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龍飛大寶 夢散魔天
蕭抱珍聽得「離魂鳩」之名,耳機如被焦雷轟中,臉色灰白一片,忙伸手去探完顏亮的鼻息,隨即便倉惶大叫起來:「陛下…陛下…」
完顏婷仰天長笑:「哈哈,我殺了這昏君!爹爹,我替你報了大仇!」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辛酸,隨著這仰天一呼,熱淚奪眶湧出。蕭抱珍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深知離魂鳩毒性之厲,不敢多觸完顏亮的屍身,扭身便去抓完顏婷。
便在此時,一道人影電射而來,半空之中橫揮一掌。蕭抱珍只覺一股巨力直轟後腦,驚駭之下,只得舍了完顏婷,飄身退開,但覺頭頂那股巨力吞吐不定,如密雲布雨,凝而不散,倉促間肩窩一痛,仍是被那人的指力掃中。蕭抱珍心頭大駭之下,合身向旁躥開兩步,才看清來人正是卓南雁。原來卓南雁將一股內氣度給余孤天之後,急切間再難相助余孤天與刀霸、巫魔相抗,但他天衣真氣已臻絕頂境界,眾人驚詫倉惶的一刻,恰恰給了他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此時真氣流轉順暢,立時橫空躍來,化指為劍,傷了巫魔。
他見完顏婷四肢無力,搖搖欲墜,忙上前扶住,扯下衣襟裹在她身上,掌上內力傳入,瞬間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完顏婷身子站穩,兀自嘶聲狂笑:「雁哥哥,我…殺了這昏君!」
卓南雁連連點頭,一時雖不明白那龍蛇變奇毒的奧妙,卻也猜到必是完顏婷用毒之故,欣喜之中反有幾分慚愧:「最終殺死完顏亮的,不是我和小魚兒,卻是婷兒這一個弱女子!」轉身抓起完顏亮的脖領,一把提起,用女真話揚聲大喝:「眾人聽真!完顏亮這弒君篡逆的獨夫已死!大伙兒快快放下武器!」這一喝聲若巨雷,在龜山寺前遠遠盪出。
巨變突生,所有的文武群臣、侍衛兵卒聽得卓南雁的喝聲,都呆愣在了當場。只有餘孤天雙眸閃亮,揚手一掌,將仆散騰震退數步,張開滿是鮮血的雙唇,振聲長笑。
被幾個侍衛圍困的耶律元宜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橫肩撞開身旁的幾名侍衛,喝道:「天譴!巨奸大逆完顏亮惡貫滿盈,實乃天譴!咱們都奉東京新帝為主,誰敢抗拒天命,便如這完顏亮一般。」那些侍衛不明所以,但想到若真是東京的完顏雍成了真命天子,今日率軍兵變的耶律元宜便成了大大的功臣,眾侍衛竟不敢再行相逼。耶律元宜深明遲則生變之理,轉頭對兒子耶律王祥低聲道:「速速趕回咱的大營,調撥大隊人馬來接應!」耶律王祥轉身奔出。
御帳前的眾多軍卒兀自呆愣震驚,全在疑惑這位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忽見卓南雁五指一松,手中的完顏亮便直挺挺地摔在了龍椅上。這往日不可一世的萬乘之尊此刻僵硬地歪在椅上,七竅流血的臉上猶帶著瘋狂的笑意,瞧來說不出得可怖,更顯得說不出得可憐。
完顏亮真的死了!眾人頓時暴一聲喊,有人驚詫,有人倉惶,也有人發聲哀號,更多的人卻是暗自欣喜,皇帝這一死,再也無須渡江伐宋,這就能回師與家人團聚了。
「陛下!」紫絨軍總管納刺卻仰天大呼,頓足捶胸地嚎道,「末將護駕不力!死罪,死罪!」這一嘶聲大哭,御帳前僵立的文武眾臣都覺面紅過耳。仆散騰更是悲怒難抑,橫刀上前,喝道:「卓南雁,你們刺殺了陛下,今日定要將你們千刀萬剮!」
「弓箭手!」驀地納刺仰頭大喝,「弓箭手伺候!」他這五千紫絨軍總管雖官職不大,此時偏偏手握生殺軍權。頓時數百箭手彎弓搭箭地圍上前來,寒光閃閃的箭鏃直指卓南雁三人。卓南雁心底一寒,忙斜身擋在完顏婷的身前。
余孤天忽地踏上一步,仰天大笑道:「我是大金皇太子!誰敢射我?」
便連那些弓箭手都覺得蹊蹺,均想:「這余孤天口出狂言,莫不是瘋了!」納刺更是破口大罵:「姓余的,你亂放什麼狗屁!你這廝大逆不道,犯上弒君,便是自稱天王老子也沒用啦!」
「大逆不道,犯上弒君的是他完顏亮!」余孤天目射寒芒,踏上兩步,猛地扯開胸前衣襟,大喝道,「我是大金皇統皇帝之子完顏冠,皇統九年就要被封為皇子的晉王完顏冠!」(作者按:「皇統」為熙宗在位時的最後一個年號,而故事發生至此,尚無「熙宗」這個廟號,其皇子完顏冠只會以「皇統」這年號稱呼其父皇)
