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翻新樣狀詞成笑話 寫別字書信寄歪文
話說劉四公子起身就走,月仙上來扯他,那裡扯得住?袖子一摔,匆匆的去了。月仙道:「這不是沒意思嗎?」松筠道:「這個厭物,走了很好。」二人重新坐下,暢談快飲。原來松筠在此,月仙雖然愛他,鴇兒卻不歡喜。從來說的粉頭愛的俏,鴇兒愛的鈔。松筠私自出來,身邊並無銀錢,來過三次,尚未用過分文,鴇兒頗為厭他。
今見劉四公子為他走了,又惱去一個財神爺,格外雪上加霜,恨上加恨,就進來發話,罵月仙道:「你人鬼都不認識,瞎眼的小東西!好端端的個劉四少爺,難道在你身上錢用少了?你反去得罪他!他是相府里公子,明日惹出禍來,那我可吃不起,而且一家子,開門七件事,雖是老娘承管,總要出在你身上,那裡有白大把人頑?替我滾進去罷!不希罕你接客了。」
松筠聽他七夾八夾的,心裡頗為生氣,冷笑一聲道:「你嘴裡放乾淨些,這些講給誰聽?」大凡京都開窯子的,總是市井無賴,這鴇兒是出名的母老虎,那裡怕你小孩子?說道:「我們門戶人家,將父母遺體,就的幾個錢,接客也要吃飽了接,打也來,罵也來,不使錢是不來的。莫見惱的惱,都象你少爺,我們這碗飯吃不成了,只好喝西北風罷。」
一席話,說得松筠滿面飛紅,那裡容得?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瞎了眼了!把你少爺當做誰?」說著,手一抬,一張桌子飛了多遠,碗盞傢伙打得粉碎,酒菜撥得滿地。進來兩條大狗,在地下搶吃,亂咬亂叫,打成一處。母老虎見打翻桌子,也就急了,嚷道:「不給錢,還打我東西嗎?」話未說完,一張椅子又在頭上過去,正打在窗格上,脫脫落落,這一聲更響得有趣。
母老虎大怒,大叫道:「殺人了!」一頭撞過來。松筠身子一偏,順手一個嘴巴,一個狗吃屎,跌有一丈多遠,松筠趁勢將一張木炕一摔,連炕幾都癱將下來。房中這些器用物件,那裡經得他動?一時刻功夫,打得落花流水。又打出來,索性將外邊桌椅陳設,以及板壁等類,打個乾淨,只剩房子沒有拖坍,那個月仙已躲得不知去向。有幾個撈毛火夫人等來解勸,上來一個,跌一個,上來兩個,倒跌一雙。
兩個小書童雖無大用,碰碗盞、掀桌椅也是會的。松筠已是打個暢快,出門上馬,還回頭指道:「你家小心些,在坊里同你講話。」打著馬去了。
母老虎見松筠已去,爬起來,頭已擦破,睛鼻一樣平,血淋淋的,用手一抹,塗成一個鬼臉,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我同你這個小雜種拚命!著人快去請劉少爺來,同他商量話呢!」打雜的趕忙去了。
少刻,劉四公子到來,見打得這般光景,又聽母老虎哭訴一番,心裡大動其氣,高聲叫道:「汝力不能肆松筠於市朝,亦必與之偕亡。你就到兵馬司里告他一狀,連他哥子的官都沒有了!」母老虎道:「還要請人寫狀子呢。」劉四公子道:「不必請人,有硯台筆墨,我來寫罷。」有人送上筆硯,就搖頭閉目,咋嘴動腮的,寫一兩句,抹去又重寫,整整半日工夫,才寫成功。念一遍與母老虎聽道:
今有惡棍松筠,專門花柳陶情,從來沒有錢使,而且最愛打人。老身名為母老虎,其實並不吃人,終日只想糊口,在京開了堂名,但接王孫公子,不接下賤愚民。誰知松筠太毒,打得不成人形,頭上打個大洞,可憐鮮血淋淋。伏望老爺做主,將其活捉來臨,把他狗頭打破,辦他一個罪名,老身方得心快,敢求立刻遵行。
