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二奇毒
自從那日在琴韻別院撞見衛庄之後,蓋聶一方面慶幸於師弟仍舊活得好好的,另一方面則憂心行蹤已然暴露,秦國走狗頃刻便會追到,本打算立即離開淮陰,另尋落腳之處,無奈天一亮,荊天明下落成謎,蓋聶不願棄荊天明自行離去,日日出去找尋,又期盼著荊天明能自行歸來,便在淮陰城待了下來。
奇的是衛庄離去已有月余,這包子鋪仍是日日開門,上門的全是升斗小民,一丁點兒異狀也沒,但蓋聶曾細細吩咐蓋蘭,若是見到江湖人士,定要小心應對。
這日,蓋蘭如同往常獨自看著包子鋪,開門沒多久,便見遠遠一人手持兵刃向包子鋪而來,身子異於常人的高聳。蓋蘭當下留神故作忙碌,待得那人走近了才偷偷望出去,原來是一個高瘦挺立的漢子肩上扛著圓球似的胖子,高瘦漢子步履穩健,目不斜視,胖子卻不斷四下張望。
來者正是龜蛇二仙,他二人四年多來踏遍楚國地界尋找蓋聶等人下落,只因淮陰城中住有兩人極不欲相見的端木蓉,這才將淮陰留到最後。
「好香的味道!」歸山香用力嗅了嗅,左顧右盼說道,「啊哈!那裡有家包子鋪,老蛇,快帶我去。」蓋蘭見他二人轉往這裡,連忙快步走到蒸籠後頭,假意觀察包子是否蒸好。誰知畲海鷂走沒幾步突然轉身站點,掉頭往隔壁走去。歸山香見狀連忙一手拚命拍打畲海鷂的頭,一手連指包子鋪,口中大喊:「死老蛇走錯啦!那邊!包子在那邊!」畲海鷂任由歸山香在自己頭頂狠命拍打全不理會,腳下不停,口中說道:「我沒錯。你錯。包子鋪旁,琴韻別院。」一聽到「琴韻別院」四個字,歸山香登時停止拍打,兩眼圓瞪,怒氣沖沖地吐出好大一口痰,畲海鷂腳下步伐本大,那口痰居然老遠直射而出,啪的一聲正中琴韻別院大門前。
蓋蘭見歸山香內力如此強勁,手裡搬動著蒸籠低著頭裝作沒瞧見,暗地裡卻凝神戒備著。龜蛇二仙兩人在琴韻別院門前站定,畲海鷂只是四瞪著門前匾額,歸山香卻口中大罵不絕,語言粗陋,句句皆提到端木蓉三代祖先。
這時一名男子走過包子鋪前,轉過頭朝蓋蘭笑著打招呼道:「蘭姑娘。」這男子是淮陰城內喜來客棧的大掌柜,近日經常來尋端木蓉求診,他久在商場深信和氣生財,所以逢人見面就愛打招呼。蓋蘭也笑著回道:「錢掌柜又來啦?要不要先帶上個熱包子?」
錢掌柜搖手答道:「不了不了,我特意趁早過來免得排隊,先讓端木姑娘治過了我這背,還得趕緊回去忙活呢,晚點兒我再叫店裡小二過來跟你買五籠包子。」蓋蘭笑道:「好呀,那就先謝謝錢掌柜了。」
錢掌柜剛要踏進琴韻別院,身子卻突然被人一把拎起,嚇得他面無血色,雙腳不住騰空亂顫。歸山香一對胖子捉住錢掌柜雙肩,怒氣沖沖地問道:「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錯吧?你找誰治你的背?不會是那**吧?你是誰?那**憑什麼治你的背?你說話呀!說呀!」邊說邊將錢掌柜在半空中搖來甩去。
