是你最了解我。我連開場白都省了。」皙敏跑進廚房替自己沖了杯咖啡。
「噫?有人來過嗎?」皙敏指著阮致遠隨手擱在蒲團上的圍棋盤。
「沒人啊。」我心裡一慌,趕忙否認。
「那你跟誰下棋?」
「我、我自己啊。」我故作理直氣壯地挺起胸——可惜太平了,氣勢白白打了折扣。
旋即,皙敏又看見了那兩隻空啤酒罐——她的視線在上面停留片刻,我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加劇。
「你一向只喝一罐啤酒的。」她的眼皮垂下來,「是手太疼了嗎?」
「哦不,我只是無聊。」我不得不又開始撒謊。
「可憐人。」皙敏俯下身,半擁抱了我一下,「你就是太寂寞了,我該多來陪陪你!」
我為這個擁抱汗顏到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造反了——我哪裡寂寞了?
我不得不從她的同情里掙脫出來,帶著我因欺騙而生的負疚感問:「皙敏,還是說說你和小生吧。」
皙敏果然被我成功地轉移了注意力,「哦,對。我和小生出問題了。」
「又怎麼啦?」我印象中的聶小生最是溫和講理,說話也極斯文,絲毫不具備攻擊性,是謙謙君子中的君子。
「因為我爸爸。」皙敏嘆口氣。一向活潑的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語氣里極濃的怨婦色彩。
雖然皙敏與小生的婚姻始於她的倒追,可是在銀行職員們看來,如此漂亮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為了做「行長女婿」,怎麼可能看中平凡到極點的行長千金呢?沒有人相信,小生愛上皙敏,不是因為她的身份。
皙敏的父親,更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加重了流言傳播的速度。他一路提拔小生,結婚不到兩年,小生已經從信貸科小職員,升成科長。而且,皙敏的父親還將自己所有的老部下與人脈都交到小生手中,讓他的地位日益穩固。
為了不被人看輕,不負老岳父的青眼,小生也一直玩命地工作,每晚回家,都累得好像精魂也散了。原本不笑也似含春的嘴角,常常以一種倦乏的姿態下垮著。疲憊的身體,配上那個略欠風情的靈魂,令他同皙敏的關係更加緊張。這半年來,他們的夫妻生活屈指可數,且質量堪憂。
我很理解小生,人疲倦時,別說上床肉搏,就是調情的力氣都沒有,最純粹的睡覺才是至高享受。立輝就常常這樣,他時時覺得渴睡,像永遠也睡不飽。一場纏綿激昂的性愛在他眼裡,絕對比不上兩眼一抹黑的昏睡。
可是,皙敏不是我。
皙敏對婚姻有無限憧憬,她渴望花前月下令人迷醉的吻,渴望肉身的纏綿,渴望有人看牢她雙眼,同她講不切實際的情話到天亮。可是,她沒有料到,她的意中人,那樣英俊生動的身體里,居然寄存著那樣疲憊的靈魂。
她隱藏的柔情與憐惜都被他激起來了,每天變著花樣給他煲湯補身體。可他還是一天一天瘦下去,彷彿他的年輕、他的活力、他的精魂,全都被那些工作給消磨吸耗掉了。
前晚,他在桌前看文件,她替他溫了黃酒補身體。她將酒杯體貼地放在他案邊,小生習慣性抬起頭對她笑了笑,那個笑容看在皙敏眼中,像月光一樣朦朧而脆弱,迅速地令她從心到身體都濕潤沸騰起來。
她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從身後抱住那個越發單薄的身體,她用力將酥軟溫暖的胸部貼上去,想將她的愛與慾望全都傳遞給他。她想讓他知道,她是多麼愛他啊,愛他英俊的臉年輕的身體,甚至他生氣時也像在微笑的唇角。
可是——
她溫軟胸懷貼上的,卻是一個僵直而冷硬的背脊。那個因為她的觸擁、緊貼而陡然變得充滿防備和敵意的背脊,令皙敏深深受挫,這絕對不是一個丈夫對妻子會呈現出來的背脊。