這一句吼已在他胸中盤桓憋悶了數年,此時伴著滿腔的哀慟、不甘、躊躇和激憤,長號而出,聲若蒼狼慟曝,驚得眾人的肝膽肺腑均是一陣揪緊。許多在適才激戰時縮在一旁的文武大臣,聽到「完顏冠」三字,更是心內震驚非常。納刺驚道:「你…你說什麼?」他自十六歲起便在大金皇宮中給熙宗做侍衛,「完顏冠」這名字於他更是如雷貫耳。
「狗奴才納刺!」余孤天目光灼灼地向他望來,高亢的聲音中挾著一股居高臨下的矜貴,「皇統七年父皇在宮裡辦的那次角抵賽,你年紀輕輕便連敗六人,父皇曾親賜給你個金花玉盞。你這狗才當時太歡喜了,謝恩的時候手忙腳亂,將盞蓋摔掉了一個角…那副熊樣,你自己忘了,本王卻記得清清楚楚!」
納刺不由打了個激靈,他是被完顏亮一手提拔起來的,熙宗朝一直只是個默默無聞的侍衛,卻也有這麼一件在熙宗皇帝跟前揚名露臉、得了金花玉盞賞賜的得意之事。那年他還只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峙衛,那場角抵也只是熙宗皇帝興之所至,讓侍衛們的隨手演練,所知者不過寥寥七八人,尤其是他歡喜之下摔掉玉盞之角這瑣碎細節,必是親臨之人才能知曉。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年方十歲的晉王殿下就在一旁,還不住「嗤嗤」地望著自己笑。只是眼前這個余孤天清秀中滿蘊煞氣,或許是成年後形貌大變,已找不到幾分當年晉王的影子。
「這余孤天真就是熙宗皇子完顏冠?」納刺不由懵住了。納刺雖對完顏亮忠心耿耿,但當此之時,也不禁犯了猶豫,若真是先帝皇子趕回報仇,說不定他來日便是重登大寶的皇帝。到底完顏亮已經死了,自己這小小紫絨軍總管又怎能跟即將君臨天下的皇帝作對。
「不對!」完顏亮的寵臣李通嘶聲大叫起來,「完顏冠早已身死,這人是冒充的!納刺,快…快殺了他!」余孤天仰頭長笑:「當年完顏亮這狗賊雪夜入宮,害了我父皇,日夜便是盼著我死,但我偏偏活了下來!」他忽地扯下胸前的玉佩,高高舉起,「熙宗一朝的老臣,都該識得這龍紋玉佩…」
那雕工精緻的玉佩白如凝脂,映著火把光芒,熠熠生輝。嘈雜的人群中顫巍巍走出一位白髮老人,正是大金的三朝老臣、司徒張通古。望著那玉佩當中那道胭脂樣暈紅,張通古混濁的老眼不由放了光,口中喃喃道:「沒錯!瞧中間這道胭脂紅,這是吐蕃國進貢給咱的昆崙山和闐玉王,由江南名匠花一年之功雕成龍紋玉佩…皇統八年,先帝的三十聖壽宴會上,先帝陛下親手將這龍紋玉佩掛在了晉王殿下的脖子上!」
他口唇哆嗦地說出這番話來,群臣不禁紛紛議論,那些劍拔弩張的弓箭手更是征怔地不知如何是好。便連耶律元宜也驚奇得睜圓了雙眼,饒是他謹慎好謀,也料不到拼力鼓動他弒君的余孤天竟是當年的晉王殿下。
余孤天眼望這白髮斑白的三朝元老,低嘆道:「張司徒,你的喘病好些了嗎?那年你進宮奏事,犯起了喘病。父皇曾欽賜給你御醫調製的天清寶露丸,還指著你對我開玩笑:『你若不加緊習練弓箭刀馬,長大后便這麼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張通古的眼內不由湧出老淚來,連連點頭道:「是這話,是這話,半點兒都錯不了!」
余孤天目光一掃,又瞧向人叢中默然而立的宰相張浩,朗聲道:「張丞相,吐蕃人進奉這龍紋玉王時,是你親自尋來的江南巧匠吧。你便不過來瞧瞧嗎?」張汝能便立在父親身旁,聽了余孤天這句話,心內驚懼,低聲道:「父親,休得理他。」
張浩的目光閃了閃,卻大步走出。他接過那玉佩只瞧了幾眼,便悠悠一嘆:「決計錯不了!玉上這道紅紋,恰好雕成赤龍。匠心獨運,天下只此一塊!」群臣轟然一震。余孤天哈哈大笑,忽地手指眾臣當中一個高大將官,道:「耶律恕,你這張紫膛臉本王可忘不了!有一次父皇感念梁王宗弼的忠勇,宴請他手下的幾箇舊將。你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又哭又笑,君前失儀,還是我給你求的情。」耶律恕是員武將,心直口快,顫聲大叫道:「殿下,你…果然是晉王殿下!」
余孤天自幼聰慧,那段富貴的少年時光更是深印心底,隨手指點,便將前朝舊事一一說出。此時龜山寺前的文武眾臣雖然多是完顏亮提拔起來的,卻也有張通古、張浩等前朝老臣,眾人聽到余孤天事無巨細,言之鑿鑿,便由懷疑而震驚,由震驚而折服。