歸山香問話沒頭沒尾,錢掌柜自然聽得滿頭霧水,不過錢掌柜倒不是不願回答,實在是被嚇得不會說話了。錢掌柜只見這胖子雙腿赫然齊斷,做騎在另一人肩膀上,那人又是兩袖空空顯然早已沒了手臂,正用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瞪著自己。他這輩子哪裡見過此等畸形惡人,什麼和氣生財、逢人招呼的做人守則,全飛到了九霄雲外,只吞吞吐吐地說:「我……我……端……端……」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歸山香哼地一聲,將錢掌柜的身子隨手向後拋擲,蓋蘭待要出手又怕泄露身份,眼看這一摔不至於要了人命,只好強自按捺,眼睜睜地看著錢掌柜砰地一聲摔了個結實,不過幸好錢掌柜早已昏去,倒一點兒也不覺得痛。
蓋蘭心下歉疚,暗想著:「錢掌柜呀,真是不好意思,只好讓你日後再多來找端木姑娘幾次,醫治醫治你的背了。」
畲海鷂抬頭瞪著門上「琴韻別院」四字,說道:「端木蓉,治病?」字字說來竟是無比怨恨。話才說完,一名莊稼漢從琴韻別院大門走了出來。那漢子剛見到這奇形怪狀龜蛇二仙,還來不及表示驚訝,又被歸山香抓起來,語無倫次地問道:「你說你說你來幹什麼?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找誰?誰幫你治病?你有什麼病?你是誰?她為什麼幫你治病?你說呀!你說呀!」一邊問又一邊用力搖晃他,直到畲海鷂喝道:「老龜!」
歸山香暫時憋住了氣,瞪著莊稼漢。那漢子牙齒格格打顫地道:「我……我是種,種田的……腳上長膿,膿瘡……很久啦。卻好,好不了,找端木姑娘幫我看……看看。」雖然這漢子膽子還算大些,怕歸怕,倒也好好把話說完。
歸山香聽完立刻哇哇大叫,憤怒至極,底下的畲海鷂也不等他放人便已邁步向內奔入。那漢子就這麼被歸山香給拎著,飛過剛剛才走過的竹林小路,又回到了前院涼亭。
端木蓉自從開診以來,每日上門求醫者絡繹不絕。這時她正端坐涼亭內為一老婦人把脈,那老婦和身旁陪著的媳婦,以及在一旁或站或坐、排著老長隊伍等待看病的人們,平時老愛說「只要端木姑娘治好我的病,就算為你做牛做馬也是心甘情願」,但這時個個眼見龜蛇二仙來勢兇惡,又哪裡記得自己說過的話,紛紛一鬨而散,只留下端木蓉獨自坐在涼亭之中。
龜蛇二仙怒視端木蓉,四目直欲噴火,歸山香撇開手,他手中的莊稼漢一落地,哪裡想得到救命之恩,自然是趕緊拔腳也逃了出去。
歸山香原本話最多,這時竟然氣得說不出半個字。畲海鷂狠狠道:「端木蓉,治病?十年前,怎麼不治?」字字怨毒、聲聲刻骨。
十年前,神都九宮掌門風朴子於九十八歲高齡,鑒於門下大弟子公羊御、二弟子烏斷、三弟子端木蓉,三人盡皆耽於小道,各自鑽研五行、毒術、醫道不可自拔,感嘆眾徒與上乘之術無緣,遂令三人自行出山。公羊御下了神都山後,不知去向。端木蓉卻在淮陰城中住了下來,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奇妙醫術,獲得神醫的封號。
那一年,龜蛇二仙來到淮陰碰巧遇見了來向端木蓉下戰帖的月神烏斷,烏斷本不欲理會二人,無奈歸山香一張破嘴惹惱了烏斷,三人便打將起來。畲海鷂拳法向來威猛剛烈少有敵手,歸山香卻總是打著一雙赤腳,以其腳下功夫聞名江湖。兩人各以成名絕技「烽火拳」、「雷震腳」連番擊向烏斷,只是兩人以二敵一,對方又是女子,是以拳腳之間未使內勁,只是手揮足踢而已。