劉四公子念了又念,頗為得意道:「你去告他,見了我這狀辭,自然準的。我還寫封書到他哥子呢。」劉相公回去寫信不題。母老虎到兵馬司去告,兵馬司知道松府勢大,又見狀辭不成模樣,白字連天,趕出衙去不肯收。母老虎又到府尹、九門提督兩處,也是不準。母老虎無法,只得到那部里去叫冤,卻正值少司寇李公在部知道,比即將狀詞權且收下,著人暗暗調處,半哄半嚇,帶硬帶軟,才說得了事,也賞了一二百金,把狀詞退回。李公就抄成一個底稿,改日與寶珠看。
那天寶珠在花廳同許文卿閑談,門上傳進一封書信,就是劉相府送來的。寶珠取過來,文卿也起身同看,見信面上寫道:「秀卿世兄大人升」,下款是「劉相府拜託」。又寫著「酒資照例」。二人見字跡歪斜,也就好笑。再看到酒資照例,不覺大笑起來,「家人來信,還給酒錢嗎?」寶珠道;「且看信上寫什麼,不知道多少笑話呢。」取出信來,二人念道:
秀卿世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凡三品大員副都御史,赫赫戚然,定然福祿壽財喜;矯矯虎臣,必做公侯伯子男。至於百僚之長,才貌雙全,又其餘事耳。弟象君作宰,童子何知,在府中無事,遂去名妓月仙家,尋花問柳者也。誰知令弟友梅,亦有同心焉矣!弟看事交情義,待他頗好。孔子云:「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此天之公心者,弟則大公無我焉。豈料令弟竟不念世交情義,待他反情無義者乎?行其炕氣,與其真風,是可忍也,弟則茲不悅。無餘他何,只得趨而避之可也。他在娼家,竟揮其拳而打其人,沖其房而砸其破。此等惡棍,最難悠容。萬望吾兄開天高地厚之恩,施濟扶為之術,言加管束,令彼不得其門而出,庶幾哉真豆無人,而弟遂不安者也。非然者,不先齊其家,欲治其國也難矣!肅此,敬請坤安。伏乞。萱幃朗照不宜。
世愚弟劉沐百叩首淚並書
二人看罷,哈哈大笑。文卿道:「這是老劉的孽弟,天下竟有這種廢物,同他乃兄真是難兄難弟。不通同白字,不必講了,怎麼用起『坤安』『萱幃』來了?他令尊到處說你是個女子,他如今又把你當做娘子,豈不是件奇事?」說著,大笑不止。寶珠笑得如花枝亂顫,聽得文卿話,又笑得伏在桌上,羞得抬不起頭來。
停了半晌,用手帕子擦了臉,嘆口氣道:「不料舍弟竟作狎邪之游,鬧出禍來,不是耍處。」文卿道:「頑笑原不要緊,但是劉氏昆玉,萬不可以同處。況且他尊翁很不願意你,看他那神情,常想捉你的空兒。必得小心些,不可授之以隙。令弟年輕,不知利害。」寶珠點頭,深服其論,二人談論一回,文卿辭去。
寶珠回房,將信與紫雲看,紫雲也笑得了不得。寶珠道:「姐姐面前,還是告訴不告訴呢?倒難住我了。」紫雲道:「別說罷,大小姐知道那個亂子,就不小呢。也不能就這麼不問,你背後給他書信瞧,看他怎麼說。你的脾氣我知道,斷不敢教訓兄弟,不如勸勸他罷。」寶珠道:「他同劉氏兄弟來往,總無益處。」紫雲道:「笑你好糊塗東西,這封惡札到你,從此還有來往么?」寶珠笑道:「說得是,但惡札兩字,切貼不移。」二人笑了一回。
隔一日,李公請寶珠到家,將狀詞底稿與寶珠看,又告訴他如何了事的話。寶珠自然謝了又謝,說改日奉還銀子。回家躊躇,還是不敢在姐姐面前題起,背後倒著實勸了幾回兄弟。誰知寶林耳朵甚長,竟有風聞,叫寶珠、松筠兩個去問明白了,打了一頓,用鏈子將松筠鎖起來,早間牽進書房讀書,晚間方許牽進卧房睡覺。連寶珠都是罵了一場,幾乎也被打幾下。
