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悟徹菩提
卻說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踴躍,對祖師作禮答謝。那祖師即命大眾領悟空出二門外,教他洒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眾仙奉行而出。
悟空到門外,又拜了大眾師兄,就於廊廡之間,安排寢處。第二天,與眾師兄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每日如此。
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
不說強身健體,倒也修心養性。至此,猴王已通曉人情禮節。
一日,悟空在後山打柴,見滿山桃樹結滿桃子,便偷偷摘了幾個,不想被人告於祖師。
悟空羞愧萬分,祖師卻道:「喜桃,乃猴之本性,本性亦常情也,何愧之?」遂不以為然。
悟空聽了深以為然,祖師德智無雙,果非他人可比,暗記恩於心中。
不想正是此等微末小節,影響了他的思維見識,令他不知不覺間陷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陷阱當中,此是后話。
所謂教師育人,首重禮德。悟空雖一心想習長生不老之術,亦須從禮儀開始修習。他亦懂得此間道理,因此每日勤奮,不敢懈怠。
卻說如來乃管轄西牛賀洲一方元老,悟空之行,他早已瞭然於胸。阿儺、伽葉一直留意悟空動靜,對此亦十分了解。
二位尊者所不解者,乃菩提老祖其人也,遂問之。
如來道:「那人我已知之,你等不必費心。只是他給石猴起我佛門名字,我卻有些不解。」
阿儺合掌道:「那人於我西牛賀洲地界名稱菩提祖師,實是狂妄至極。」
如來奇道:「此言何意?」
阿儺道:「菩提者,乃師尊菩提樹下悟道之意,他取名菩提祖師,莫不是說他乃師尊之祖師耶?」
如來笑道:「此等小節,不必在意。」
伽葉問道:「那石猴取名悟空,又有何含義?」
如來若有所思,道:「我所慮者正為此也。天庭段不會對石猴放任不理,現今已過數百年,卻並無任何動靜,想是猜不出石猴身後人物之意,未敢輕動。然玉帝此刻定已知曉石猴在我西牛賀洲,我雖不曾收他入門,他卻在此間修習,且名字與我佛門正正符合,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若是與天庭有隙,真是百口莫辨。」
阿儺聞言,暗自思忖,此雖然是小事,若是讓有心人利用,卻也十分麻煩,越想越頭皮發麻,道:「如此說來,何不趁早阻止?」
如來搖了搖頭,道:「那菩提祖師這幾十年來廣收弟子,我並沒有出面,如今那石猴尋至他處求學,此刻我若出手阻止,卻顯唐突。」
阿儺道:「那如何是好?」
如來道:「為今之計,只得見步行步,料想那祖師斷不會做出格之事。汝等且留心在意,不可輕視。」
阿儺、伽葉合掌道:「謹尊法旨。」
如來又細心囑道:「此事後果非同小可,你二人知之甚詳,竊不可告六耳,切記,切記。」
六耳者,第三者也。阿儺、伽葉道:「是,弟子明白。」
時間飛逝,孫悟空在洞中不覺已過六七年,祖師待他與其他弟子無異,並無特別秘傳。
一日,祖師登壇講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
真是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
孫悟空在旁聞聽,他本天性聰穎。聽到會心之處,喜得他抓耳撓腮,眉開眼笑,忍不住手舞足蹈。
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麼顛狂躍舞,不聽我講?」
孫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妙處,喜不自勝,望師父恕罪。」
祖師不經意道:「你既識妙音,道法已通,我且問你,你到洞中多少時了?」他此言正向大眾表明自己並非特別關注悟空,連他進門時日都忘了。
孫悟空老實道:「弟子本來懵懂,不知時節。只記得在後山吃了七次飽桃矣。」
祖師笑道:「那山名喚爛桃山,你既吃七次,應是七年了,如今你要從我這裡學些什麼?」
他不提自己能教什麼,卻問悟空想學什麼,此話大有文章。
孫悟空倒也不敢輕說,便道:「但憑師尊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弟子便學了。」
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不知你學哪一門?」
悟空道:「但憑師尊意思,弟子頃心聽從。」
祖師見他敦厚,便諄諄善誘他,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術門之道怎麼說?」
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凶之理。」
悟道問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
祖師道:「不能,不能!」
悟空道:「不學,不學!」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
祖師道:「若要長生,也似『壁里安柱。』」
悟空道:「師尊,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怎麼謂之『壁里安柱?』」
祖師道:「人家蓋房,欲圖堅固,將牆壁之間,立一頂柱,有日大廈將頹,他必朽矣。」
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二人言語實是耐人尋味,悟空已表明立場要學長生不老之術,祖師卻故意說些三百六十傍門作敷衍。傍門即左道也,不能得正果,而且祖師故意貶低傍門之用,以悟空性子,自然不肯學。
經此一說,倒讓悟空覺得道門之術,實是沒甚大用。
菩提祖師既善誘他,便故意打市語作高深之狀,讓悟空猜謎,實是有意為之。
祖師又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能長生么?」
祖師又打一市語,道:「也似『窯頭土坯』。」
悟空忍不住笑了,道:「師父果有些滴噠,我早說不會打市語,怎麼謂之『窯頭土坯』?」
祖師道:「就如那窯頭上,靠成磚瓦之坯,雖已成形,尚未經水火煅煉,一進大雨滂沱,他必濫矣。」按祖師說來,這一靜字門比上一門更不堪。
悟空十分靈俐,便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
祖師耐住性子,緩緩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
悟空道:「動門之道,卻又怎樣?」
祖師道:「此是有為有作,采陰補陽,攀弓踏努,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
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么?」
祖師不厭其煩,繼續打市語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
悟空道:「師父又來了,怎麼叫做『水中撈月』?」這次連悟空也覺得菩提實在是有些羅嗦,忍不住出言打趣了。
祖師不以為意,耐心解釋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這動字門,較其他傍門已為不錯,祖師卻故意將它說得最低,到底是一場空,徹底打斷悟空的念頭。
悟空自然也道:「也不學,不學。」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眾而去。
祖師此舉大有學問,他早知道悟空欲學長生之道,卻說他『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自然是指你到底想學什麼?