皙敏的好勝心被激起,她緊緊抱擁著他,不管不顧地貼上去,想用她的滿腔柔情軟化那個敵對的姿勢。
然而,小生卻說:「我今天很累了,我們改天可以嗎?」
皙敏一下就頹了,她身體里蕩漾的春情被當頭澆滅,她想用力推開這個長滿刺的身體。但她從小的執拗卻讓她不肯輕易放手,她也僵在那裡,保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
等不到她主動的放棄,小生便伸出手,輕飄飄地將她往外一撥,像撥開游泳池上面漂浮的垃圾一般,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你能不能讓我安靜地把事情做完?別胡鬧了!」他的聲音里還是以往那種無可奈何的寵溺,可是皙敏卻聽出了一種不勝其煩的抗拒。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種看似溫和卻毫無溫度的聲音所羞辱了、蔑視了、打擊了。她發怒了,用她大小姐慣有的脾氣,對著小生一頓大吼。結果,聶小生卻一點都沒有反抗他只是心平氣和地看著她,甚至在她罵得口乾舌燥的時候,體貼地為她遞上一杯水。
然後他說:「親愛的,我只是太累了。我三天只睡了十幾個小時。今天為了早點回來陪你,只能把工作帶回家做。你就多體諒我一下吧。」
「我們已經很有錢了,不用你這樣拚命工作啊。」皙敏永遠不能理解他為何對工作如此狂熱。
「皙敏,我不想別人說我什麼都是靠岳父得來的。我得靠自己。」小生無奈地摸摸皙敏的頭髮,他眼睛里充滿倦意,在那種無窮無盡的倦意的包圍下,皙敏滿腔怒氣也被消融了,變成一種低迷的、迂迴的無奈。
「凈植,真的是我太過分了嗎?」皙敏用力握著杯子,我真擔心那杯子會不堪重握而炸開。
「他一個小職員娶了行長千金,換了我也覺得他居心叵測。要知道流言可以逼死人的!」我用手胡亂畫了個圈,「他只能靠工作勤奮來阻斷別人對他的惡意猜測吧。」
「再怎麼工作,也不能累到連男人的本能都喪失了吧?還是他壓根就對我沒興趣了?厭倦了?我有時候躺在他身邊,覺得我就是他一哥們兒。」皙敏說這話的時候,眉梢眼角都在抗議。
「皙敏,讓他做男人該做的事情吧。你不能抹殺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啊。」
「我成全他的心理需要,誰來成全我的生理需要啊?」皙敏癟著嘴嘟囔。
「那你們就想出解決辦法,精神需要和生理需要兩手抓嘛。」我伸手在空中亂抓了兩把,結果傷口差點裂開,疼得我直皺眉。
皙敏離開時,已是黃昏。纏綿的雨剛剛落到尾聲,夕陽從層層陰霾中探出小半張臉。
立輝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家門口。天邊那道淺淡的金光,趕赴了千里,正好投影在他的臉上。他一向嚴峻的神情,也因這暖橙色的光線消去幾分冷硬,呈現出幾分鮮有的溫柔。
「立輝——」我一下就慌了神。阮致遠剛剛才從房間里踱出來,還沒來得及和我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你怎麼來了?」我一邊抬高聲線,一邊將門迅速虛掩,生怕立輝看見什麼詭異的畫面。直到聽見阮致遠的卧室門咔的一聲鎖上,我才將立輝放進來。
立輝舉起手裡的購物袋晃了晃,「不歡迎?」然後,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今天怎麼怪怪的?」
我憋著一口氣,半天才心虛地說:「手疼。」
「哦。」立輝拉過我包得結結實實的手,虛看了一眼,「嗯,醫生說,不沾水,就沒什麼大問題。」