但烏斷於神都九宮學藝之時,並不會武,這二拳二足硬生生踢到,當場口噴鮮血倒地不起。龜蛇二仙一招得勢,毫不欣喜,眼見烏斷是活不了了反而頗感愧疚。兩人正待離去,沒走出幾步歸山香突然撲通跪倒,畲海鷂則雙手癱軟,只見歸山香兩隻赤腳、畲海鷂雙掌皆已紫黑,腥臭難聞,顯是中了劇毒。正自驚疑不定,那明明已口噴鮮血卧倒在地的烏斷,竟好端端地站了起來,擦去嘴邊血跡,走到兩人身邊,對二人冷笑一聲,這才揚長而去。
龜蛇二仙驚駭莫名,也不及細究,想起近年江湖上盛傳有個神醫住在淮陰,據說有起死回生之能,當下挾持了幾個路過的樵夫,背著他們趕至琴韻別院。
歸山香一進琴韻別院便直嚷嚷:「神醫呢?快出來救人呀!咦?這院子倒是挺好看的,種這麼多竹子夏天一定很涼快吧?我說竹子這種東西,還真是挺好的,既能拿來做成桌子還能當飯碗……媽呀!痛死我啦!神醫呢?快出來救人呀!媽呀媽呀!」
正自呼天喊地叫爹喚娘,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子飄然而出,眉黛如畫清秀絕倫,手裡拿著熱騰騰剛剛拆開竹葉的粽子,瞪向歸山香嬌聲斥罵:「你喊什麼!吵死啦!」
畲海鷂和歸山香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他二人剛在一個女子手下吃了大虧,此時又見到一個,不免感到心有餘悸。
這妙齡女子自然便是十年前的端木蓉了。
畲海鷂沉聲說道:「有請神醫。」
端木蓉擺手說道:「神醫不醫,你們走吧。」
畲海鷂見對方無理,勉強忍讓說:「我兄弟二人,命在旦夕,請神醫,救命。」
端木蓉咬著噴香的粽子,草草回道:「我現在沒空。」
坐在地上的歸山香早已不耐煩,揮著兩隻手臂大聲道:「臭丫頭!我說你好歹也進去通報一聲呀!老子的兩腳都快變成臭香腸了,你還站在這裡吃什麼粽子?你快進去,告訴神醫,就說是龜蛇二仙來啦!他要是能救咱們,龜蛇二仙便算欠下這個人情,保管他日後受用不盡!快去快去!死丫頭,別吃粽子啦!神醫在哪裡?神醫在哪裡?」
「神醫端木蓉便在這裡!」端木蓉嫌歸山香吵,加上沒法專心吃粽子漸感不適,說道:「說了我現在沒空,你吵什麼吵?討厭。」
歸山香原本以為她是丫鬟,現在聽端木蓉自稱神醫,不禁吐了吐舌頭,畲海鷂的眼珠則一直圍著這年紀輕輕的姑娘轉,不可置信地說道:「你?神醫?」
端木蓉不三不四地模仿畲海鷂的口氣回道:「對,我,神醫,端木蓉,粽子,三個,沒吃,會涼,你們,快走吧!」
畲海鷂和歸山香原本就聽得這淮陰城中的神醫不輕易為人治病,早已盤算到會受刁難,是以來時抱定決心,無論對方出什麼難題二人務必要盡全力答應下來。又怎麼料得到所謂的神醫竟是這麼個古怪女子,為了幾個粽子,就要斷送自己兄弟二人的性命。
畲海鷂比較沉得住氣,先捂住了歸山香的嘴。他料想眼前這花朵般的小姑娘,絕不會為了幾個粽子見死不救,想來她是別有要求,當下沉聲又說:「神醫,救;要什麼,給。」
