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宣而戰
不宣而戰
1904年2月8日,是西方東正教傳統上的「聖燭節」,也是俄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斯塔爾克海軍中將夫人的生日。儘管已經接到日俄即將開戰的戰爭警報,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斯塔爾克中將還是準備在旗艦「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號戰列艦上舉辦大型舞會來歡慶「雙節」。最風光的無疑是斯塔爾克夫人,她無疑才是舞會的一號主角。除此之外,她還要藉此機會替她眾多的乾女兒挑選如意郎君,特令艦隊所有的年輕軍官必須到會。這是一個多麼溫馨、浪漫的夜晚!
早在2月6日,日本駐俄公使栗原慎一郎就照會俄國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宣布兩國斷交,同日俄國駐日公使也奉命回國。從奉天通往旅順的電報線已經被切斷,日俄即將開戰,已經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2月8日白天,一艘英國汽船駛進了旅順軍港,日本駐旅順領事館開始撤僑。這樣明顯的徵兆竟然沒有引起阿列克塞耶夫、斯塔爾克等高級將領的重視,太平洋艦隊參謀長威特赫夫特少將還堅持認為「戰爭打不起來」。正由於此,2月8日19時,音樂響起,慶祝「雙節」的大型舞會在旗艦上隆重召開。
在聖彼得堡,只有很少人意識到戰爭即將到來,喀琅施塔得港口司令馬卡洛夫海軍中將就是其中之一。他於當天專門致函海軍部,提請注意駐旅順艦隊的危險處境,建議將艦隊開進內港。馬卡洛夫說,如果不採取這樣的措施,「則我們將被迫於首次夜間遭突襲之後才這樣做,那就要為這個錯誤付出重大代價了」。馬卡洛夫的建議照例被那些官僚當作耳旁風。
直到日軍開始攻擊時,俄國艦隊仍然停泊在旅順外港,沒有採取必要的防護措施。俄國官兵仍處於麻痹狀態,艦艇警戒仍執行「平時規定」。命令已經下達要採取加強警戒的補充措施,但要到2月10日才開始執行。夜間不打開防雷網,只以軍艦上的探照燈把內港的出入口照得通明。
作為艦隊司令的斯塔爾克中將絕對不會昏庸到毫無警覺的地步。為防意外發生,他親自派出了兩艘驅逐艦出港進行巡邏。可惜伴隨這一英明決策之後的,卻是另一個無比渾蛋的命令:「萬一發現不明身份的艦艇,一定要在核實對方的身份后再通報,不得隨意開炮射擊。」後來,這兩艘驅逐艦一出港口,還真就發現了日本的偷襲艦隊。
聯合艦隊對旅順俄國艦隊的進攻方式照例是不宣而戰的突然襲擊,這已經成為日本人慣用的伎倆。擔任夜間突襲任務的是日本聯合艦隊的三個驅逐艦分艦隊,總共11艘驅逐艦。在前往偷襲的途中,他們很快被斯塔爾克派出的俄軍兩艘驅逐艦發現。俄國人是執行命令的模範,在無法上前核實對方身份的情況下,這兩艘俄艦果真沒有開炮,而是選擇儘快跑回去向領導彙報。