我趕緊老老實實地替他讓出一條道。
他熟門熟路地換了鞋,將一大袋食物放進廚房的桌上,「你知道我不太會做菜,所以買了點現成的,微波爐加熱一下就行。」
我一邊含糊地應著,一邊跟進了廚房。
「咿?你居然還煮了魚湯?」立輝在廚房環顧一圈,發現了剩下的那半鍋阮致遠的傑作。
我的腦子嗡地一響,一片白光迅速佔據了思維,我頓時心虛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強答上話。
「哦,皙敏來過……」我故意誤導他。
此刻,立輝忙著整理他帶來的食物,倒也沒把這句答非所問的話放在心上。
「皙敏什麼時候也學會下棋了?」立輝探身瞄了一眼客廳桌上的棋盤。
我倒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忍住講真話的衝動,「嗨,無聊隨便瞎下。你管那麼多幹嗎?看不出你對夏皙敏還挺留意的嘛。」
話題的重心一下就轉移了,立輝湊到我面前,故意用力嗅嗅,「哦喲,我怎麼聞到一股酸味兒?」
「你少自作多情啊。」我白他一眼,掩飾自己的倒打一耙。
「你那個同屋還沒出現?」立輝將那些食物一樣樣拿出來,放進冰箱,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被這句話嗆了一下,乘機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差點背過氣去。
立輝扔下手上的食物,快步走過來,用力拍打我的背,替我順氣,「現在怎麼連說句話都要被口水嗆?林小姐,你的智商是不是越來越回去了?」
「這和智商有什麼關係?」我掙扎著,抹去嗆咳出來的眼淚搶白他。
立輝含笑搖頭,轉身倒了杯水給我喝。
同屋的問題,就這樣被我故弄玄虛的咳嗽給岔開了。
不知為何,換作以前,立輝這樣主動地送上門,還表現得如此溫柔體貼,我肯定會春心微盪,外加受寵若驚。可是,想到我和立輝的所有動靜,都會被另一雙耳朵聽見,我便覺格外的不自然,某根神經便一直綳著。
「你站著幹嗎?」立輝回頭看我一眼,順手扯過圍裙系在身上。
他為人一向嚴苛,不穿西裝就是襯衫,此刻套上圍裙,竟然比阮致遠更讓我覺得詭異。但心裡到底是甜了幾分。
「怎麼?不相信我能做飯?」立輝笑起來,兩道濃眉輕輕揚起,鴉翅般舒展開來。
不等我回答,他便轉身埋頭做事。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這樣的成立輝很少見。今日,他的情緒雖然沒有愉快到隨口哼一支歌,但眉頭間那深深鐫刻的厭倦,與嘴角緊緊抿著的不耐煩,都淡退許多。
「今天的案子很順利?」我靠著門,除去熱戀時候,今日立輝的臉色最晴朗。
「你怎麼知道?我的當事人,一直獅子大開口。對方竟破天荒全答應了。說是只要女方願意離婚,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個自由身。結果——我的代理費直接上了兩個檔次。」立輝笑了一下,緊接著又微微蹙了一下眉,「唉,打了幾年離婚官司,我算是明白了,多好的愛情都經不起考驗。當初費盡心機求來的,總有一天會拼了命也要捨棄。」
我就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心情大好。
多麼可憐。
隨著年紀增長,能令我們感到愉悅滿足的事情卻越來越少。只有升職加薪,能換來片刻欣慰。
「這麼悲觀?不怕嚇壞我?」我靜靜看著立輝。他的襯衫領口永遠乾淨如新,熨得筆挺,但我知道,這並非因為他特別能幹,而應該算是他家樓下那家洗衣店的功勞。
「凈植,還有比你神經更粗的人嗎?」立輝斜斜看我一眼,眼裡有溫柔的鄙視。
