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窗共硯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木桐書院中伏念雙眼輕閉,緩聲吟哦,正在教授弟子。說也奇怪,這伏念平時說起話來風趣幽默,真箇是誰不愛聽,但是一教起書來卻是言講之間枯燥乏味了無生趣,書院中十來個年紀差不多的小朋友在伏念的念書聲中,早已睡的睡、倒的倒。
課堂里除了伏念之外,還醒著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班長劉畢,他個性乖巧最喜讀書,先生念一句他就低聲背誦一句;另外就是荊天明,因為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
屋檐下一個滿臉污垢瘦兮兮的小乞丐,穿著一身快散開的破衣站在那裡。荊天明早就留意到這小乞丐每天必到,總是站在窗外,盯著他們上課。小朋友們嫌他臟,怕有跳蚤,誰也不願上前跟他說一句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為大同。」伏念輕咳一聲,說道:「大家都懂了嗎?」從孩童雖皆睡眼惺忪,卻齊聲答道:「懂——了!」伏笑微笑說道:「那好,今天就上到這兒。」話音一落,孩子們登時精神大振,個個生龍活虎,收拾書包,互相攀談,準備回家,只有劉畢還依依不捨地拚命追著伏念問問題。
忽然一個孩子看著外面院子喊道:「哇!好神氣!」眾孩童一聽,大夥紛紛好奇地趴到窗邊搶著觀看,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孩子,端著架子,在八個衣著華貴長隨的簇擁之下走來。
這新來的孩子名叫項籍,家中世代皆在楚國為將,他叔父聽得名儒伏念於淮陰城中教席,項家雖遠在下相,卻願大費周章在淮陰城中買下宅邸供侄子居住,以便項籍到木桐書院中學習。
眾孩童指指點點欽羨不已。荊天明瞧見這男孩的長隨之中四人腰間佩著刀,戒護在旁,想來是他的伴當,另外四人則抬著拜師禮,到處張羅打點,將攜來的糖果糕點發給眾孩,另有四色禮物呈送伏念。
荊天明心中似乎吃了一記,自己眼中明明看的是項籍,卻又覺得看見的其實是以前身在咸陽宮中的自己。如果當初韓申與伏念沒有帶自己出宮,如今自己豈不是仍舊過著這前呼後擁的生活。來后淮陰之後,蓋聶、蓋蘭雖處處對自己好,又哪比得上父王對自己的萬一?
項籍在指點之下,跪下叩頭行拜師之禮,待得禮成,伏念說道:「好好好,你一個小孩子在外獨自居住,萬事宜謹,若有需要可隨時告知為師。」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到這裡話頭一變又道:「不過我看你僕從如雲,看來只有為師的找你,沒有你找為師的份。哈哈哈。」項籍看著伏念心中想道:「這糟老頭,真的就是叔叔口中的儒學大師伏念?不會是冒充的吧?「
「嗯,你姓項,名籍,可有字?」伏念問道。
「學生未及弱冠,尚無字型大小。」項籍有禮貌地答道。
「你乃楚國世家之子,不用拘束此禮。」伏念說道,「既是如此,為師便為你取一字。這樣吧,但願你日後志向宏大,摶扶搖而直上。羽者,翼也,何不以此字助你日後行事圖志?」
項籍心中雖不情願,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恭身一揖說道:「弟子自此稱作項羽便是。」
當下吩咐從人準備酒菜設宴於庭院之中酬謝伏念,看著幾個長隨忙進忙出擺桌布菜,項羽大方地環視在自己四周的孩童說:「今天我請大家吃飯,大家別急著走。」眾孩童聽說自己可以坐上酒席,吃一些別說嘗過、連見都沒見過的菜肴,都是歡欣鼓舞拍手叫好,紛紛開心地跑到項羽身邊與他說話。
項羽則朝著在眾孩後頭,低頭看書的劉畢大喊了一聲:「劉畢!」