只有李通素受完顏亮佞幸,生怕余孤天對自己也是恨屋及烏,嘶聲叫道:「這全是死無對證的胡話!那完顏冠早被亂軍所殺,蒲察怒曾提了他的人頭回稟陛下的…」一扭頭看到了黯然沉思的仆散騰,頓覺見了救星,大叫道,「仆散門主,蒲察怒是門主高徒,定曾跟你說過此事!」
完顏亮弒君篡位之後,曾派親信蒲察怒追殺熙宗皇子完顏冠,此事從來都是秘而不宣,但李通這時憂急之下竟脫口說出。群臣聞言,對李通和完顏亮更多了一層鄙夷不屑,卻也都齊齊望向了仆散騰。
「是曾說過!」仆散騰緊鎖的雙眉驀地展開,沉沉嘆道,「小徒當時言道,他提來的人頭是假的,只為應付差事。實則他那一刀沒能殺得了晉王,只在晉王的脖頸下劃出了一道血痕!」
眾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余孤天的脖頸上,只見其被撕裂的衣領處,赫然現出一道猙獰的傷疤。這時那些跟余孤天私交不錯的武將才霍然想起:「這余孤天常穿高領衣襟,終年累月地裹著脖頸,原來便為了這個!」
天刀門主威信素著,群臣均知其為人雖然有些痴氣,卻素來一言九鼎,此話一出,便等於刀霸承認了余孤天便是死裡逃生的晉王完顏冠。一時間唏噓之聲,四下起伏。卓南雁這時才吁了口氣,心底也自替余孤天歡喜,轉眸看完顏婷時,見她也正向自己望來。她如雪的玉頰上沒有一絲血色,盈盈秋波中似喜似怨,更有些說不出的依戀無助。卓南雁心內突地一熱:「婷兒為報大仇,孤身流落天涯,適才更是當眾受那昏君凌辱,今日我便是灑盡全身之血,也要救她脫困!」
李通更料不到完顏亮的布衣至交仆散騰會如此說話,張皇大叫:「瘋了!你仆散騰竟也跟著余孤天胡話連篇!放箭,納刺,給我放箭…啊喲…」話未說完,忽地嘶聲慘呼,一截滴血的劍尖猛地自他胸前鑽出。
眾人一陣驚叫。李通的屍身「撲通」栽倒,郭安國甩去劍上血珠,揚眉喝道:「李通這廝大逆不道,狡言誣衊晉王殿下,萬死莫贖!」轉身搶到余孤天身前,「撲通」跪倒,慨然道,「恭喜晉王殿下大仇得雪!先帝當年蒙冤崩殂,老臣痛徹心扉,若知余將軍便是晉王殿下,老臣當日早就會衷心歸附了。眼下三軍無主,將士離心,只請殿下身登大寶!」越說越是激憤,竟而痛哭流涕。
要知此時完顏亮忽然暴斃,大金數十萬大軍群龍無首,若被宋人自后掩殺,極易三軍潰散,後果便不堪設想。張通古、張浩等大金老臣都是深沉多智之輩,焉能不知此理,忽見這位「晉王殿下」從天而降,倒不失為凝聚軍心之人,這才出言相認那龍紋玉佩。但因國君新喪,二張等老臣心底仍有些猶豫,還不敢貿然擁戴余孤天。
郭安國卻已看出完顏亮這一死,三軍將帥都厭惡他生前的窮兵黷武,未必再肯效忠,余孤天卻因前有耶律元宜之助,后得張通古、張浩等老臣認可,隱隱然已有君臨天下之勢。他平生最擅見風使舵,深知擁立新君,定要先下手為強,便即搶先跪倒懇求。
余孤天微微一愣,這位浙西道副統制郭安國臨事倒戈,險地讓他滿盤皆輸,但此時他「悔過自新」,搶先擁立自己,倒也居功甚偉。他此時心內突突亂顫,因適才強運三際神魔功而氣血翻騰的胸膛更是火燒火燎,臉上卻還要撐出一副矜持的笑意,只盼著有更多的人匍匐在自己身前。
耶律元宜這時也醒過味來,暗自後悔:「這等好事,該當越早出言倡議越好,怎地倒讓郭安國這廝又搶了先。」忙大步上前,跪倒在余孤天身前,大聲道:「完顏亮殘虐無道,已遭天譴!此時我四十萬大軍進退維谷,大金危在旦夕,便請陛下即御座,南向正位,以安大局。」他這回一張口竟喊出了「陛下」二字。耶律元宜身為兵部尚書,軍中武將大多從其號令,聽了耶律元宜的話,都紛紛附和。
前朝老臣耶律恕也縱聲大叫道:「正是!這天下早該是你晉王殿下的,你做皇上,那才叫天經地義!」郭安國手按長劍,目光咄咄地橫掃眾人,喝道:「真命天子在此,還不快過來大禮參拜!」
便在此時,只聽遠處鼓聲隆隆,兩彪人馬如飛而來,看旗號正是耶律元宜的威盛軍和余孤天的威勇軍。原來適才耶律王祥搶了匹快馬,趕回營寨,便即點撥人馬,又派人去約了余孤天的心腹,兩軍一同趕來。這兩營人馬匯合一處,聲勢浩大,反將納刺的五千紫絨軍團團圍住。
張通古跟張浩對望一眼,情知今日之事,也只得順水推舟地讓完顏冠登基了,隨即一同上前跪倒。這二人一個是大金三朝元老,一個是大金當今宰相,這一跪實是重逾千鈞。餘下那些仿徨疑惑的群臣再也不敢猶豫,爭先上前跪倒。
一時間眾臣呼啦啦地跪下。卓南雁立在余孤天身後,反覺極不自在,忙拉著完顏婷的手,悄然退到火把照耀不到的暗處。但聽甲冑磕碰聲琅琅作響,便連遠處的紫絨軍侍衛也愕然收了弓箭,先後跪倒。
