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不相親
一頓板子,打得不重也不輕,鄭琇請了假在家裡養傷。鄭琰天天去看他,他卻再也不講故事了,只是說一些小道理,什麼待人要寬和啦、什麼舉動要有禮貌啦,聽得鄭琰耳朵生繭。她不喜歡聽這些神神叨叨的話,她爹做事有不周的地方,她哥哥說的也不全對。
要她說,在這個門閥世族壟斷大部分資源的時代,像她們家這樣的,不像她爹這樣殺出一條血路來,就只好當人家的跟班。世家子有文化、有教養,確實比很多貧寒之家出來的孩子素質好,讓人誇獎羨慕。
世家有已經完全成形的規範體系,有一整套更嚴密的倫理道德,行事比別人更有規矩,非世家之人在他們面前顯得是那樣的粗俗,讓你覺得:也許他們生來就是高貴的,國家就應該讓這樣一群人管著才不會有傷國體。
依然不能掩蓋這樣一個事實,這些都是建立在資源分佈不對等的基礎上的。世家子從出生開始就接受良好的教育,而貧家子可能沒有老師、沒有文具、沒有課本,能一樣么?不是天生劣等,卻是後天環境太差。偏偏世族橫行的世界,非要把這種後天造成的結果讓人認為是別人先天不足。
以血統來劃分人的階級,絕對是鄭琰最討厭的事情之一。
討厭、實在是太討厭了!
這是對能力、公平的赤-祼祼的藐視。鄭琰沒有傻到要求絕對公平,真要絕對公平就應該是千人一面、智商也都一樣才行,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不應該阻攔有能力的人發揮他的本領。
事實卻並不是這樣的。據鄭琬嘀咕,在魏靜淵之前,前數三百年,沒有一個丞相不是世家出身的。沒有一個名門出身,你再有本事,也只好靠邊站著去。所以鄭琬認為,他爹不行威不足以服眾。
鄭琬的這些話也只敢跟妹妹念叨一下,絕不敢跟他哥哥說,他哥雖然被他爹打了,但是如果他哥生氣了要打他,他也只有挨的份兒。
鄭琰對鄭琬的牢騷也是一笑而過,這位哥哥也還年輕,跟她爹十七歲時候的情況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拍拍膝蓋站了起來:「五哥還是去讀書吧,阿爹看到顧伯父的信,正不痛快呢。」
「是季先生的事?」鄭琬的口氣突然八卦了起來。
估計是,鄭琰答道:「阿爹又沒跟我說過,季先生出什麼事了?」
鄭琬抽抽嘴角:「他要是真出事就好了。」咱爹去裝模作樣哭一回喪就成了,現在的問題是他活得好好的,還要到京里來找事。
「???」看來季名士在相府不怎麼受歡迎啊。
「啊!沒事沒事,你玩去吧,我去見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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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繁確實是來找事的,距鄭琰生日還有一個月,這位「海內名士」入京了。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了一生學生出比較出名的「賢人」里的三位,其中就包括了鄭靖業交好的顧益純。此外還有一些隨行的正在學習的弟子二十來人。
這裡面有不少世家子弟,各自還有僕役,加上馬夫、廚子、書僮……一行不下百人。
鄭靖業性情手段怎麼樣不說,表面功夫做起來是相當到位的,他已經安排好了房舍,甚至不介意把這一行人接到自己家裡來住。他家安排客人的院子就有三四個,再不濟,鄭府隔壁不多遠他還有幾處小宅子可以住人。總之,是要盡到弟子的本份。
季繁是不樂意的,他從來就不甚喜歡鄭靖業。
鄭靖業投入他門下的時候已經十六了,底子還不太好,一般老師都不太願意收這樣的學生的。季繁名揚海內,多有世家子慕名而來,比起世家子,寒門子弟的素質多有不及,難免會覺得出身不好的學生成材率不高,不太願意浪費教育資源。他學生又多,一視同仁也是不可能的,就是孔子也是更欣賞顏子。
季繁深信,自己不會看錯,鄭靖業眼睛里有一種稱為『野心』的東西,丫就是一匹狼。鄭靖業是鐵了心要拜在他的門下,硬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昏倒。季繁深負名士之名,不好把一個一意求學的寒門學子踹走,勉強同意他留下來。一開始就是強買強賣,後來鄭靖業再努力,在季繁看來,都帶了一點功利色彩——事實也是——越發不喜。