劉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也是一聲大叫:「項籍!」
「臭小子!只會看書,我來了你都不知道。」項羽說道,「先生剛才為我取了一字,你以後要叫我頂羽了。」
「這是說,你以後要來一起讀書了?」劉畢笑嘻嘻地說。
「廢話!你還是這麼呆。」項羽扮了個鬼臉說道,「劉畢劉畢流鼻涕」眾孩童聽得項羽這麼叫班長劉畢,也開心的齊聲大喊:「劉畢劉畢流鼻涕!劉畢劉畢流鼻涕!」劉畢急得滿臉通紅,項羽笑不可抑:「劉鼻涕!走吧,到院子里一塊吃飯。」說完,手搭上劉畢肩頭,兩人敘話不已。
原來項、劉兩家素來交好,兩家在楚國一個從政、一戶經商,項羽跟劉畢兩人可說是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彼此認識了。
項羽率著眾孩童入席,孩子們興奮地各找位置坐下,唯獨荊天明站在樹底下動也不願動一下。項羽看過去,只見這身量頗高,舉止雍容的俊秀男孩緊抿著雙唇獨自站在樹下,便豪氣地對他招呼道:「喂!你,過來一塊坐呀?你也是這裡的學生吧?」
荊天明眼中雖看著項羽,口中卻一言不發,只是站著。
項羽吃了個沒趣,聳了聳肩,問劉畢道:「這誰啊呀」
劉畢答道:「他叫荊天明。書念得還不錯,不過很少講話。我們大家都跟他不太熟。」項羽一聽,當下釋然,吩咐長隨到後院請出先生入席喝酒。
眾孩童看著桌上的山珍海味,正心癢難耐地等待伏念到來,忽然聽見一陣巨大的飢鳴聲咕嚕咕嚕地響起,眾孩童大笑,東張西望了老半天,才發現那個老是站在窗外的小乞丐竟然還在原處,飢腸轆轆地瞧著他們。
「哪來的小要飯?這麼臟。」項羽指點笑道。話才說完,就見那小乞丐拾起一坨爛泥向自己臉上擲來,項羽連忙一閃,噗嗒一聲,爛泥已著在自己肩頭華服之上,發出陣陣腥味。
「臭要飯!」項羽氣呼呼站起,破口大罵阻止道:「你不要跑!」那小乞丐見打中了項羽,笑笑轉頭早已跑出門外去了。
「哼!可惡。」項羽氣憤不已,但想今日初來乍到,眾孩童均在身邊看著自己,加之先生不知何時就會出來,只好壓著性子又坐下來。哪知自己方才就座,眾孩童臉色一變紛紛站起東躲西藏,只有坐在旁邊的劉畢扯著項羽的衣服,驚慌的道:「項羽快跑!快!」
項羽一陣莫名其妙,正想問自己為何要跑,那小乞丐已然折返,手中抓著滿滿的狗屎,對準項羽就是一扔。
原來班上有好幾個孩童都曾嘲笑過這個小乞丐,當然也無一倖免地都被他賞過狗屎。項羽毫無防備之下沾了一身,不免暴怒說道:「還不給我拿下!」
站在桌旁布菜的長隨一愣,這才會意到小主子是要修理這個乞丐,幾人快步向前伸手就抓,眼看一個隨從就要逮到那小乞丐,斗然間卻有一個人擋在他身前,荊天明對那人喝到:「大人怎麼可以欺負小孩子!」
荊天明抓住那人手腕一擰,右腳往後一步,身子微側手肘帶出,那長隨還來不及反應,已被一個擒拿手摔倒在地。
荊天明居然會這一手,不只項羽,連項羽身後的四個武師都頓時眼睛一亮,留神起這個孩子來。項羽叫道:「好傢夥,原來你會武?」荊天明自從跟蓋聶學武至今,這還是第一次與人動手,沒想到一出手便將一個大人摔倒,自己也嚇了一跳。「會又怎麼樣?」荊天明答道。
小乞丐見有人相幫,更是順杆子往上爬,做了個鬼臉譏刺那幾個隨從說道:「大人欺負小孩子,不要臉!不要臉!」又朝項羽喊道:「要打人自己卻不動手?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個子雖大,力氣倒小,怪不得先生要給你取一個小鳥名字!哈哈哈!項小鳥,像小鳥……」一面說還一邊拍手,一邊拍手一邊拍手還不忘一面躲到荊天明背後。
「什麼小鳥名字?是大鵬鳥的名字!」伏念與後院聽得眾人吵鬧不休,早已從屋中走出,只是眾孩童爭看招架,竟然誰也沒注意到先生就在背後。