四下里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余孤天怔怔呆立在那裡,歡喜得雙手發顫,如在夢中。他轉頭四望,忽見一人昂然立在耀目的火把光芒下,在四周匍匐的身影中如同鐵塔般巍然聳峙,正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門主,」余孤天雙目眯起,「你還有何話說?」仆散騰緩步而出,冷冷地道:「無論如何,你是謀弒陛下的元兇首惡,我不殺你,對不住陛下在天之靈!」
眾人全有些糊塗,適才正是這仆散騰的出言使余孤天的晉王身份得以撥雲見日,這時萬眾歸順、大勢傾倒,仆散騰卻又要以一人之力,獨挑余孤天。郭安國大怒,喝道:「大膽仆散騰,你…」話未說完,猛見仆散騰目光如刀般掃來,頓覺全身寒意籠罩,如墜冷窟,那半句斥罵便硬是說不出口。余孤天咧嘴一笑:「適才門主仗義執言,完顏冠感激不盡。我知道完顏亮那逆賊素來待門主甚厚,難道只因那些私恩小惠,門主便要螳臂當車,與天下為敵?」
「我適才,只是為了對得起當年的皇統皇帝,才據實而言…」仆散騰一聲長嘆之後眼芒忽燦,仰天大笑道,「嘿嘿,高官厚祿,何足道哉!完顏亮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也罷,是默默無聞的布衣也罷,仆散騰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我今日要殺你,只是為了一個義字!」
伏在地上的群臣不少人都要在新君面前邀功獻媚,便要出口叱喝,但聽得仆散騰的朗朗笑聲,全不由心旌搖蕩,一時氣為之奪,難以開口。
卓南雁卻暗嘆道:「這便是仆散騰,一身痴氣,一身肝膽!」游目四顧,發覺蕭抱珍早已蹤跡不見,心底更是慨嘆,「完顏亮一生殘虐,到底還是交到了仆散騰這樣一個摯友。」想到自己與余孤天先前的約定,忍不住一聲長嘯,大踏步走出,昂然道:「門主,你我是老對頭了,這時正可一戰盡興!」
「卓兄,」余孤天望著他一笑,悠悠地道,「你暫且退下吧!」卓南雁見了他躍躍欲試的眼神,忙低聲道:「此時大變才平,你若稍有差池,只怕又增反覆…」余孤天的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卻依舊笑道:「我知道。還是我來!」卓南雁聽他語聲沉緩,卻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剛硬堅定,只得點頭退開。余孤天緩步踏上,叫道:「眾卿——平身!」跪伏在地的眾人忙先後起身。
余孤天見自己揚眉一呼,這萬千文武兵將便即肅然而起,心內不由躥起一股君臨天下的舒暢與豪氣。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時出戰會平添兇險,但完顏亮那逆賊死得太過神速,也太過隨意,便連他收服滿朝文武眾臣也變得輕而易舉,這反讓余孤天覺得多年的憤懣屈辱無處發泄,便如蓄勢良久的一記重拳打在了空處,讓他憋悶得難受。此刻天刀門主的挑戰,反讓他看到了一個傾泄怒氣,一展身手的良機。
仆散騰是當今公認的大金第一高手,更以完顏亮愚忠死士的面目挑戰自己,若能將他立斃掌下,大金的萬萬子民,便會對自己死心塌地,歸順服膺。那時自己不但是大金的一國之尊,更是大金的第一高手。
一念及此,余孤天不由心血沸騰。他自幼是個內斂膽怯的性子,多年的江湖磨礪更變得謹小慎微,此時卻一反常態地盼著揚眉吐氣,大展雄風。
他強抑住胸中的激越,眼望群臣笑道:「仆散門主偏要為這逆亮出頭,便也由得他。待會兒無論他是勝是負,眾卿都不必為難他!」眾臣轟然稱是。
「仆散門主,」余孤天雙眸電射,直向仆散騰罩去,森然道,「拔刀吧!」仆散騰傲然道:「你既然空手,我也不必拔刀!」鏘然一聲,還刀人鞘。此時寶刀雖收,他整個人反如耀出濃濃的刀氣,近處的文武臣僚心膽俱寒,紛紛後撤。
「好!」余孤天悠然一笑,驀地左臂暴漲,手爪已探到仆散騰的頭頂。此時他展開大天羅步,渾若鬼進妖變,二人之間的數丈之距倏忽而逝。旁觀眾人都覺腦際一緊,只覺余孤天這一抓如玄雲天墜,似乎每人的頭頂都在他掌握之中,不由轟然驚叫,亂糟糟又向後退。仆散騰的右掌驟然現在自己腦頂,旁人看他單掌悠然翻起,似乎舒緩隨意,偏偏就能堪堪鎖住余孤天凌厲的爪勢。余孤天這一出手本是虛招,但覺仆散騰掌上施展的厚土刀勁似兜似架,後勁十足,只得由虛變實,運力按下。