日軍第一驅逐艦分隊率先發起攻擊。凌晨零點30分前後,他們先後向幾艘輪廓較大的敵艦發射了魚雷。俄軍的探照燈發現了日軍的偷襲艦隻,俄艦很快發起了反擊。但由於日艦沖得實在太靠前,俯角不足的俄軍艦炮都呼嘯著從日軍驅逐艦的頭頂飛過去了。第二驅逐艦隊的三艘驅逐艦在路上就因事故失去了兩艘。儘管如此,剩餘的一艘驅逐艦「雷」號還是勇敢地發起了進攻。逃跑的過程也很驚險,後來「雷」號艦長三村錦三郎少佐誇張地回憶道:「敵人的炮彈就從我們的頭皮上飛過去,近到連頭頂的頭髮都被烤焦了。」第三驅逐艦隊隨後抵近進攻,連掉隊的「漣」號最後都沒有放棄進攻的機會,在近藤常松少佐的帶領下,這艘驅逐艦單槍匹馬實施進攻后全身而退。
接二連三的巨響傳來,旗艦上還不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司令部查問,下面回答說是實彈射擊。直到黎明時發現港口附近被擊中的艦隻才恍然大悟。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日本人發射的16枚魚雷中有3枚擊中了目標,他們是戰列艦「皇太子」號、「列特維贊」號以及巡洋艦「帕拉達」號,三艘主力艦擱淺在外港的錨地上。
好在這三艘主力艦擱淺的地方水都不深,所以軍艦都沒有沉沒或傾覆,可以在隨後進行打撈修復,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早上8時8分,由出羽重遠海軍少將率領聯合艦隊第三戰隊的四艘巡洋艦來到旅順口外向俄國人問早安。他們的目的是引誘俄國艦隊出港作戰。俄國人當然不會貿然出擊,出羽少將由此判斷昨晚驅逐艦的偷襲收到了奇效。
上午11時,聯合艦隊主力到達旅順口外36公里的位置。上午11時35分,東鄉平八郎在旗艦「三笠」號戰列艦上發出了「攻擊敵主力艦隊」的命令。11時55分,「三笠」號前主炮率先開火,在8000米的距離上開始轟擊俄國戰列艦「勝利」號,隨後日艦相繼開火。俄艦「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號和「波爾塔瓦」號、「勝利」號先後中彈,有些炮彈甚至打到了岸上。一發跳上岸的炮彈打中了陸地上的一個茅廁,將兩位在裡邊出恭的俄國士兵嚇得拉著褲子跑了出來。
俄軍岸炮、艦炮迅速進行反擊。一枚炮彈擊中了「三笠」號的右舷,更有一發炮彈直接扯斷了懸挂戰鬥旗的繩索,聯合艦隊旗艦的旗幟落入海中,這似乎不是一個吉利的徵兆。備用旗幟很快升起,但很快又被炮彈洞穿,破破爛爛地飄揚在風中。俄方岸上炮火之猛烈,出乎東鄉的想象,「三笠」號之外的日軍其他艦隻也紛紛中彈,港內俄國海軍艦船卻一點沒有出動的跡象。東鄉想起了英國名將納爾遜的名言:「只有傻瓜才會拿軍艦去和炮台搏命。」12時20分,東鄉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初瀨」號和「敷島」號上各有20多人和10多人的傷亡。
就在東鄉率領主力艦隊在旅順口攻擊未果,撤退之前,在朝鮮的仁川,另一場頗具戲劇性的小規模海戰已經打響。
日軍原來在仁川港駐紮的是大家比較熟悉的「濟遠」號,就是在威海衛被俘虜的原北洋艦隊的艦隻。開戰之前,1903年12月,朝鮮木浦發生了日本僑民與當地朝鮮人衝突的流血事件。為了威懾當地居民,「濟遠」號奉命離開仁川前往木浦,來仁川頂替「濟遠」號的就是大家可能也不生疏的「千代田」號。聯合艦隊出征時,連「濟遠」號都接到了集結的命令,「千代田」號得到的命令卻仍是駐守仁川。
由於日俄關係不斷惡化,早在1903年12月29日,俄國巡洋艦「瓦良格」號就從旅順出發來到了仁川港,比「千代田」號僅僅晚到了11天。隨後1904年1月8日,俄國炮艦「高麗人」號也來到了仁川,兩艘俄國軍艦一左一右將「千代田」號夾在了中間。