孩童們這下見到先生,個個七嘴八舌忙著分辨自己沒做壞事,說了個語無倫次。最後還是劉畢把經過告訴了伏念,伏念點頭道:「原來如此。我看今天這飯是吃不成了,這樣吧,你們一人帶一盤桌上的菜回家吃去。」喊同門見先生非但不責罵,還可帶著美味的菜肴回家,個個高高興興地離去,只留下荊天明、項羽和小乞丐三人在院中。伏念也不說誰是誰非,只是問荊天明:「剛才你動手打人是為別人出氣呢,還是為自己出氣呢?」又規勸項羽:「你看一個人可不能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而是要看他的心,知道嗎?」
伏念走到小乞丐身邊蹲下,笑嘻嘻的說道:「阿月,你也真厲害,才這麼一會兒就能找到那這麼多狗屎。」
荊天明心想,原來這天天都來旁聽的小乞丐叫做阿月。又聽伏念說道:「不過,阿月呀,你這脾氣也該改一改了。我要你背的書會背了不會?」
小乞丐阿月伸手在臉上抹了抹鼻涕,抬臉背誦道:「……老寡孤獨殘廢者皆有所養,男有糞,女有錢。活惡於棄其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荊天明聽得阿月朗聲背誦,又好像是伏念借阿月之口提醒自己,一味執著於自己的問題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伏念呵呵一笑說:「看得出來阿月有用功,很好。不過難道男人個個而挑大糞、女子人人都有錢,就天下大同了嗎?是男有『分』、女有『歸』,回去之後可要好好複習,明天上課再背給先生聽。」項羽守責在旁已是滿肚子不高興,這時見到先生對這小乞丐說話和顏悅色,忿忿插口說道:「他又沒有付錢,憑什麼跟我一塊兒上學?」
伏念暗吃一驚,看了項羽一眼,這才對他說道:「君子不器,有教無類。懂了嗎?」
隔天,伏念便在課室內為阿月備下一副桌椅,從此阿月便正式成為木桐書院的一員。貴族子弟項羽和小乞丐阿月兩人相處自是水火不能相容,上課斗下課吵,班長劉畢每每好心試圖居中調停,不是被項羽破口大罵「流鼻涕沒義氣」就是被阿月嘲笑「流鼻涕沒骨氣」,兩人輪番上陣說話激得劉畢忽然間「有了志氣」請出伏念,往往落得個大家都被處罰的下場。
荊天明那日在學校施展了武功之後,雖然贏得某一些孩童的敬佩與仰慕,但更多的人則是對他感到懼怕。荊天明依舊不喜與眾人嬉笑,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敢跟他說話的孩子也越來越少,荊天明毫不在乎,唯獨對小乞丐阿月的好奇心是與日俱增,但除了阿月是個孤兒之外,其他細節也是一無所知。
他每日天才朦朧亮便起床練武,之後到學堂上課,中午回家小憩片刻,直到傍晚時分在蓋聶的指示下盤腿打坐,調息吐納修息內功心法之後方才休息。往往一日也說不上幾句話,每天過得雖然充實,時間長了卻也漸感寂寞。
這一日,荊天明看見阿月又如同以往,下了課後便一溜煙地悄悄跑走,心中一動,便尾隨在阿月身後。
阿月走過三條街,轉過兩個巷子,便來到淮陰城中最熱鬧的市集里,他選好地方站定之後便在左右張望,似乎怕被誰發現似的,荊天明連忙躲進喜來客棧檐下柱子後面,小心翼翼地探頭去看。
只見阿月散開頭髮,從懷裡掏出一隻巴掌大的破陶碗端著,專心地觀察著街上的來往行人。忽然快步走向一個衣著光鮮亮麗的大胖子前面,「嗯」地一聲,朝對方遞出自己的小破碗要錢。那大胖子皺了皺眉頭,出手推開,便要繼續往前走,阿月卻不依不撓,又立刻擋住人家,毫不氣餒,固執的抬頭望著胖子。
阿月發出更大的聲音:「嗯!」硬是將小破碗抵上了那人澤厚的胖肚子。
大胖子呵斥著:「小叫化敢擋路?你找死!」一把就將還是孩子的阿月用力推倒在地,拍拍肚皮走了。阿月顯然習以為常,只是立即站了起來,又專心的望著街上行人尋找下一個獵物。沒多久又相中一位年輕少婦,那少婦嫌阿月渾身臟臭想要閃開,阿月硬是「嗯,嗯,嗯!」地將破碗往少婦身上推去,急得那少婦連聲說道:「別,別,別過來。」一面連忙掏出銅板往小破碗裡頭扔去。