我看了看包得嚴嚴實實的手,訕笑著躲到花園去。
雨後的小花園香味特別馥郁,是植物經過大自然洗禮后,摒棄城市污染后,最純粹的味道。
我坐在台階上,抱膝看著薔薇花上的雨滴。那些雨滴一粒一粒晶瑩飽滿,像少女剔透夢幻的心事,隨時都會墜向現實。
「凈植——」一陣風悄悄從我耳邊拂過,阮致遠的聲音透著涼意,那樣輕,聽來如同幻覺,「我躲到外面去,你好好享受二人時光。不用裝咳嗽啦。」
幾乎沒有任何走動的聲響,玄關處的門便輕輕打開,然後又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我張了張嘴,但聲音卻理智地堵在喉嚨里。
哦,他知道我的用心。儘管我什麼也沒說。但也許,我僵直的脊背、散亂的眼神早就出賣了我。
幸虧立輝沒有這樣的洞察力。當然,就算坐在我對面,他也很少凝視我的眼睛。
沒過多久,立輝便將餐桌擺好。我忙坐上桌。
桌上放了好幾個菜和兩碗白米飯。
「快吃吧。」立輝埋頭扒飯。
我悻悻舉起手。
立輝見我半天不動,方才將臉從飯碗里抬起來,從廚房裡找了把叉子塞進我手裡,「我忘了你手不方便。」
我只得用盡全力,忍痛半握住叉子,將飯菜用力送進嘴裡。
清水煮的小白菜,沒油少鹽,吃在嘴裡還有點土腥味。其餘幾個菜都是微波食品,味道差強人意,有股隔夜菜特有的抹布味。幸虧白米飯還被他煮熟了,但那是電飯煲的功勞。
我一樣一樣在心裡數落,半晌才驚覺——我怎麼能對立輝這樣刻薄呢?他忙碌一天,能趕來替我做一餐飯,簡直已經是破天荒頭一遭了,我為何還諸多挑剔呢?
是因為這短短几天里,那個看不見的男人將我照顧得太仔細了嗎?我不敢細想,趕緊調整好感恩的心態,迎接每一口送到嘴裡的飯菜。
吃飯時,立輝習慣看新聞,這期間他不會同我交談。因為不管我說什麼,他都會聽不見。他是那種做事情很專心的人,很難做到一心兩用。
就著晚間新聞,我們的晚飯也很快咽下。
立輝倒是很擅長洗碗,比他的廚藝優秀很多。
也許以後,我專門負責做飯,飯後他刷鍋洗碗,也不錯。我像許多已婚婦女一樣,老公能稍微分擔一點點家務,便感激涕零。
飯後我提議到小花園坐坐。
立輝從冰箱里取了啤酒,坐在藤椅里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我坐在台階上,將頭輕輕靠在他膝頭。
夜色輕襲,空氣清新得令人不忍呼吸。夏蟲啾啾低喃,長長短短像小夜曲一般舒緩。
我們鮮有這樣溫馨的時刻,最難得立輝也沒有訴苦。
這溫馨維持了好一會兒,然後立輝說:「凈植,別這樣,我腿麻了。」
我莞爾——浪漫果然不是屬於我的。
我坐直身子,離他稍微遠一點。這適當的距離令立輝很快找回他慣有的狀態。他開始給我講他下午的那個案子,連細節都不放過。
那些冗長的法律條文,我一點也不關心。我只知道:不管多麼轟轟烈烈的愛情,到後來都會演繹成一場荒唐的鬧劇。
在立輝的世界,浪漫虛幻的愛情,最終都會落得一個被冰冷的法律條文拉回現實的結局。愛情的世界,本來就不存在公平,但愛情破碎以後,人們卻妄想用法律來尋找平衡。
我一邊裝作仔細聆聽,一邊開起了小差。
園子里的薔薇早就步入窮途了,被雨一淋,更加狼狽不堪,只余幾朵殘花在強撐場面。
反而是白色的荼,開得妖艷,一朵挨一朵,綴滿綠色的藤蘿花牆,那花牆便瞬間如綴滿繁星的夜一般奢華了。
開到荼。
聽著傷感,其真相卻原來繁盛熱烈。
看——
就是這樣。我同立輝的關係也如此,他說他的,我自顧自開著小差,偶爾腹誹兩句,又或者靈魂早已經去到更遠處。
仔細想想,我同立輝確有太多不同。