悟空自然理會得,我想學的,正是長生之道。
祖師又做了幾個動作,與剛才打市語的情形完前一樣。悟空雖不慣打市語,但他一生天資聰穎,略一思索,便已知祖師又故技重施,與他打啞謎。
菩提祖師之前不勝其煩引導悟空打哩語,其意正在此,若非惷鈍之輩,自然懂得背後的意思,然悟空自然不是蠢笨之人。
眾人不明就裡,以為祖師此舉是惱怒悟空無禮,皆唬得人人驚懼,埋怨悟空道:「你這潑猴,十分無狀,師父傳你道法,如何不學,卻與師父頂嘴?這番衝撞了他,不知幾時才出來啊。」
其實祖師廣傳弟子,實質並無傳授真本事,而且他每每閉關不出,全由其大弟子講課,眾人好不容易盼他出關開講,卻又被悟空氣走,便十分厭惡這廝。
悟空一心盤算祖師啞謎,沒空理他們,只是陪笑道歉。
原來祖師打他三下,是教他三更時分存心,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閉,是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術也。
悟空參透盤中之謎,滿心歡喜,遂不與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一心盼望天黑。
天黑后,卻與眾就寢,假意睡覺,實則定息存神,暗暗盤算時日。約到子時前後,輕輕起來,穿了衣服,偷開前門,躲離大眾,走出外,從舊路(註:舊路)徑至後門外,只見那門半開半掩。
悟空喜道:「師父果然真心與我傳道,故開此門也。」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裡,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見祖師朝里睡著了,不敢驚動,只是靜靜跪坐於榻前。
祖師其實也暗自留意,見悟空已到,心中暗喜。便舒開兩足,輕聲吟道:「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不遇至人傳妙決,空言口困舌頭干。」
悟空暗暗琢磨,「不遇至人傳妙決,不遇至人傳妙決,言下之意師父定是要傳我妙決了。」遂應聲叫道:「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
祖師即披衣,盤坐起身,假意喝道:「你這猢猻,不在前邊睡覺,卻來我這後邊做什麼?」
悟空道:「師父日前當眾打下啞謎,分明是教弟子三更時分,從後門里傳我道術,故此大膽徑拜榻下。」
祖師聽了,十分歡喜,暗自尋思道:「這廝果是天地所生,聰穎之至,雖有我刻意引導,卻也輕易打破我盤中之謎也。」
悟空見他不語,便懇求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我長生之道,弟子永不忘恩。」
菩提笑道:「你今日有緣,我亦甚是喜悅。既你識得盤中暗謎,我亦有心傳之。你上前來,仔細聽之,當傳你長生之妙道也。」
悟空叩頭謝了,洗耳用心,跪於榻下聽講。
祖師云:「顯密圓通真妙決,惜修生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決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里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菩提祖師此決,非長生妙決,他人聽了並無半點用處,只適用於悟空一人身上。
原來悟空曾是仙石之時,就有人按三百六十五周天,二十四節氣,九宮八卦排列開鑿,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已成仙胎。自他化猴之後,服餌水食,仙氣潛息,與凡人無異,憑此躲過其他仙聖窺探。
此時祖師說破根源,憑此口決了悟前身,悟空心靈福至,切切記了口決,便已明白其中緣由,一時間思緒萬千。
遂對祖師拜謝深恩,即出後門,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原來以為是彈指之間的事,已過了很長時間。
悟空為了掩人耳目,仍然依舊路,轉到前門,輕輕推開進去,坐在原寢之處,故意將床鋪搖響道:「天光了,天光了,起床了。」那大眾正在睡覺,不知悟空已得知妙決。
悟空當時起來打混,行動照舊,並無異處。卻暗暗依決參修,每日子前午後,自己調息,過了不久,已復仙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