端木蓉只覺這二人怎麼一味瞎纏得緊,自己已經回答了許多遍,他們還聽不懂?不禁頓足跳腳說道:「姑娘我要吃粽子!沒空!你們是要我說幾遍才會懂?」
畲海鷂又道:「粽子涼了,小事;姑娘不救,會死。」哪知端木蓉聽了這話,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冷冷答道:「你們死了,關我什麼事?」說罷,轉身進屋繼續吃她的肉粽。
龜蛇二仙這才知道她說的乃是實話。兄弟兩人,彼此對望,想到今日竟然為了幾顆粽子,送了性命,實是譏諷,不覺都露出了苦笑。
歸山香這時雙足麻癢難當,腫痛幾欲爆裂,畲海鷂雙掌劇毒也已將蔓延至手肘,二人眼見再這麼下去性命不保,卻是誰也不願在出言向端木蓉求情,徒受侮辱。
歸山香咬咬牙,粗喝一聲:「好!神醫端木蓉!你這娘(度受撐死)兒們既然向來不愛救人,咱們也不勉強你!你當你的惡神醫,咱們龜蛇二仙橫行一世又當過什麼善人了!」當下毅然決定壯士斷腕,畲海鷂心一橫先斬去歸山香雙腿,歸山香忍著腳上劇痛截去畲海鷂雙臂,各斷兩肢,這才勉強保住了性命。
只是這麼一來,龜蛇二仙雙雙成了殘疾之人,同時也廢去了二人自幼苦練的「烽火拳」與「雷震腳」。為此兩人暫時銷聲匿跡,相互為師,日夜苦練,畲海鷂的「乾坤圈」交給了歸山香,歸山香的「連珠雙棍」轉給了畲海鷂,僅五年之間便得功成,兩人既學了對方武功,心靈相通,直到武藝不輸當年,龜蛇二仙這才再度重出江湖。
在那銷聲匿跡的五年時光中,兩人所受苦楚自是不肯與外人道。只是他們兄弟二人行事雖邪,卻自詡愛憎分明,雖深怒端木蓉當日見死不救,也只道「這是人家的規矩」,並不前去尋仇。
沒想到,此番為了尋找蓋聶下落重回淮陰,卻見到端木蓉竟然打開診所,什麼鄉野匹夫老婦孩童一概不拒,膿瘡酸痛感冒咳嗽禿頭掉發什麼也治,這一下,兩人積鬱多年的怨恨再無阻擋全都爆發了出來。
端木蓉心知今日叫這二人碰上絕難善罷甘休,拿著鐵筷子凝神戒備,口中淡淡說道:「姑娘我愛救便救,不高興便不救,十年前十年後都一樣。」
歸山香將手中兩隻乾坤圈舞成兩朵金花,口中嚷道:「哪裡一樣?十年前你若是救了咱倆兄弟,我們又怎會變成今日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老子宰了你!」說罷將兩隻帶鉤鋼圈甩將出去,以上欺下,直向端木蓉頂門逼近。
端木蓉低身勉強避過鋼圈,舉起鐵筷倏地欺近畲海鷂,點向畲海鷂上腹天樞穴,畲海鷂向後弓步一退避過鐵筷,雙肩運勁左右連珠雙棍抖然打出,兩枝蛇棍分別鉤回兩隻乾坤烏龜圈。龜蛇二仙的武藝在江湖上或許無法稱上第一,但雙打的默契實是天下絕倫,攻守配合毫無間隙。歸山香趁著畲海鷂身形略沉,舉起右掌劈向端木蓉,左臂伸貫出去,但聽得畲海鷂口中大喝:「接!」一對乾坤烏龜圈已雙雙落回歸山香左手之中,歸山香的右掌眼見便要劈到端木蓉腦門。
端木蓉避無可避,只得強行險招將頭略偏,以頭上發簪對準了歸山香劈來的右掌掌心,歸山香哪裡知道這門點穴功夫,心道:「好!老子這下便要你腦袋變肉醬!」手掌未及忽覺掌心一點微刺,他登時立即縮掌,面色死白地大喊:「老蛇!小心啦,臭(度受撐死)娘(度受撐死)兒們使暗器!」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畲海鷂一聽馬上臉色大變,忙問:「有毒?」