雙方一旦打起來的話,形勢對日艦來說,幾乎是絕望的。「千代田」號排水量只有2439噸。拋開「高麗人」號不論,「瓦良格」號排水量6500噸,配有153毫米火炮8門,航速23節,是俄國海軍最新銳的戰艦,對付「千代田」號簡直是殺雞用牛刀。「千代田」號艦長村上格一海軍大佐大為恐慌,他絞盡腦汁想要尋找的就是怎樣能從不利態勢下逃跑而又不引起敵人的注意。恰在此時,他接到了來自佐世保軍港的密電,命他想方設法與瓜生外吉少將指揮的第四戰隊會合。
2月7日23時55分,「千代田」號等四周完全黑下來之後,便開始悄悄行動,兩艘俄艦竟然一點也沒發覺,黑暗中的「千代田」號從兩艘俄艦的夾縫中成功脫險,並在貝克島附近與瓜生少將的第四戰隊會合。為了對付「瓦良格」號,日本聯合艦隊之前特地調來了裝甲巡洋艦「淺間」號以加強第四戰隊的實力。
事實上,俄艦「瓦良格」號和「高麗人」號當時還不知道日本已經與俄國斷交,也沒想到馬上就要打仗,俄國人情報上的拙劣由此可見一斑。2月8日16時20分,「高麗人」號從仁川港啟航前往旅順,一露頭就遭到港外日軍第四戰隊的攻擊,被迫立即返回港內。瓜生戰隊的首要任務是護送三艘運兵船上的陸軍在仁川登陸,對仁川港內的俄國艦艇留待之後再解決。日本登陸部隊就在敵艦的眼皮底下開始登陸,登陸完全結束后,已經到了2月9日的黎明時分。
掩護登陸的主要任務完成後,瓜生外吉這位1881年畢業於美國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被海軍戰略家馬漢譽為日本最傑出留學生的艦隊司令,向「瓦良格」號艦長魯德涅夫上校發出了戰書:9日中午以前必須駛出仁川港向日軍投降,如不出港將被就地擊沉,屆時仁川港和在場其他各國軍艦如遭到損失,一切後果由俄國負責。
當時在仁川港停泊有英、美、法、意軍艦各一艘。各國軍艦害怕自己受到誤擊,紛紛催促「瓦良格」號和「高麗人」號出港。「瓦良格」號艦長魯德涅夫上校憤然道:「未經戰鬥就屈服或者炸毀自己的軍艦是一種恥辱,我們絕不向黃猴子低頭。即使是有去無回,俄羅斯帝國海軍的尊嚴也不容踐踏。」面對日方的5艘巡洋艦和8艘驅逐艦,絕境下的兩艘俄艦毅然選擇了出港作戰。
2月9日上午11時20分,俄國水兵關閉了軍艦的舷窗和水密門,扔掉了一切易燃物,「瓦良格」號高掛戰旗,率先衝出,站在艦橋上的魯德涅夫上校一臉鎮靜。「高麗人」號緊隨其後出港作戰。幾艘英、法、意軍艦上的官兵被俄國水兵視死如歸的精神感動,紛紛跑上甲板向俄艦高呼「烏拉」,同時奏起了「上帝保佑沙皇」的音樂,俄艦上也奏響了俄國國歌。不遠處的美國炮艦「維克斯堡」號甚至欽佩地掛出了「祝好運」的信號旗。
但精神終究不能戰勝物質,隨後的戰鬥毫無懸念。半小時炮戰之後,佔據絕對優勢的日本艦隊很快就迫使彈痕累累的俄艦返回港內。俄軍陣亡31人,受傷91人。海戰中,日軍也有3艘巡洋艦被重創,1艘驅逐艦被擊沉。
16時30分,港內傳來一連串雷鳴般的爆炸聲。「瓦良格」號、「高麗人」號以及錨泊在港內的俄國輪船「松花江」號全部自沉,俄國海軍仁川支隊就此覆沒。俄國那些英勇的水兵被英、法、意等國軍艦救走並輾轉回國。
此後,「瓦良格」號被作為俄國海軍寧死不屈的象徵大肆宣揚,還特意為此創作了《「瓦良格」號巡洋艦之歌》代代傳唱。蘇聯時期在海參崴和圖拉分別為「瓦良格」號和魯德涅夫艦長建起了紀念碑,「瓦良格」號也成為蘇俄海軍不斷傳承下去的英雄艦名。它的最後一艘,就是現在中國的航母「遼寧」號。