尤其是往精神層面講,立輝關心時事,隨時留意各種政策方針的出台,熱愛在論壇上發表各種政見,看的書多是經濟、法律、歷史方面。他是個極現實且極慎重的人,最鄙視風花雪月、花前月下。用他的話來說,那些說有情飲水飽的人,一定沒餓過肚子;願意生死與共的人,一定沒直面過死亡;誇口一生一世絕對忠誠的人,一定不了解人性。他甚至在參加好友的婚禮時,和我打賭他們多久會離婚。
他不愛聽音樂、不愛看話劇、不愛進電影院、不愛穿款式稍微特別一點的衣服,甚至不愛在做愛的時候多換幾種姿勢。一切小文藝、小情趣,在他眼中都是矯情。
而我,基本不關心這個世界上發生的各種大事,只願意活在自己狹小的世界里。愛一切法國悶片兒,愛聽用立輝的話來說「慢得似催眠曲」的爵士樂,愛LeonardCohen蒼老的聲線,愛上野樹里的短髮,愛東野圭吾的絕望和陰暗,喜歡接吻勝過做愛,看港產肥皂喜劇片也會被感動。
我們是這樣的不同。
心靈不能交流,一同做任何事都有形無神。但是,卻又非要硬往同一個目標上前行。因為我們認同這世上最俗不可耐的真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生路走到一小半,總得找個伴。
至於人們常說的靈魂伴侶,立輝覺得這一說法完全是扯淡,我雖然無限嚮往,卻也真覺得那需要買中彩票的幸運。而我,一向是個倒霉蛋。
我們在現實面前半推半就,終於走到了一起,走成今天這個不咸不淡的局面。
我正在審視我們的關係,立輝卻已經又談到另一個話題。
「有個喜訊。今天遇到個老同學,在做檢控官,同刑偵局的人非常熟。他主動說要介紹一些案源給我。我應該很快能接到一大批刑事案子了。」
原來這才是立輝一反常態的真正原因。果然,立輝握著啤酒罐,躊躇滿志,一副即將要大展拳腳的樣子。
我忍不住微笑——他一直鬱郁不得志,黑暗的職業生涯終於迎來曙光,難怪連那隨時充滿嘲諷意味的法令紋都柔和許多。
立輝絮絮描繪著未來,眉宇間是少見的意氣風發,整個人像是忽然年輕了好幾歲。連我們談戀愛的最初,我也沒見過他這樣明朗而充滿希冀的表情。
原來,我能帶給他的快樂那樣微不足道。也許在事業型男人眼中,女人本來就只是錦上添花。
我在心裡輕輕嘆口氣,可是嘴裡卻說:「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成功轉型,以後就可能成為合伙人了。」
「對,到時候我們也買這樣一套房子,帶花園的。」立輝玩笑似的擺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是呀,每天都有應季的花在開。」我環顧了一下小花園,配合出一副嚮往的表情。
同立輝在一起這幾年,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談論過將來,彷彿我們的關係可以無限制繼續下去,也可以隨時中斷。
但,偶爾。就像今天這樣的偶爾,立輝會不帶任何誠意地說一兩句諸如「以後」之類的玩笑話。但我知道,這樣的話題,當不得真。並非他對我只是兒戲,而是生活那樣累人誰也負擔不了一段可有可無、貌似純屬娛樂的感情。畢竟,承諾那樣沉重,隨時扛在肩上只會襯得未來更加暗淡遙遠。
我們的感情很尷尬,沒有強烈到生死相隨,非君不可,反而更像是為了在平庸的生活中有一個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好讓自己不那麼形單影隻。
「你這裡真舒服,我搬過來好不好?」立輝伸了一下懶腰,整個人深陷進藤椅里,顯得特別舒適放鬆。
我仔細看了看他,思量他這句話的真實性。
「真的,我覺得我搬過來住更能照顧你,你知道,你總是闖禍……」立輝見我沒吭聲,握住啤酒的手輕輕晃了一下。
立輝一向不贊成同居。他認為,同居是比結婚更糟糕的一件事,因為同婚姻沒有任何實質區別,卻不受法律保護。可如今,他卻說要搬過來照顧我?