果然,鄭靖業學有所成之後,就一頭扎進了官場,學而優則仕去了。官聲倒還不錯,季繁對他的感觀好了一點,態度也緩和了不少,給面子地告誡學生,君子端方,不要急功近利一類。心是好心,但是與鄭靖業的心意不符,良諫被束之高閣。
因鄭靖業確有政績,官場上還有一個更壞的奸臣魏靜淵在前面頂著,季繁有一段時間對鄭靖業的印象變好了不少。一切都止於鄭靖業入京之後的所作所為。
開始還算克制,後來就變本加利,許多人說到了季繁的面上,季繁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他要進京,要當面訓斥鄭靖業。
鄭靖業也不喜歡季繁這個老師,他是誠心誠意要拜這個老師的,但是人家不鳥他,他跪在山門外的時候,恰有一行人緩步而上。也是拜師的,不過人家出身好,來了就得老師接見,鄭靖業還被人斜著睨了好幾眼。
面子工程還是要做的。
再說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顧益純跟著老師一路過來,鄭靖業還想帶著兒女去見他。為了他,也要帶著家人拜一拜季繁。
雙方在領頭人都不高興的情況下見面了。季繁一路,也有幾個寒門弟子想看一看鄭靖業,如果人品不如傳說中的差,依附一下也沒關係。鄭靖業一家,老婆沒帶來,七個孩子除了鄭瑜都跟了來,孫子們也都被帶了來,鄭琇等對季繁是聞名已久,很想拜見。
依著季繁的心意,該在鄭靖業出城相迎的時候就劈頭蓋臉一頓大罵,質問他的所作所為的。經顧益純勸解:「不為他,只為朝廷體面,也不能這樣。先生有疑,不如安頓下來,與他面談,看他有什麼苦衷。」
季繁罵了一句:「鑽營之輩,有何苦衷?」還是勉強同意了。鄭靖業畢竟是有才的,如能「勸」得他回頭,與既得利益集團合作,回歸社會主流,也是不錯的選擇,不必讓他太過難堪。
即便這樣想,鄭靖業郊外親迎,季繁連車都沒下。鄭靖業帶著兒女恭敬地站在車前,請老師到他家裡住,季繁卻拒絕了:「老夫在京中自有居處,你若有心,往京中寧安坊去尋我就是了。」
一句話說得鄭靖業心裡恨得不行,寧安坊是世家聚居之地,而能盛得下季繁的,大概就是蔣清泰的隔壁,被鄭靖業打擊過的李俊家了。不給面子,太不給面子了!
還有更不給面子的:季繁說完這句話,直接讓開車走人。
鄭靖業有多久沒受過這樣的氣了?
季繁海內有名,京中慕名而迎的人有很多,許多不是群眾的圍觀者心下快慰。肚裡暗爽又不能表現出來,擔心小心眼的鄭相事後報復。
鄭靖業恭恭敬敬地彎腰等季繁的車隊走了才直起身來,看的人驚嘆,這季先生真是名士,真有威嚴,這在朝上搞風搞雨的奸臣又怎麼樣?見了老師還不得乖乖的聽話?
等鄭靖業直起身,目光四下一掃的時候,有些精明的馬上跑了,還沉浸在「克得住奸臣的人來了,這下有熱鬧可以看了」投向鄭靖業的目光帶點兒嘲弄的人慢半拍才被這目光刺得低下了頭。
鄭靖業肚裡冷哼一聲,依舊帶著恭敬的表情,輕聲吩咐僕役:「回府。」又看著幼子幼女上了車,才轉身在鄭琇等的攙扶下上馬。鄭琇臉上含羞,跟在鄭靖業的後面,深覺自家這一回丟了臉。鄭琦與鄭琛滿眼無奈,前路多艱難啊。鄭琬則憤憤不平,覺得季老頭兒對自家父親太過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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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杜氏一看丈夫的臉色,問都沒問,就讓他洗臉換衣服吃飯:「有什麼事兒,吃過飯再說。」她是一路陪丈夫走到今天的,知道師生不甚和睦,也不用請示已經宰好了的牛羊收拾不收拾了,只讓做自家吃的飯來。
吃完了飯,兒女都滾蛋了。鄭靖業冷笑一聲:「這是挾師名而欲掣肘了?再收拾一份禮物,明天我帶著大郎他們去寧安坊拜見季先生。」
「啊?季先生真住到寧安坊去了?」你不來我們家也行,就這麼直愣愣跑到對頭家裡,太不給人面子了吧?!「這勢頭不對呢。」
鄭靖業冷笑道:「怕他怎的?明日我照去,李俊能耐我何?」季繁真是老糊塗了,早些請他滾蛋為妙,還要堵了他的嘴!