日俄戰爭結束后,日方打撈起「瓦良格」號將其拖回國內修復,改名為「宗谷」號,於1916年歸還了俄國。當時日、俄已經同屬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協約國陣營。
和甲午戰爭類似,這次戰爭,日本人採取的仍然是卑鄙的不宣而戰。可是俄國人的名聲已經壞到即使挨了打也換不來同情而只能換來一片幸災樂禍笑聲的地步。德國《新自由報》刊文提到,在1877年俄土戰爭中,俄國就是這樣不宣而戰的,言外之意當然是說惡有惡報、罪有應得。當年被日本收買,在《泰晤士報》上聲稱日本擊沉「高升」號合理合法的英國牛津大學國際法專家霍蘭德博士,再次站出來美化日本,聲稱「宣戰書並非戰爭所必需,日本並未破壞戰爭的基本法則」。美國耶魯大學教授沃爾西公開聲明:「在日本攻擊俄國軍艦的行為上,背信棄義和不正當的評價是不合適的。」輿論一邊倒地傾向於不宣而戰的人。
遺憾的是,霍蘭德和沃爾西這些所謂的專家都沒有活到1941年12月7日。老酒真想讓他們多活些年,看看他們看到日軍不宣而戰奇襲珍珠港和馬來亞后,會寫出如何妙語連珠的「精彩」評論。
2月9日,俄國正式對日本宣戰。10日,日本也同樣對俄國宣戰。後來被史家稱為「第零次世界大戰」的日俄戰爭正式爆發。
戰爭主要在中國的國土上進行。腐朽透頂、懦弱無力的清政府在2月12日宣布「局外中立」,划遼河以東地區為兩軍「交戰區」,嚴令地方軍政長官對民眾「加意嚴防」,「切實彈壓」。戰爭期間,日俄兩軍在建築炮台、挖掘戰壕、修築道路時,拆毀民房,砍毀樹木,驅使民工,這些舉動無一不使東北民眾遭難。俄國軍糧的85%取自中國東北,總數達到90多萬噸。戰爭期間,死於戰火的中國人超過2萬人,財產損失折算白銀高達6900萬兩。
名義上宣布中立的清廷,內心還是希望日本能夠打敗沙俄。尼古拉二世公開宣稱,如果俄國在戰爭中取勝,對於自己最好的戰利品就是正式而隆重地吞併滿洲。清廷沒能力也不敢對抗沙俄,因此希望藉助外力來制約他們。與其讓沙俄獨佔滿洲,還不如再來一個勢力,讓兩派乃至多派勢力在東北形成對峙,才對自己更有利。戰爭期間,有許多中國人給日本人或者俄國人打工幫忙,其中就有先為俄國效力,後來又聽命於日本人的怪傑張作霖。魯迅先生也是在日本看了關於日俄戰爭的紀錄片之後,毅然棄醫從文,走上精神救國之路的。
初期取得一些戰果的聯合艦隊並沒有完全掌握日本海、黃海的制海權,俄國太平洋艦隊主力尚在,對日方海上交通線造成致命的威脅。對付港內俄國艦隊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它們引出來徹底消滅掉。為此,聯合艦隊多次引誘俄太平洋艦隊出海作戰,人家就是烏龜不出頭。無奈之下的聯合艦隊只能採取另一種辦法,那就是把俄國艦隊堵在港口裡邊,讓它們徹底無法出動。
聯合艦隊首席參謀、馬漢的親傳弟子秋山真之海軍大佐曾經觀摩過1898年的美西戰爭,對美國海軍封鎖西班牙艦隊的做法感觸頗深。結合旅順內外停泊場之間航道最窄處僅寬273米,大型軍艦隻能在航道中央91米範圍內通行的實際狀況,秋山大佐率先提出了「閉塞」作戰思路。具體的作戰計劃主要由聯合艦隊參謀有馬良橘中佐制訂。這一計劃很快被東鄉平八郎採納,呈送海軍軍令部后很快得到批准。於是從1905年2月至4月,日軍對旅順港內的俄國艦隊實施了三次「閉塞」作戰。