換作以前,這絕對算立輝說過的最甜蜜的情話。可現在,聽在我耳朵里,卻更接近凌空劈來的一把大刀!
同居?
在這個有著透明人的房間里同居?
阮致遠一定會被立輝拎到新聞媒體前,被閃光燈殺得體無完膚。
呀,剛才光顧著享受那溫馨的美好時光了,竟然完全忘記了阮致遠還孤零零地在外遊盪。我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已經十一點了。我趕緊拉回思緒,顧不得思考立輝為什麼會提出同居的要求,伸了個懶腰,擺出睏倦的表情,「立輝,我困了。我們改天再談你搬來的事情吧。」
「要我留下來嗎?」立輝有些捨不得走。是貪戀我,抑或是貪戀這個舒服的小花園和舒服得讓人可以融掉的藤椅?
「你帶換洗衣服了嗎?」我趕緊提醒他。
果然,立輝立即失望地拍拍頭,「明天早上要跟同學去見刑偵隊的領導,必須回家換衣服。」
我不露痕迹地鬆了口氣,將立輝送出門口。
公寓外的庭院深靜無人,斜前方一排榕樹陰影下,靜靜垂著幾隻鞦韆。其中一隻鞦韆正在孤單地來回晃動,幅度不大,卻不是眼下這細弱的風能做到的。
是阮致遠嗎?
我深深望了那鞦韆一眼,收回視線,目送立輝離開。
我正要關門,一陣清冷而裹著濕意的氣流迅速靠了過來,門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擋住,同時,玄關處出現了一對濕漉漉的鞋印,「是我,別怕!」
我噓了一口氣,「你不能先發出點聲音?嚇我一跳。」
「我真怕你男朋友今晚不回家了。我就得在鞦韆上坐一個通宵。」
「還真是你——」我忽然想笑,「剛才看見鞦韆無風自動,就猜到是你!」
「噫?地上怎麼一攤水?」我驚異地發現,濕漉漉的腳印已經被一大攤水取代了。
「突然下了會兒雨,沒敢找地方躲,怕撞到人——身上濕淋淋,難免留下些痕迹,容易被識破。」阮致遠大概已經脫了鞋,因為下一刻走在地板上的水跡已經沒有了鞋印。
「沒吃飯吧?要我幫你弄點什麼嗎?」我歉意地想做出補償。
「我先洗個澡,全身都濕了,還得把我的寶貝衣服洗凈烘乾。你別管我了。」隨著他聲音的飄遠,地板上留下一路淋漓的水漬。
我想了想,找到抹布,忍著手痛,跪在地上,輕輕擦乾。
他進房間很急,卧室門都大意得沒關嚴。這代表著他對我徹底卸下防備了嗎?
很快,浴室里嘩嘩的水聲便從門縫裡流瀉出來,混合著adidas沐浴液的味道,讓人覺得分外踏實。
我湊到門口嚷:「阮致遠,洗澡不關門?」
「難道我還怕你偷看?」渲染著薄荷味的聲音從浴室里飄出來,因隔了門,有點含混不清,添了幾分迷離的味道,有點像加了湯力水的薄荷酒。
「對,你實在沒什麼看頭。」我大聲嚷,顯得自己特別像個女流氓。
「那你真的不想參觀參觀?這可是美男出浴。」他在裡面反調戲我。
「小心我拿麵粉潑你。」我在門外毫不示弱。
果然,阮致遠立即舉起白旗,「那你還是饒了我吧。」
不知為何,我同阮致遠在一起特別放鬆,特別肆無忌憚。
也許因為我的所作所為,他無法泄露給任何人。也許因為看不見他的臉,令我更加放鬆。也許因為他隨和可親,體貼又不過分殷勤,始終像一池溫水,把人泡得舒舒服服。也許我捏著他的大秘密,像握著最稱手的軟肋,不管我如何放肆,都有恃無恐。
但也許,也許只是因為他看得見我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