掌力轟然一交,仆散騰悶哼聲中,斜刺里躥開半步。群臣見晉王殿下一掌逞威,竟將名震大金的天刀門主震退,不由齊聲叫好。
余孤天臉上紅芒一閃,暗自心驚。原來仆散騰飛退之際,掌上的厚土勁疾變為烈火勁,竟刺得他筋脈一漲。適才他強運大光明天雷術與仆散騰硬拼內功時,曾因心憂完顏婷而口吐鮮血,受傷非淺,此時他一招逼退仆散騰,看似大佔上風,實則卻是旗鼓相當之勢。
余孤天臉色一寒,長吸一口真氣,衣襟獵獵飛舞,整個人竟似慢慢地膨脹了起來。圍觀群臣看他形象駭人,面目猙獰,都驚得瞠目結舌,猛覺眼前一花,仆散騰雄偉的身形倏地現在余孤天身側,並指如刀,斜斜削向余孤天的脖頸。
天刀門主也看出余孤天魔功駭人,只得在他氣勢未滿之際先發制人。他自來出手都是滿蘊霸氣,純走剛猛的路子,此時這一刀卻意象綿綿,似發非發,卻似秋江水漲,蓄勢無窮。驀聽余孤天吐氣開聲,聲若焦雷,雙掌疾分。這一勢簡之又簡,卻將仆散騰連綿無盡的刀意盡數破去。仆散騰身子一彈,快如飛猱般繞著余孤天滑開。
余孤天眼芒熠熠,腳下大天羅步如飛趕上,掌影如亂石紛崩,怒潮激涌,飛卷而至。此時他運足大光明天雷術,每道掌影間都夾雜著忽隱忽現的電光,狂盪的掌風更擾得四周火把忽明忽暗。大金群臣、侍衛鼓噪喝彩之聲又起,眾人初時還是獻媚附和居多,但見余孤天攻勢如山崩地裂,不由漸漸驚佩,呼喝吶喊之聲又大了許多。
激戰之中,仆散騰卻始終默不作聲。他執意要為完顏亮報仇,一改往日的威霸外露,盡斂鋒芒,只在余孤天的掌影電芒間飄忽遊走。掌上的寒水勁、厚土勁和青木勁連環疾變,全走柔韌勁道,那剛猛的烈火、銳金兩勁卻一直凝而不發。
此時夜色深沉,廣裹的蒼穹色如墨玉,點點的蓮花雲隨風盪開,更襯得天心那輪皓月明麗無比。大地上的萬千將士卻圓睜雙眼,只顧痴望著那熊熊的火把光焰下殊死拼爭的二人,不住嘶聲鼓噪。
四下里山呼般的助威聲中,余孤天的攻勢越發凌厲,胸內卻覺得似要炸開一般難受。他雖在林逸煙門下學藝多年,但若論對上乘武學的融會貫通,還不及身兼多家之長的卓南雁,更遑論與大金第一宗師仆散騰相較。當此之時,余孤天也只剩下了硬拼一途,以三際神魔功的不世絕學硬沖硬打。但那大光明天雷術便如一頭難以駕馭的猛虎,讓他騎上去便難以下來。他一邊要忍受著傷口那蛇咬虎噬般的疼痛,一邊還要強運功力,將內力催得更強更猛。許多支火把被他那排山倒海般的罡氣震滅,眾人又手忙腳亂地點上更多的火把。膽小的文臣不由駭得閉了眼睛,一眾武將、侍衛更是看得目眩神馳,心旌搖曳。
余孤天的魔功催到絕頂境界,天人相應,連頭頂的月輝都亮得有幾分妖異了。仆散騰跟他連交數掌,只覺全身氣血如遭雷擊火焚,口角不由滲出血絲來,但他生性堅忍,兀自咬牙苦撐。卓南雁見余孤天聲勢駭人,心底也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原來這三際神魔功竟有如此威力,怪不得羅老生前曾言,這三際神魔功修到極處,可調動天雷地火傷人於無形。而曲流觴曲大叔死在林逸煙手下,那傷痕如遭雷擊,只怕林逸煙比天小弟的魔功又高一重。」忽聽完顏婷低聲道:「雁哥哥,我好冷!」卓南雁見她臉色雪白,在紅彤彤的火把光芒下也沒有一絲血色,心內更生憐惜,忙將她身上的衣襟裹緊一些。他那身侍衛長袍罩在她身上顯得過分的寬大,愈加襯得她楚楚可憐。
「若是小魚兒勝不了,那便怎樣?」完顏婷一直凝視著余孤天,幽幽地道,「雁哥哥,那咱們還殺得出去嗎?」卓南雁胸中一盪,沉聲道:「天小弟一定會勝!他這便要勝了。」說著悄然踏上兩步。
場中兩人蛇騰鶴舞,拼殺正緊。余孤天的招勢雖然鋪天蓋地,仆散騰卻還抵擋得住,更隱隱看出余孤天已呈盛極而衰之勢,只須再斗幾十回合,刀霸便有把握反敗為勝。激戰中余孤天鐵掌成爪,連綿抓到。仆散騰腳下飛退,雙手如封似閉,這一招守中蘊攻,原是反守為攻的妙招,但不知怎地,他腳下忽地打了個踉蹌。這下閃避稍慢,余孤天橫掃千軍的掌力已壓到頭頂。仆散騰一聲暴喝,迫得雙掌驟發,跟余孤天硬對一掌。
只聞如碎金石般的鏘然一響,余孤天凜然不動,仆散騰卻斜刺里退開數步,橫身撞到圈外觀戰的侍衛身上。但聽「哎喲」、「哎呀」一陣哭喊,十餘名侍衛被他盡數撞倒,最近的兩人更是哭爹喊娘,骨斷筋折。仆散騰掙扎著拿樁站穩,卻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臉色蠟黃。