2月23日,從2000多名志願者中選拔出來的77名海軍官兵,在行動計劃制訂者有馬良橘海軍中佐的帶領下,分乘5艘老舊的運輸船對旅順港實施了第一次「閉塞」作戰。23日16時,閉塞船隊在日本圓島東南32公裏海面上集結,隨後一字排開向旅順口挺近。24日凌晨,船隊到達老鐵山南海面后開始加速向旅順口突入。行進中的船隊很快被俄軍要塞探照燈發現,岸炮隨即以猛烈的炮火轟擊閉塞船隊。「報國丸」冒著炮火衝到老虎尾燈塔前自爆沉沒,有馬良橘指揮的「天津丸」在老鐵山東海岸觸礁沉沒,「武揚丸」「仁川丸」和「武州丸」先後重傷自爆沉沒。
在閉塞船隊後邊日本派出了水雷艇隊,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搭救倖存的船員。由於天氣的惡劣和俄軍炮火的攻擊,水雷艇隊在沒有完全救出倖存隊員的情況下徑自撤退。其中「仁川丸」和「武州丸」的部分倖存者在海上漂流了整整四天之後,才被路過的中國帆船救起並送回。
第一次「閉塞」作戰並未成功。儘管如此,日本國內還是開足馬力進行宣傳,專門為77人創作了歌曲《決死隊》,這首歌當時在日本可謂家喻戶曉。仔細看看歌詞還真是寫得情景交融:「兩千人中選出的七十七勇士,五艘軍艦沖向死地,送行的人和出發的人無言地握手,深夜的桅杆頂上閃爍著顆顆寒星。」
日軍很快就組織了第二次「閉塞」作戰。參加過第一次作戰的倖存者紛紛報名,但是東鄉大將為了避免下級官兵因為再次經歷恐怖的生死場面導致精神崩潰,所以只保留了5個人,其中就包括有馬良橘中佐和廣瀨武夫少佐。這次是由65人分乘4艘閉塞船出發執行任務。
3月27日凌晨2時30分,在閉塞船到達老鐵山南方海域時,行進在最前面的「千代丸」被俄軍海岸探照燈發現,岸上炮台開始猛烈炮擊。「千代丸」在黃金山前水面拋錨,船首向右自爆沉沒。二號船就是廣瀨武夫指揮的「福井丸」,繞過「千代丸」的廣瀨在稍稍向前開進了一段距離之後投錨準備自沉,杉野孫七上等兵曹跑下船艙去,點燃自沉用的炸藥。這時候,俄國雷擊艦「堅決」號突然出現在該船後方,突發一枚魚雷將「福井丸」擊沉。森初次大尉指揮的「彌彥丸」在「福井丸」左側投錨自爆沉沒。正木義太指揮的「米山丸」從「千代丸」的左側沖入港口航道,航行到航道中央靠近左岸沉沒。
在撤退過程中,已登上救生小艇的廣瀨武夫發現杉野孫七兵曹失蹤,於是返回「福井丸」尋找。就在他返回小艇時,一發炮彈擊中了廣瀨武夫的頭顱,廣瀨武夫瞬間被炸得屍骨無存,只剩下一點點的血肉濺落下來。部下把他的殘餘肉末搜集起來,只夠裝進一個飯盒大小的木盒。戰死的廣瀨武夫年僅36歲,因其表現出營救戰友的勇氣和騎士精神被尊為「軍神」。
廣瀨武夫曾經擔任過日本駐俄國使館的武官,在俄羅斯生活達10年之久,和後文提到的明石元二郎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酷愛普希金小說的廣瀨武夫甚至和一個俄國女人有過一段浪漫的異國戀情。這次之所以被選拔出來參加「閉塞」作戰,正是因為他在當使館武官時曾參觀過旅順軍港,熟悉那裡的地形。
出發之前,他身邊的杉野孫七就問他:「聽說水雷長很喜歡俄國,是這樣嗎?」
廣瀨很爽快地答應道:「是的,我很喜歡俄羅斯,我還有很多俄羅斯朋友。」
「那麼,就是這樣也要跟好朋友作戰嗎?」
「這並不是對他們作戰,這是為了國家利益的戰爭,不能從個人友誼來考慮。」廣瀨大義凜然地回答,他堅信日本將取得最後的勝利。