花了好大功夫,方才要到一個銅板,阿月搖晃破碗,讓那枚銅板在碗里叮噹作響。荊天明躲在柱子後面偷瞧著;心中好像有一大團東西堵住了自己的胸口、便轉頭飛奔回家。
阿月繼續站在街上乞討,大半個時辰過去,小破碗裡頭才又多加了一枚銅板,陣陣菜肴的香氣不斷從喜來客棧飄出,阿月餓得要命卻不願意進去乞討些飯菜。他搓了搓鼻子,深吸口氣把肚皮在縮緊一點,看都不看喜來客棧一眼,只是將碗里的兩個銅板搖得更響了。
這種感覺,阿月已經很習慣了。
荊天明從剛才跑走的方向又飛奔而來,手裡抓著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滿臉興奮,一口氣跑到阿月身後站定。原來他見阿月在路上乞討,心中不忍,邊沖回家跟蓋蘭要了包子想給阿月,他連氣都還沒緩過來,便伸手拍了拍阿月的肩膀。
阿月一轉頭,忽然見到課堂里的同學,先是愣住,隨即馬上露出不悅的表情瞪著荊天明,立刻又像是萬般無奈似的聳了聳肩,旋即輕鬆起來,諸多表情變化似乎在瞬間之間都在那張污髒的小臉上頭**了,荊天明瞧著只覺分外有趣。
只聽阿月毫不客氣地問道:「荊天明,你在這幹嘛?」
「這包子,」荊天明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便覺沒那麼喘了,將包子遞到阿月面前說道:「這包子給你。」
阿月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胖、又白又香的熱包子。他盯著包子,嘴巴不知不覺的打開好像口水隨時都會滴出來似的,隔了半晌又忽然抬眼直視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荊天明,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要。」
荊天明完全傻住了,隔了一會兒才問道:「不要?為什麼不要?」
阿月聳聳肩,驕傲說道:「你想得可美,我才不要人家施捨給我。」
這人明明站在大街上跟人要錢,現在卻又說什麼不要別人施捨,荊天明聽得莫名其妙,伸手指指小破碗裡頭的兩個銅板,問道:「那……這是什麼?」
阿月毫不猶豫答道:「這是我要來的。」
荊天明被搞得更糊塗,抓抓頭問道:「那,那不是……是……一樣的嗎?」
「那……太不一樣了!這銅板是我自己辛苦工作賺來的。」阿月理直氣壯地對荊天明說、「更何況那些給我錢的人,沒半個人是因為同情我才施捨的。懂了嗎?」最後這「懂了嗎」三個字,阿月卻是模仿著伏念的口吻說的,臉上也顯出一副先生教導學生的樣子,把荊天明訓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荊天明訥訥回道:「懂……懂了……」其實他還是沒有搞清阿月那套歪理,只是覺得既然阿月這麼說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荊天明心想:「那這包子就沒用了。」他低頭看看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阿月,他那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圓,滴溜水亮,眼光中儘是肯定。荊天明只好說道:「那……那我……那……那好吧。」說完有點失望地我、轉過身就要走。
阿月瞧荊天明平時在學堂里一副有問必答的聰明相,兼之行為又疏冷孤僻,總以為這小子自命清高,難以親近,他心裡頭早已將荊天明曾幫過自己一把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這時見荊天明行為言語間竟顯得有些笨拙,性子居然還頗為魯直,倒也不禁覺得好玩了起來,突然開口喊道:「等一下。」