原來,適才卓南雁正是覷準時機,屈指彈出一縷指風。若在往常,這一指偷襲自是傷不得刀霸,可此時仆散騰全力應付余孤天,正要反守為攻的緊要關頭,猛覺脊背微麻,霎時腳步虛浮,只得跟余孤天硬對一掌。但他背心要穴受襲,內力不暢,此時已受了極重的內傷。
「好!」仆散騰刀子一樣的目光倏地掃過卓南雁,又定在了余孤天的臉上,呵呵冷笑,「好手段!」心底憤懣失望之下,一口鮮血又涌到了喉頭,卻被他硬生生咽下。到了此時,他也知再戰無益,強抑住翻滾的氣血,轉身便行。
紫絨軍總管納刺恰好立在仆散騰迎面。他想在新主面前邀寵,本待叱喝仆散騰迴轉叩拜新君,但一觸到仆散騰那凜凜的雙眸,心底不知怎地便是一虛,竟訕訕地側身讓開路,任由刀霸大踏步走去。刀霸仆散騰在大金軍中威望素著,尋常兵將從來都對他敬畏有加,自然更不敢阻攔。天刀門的弟子佟廣等人悄然迎上,護著師尊上了馬,揚鞭而去。
望見仆散騰黯然退走,余孤天胸臆中熱浪翻滾,忍不住仰天大笑。耶律元宜急忙上前,喜孜孜地道:「陛下神威一展,刀霸束手,當真允文允武,天下無雙!便請陛下應天順人,繼承大統!」說話間向後猛一揚手。耶律王祥點頭示意,振臂大喊:「請陛下龍飛寶位,以安軍心!」適才余孤天激戰仆散騰時,耶律元宜早做了安排,遠近的兵卒看見耶律王祥揮臂,忙也跟著高呼:「請陛下龍飛寶位,以安軍心!」
余孤天長吸了一口氣,振聲喝道:「眾卿聽真,弒君叛賊完顏亮倒行逆施,已遭天譴,金宋兩國仍以相安為要,大軍即刻班師回朝!」四周兵將聽了更是齊聲歡呼,若說適才的呼叫是隨眾而發,此時聽得戰事已了,可以回鄉與家人團聚,不由衷心高喊「萬歲。」四下里呼聲起伏,漸漸高亢,聲震數里。
「父皇,」余孤天鼻尖發酸,眼內熱淚盈眶,忍不住仰起頭,望著浩瀚深邃的幽藍滄溟,發出無聲的吶喊,「你可看到了嗎…兒臣終究成了…」郭安國覷見他仰天呆愣,只當他依舊矜持,忙搶上前拉住余孤天的手臂,叫道:「請萬歲坐上御座,好讓咱們行參拜大禮!」不由分說,拉著余孤天走向空場當中的龍椅。
適才余孤天大戰刀霸,眾人的精神全集中在這對龍爭虎鬥上,此時隨著郭安國轉回目光,才盡數愣住。卻見那龍椅上還坐著一人,正是完顏亮。原來完顏亮雖已身死,到底是一國之君,誰也不敢妄動他的屍身。在有些刺目的火光下,完顏亮僵硬的臉上還凝著一抹笑,正以一種頗為冷漠而又滑稽的眼神審視著他手下的這些芸芸眾生。
余孤天的臉色突地變了。不知怎地,他覺得完顏亮正望著自己笑,那笑容中頗有些鄙夷不屑,似乎在嘲笑自己拿他毫無辦法。「你這逆賊!」余孤天猛覺胸中剛剛強抑住的熱血又翻了上來,直撞到他的腦際,心底狂呼起來,「你當自己一死了之,我便奈何你不得嗎?」身形疾晃,電般欺到龍椅之前,一把揪起完顏亮的屍身。
眾人全有些震驚,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一時均是倉惶無語。余孤天強運三際神魔功多時,只覺心神冉冉欲騰,說不出得狂躁,鐵掌緊抓著完顏亮的脖頸,雙眸泛紅,腦中交替閃過許多場景,儘是殺人、報仇的血淋淋畫面,似乎此時除了鮮血,再沒有別的能洗去他內心的痛楚鬱憤。驀然間他厲聲怒吼:「你這逆賊!」掌上魔功迸發,完顏亮的人頭橫飛而出。
「小心!」完顏婷嘶聲驚呼。這二字還沒從她唇邊掙落,完顏亮脖頸中飛濺出的一蓬鮮血已濺了余孤天滿頭滿臉。
仇人的血還是熱騰騰的,飛濺入自己的口中,霎時便跟胸腹中的道道熱浪絞成一團,余孤天不由仰頭哈哈狂笑。忽然間,他猛覺一陣冰冷的寒意自喉間向下躥出,體內翻江倒海般飛騰的熱血都被那股寒意鎮住了。他渾身一震,腦中劃過一道霹靂般慘厲的白光:「毒!龍蛇變的劇毒!」
余孤天拼力運功,與體內那徹骨的陰寒對抗,但內力損耗過劇之下毫無效驗。他僵硬地坐在了龍椅上,蒙朦朧朧地只覺完顏婷如飛搶來,將一顆丹藥塞到他口中,哭叫著讓他咽下。余孤天卻覺口唇也有些僵澀了,他慢慢揚起手,指著腳下完顏亮的屍身,費力萬分地吐出了幾個字:「袍,龍袍…」群臣都不知那龍蛇變劇毒的詭奇兇險,聽到新主的吩咐,幾個伶俐人便七手八腳地去剝完顏亮的龍袍。郭安國手疾眼快,搶先將那龍袍扯到手中,趕過來披在了余孤天身上,跟著退後幾步,當先跪伏。
一群文武先後跪下,跟著遠近的侍衛兵卒都一片片地匍匐在地,四下里「萬歲萬萬歲」的叩拜之聲山呼而起。余孤天端坐椅上,心底且喜且悲,只是頭腦卻漸漸僵硬。濺在頭臉上的血慢慢滑落,將他的雙眼染成一片血紅。這血紅的顏色不由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那個可怖的晚上真冷啊,比此刻身上那越來越盛的寒氣還要寒冷萬分…