俄太平洋艦隊司令馬卡洛夫海軍中將曾經是廣瀨的老師,艦隊里也有很多軍官是廣瀨的好友。基於騎士精神,俄太平洋艦隊為廣瀨這位戰死的敵國軍官舉行了俄羅斯海軍戰死者規格最高的葬禮——「海軍葬」。
當時海軍軍令部參謀小笠原長生少佐在向媒體介紹前線的戰況時,將廣瀨武夫視死如歸、勇救戰友的情節添油加醋地大大描繪一番,之後高呼:「那個人就是軍神!」在小笠原長生的煽動下,日本所有媒體狂炒廣瀨武夫。僅僅三個星期,就出版了《日俄戰爭實記——軍神廣瀨》一書。廣瀨的葬禮在東京水交神社舉行,不僅海軍省、軍令部高官畢至,連明治天皇也派出特使出席,真可謂風光無限。日本民間經過六年募捐,在東京神田最享盛名的萬世橋為廣瀨造起了一座大銅像。一曲《廣瀨中佐》不僅流傳全國,還選入小學音樂教材。在廣瀨的母校——江田島海軍兵學校(廣瀨1889年從這裡畢業),廣瀨中佐的肖像也被高高掛起,成為「海兵」精神的象徵。2004年3月27日,在廣瀨戰死一百周年之際,一個由原首相中曾根康弘任名譽會長的「廣瀨武夫百年祭及戰沒者合同慰靈祭」在大分縣廣瀨神社舉行,參拜者多達1000餘人,其流毒百年不衰。
第二次「閉塞」作戰仍未成功。秋山真之認為,前兩次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投入的力量不夠。東鄉大將立即向軍令部發出電報,要求進行第三次「閉塞」作戰。此時軍令部也已經騎虎難下,日本陸軍很快要在遼東半島登陸,來自海上的威脅遠未解除,大本營無奈之下也只好同意了東鄉的請求。相對於前兩次的5艘和4艘船,第三次日本可謂投入了血本,一次性派出了噸位較大的12艘閉塞船。
第三次「閉塞」作戰定於5月2日夜間進行,參戰隊員人數也達到214人,由林三子雄中佐擔任行動總指揮。5月1日17時,閉塞船隊朝著旅順口出發。2日中午,海面上颳起西北風。到了傍晚時分,風越來越大,閉塞船隊已經完全喪失了預定的編隊順序。行動總指揮林中佐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作戰以及之後對人員的收容都將受到較大影響,甚至無法進行。22時30分,他用燈光向各分隊發出了「中止行動」的命令。
氣候原因,大多數船隻並沒有看到林大佐發出的指令。除了4艘船隨著林大佐留下來之外,其餘8艘船依然義無反顧地沖向了自己的墓地。
5月3日凌晨2時,「三河丸」一馬當先,率先突入,航行到航道中央后投錨自爆。緊接著,「佐倉丸」沖入港口水道后自爆沉沒,乘員無一倖免。後邊的船隻就沒有前面兩艘那麼幸運了,在俄軍陸上炮台和水面艦艇炮火的集中打擊下,大部分船隻沒有達到預定地點就被擊沉或被迫自沉。
值得一提的是「朝顏丸」。本來看到行動中止信號的「朝顏丸」已經開始返回,但看到有8艘船堅決地駛向死地之後,艦長向菊太郎馬上決定再次改變航向前往旅順口。由於起步稍遲,當「朝顏丸」到達外港時,前面已經看不到任何一艘日本船隻的蹤跡。單槍匹馬的「朝顏丸」還是孤注一擲地沖入港內。羊入狼群的「朝顏丸」很快被一片彈雨淹沒,這艘3550噸的商船很快就消失在黃金山附近的海面上,船上人員無一生還。
第三次「閉塞」作戰結束后,東鄉大將給大本營發去電報,稱「第三次閉塞作戰基本成功」。但實際上,俄軍軍艦的進出雖然受到一些影響,卻仍能繼續自由出入旅順港。