歸山香看看掌心似是無礙,拍拍畲海鷂的腦袋安慰道:「不怕不怕,幸好老子閃得快,老龜沒事。倒是老蛇千萬要注意。」
端木蓉連連暗叫好險又覺可惜,若非歸山香太過警覺,只要再往下多拍那麼一點掌力,早叫他手掌洞穿心痛如絞;但若歸山香縮掌太慢,恐怕端木蓉此刻也真已**變豆漿了。
畲海鷂只道端木蓉真使暗器令歸山香險些中毒,口中又喝:「坐穩了!」他這五年來時時刻刻肩背一個胖大歸山香,早已將足下勁道練得非比尋常,身形微側一腳便向端木蓉右肩踢去,端木蓉武藝平平哪裡能敵,足起腳落,端木蓉砰地彈開,撞倒在涼亭石柱邊上。
端木蓉嘔出一口鮮血,知道自己五臟六腑已被震傷,氣得破口大罵道:「要不是你們兩個沒手沒腳弄成迭羅漢模樣,太也難夾,我早就用飢火燒腸打穴法把你們都給吃了!」
「你還敢說?」歸山香厲聲大喊,「沒手沒腳還不都是因為你!」
端木蓉癱在地上,呸出一口鮮血大罵:「干我什麼事?下毒的人是我嗎?砍了你兩腿的人是我嗎?我看你不但兩腳沒了,大腦也沒剩下!」
「臭biao(度受撐死)子!」歸山香雙臂高舉罵紅了眼,「為什麼別人能救,我們不能救?老子當年敬你夠狠!這才不跟你啰嗦。今天也不要多,便叫你也沒手沒腳就好!看你還怎麼幫人治病?看你還怎麼吃粽子?看看倒是有誰願意天天背著你?」
畲海鷂喝道:「說得好!」連珠雙棍、乾坤烏龜圈,翻滾激舍全往端木蓉腿上招呼,勢要截斷她腿不可。
忽聽得噹噹噹噹連續四響,一柄長劍自竹屋內隨著人影凌空斜刺而出,上挑下撥地便讓乾坤圈像是轉了彎一般迴向畲海鷂,連珠雙棍嘭嘭兩下彈開,歸山香驚喊一聲:「百步飛劍?!」畲海鷂喊的卻是:「蓋聶?!」
蓋聶手握長劍站在端木蓉身旁,目視二人,口裡低聲問道:「端木姑娘,傷得可重嗎?」
端木蓉神色驚慌地看著身後竹屋,抬頭對蓋聶怒色說道:「誰要你多事?快給我進去照顧病人!」
蓋聶微笑說道:「你放心。大功已然告成,多虧你咬牙支撐到底。端木姑娘,你的傷要緊嗎?」
端木蓉這才鬆了口氣,舒展眉頭笑道:「還死不了。你打發他們吧。」
龜蛇二仙相對一眼,兩人皆是同樣心想,竹屋內的病人肯定非比尋常。居然能讓端木蓉寧死相護,還由蓋聶親自照料,莫非便是鮑野所說殺無赦的荊軻孽子荊天明?他們卻怎麼也想不到,此時竹屋內端木蓉的閨房中,躺的只不過是個名叫阿月的小乞丐。
一個多月前,阿月身中烏斷所下十二奇毒被拋在琴韻別院門前。這十二種毒性溫緩深綿,單中一種並不害命,只是入體即著,毒性難除。但月神烏斷乃是每隔三日在阿月身上投下四種奇毒,先以血液入體,再用唾液交感,最後四毒則以皮膚沁入,以金木水火土五時排序,每個時辰皆有十二種毒性變化相攻,金時一過,水毒又至,毒性竟是時時不同,疏難治療。
十二奇毒之解藥皆是尋常藥草,哪家藥店都有賣。難的是,剋制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種解毒劑,偏偏卻能助長庚辛申西戌亥六毒發作,而攻克庚辛申西戌亥六毒的解毒劑,又與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種解毒劑彼此藥性相抵。真可說是良藥雖有,治法卻無。