完顏婷立在余孤天身側,見他臉上那抹笑意終於凝住,忍不住放聲大哭。卓南雁驚道:「怎麼,這是怎地回事?難道也是那毒?」完顏婷嗚咽道:「全是那毒…是小魚兒自己不小心,他勝了完顏亮那昏君,卻輸給了自己…」
原來完顏亮遭龍蛇變的劇毒身死,離魂鳩的毒性在他體內迅疾繁衍膨脹,那能剋制離魂鳩的化血金螭更早被完顏亮體內的熱血化去,此時完顏亮雖已身死,他全身之血均已含有離魂鳩的劇毒。本來余孤天魔功精深,若在往常,周身罡氣護體,決計不會被毒血濺到身上,但他久戰力竭,又拼力強運三際神魔功這天下第一魔功的最末一重心法,已呈走火入魔之相,護體罡氣全失,被這毒血濺入口鼻,雖強撐了半晌,終於毒發身亡。
郭安國率人大禮叩拜,聽得完顏婷的哭聲急忙仰頭,卻見完顏婷和卓南雁兀自立在新主身旁,不由怒喝道:「你兩個不知死活的小賊,快快閃開…」他的話聲忽然頓住,這時才震驚萬分地發現端坐龍椅上的新君竟已歪在了龍椅上,那僵硬詭異的笑容竟跟適才的完顏亮一模一樣。
「陛下…」郭安國這一聲驚叫,驚得群臣都倉惶抬頭,見狀盡數愣住。郭安國連呼幾聲,不聞迴音,壯著膽子跪爬幾步,伸手一探余孤天的鼻息,不由嘶聲慘號起來:「陛下…陛下崩了…」
眾臣全懵住了,實在想不透這位武功絕頂的新帝怎地忽然間也會暴斃,微微一愣,不由張皇驚呼。郭安國立時對完顏婷生出疑心,大喝道:「大膽妖女,適才你給陛下喂的什麼毒藥?你這妖女居心厄測,到底受何人…」他一聲呼喝還未說完,驀覺一陣鑽心般的劇痛自背後傳來,身後同時響起耶律元宜冷颼颼的聲音:「你這廝勾結這兩個叛逆,又害死了晉王殿下,還想出言狡辯!」郭安國又驚又怒,猛見一截通紅的劍尖已從自己的心口鑽出,一時間那驚駭萬分的神色倒跟適才的李通萬分相似。耶律元宜冷笑抽劍。一道凄厲駭人的慘呼響過,郭安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卓南雁夥同這妖女害死了晉王殿下,」耶律元宜厲聲大喝,「來人,快快將這兩個妖人拿下!」自余孤天一死,他便對其改回「晉王」稱呼,一時間他還猜不透晉王完顏冠怎地會和江南狂生卓南雁攜手,但卻篤定卓南雁決計不會是東京登基的新帝完顏雍的特使,大亂頻出之際,當務之急是先將這屢與大金相抗的卓南雁擒住。此時耶律元宜的本部兵馬都環列在旁,聽他一聲呼喝,無數侍衛兵卒便即各挺刀槍,蜂擁搶上。眾多文臣武將心頭大駭,忙倉惶退開。
卓南雁見耶律元宜立斃郭安國,便知此人心狠手辣,此時形勢也絕難爭辯。眼見完顏婷兀自傷心餘孤天之死,嘶聲哭喊,對身周亂糟糟刺來的長矛漠然不理,卓南雁忙揮起辟魔神劍,十餘柄長矛應手而折,拽起完顏婷,向外便沖。他這辟魔神劍本就鋒利無匹,被天衣真氣玄功貫注,更是擋者立斃。數十個侍衛頓時被他殺得東倒西歪。卓南雁順手奪下一根大槊,左手揮槊,右手持劍,長短兩般兵刃貫注真氣,沉渾如長江大河,迅疾如雷擊電射。眾金兵慘叫嘶號中,被卓南雁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完顏婷也只得強打精神,搶過一根長矛,跟著奮力衝殺。
疾衝出十餘丈,便又有更多的金兵層層疊疊地圍攏上來。卓南雁雖然勇武絕倫,大半的心思卻要放在完顏婷身上,有時刀槍刺到,他因要回護完顏婷,無暇遮擋,便只得運起護體真氣,於間不容髮之際將及體的兵刃從肌膚上彈開。更有幾次完顏婷跟進稍慢,被金兵隔開,卓南雁還須奮不顧身地再行殺回。
無數刀劍四下里橫戳斜刺而到,卓南雁身上已全是血跡,兀自沖盪不出,忍不住仰天長嘯。他深知這一戰之兇險,遠勝那日跟羅大、莫復疆等人偷襲金營,但他生性堅忍,明知生還之機渺茫至極,兀自苦戰不休。激戰之中,忽見身側十餘丈外有一團火光衝天而起,跟著便聽有人驚叫道:「不好,糧草起火了!」「小心,有人縱火!」人喊馬嘶之際,又有幾處紅光伴著黑煙沖騰而起。
卓南雁本已精疲力竭,瞧見火光,不由心神大振:「莫非是允文兄派人來接應我了?」忙仰頭長嘯。立時便有幾道嘯聲分從不同方位傳來,聲音高亢,顯見內力修為各自不凡。
耶律元宜緊縮在團團甲兵之後觀戰,忽見火起,也不由大驚:「若是糧草一失,軍心盡散,再被宋軍揮師衝殺,我數十萬大軍只怕便再沒有生路了。」急命手下分兵前去救火。混亂之中,忽見一名小兵倉惶奔來,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啦,大人,宋軍前來劫營!」