三次效果並不明顯的作戰使日軍總計損失閉塞船18艘,合計噸位為46532噸,相當於當時日本商船總噸位93萬噸的5%。這對於當時日本的航運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1904年2月17日,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太平洋艦隊司令斯塔爾克海軍中將終被免職。3月,俄海軍部任命馬卡洛夫海軍中將為太平洋艦隊新任司令官。馬卡洛夫是舉世公認的俄羅斯海軍中屈指可數的傑出將領。
3月8日,通過尚未完全貫通的西伯利亞鐵路,被稱為「擅謀略不擅謀身」的馬卡洛夫到達旅順,擺在他面前的是個幾乎無法收拾的爛攤子。幾艘受重創的主力艦正慢吞吞地進行維修,不知道何時才能恢復戰力。官兵看起來都是懶洋洋的,目光獃滯,毫無戰意。連船廠和碼頭那些雇來的俄國、中國工人都在罷工。他們聽信了很多優惠條件的許諾后,被騙到這裡,到了才發現,不但原來的承諾都不存在,甚至連簡單的住處都沒有。
馬卡洛夫的到來讓死氣沉沉的旅順基地為之一振。甚至那些懶懶散散的士兵都因為他的到來而興奮不已,主動抖擻精神投入戰備。馬卡洛夫讓老酒想起了38年後瓜達爾卡納爾戰役中的美國名將哈爾西,但哈爾西的命運可比他好多了。
馬卡洛夫迅速罷免了一群無能的領導者,他打破俄海軍只看資歷提拔任用軍官的陋習,將一批年輕有為的軍官迅速提拔到關鍵崗位。巡洋艦「諾維克」號能力出眾的艦長艾森中校立即被任命為「塞瓦斯托波爾」號戰列艦艦長,並被破格晉陞為海軍上校。「巴揚」號艦長沃倫雖然能力出眾,但言語刻薄,因為喜歡體罰士兵而遭到馬卡洛夫的當眾斥責。馬卡洛夫的關心甚至波及岸上的普通搬運工。他努力提高船廠和碼頭工人的待遇,給予他們海軍士兵的軍糧,為他們安排了合適的居所。可以說,在來到旅順直到戰死的36天時間裡,馬卡洛夫做完了他的前任幾年都沒有完成的工作。
馬卡洛夫加強了旅順俄艦隊的行動。他改變原來的拖船使用辦法,使得艦隊出港時間從12個小時一下子縮短到3個小時。他下令在遼東半島沿海地區佈雷,加緊修復被打壞的艦艇,還經常派遣艦隊出海活動,組織擊退了聯合艦隊的多次夜襲。這還不夠,他還電令駐海參崴的分艦隊在日本海積極襲擾日軍海上交通線,減輕日方對旅順的壓力。
馬卡洛夫的工作不僅局限於海軍,他還協助海岸炮兵完善了火炮控制系統,在黃金山的山頂設置了信號桿,組織海軍和陸軍進行協同訓練。所有的官兵,即使那些曾被馬卡洛夫訓斥過的人都積極認真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從這裡我們看到的就是「情商」,也就是「執行力」。馬卡洛夫用他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中國的一句俗語——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好人不長壽,王八活千年。4月12日的夜晚,一次偶然事件竟然決定了馬卡洛夫的命運。這天晚上,日本佈雷艦「興隆丸」在魚雷快艇的掩護下,於旅順港外布下了一片新的雷區。當晚,出港和日軍佈雷艦作戰的俄驅逐艦「可怕」號在大雨中誤入日軍編隊,天亮后被日軍發現並擊沉。發現「可怕」號失蹤之後,馬卡洛夫立即派出巡洋艦「巴揚」號和「黛安娜」號出港接應。兩艘巡洋艦很快遇到了日軍裝甲巡洋艦「淺間」號和「常磐」號率領的四艘防護巡洋艦,雙方開始相互炮擊,俄巡洋艦「阿斯科利德」號和「諾維克」號立即出港接應。