荊天明聞聲站住腳步,回頭不解地望著阿月。
阿月用下巴朝荊天明手中的包子點了點,問道:「說,你這包子哪來的?」
「我家是賣包子的。」荊天明答道。
「呀哈!」阿月怪叫了一聲,嚇了荊天明一大跳,但見阿月的眼睛賊兮兮骨碌碌地在自己臉上飄來飄去,又笑道:「呀哈!我從來沒見過賣包子的兒子,居然長得這麼漂亮的?」
荊天明臉上微紅,神色卻忽然變得有點難看,不高興地大聲回道:「什麼漂不漂亮?我又不是女生。我家雖然是賣包子的,可我才不是賣包子的兒子。」
阿月說道:「你幹嘛這麼凶呀?」心裡想的卻是:「你是賣包子的兒子,還是賣便壺的兒子,關我屁事?!」接著咳嗽一聲,表情嚴肅地說道:「那好,我跟你訂五個包子。」
荊天明一聽登時滿臉放光,阿月又道:「小爺我有言在先,小爺吃包子可不付錢。」聽得荊天明想笑又不敢笑,連忙說道:「好,好,你在這兒等我。」說完轉身便跑。
阿月眼巴巴望著荊天明跑去,瞪大眼睛心下暗罵:「臭你個包子!這小子居然跑得比我還快。」
原來他向來以自己逃跑之快與擲狗屎之准,兩大神技深以為傲。這時看見荊天明跑起來居然比自己更勝一籌,不免有些不悅,但隨即又想那荊天明看上去比自己起碼大了兩三歲,比自己高,腿又比自己長,想來跑得比自己快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荊天明丟擲狗屎的準頭鐵定是會輸給自己,說不定他更是個連狗屎都不敢抓的膽小鬼咧?阿月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方才勉強釋懷,卻哪裡知道荊天明懂得提氣奔跑,雖說內功修為尚淺,但比之一般孩童卻已是大不相同。
阿月搔頭抓耳等了一會兒,正開始懷疑那「臭你個包子」或許不來了,便瞧見荊天明遠遠地飛奔而來,一下子就跑到自己跟前。
「臭你個包子!」阿月笑嘻嘻地開心喊道。
荊天明一愣,將抱在懷裡的一個布包打開來,口中說道:「包子不臭,很香,我師……我蘭姑姑做的包子天下一流。」接著用兩手捧著五個渾圓大胖的肉包子遞給阿月。
阿月笑眯眯地正要接過,卻又忽然將手一縮,提醒道:「你可記住了,這包子是我要來的,不是你施捨的。」
荊天明點點頭,鄭重說道:「我知道,這是憑你自己的本事要來的。」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也。」阿月又模仿伏念的口氣說話,開開心心地接過五個大包子,卻又大呼一聲,連喊帶叫地將包子塞回荊天明懷中,「臭你個包子!好燙呀!」
荊天明嚇了一跳,說道:「是……是有點燙……」說完便低頭朝包子吹氣。
「算了算了。」阿月大方地擺擺手,說道,「這樣吧,我也不打算白吃你的,你先幫我那著包子,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就算是兩相抵消了。」說完搓搓鼻頭,收起小破碗,一馬當先地領著荊天明朝南邊走。越過市集又穿出幾條街,沒多久便到了淮陰郊外,荊天明默默跟著阿月爬上一座小山,心裡覺得既好奇又狐疑,但阿月不說他也就不多問,只覺得這一天是打從他離開咸陽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阿月自荊天明懷裡抓起一個大包子就咬,又很大方地告訴荊天明小爺願意分你一個,兩人邊吃邊走,在樹林間彎來拐去,阿月吃完包子后還將手指一根一根仔細地吸允個夠,這才心滿意足嘆息道:「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一個包子。」說完將荊天明手中剩下的三個包子接過來,小心包好揣進懷裡。
兩人穿出樹林來至一個小山坡,山坡旁溪水斜映,白瀑淙淙而下,映入荊天明眼中的是一座荒廢已久,木柱腐朽,屋頂瓦片早已不全的破爛小廟。