如今且說張山人生日,寶珠一早也去拜壽。因為那天是他表叔慶宗丞家有事,張山人款留不住,只好放他去了,約定午刻必來。這裡李墨卿、許文卿等人都留住了。日已過午,寶珠才到,眾人已等了一會,主人就吩咐排席。論張山人交遊廣,來祝壽的闊人也數不清。李墨卿等敘了一桌相宜的,在小書房內是七人,李、許、松三位之外,還有桂榮,椿榮,內閣中書潘蘭湘,右贊善雲竹林,大家推潘蘭湘年長,坐了首席;次席原該桂榮,因桂、椿二位同張府關點親,就讓墨卿,許、松、坐對席,桂榮兄弟坐上橫頭,雲竹林是張山人的孫婿,坐在末位。都是少年英雄,談談笑笑,頗為有趣。
還有些老朋友,如大司寇許月庵,少司寇李竹真,正詹事吳子梅,光祿司卿朱祝三,閣讀學士周伯聲,九門提督晉康,都統吶興阿、兀里木諸人,總在花廳上坐。
且說小書房裡眾人,吃了一回酒,桂榮道:「那天在李年兄處祝壽,行的那個令還有趣,就是難些,我被你們取笑夠了。今天何不也行一行?」潘蘭湘問是什麼令,墨卿一一說明。潘蘭湘笑道:「好是好,過於費心些。我有個令,直捷了當。」諸人道:「請教。」蘭湘遂飲了門杯道:「我是一口一杯,諸君各說唐詩二句。」眾人道:「你先說兩句,給我們聽聽。」
蘭湘想了一想道:「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眾道:「底下人那個說呢?還是敘次了。」蘭湘道:「不拘,有卷先交。」寶珠道:「他說五言,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雲竹林道:「我就是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對桂榮道:「賢昆玉快說罷。」桂榮道:「我說什麼呢?我說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好不好?」椿榮道:「我偏與你們不同,說兩句七言: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文卿道:「我看少說幾個字的好,令官是五言,我們不可違背。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墨卿道:「你這話很是。我是席上生風,綠醅新蟻酒,紅泥小火爐。」
眾人說完,蘭湘用手一算道:「松大哥四杯,雲年兄只有一杯,桂老太苦了,共是七杯。」桂榮嚷道:「什麼話,我吃這許多酒幹什麼?」蘭湘道:「你忙什麼?我說給你聽,你圖字就是四杯呢。」文卿道:「哦,我知道了,有個口字,就是一杯酒,他所以說一口一杯。」將自己的詩句念一遍道:「我只有何字,一杯。」
蘭湘數過椿榮四杯,墨卿一杯。椿榮道:「不來不來,你們弄鬆我的。」蘭湘道:「我原說一口一杯,誰叫你們不晤出來呢?就算是我捉弄你們,令是你們自己說的。酒令嚴於軍令,諒你也賴不去!」逼著他飲干,眾人也都飲盡。
寶珠笑對桂榮弟兄道:「就是我們吃虧。」桂榮道:「這個令不好,又不公道,我是不行了。」雲竹林道:「有個令,我們老泰山常同人行令,還有點意思。」對家人道:「你進去向老太大說,把那副新酒令取出來。」家人答應。少刻取到,見滿滿的一大筒牙籌。不知籌上是什麼頑意兒,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