鄭靖業不愧奸臣之名,腦筋一轉就想到了一個壞主意,打定主意,心情好了很多,宣布開飯。
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帶著兒女去了寧安坊李俊家裡。
李俊算是他的師弟,也是季繁弟子,但是比鄭靖業年輕十歲,卻比鄭靖業更早來到京城——人家是世家。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不事細務,這也是許多世家子的通病,靠父輩餘蔭就有官做,做不好也有撈,整天與人飲酒作詩,一派名士風頭,本職工作卻不肯做好。對於鄭靖業這個師兄也不甚親近尊敬,更談不上有什麼共同利益。
他領著將作監,卻十天半個月不露面——實是瞧不上這個職位,認為不夠清貴。他的副手米源是個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寒門出身,事事上心,黜了一個不認真工作的下屬。李俊不幹了,他與米源相爭,李俊說米源刻薄寡恩,米源說李俊玩忽職守。
官司打到鄭靖業這裡,鄭靖業一巴掌拍下了李俊,管他是不是師弟,還向皇帝請罪,說有這樣的師弟他真是不好意思。李俊火了,李俊的姻親們也要為他說幾句好話,然後,皇帝火了。
因為鄭靖業說:「百官各司其職,天子所以無憂。如今此輩但知高卧長吟、鼓腹而歌,食天子祿而不為天子憂,是為國蠹。將作監,李俊不管,米源再不管,難道要讓陛下親力親為?」
李俊被打倒,米源頂上——從此李俊更放誕了。
再放誕,也不能代老師決定見誰不見誰,鄭靖業此來,在很多人眼裡,算是服軟了。李俊也樂得看鄭靖業笑話,憑你怎麼鬧,最後還得按著規矩走!
鄭靖業投的帖子是給季繁和顧益純的,拿李俊家的僕役當成是季家顧家的僕役使,問都沒問李俊一句——你侍奉師傅是應該的。
季繁這一回是接見了鄭靖業,鄭靖業帶著兒女上前行禮。季繁硬著臉受了,這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頗有一股長者風範,青袍高冠,端坐如鐘。表情不太好看,形象氣質倒還是有的。
顧益純眯著眼道:「我久未見大郎,正有話要說,小娘子亦是玉雪可愛,小郎君風華內斂,深得我心。」向季繁辭出,帶著鄭家的孩子出去說話。又使一眼色給鄭靖業,讓他悠著點兒。他相信鄭靖業的本事,想哄季繁那是輕而易舉的。
放心得太早了。
一行人剛出了屋子,裡面就說上了話。鄭靖業道:「先生遠道而來,學生掃榻相待,不想陋室未入先生之眼,實是遺憾。」
季繁道:「陋室華府於我有何差別?難道我進京是為了住得舒服嗎?」
鄭靖業裝糊塗:「未知先生此來是講學還是遊歷?是走親還是訪友?」
季繁懶得跟他繞圈子:「我為這奸佞當道的朝廷而來!」聲音很大,還沒走遠的顧益純暗道不好,加緊催著鄭家孩子走人。沒想到這些熊孩子一個一個都站住了,越小越不聽話,還踮著腳尖溜到了牆根子底下。
顧益純一個人看不住這十來個人,苦笑著對著男孩子們打個手勢,鄭琇瞪走了自家兒子,鄭琦有樣學樣,但是他們自己卻留下來了。
季繁說到興頭上,也不管有沒有偷聽,一氣大罵,數落著鄭靖業的「豐功偉績」。「你性刻毒,幼年便背棄宗族,發跡之後報復慘酷。及入仕,首鼠兩端,排斥異己、驅逐賢良。歐陽平,小人,竟用之。於元濟灌園子,至於超摺。傅含章有功之將,乃適之。袁守誠少年君子,竟黜罷。李俊人物風流,今閑置在家。周謐,清貴之士,使小吏辱之……」這位看來是做過調查的,若大年紀,記性倒好,一條一條數下來,鄭琰都記不住這些人名。
鄭靖業居然還在微笑感嘆:「不想我師對我誤解至些。我黜之人,其罪皆有明文,先生不解,可自查之,他們究竟是乾沒干過。李俊世族,也不差那一點俸祿,區區將作監,他也瞧不上,常年不赴衙視事,沒的耽誤了他吟風弄月,正好讓他閑著去玩,豈不快哉?且如袁守誠,其並非我議定。」
季繁氣得不輕:「你結黨為奸,廣布黨羽,還用你親自去做么?」
「天下人皆天子臣,學生何德何能,可以『使其行兇』呢?」鄭靖業的聲音輕輕緩緩的,透著委屈。
「好好好!這些我說不過你,那麼議封呢?當年襲爵,你竟一言不發,由著魏靜淵倒行逆施,你秉政,亦不思撥亂反正!你對得起天下人么?」
師生二人你來我往,鄭靖業始終不曾加快了語速又或者提高了聲音,和聲細氣地辯解著,對於老師的指責,他是一個也沒承認。
季繁的養氣功夫是不錯的,奈何遇上鄭靖業。名士做久了,人人在他面前恭敬有禮,偶有不服氣的,自有他的弟子打發。遇上鄭靖業這個從小就心機沉的,季繁終於被氣得暴躁了。
不歡而散。
鄭靖業當然不高興,尤其是在發現兒女們聽了牆腳之後——丟臉丟大了,得好好給他們立立規矩了。鄭琇兄妹幾個跟在他身後,眼色亂飛,步子也有點不穩。鄭靖業一回頭,定定看了一眼,心道,回去該告訴他們一些家史了。
季繁也在沖著顧益純發脾氣:「這就是你說的『有分寸』?他何曾有過分寸?」顧益純心急如焚,沒心情分辯,垂首作恭謹狀,心裡卻想,要忙找個時間去見一見鄭靖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