「到啦。」阿月說著便往破廟走了進去,隨意地跟荊天明介紹,「這就是我家。別客氣,你進來坐。」
荊天明張口結舌,瞧了瞧供在神桌上的湘君神像,這才坐在阿月口中非常舒服的稻草堆上,他左顧右盼,雖然破廟中別無長物,但只覺得小孩子一個人住原來也是行得通的,心中大為羨慕,又哪管那傾斜的神桌、寸許厚的灰塵?口中連連贊好。阿月見荊天明毫不嫌棄,心中也是大樂。
「褂!呱!」竟有兩隻鴨子擺著屁股從荊天明坐的稻草堆中鑽了出來。荊天明看著新鮮,伸手去逗弄這羽毛灰白的鴨子,一旁阿月卻鑽進斑駁傾斜的神桌下藏好包子,又小心翼翼地捧著另一團小布包爬了出來。荊天明好奇的、地彎頭過去看,只見阿月鄭重其事地打開了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荊天明指著布包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鴨蛋,我在孵鴨蛋。」
「為什麼不讓母鴨子孵?」
「我的鴨蛋,我自己孵。」阿月謹慎地把那一顆黃黃的鴨蛋從領口放進自己懷中,一隻手攔在肚子上輕輕捧著。荊天明點點頭,說道:「我想小鴨子孵出來一定很可愛。」
「小鴨子很可愛。」阿月抬起頭,突地說道,「等到小鴨子孵出來,我就把他爸爸媽媽全給殺掉。」說完以挑戰的眼神直視著荊天明,等待荊天明作出反應。這種事阿月其實已不是第一次做了,一年多前這廟雖以衰敗,卻仍有一老嫗三不五時便來這廟中參拜,那老嫗見阿月還是個孩子頗為憐惜,每次前來總是給阿月帶上點殘羹剩飯,沒想到一次那老嫗前來,目睹阿月在宰鴨子,她問清緣故,眼中頓時露出既憎惡又恐懼的眼神看著阿月,之後那老嫗自然是再也沒來過了。
哪知荊天明聽完,臉上卻沒事么表情,只是語調平靜地說:「是呀,這麼一來,小鴨子就也沒有了爸爸媽媽,和你一樣,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阿月獃獃的瞪著荊天明,抱著鴨蛋的手忍不住籟籟發抖,眼眶也紅了起來。
荊天明解下身上腰帶遞給阿月看,說道:「我也沒有爹,我娘死之前把這個縫在我衣服裡頭,我也是後來長大了才知道的。你看!」
荊天明從腰帶夾縫中取出一塊折得好好的白布,布上頭麗姬以端秀的字體寫到:「遠山重重,殘月破雲,今夕何夕?天涯飄零。思之者眾,得之者寡,此淚何淚?終未能停。山水如初,萬事不醒,歸處何處?靜待天明。」這詩乃是麗姬自韓申處得知荊軻冒充燕國使者來刺嬴政之後,料想自己與愛子分別之日終將來到,於是將自己一生的命運愛恨、自己對孩子的無限期待都書寫在這白布之上,悄悄縫進荊天明衣裳中。而荊天明卻是在來到淮陰之後,在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母親的這首絕命詩,自是從不離身。
「這上頭寫的是什麼?」阿月邊看邊迷惑的問。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這是娘留給我唯一的一樣東西。」荊天明捏著布,木然說道。
「真好。」阿月坐回荊天明身邊,動也不動地跟他一塊兒發獃。
兩個孤兒坐在一起,荊天明看了看在兩人身邊走來走去的鴨子,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突然衝上心中,他突然用力刷地講布一撕成二,滿臉通紅地站起對阿月說道:「來!這個給你。這樣從此以後,我們兩個人就都有媽媽了。」
阿月結果一塊布,低頭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激動地對荊天明說道:「臭你個包子!我從來沒有帶別人來過我家,這是看在五個……不!四個臭包子的份上才讓你瞧瞧,你可千萬不準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