耶律元宜腦袋轟然直響,此時金兵心氣散亂,最怕的便是宋軍乘機偷襲。他雙目火紅,正要喝問來偷襲的宋軍有多少人馬,卻驀地發覺對面的小兵形貌古怪,忙喝道:「站住了,你是哪部…」話未說完,那小兵猱身直進,一把扣住耶律元宜的咽喉,低喝道:「你若是要自己的性命,便快快下令收兵。」
這時眾金兵仍是不住咆哮殺來,緊跟在卓南雁身後的完顏婷已漸覺不支。眼見卓南雁勢不可擋,卻要幾次殺回來救護自己,完顏婷不由芳心漸漸冰冷:「我在他身後,終究是個累贅。若是我這時死了,他還有生還之機…」這念頭一起,本就疲憊不堪的身心再難提起勁道,竟只想倒地不起。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完顏婷只覺身內的精力正被一點點地抽干,四肢沉得都不似再屬於自己了。驀地閃避稍慢,肩頭已被一根硬物拍中,她「啊」的一聲痛哼,腦際轟然一震,栽倒在地。
蒙朦朧朧間,便聽卓南雁憤聲怒吼,聲若雷震,身周金兵慘呼不迭。跟著又有人一聲斷喝:「耶律元宜在我手上,你們全都給我住手!」最後這道喝聲清冷剛硬,依稀便是母親文慧卿的聲音。完顏婷心內大喜:「是娘親到了嗎?」但這時候渾身再沒有半分氣力,眼皮一沉,便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時,完顏婷只覺丹田一熱,一股內力緩緩度入,她終於張開了雙眸。燭光閃爍,眼前似有恍惚的人影,完顏婷一驚而起,叫道:「雁哥哥,雁哥哥!渾小子,你在哪裡?」忽見母親文慧卿美眸含淚,正望著自己微笑,窗外蹄聲嘚嘚,自己正卧在一輛布置精緻的廂車之中。
「娘親,是你救了我嗎?」完顏婷一把揪住母親衣襟,顫聲道,「卓南雁那渾小子呢?」文慧卿連連點頭,笑道:「嗯,他也沒事!」
原來逍遙島主先後兩次私下勸說女兒跟她回歸逍遙島不成,便只得暫且在完顏婷的瓦舍附近隱居下來。完顏婷被巫魔手下搜走之時,文慧卿偏偏未在當場,那百戲班子都被官兵帶走,只有黎獲心思機敏,悄然逃脫,去尋文慧卿求救。文慧卿得報后心內震驚,忙率人匆匆趕來。
她長於計謀,先命崔振去宋營見莫愁,讓莫愁出面約請虞允文出兵一起偷襲金營。盤算好了退路之後,文慧卿便跟燕老鬼幾名親信高手易容渡江。只是金兵連營廣大,難於查找,幾人雖易容成了金兵裝束,到底也不敢公然大鬧。直到夜色沉沉,忽聽得殺聲震天,文慧卿急忙趕來,正瞧見金兵圍攻卓南雁和完顏婷。
文慧卿忙命燕老鬼先去四處縱火呼喊,擾亂軍心,又見耶律元宜遠遠地揮劍指使兵將,料知他必是主帥,便悄然掩上。耶律元宜的心思都在卓南雁的身上,哪曾料到竟會有逍遙島主這等絕頂高手來襲,一個不察,已被文慧卿出手擒住。跟著又聞殺聲隱隱,原來虞允文也派了一部宋軍沿江吶喊,以為接應。耶律元宜既怕宋軍乘機偷襲,更怕文慧卿跟他魚死網破,只得下令放人。
文慧卿率人退到江邊,與虞允文派來的宋軍會合,群豪安然渡江。卓南雁拼殺多時,疲憊至極,脫困后兀自挂念昏厥的完顏婷。文慧卿卻對他冷言冷語,執意不讓他再與女兒相會,坐上早就備好的馬車,對趕來著意結納的虞允文更是理也不理,率人徑自遠去。
廂車內寂靜下來,完顏婷才鬆了口氣,想到余孤天毒發身死,不由又是泫然欲淚。文慧卿忙溫言勸說。完顏婷又道:「娘,卓南雁那渾小子呢,他怎地不來看我?」文慧卿愣了愣,眼中射出複雜至極的光芒,終於冷哼道:「他只戀著那個林霜月…你一門心思地總念著他做什麼?」
這話聲音不大,但在悄寂的車廂內響起,卻似一道晴空霹靂震在完顏婷的心頭。她頓覺心頭髮冷,臉色也是煞白一片,驀地身子向後軟倒,驚叫道:「毒…快,快給我服用解藥…」
文慧卿忙上前扶住,驚道:「乖孩兒,別亂叫。哪裡有什麼毒?」完顏婷顫聲道:「是…是龍蛇變。小魚兒便是死在這毒下,那是離魂…離魂鳩的奇毒?」
「離魂鳩?」文慧卿渾身劇震,驚道,「你怎地遭了這奇毒?」完顏婷仰在母親懷中,苦笑道:「若不如此,怎地殺得了完顏亮那昏君?」
文慧卿粗通醫道,細查了她的脈象呼吸,不由沉沉一嘆,黯然道:「果然是離魂鳩這天下第一奇毒!」望著女兒那顏色如雪的玉頰,文慧卿心痛如剜,一時間心內躥過無數念頭。
「傻孩子,」她的眼神如同破碎的波光,幽幽地道,「娘即便醫好你的毒傷,也醫不好你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