三三相生,六六相剋,是謂十二奇毒。
端木蓉心中不禁讚佩道:「好厲害的十二奇毒,使毒者非但得精通毒術,還須詳知藥性,方能配出此等上品,教人解無可解。師姐呀,想來你不知花了多久時間才參研出這十二奇毒。只是你有一年兩年可慢慢尋覓研究,我卻沒這等閑工夫,這可太不公平了吧?」
她苦思兩天兩夜仍找不出萬全之法,眼看不能再拖,只得另行險招,先封住阿月百會、膻中、氣海三穴護住要害,再藉不同藥引為鉤,同時輔以內力將十二奇毒一一導進十二經脈。如此一來,十二奇毒各據一經脈,便恢復成單一毒性,再沒有致命之憂,只是這原本便不易根治的毒素,這下深入經脈之後再難除去。此法雖治標不治本,但至少能救阿月一命,端木蓉也就勉強安慰自己說與月神這場比拼雖不算贏,至少也不算是輸了。
端木蓉苦於自身內力有限,不得已只好請蓋聶幫忙,每日疏導不宜強多,必得恰好三個時辰,如此累進,費上七七四十九日方算大功圓滿。初時由她坐於蓋聶和阿月之間,先讓蓋聶將內力傳送給她,她再借力為阿月療傷,待過三十天,毒素大半已入十二經脈,無須擔心蓋聶觸碰中毒,這才讓蓋聶單獨為阿月療傷,將餘毒盡皆分別逼入十二經脈之中。
端木蓉深知今日已到最後關頭,一旦完成便再無虞,若稍有疏失便會前功盡棄,加之運功療傷時最忌驚擾分神,是以明知左近便有位天下第一劍能為自己解圍,卻始終咬牙苦撐。她實在是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願輸了這場月神與神醫之能的比拼。
蓋聶卻以為端木蓉在這些日子以來天良發現,已一改其風。他在屋內為阿月療傷時早將屋外一切聽得清清楚楚,深覺此女義薄雲天,心下真是好不佩服。幸好最後關頭終能及時出手,雖因此而暴露身份,蓋聶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畲海鷂跨出幾個腳步,將歸山香的兩隻乾坤烏龜圈點踏鉤起,拋回給歸山香。
歸山香手拿鋼圈嘴裡哈哈大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好蓋聶,咱倆兒找你可找了好久呀!沒想到堂堂天下第一劍,原來竟藏在臭婆娘家裡替她照顧病人?端木蓉呀,十年前你好不心狠,今日居然為了幫人治病寧可不要性命,我看你要不是人老沒志氣,便是和這位蓋大俠成了相好啦,哈哈哈!你瞧蓋大俠急得,人家就怕你沒手沒腳殘廢難看呀!真是郎有情,妹有義,我混世魔龜的雞皮疙瘩真是感動得滿天飛呀!哈哈!好可惜呀好可惜呀!可惜這下子你們好不了多久啦!哈哈哈哈哈!」
他在上面說得不亦樂乎,底下畲海鷂卻早已雙肩運勁將這大胖子給送了出去。歸山香口中兀自說得天花亂墜,手裡卻沒閑著,將乾坤圈轉出兩道波浪般的金光,自前面一左一右地向蓋聶襲卷上來,未等這招「烏龜翻江」用老,畲海鷂已使出下一招「開天闢地」,一枝蛇棍向上抖出裹了歸山香的腰,助其隨時變換身形,另一枝蛇棍則如秋風掃葉般地橫掃蓋聶下盤。
蓋聶以「百步飛劍」第二式「星移斗轉」,舉劍向前兩下抹開乾坤圈,忽地便長劍撒手盪開了蛇棍,也不進逼,當下扯回長劍謹守門戶,見招拆招。
龜蛇二仙近逼遠攻結合得巧妙不已,上下左右來去自如,非但是以二對一,更是以四對一,以八對一,實在遠勝當年四肢健全之時。二人重出江湖后殊無敵手,直到五年前領教過衛庄的「百步飛劍」,被那串上銀鏈之後的劍招克敗。是以兩人原本有所覺悟,要勝蓋聶絕非易事,一出手便連使殺著,眼看蓋聶十餘招下來竟全無還擊的餘地,雙雙心中大喜,想道:「原來這蓋聶徒稱天下第一劍,實在不如他師弟衛庄。」當下更加打得意氣風發。
他們卻不知道,先前蓋聶為阿月療傷耗泄內力,初時尚無暇調息恢復,故意謹守門戶,僅僅出了四成功力,待到拆過二十餘招,真氣漸長,速度和劍力陡增雙倍,龜蛇二仙霎時只見白光一道兩轉,乾坤圈已然迴轉朝歸山香面門而去,一枝長棍向外猛烈激蕩而開。畲海鷂腳下穩不住,身子竟不禁跟著往左斜帶,這下子,正被長棍卷回的歸山香只怕便要落空跌地。
歸山香低頭避開兩隻回擊而來的乾坤圈,大驚失色,口中急喊:「坐不到坐不到!老蛇老蛇!我屁股下面空空!」畲海鷂連忙提氣幾個橫跨,穩住身形,讓歸山香騎穩上肩。
二人均是面色難看,癱倒在旁邊的端木蓉也不顧自己傷重,立即便拍手叫好了起來。
蓋聶不等龜蛇二仙拿回地上的兩隻乾坤烏龜圈,接連使出「草長鶯飛」、「雨打蓮花」,九朵劍光向前飛去又轉眼向上騰起,如雨紛落,逼得畲海鷂不住急退,歸山香只能在上頭左閃右避,口中大叫:「來得好快!」
沒想到蓋聶還能再快,身形轉動又是連來兩招,最後將銀鏈旋抖,一式「眾川奔海」以千軍萬馬之勢八方奔去,龜蛇二仙從未見過如此寬闊凌厲的劍術,登時臉色慘白。
眼看避無可避,畲海鷂只得一咬牙,低喝:「送仙桃!」便看歸山香雙手朝畲海鷂頭頂一按,圓滾滾的身子瞬間像顆球似的騰起,在空中幾個翻滾刷地撲下,兩隻拳頭快速舞打成一個大網,虎虎生風,無論如何皆要一舉擊中蓋聶頂門。
畲海鷂則順勢低頭沉肩,不避開蓋聶襲來的劍光,反倒一面向前沖了過去,一面將連珠雙棍同時打向蓋聶前胸下腹,竟是不打算接回歸山香了。
這招「送仙桃,迎賓樂」乃是拼著要與對手同歸於盡的最後殺著,五年來龜蛇二仙從未使過,一旦使出便無退路,歸山香心知使出這招自己也許還能撿回一條性命,畲海鷂卻是必死無疑,他揮舞著拳頭凌空而落,語帶苦音大喊道:「老蛇!你等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死的!」
蓋聶先前聽二人與端木蓉的對話,心想若是當初端木蓉肯救治,哪有今日之禍?又見龜蛇二仙兄弟情義如是深重,哪願取其性命,當即扯回銀鏈向右騰兩個旋身飛步,揮袖拍出左掌震落歸山香,右劍崩下斬斷雙棍,轉眼便已來到畲海鷂左側,劍尖回點,停在畲海鷂的太陽穴上。
這招乃是「百步飛劍」最後一式「拂袖而歸」。蓋聶身隨意轉,左拂右點,衣履風飄,劍走輕靈,使得快無絕倫又瀟洒至極,在看似雲淡風清之間破去了對方的絕命殺招,直把一旁的端木蓉看得驚呆。
歸山香在地上重重撲了個狗吃屎,也不及細想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立刻抬頭去找畲海鷂,喊道:「老蛇?你在嗎?你在!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死了嗎?我死了嗎?」喊了半天才注意到蓋聶的一柄長劍正抵著畲海鷂太陽穴,這才拍拍自己的臉,喜喊,「活著活著!老蛇!還活著!太好啦!」接著馬上又想起二人已遭慘敗,性命還在他人手上,登時灰頭土臉,深怕瞧見端木蓉在旁幸災樂禍的表情,將頭平撇開口中罵道,「哎呀!不好不好!直娘賊就在旁邊看著!這下子真是輸得太難看啦!」
畲海鷂卻道:「輸得好。好劍法。」
「對對對!」歸山香連忙啪地點頭,道,「輸得好,輸得很光彩,好蓋聶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好劍法好劍法!咱兄弟心服口服,蓋大俠,你可千萬別一劍刺穿了老蛇的腦袋,要麼你就先來斬了我再說,免得我得自己殺自己,那就太沒趣啦。」
蓋聶問道:「是衛庄告訴你們,我在這兒的嗎?」
畲海鷂搖搖頭,歸山香又道:「衛庄知道你在這兒嗎?我們可不曉得,我們是沖著端木蓉來的!要不是看見她亂開診所,隨便幫人治什麼腳臭病,咱哥兒倆避開都來不及了,也不會跑進來想宰了她,也不會碰上你蓋聶,也不會輸給你的百步飛劍。說來說去,這一切還是得怪端木蓉這直娘賊!」
畲海鷂道:「要殺,便殺。」
「你們走吧。」蓋聶收回長劍,退至端木蓉身旁。
二人看著蓋聶,心想這人行事跟衛庄倒也有些相似。畲海鷂說道:「龜蛇輸了。」歸山香知道師兄的意思,介面說道:「蓋大俠劍術高超,教人好生佩服,你既不殺我們,咱兄弟倆也不想欠什麼,這就告訴你,秦國大軍已兵臨淮陰城外啦,先滅楚再滅齊,天下便將一統,勢不可擋,兩條命換兩條命,你們這就走吧。」
畲海鷂看向端木蓉,補道:「你,賬沒完,下次算。」說罷扛起歸山香大步離去。
端木蓉望著二人消失在竹林小徑,耳邊還聽到歸山香遠遠喊來:「算你命大!算你命大!」也不知道說的是自己命大、他師兄命大,還是端木蓉命大呢?
蓋聶窩居淮陰多年不問世事,但天下大事畢竟還是找上頭來。他面露憂色,喟然長嘆道:「秦國勢力如斯,看來淮陰難保。」端木蓉眨眨雙眼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蓋聶仗劍正色回道:「哪還有什麼打算?秦軍進城,我當全力阻敵,直至力竭血干而已矣。倒是天明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但願他平安無事才好。」端木蓉聽了這話,只是在一旁擠眉弄眼,就好像蓋聶說的是什麼笑話似的。
這下子,換作端木蓉得為自己療傷治病了。幸而阿月已能下床行走,蓋聶便提議讓阿月換至包子鋪中暫居,改由蓋蘭照顧。端木蓉即使不因為自己受了傷,也早已不耐煩如此日日照顧阿月,當然是一百萬個同意。雖接連幾日無法開診,蓋聶卻依舊夜夜親自下廚送飯過來,端木蓉也就樂得抱著「不用給人看病就有得吃,真是太便宜了」的心態,躺病養傷大吃大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