早上7時15分,聞訊的馬卡洛夫立即坐鎮「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號戰列艦,率領「波爾塔瓦」號、「勝利」號出港應戰。看到俄軍的戰列艦出動,深知不是對手的日本巡洋艦很快掉頭逃逸。馬卡洛夫下令追擊。追了沒多遠,馬卡洛夫發現遠遠的海面上又出現了一支艦隊,他認出了東鄉旗艦「三笠」號戰列艦的桅杆,隨即下令艦隊返航。
日本人開始猛烈追擊,並在8500米的極限距離上放了幾炮之後戛然止步。他們發現,俄國艦隊已經駛進了前一天晚上「興隆丸」布下的雷區。
悲劇很快發生。1904年4月13日上午9時45分,馬卡洛夫上任的第三十六天,在距離旅順港3公里之外的地方,馬卡洛夫乘坐的「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號戰列艦撞上了水雷,彈藥庫立刻被引爆,旗艦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飛上了天。艦上有31名軍官和超過600名水兵陣亡,只有7名軍官和73名水兵得救。遺憾的是,在這80人中沒有發現馬卡洛夫。
旁邊的「勝利」號戰列艦隨後也觸雷受傷。「勝利」號上有人看到,馬卡洛夫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跪在艦橋上向上天祈禱,後來派出的搜索艦艇在出事地點只找到了馬卡洛夫的一件外套。
可笑的是,與馬卡洛夫一起出航的還有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堂弟西里爾親王。這個紈絝子弟卻安然無恙,第二天就狼狽地離開了旅順,乘火車一口氣跑到了數萬公里之外的聖彼得堡。對此,曾被馬卡洛夫當眾訓斥的「巴揚」號艦長沃倫上校刻薄地說:「黃金總是沉入水底,飄在海面上的只有馬糞。」
作為一個海洋學家、發明家和傑出的海軍將領,馬卡洛夫之死舉世震驚。他的遺孀收到了眾多的唁電,他們中有沙皇尼古拉二世、美國總統老羅斯福、法國外長德爾卡塞,還有英國和德國的海軍大臣。他甚至贏得了對手的尊重,日本政府也發來唁電說,「沉痛悼念當代世界上最偉大的海洋科學家」。
雖然馬卡洛夫是舊沙皇時代的海軍將領,但在蘇聯和今天的俄羅斯,馬卡洛夫一直都作為民族英雄而永被銘記。1954年10月,赫魯曉夫、布爾加寧、米高揚等人向中方提出,在旅順的黃金山上為馬卡洛夫和之後陣亡的陸軍少將康特拉琴科建一座紀念碑,所有費用由蘇方負擔。這一提議被周恩來總理婉言拒絕。
馬卡洛夫生前安排在港外佈雷的措施也使日本聯合艦隊遭受了重大損失。1904年5月14日清晨,藉助濃霧的掩護,俄佈雷艦「阿穆爾」號在驅逐艦的掩護下駛出旅順軍港。艦長伊凡諾夫靈機一動,決定不按平時的規定佈雷。本來安排的布雷區域是離旅順港15公里,這次伊凡諾夫擅自將布雷區域往前推了5.5公里,據說回到港內的伊凡諾夫因此受到上司的訓斥。但是第二天發生的事,讓他從違規者一下子變成了英雄。
5月14日,聯合艦隊通報艦「宮古」號觸雷沉沒。但相比之後的災難,這不過是毛毛雨而已。
5月15日上午11時,在老鐵山附近海面,第一戰隊「初瀨」號戰列艦首先觸到俄艦布設的水雷,當同行的艦隻準備採取救援措施時,再一次觸雷的「初瀨」號彈藥庫發生劇烈爆炸。幾分鐘內,這艘巨大的戰列艦就沉入了海底。
幾分鐘后,厄運再次降臨。「八島」號戰列艦也很快觸雷。雖然「八島」號經過緊急搶修之後還能勉強航行,但是艦身逐漸傾斜。觸雷6個小時后,20時,「八島」號沉入旅順口東面32公里處的海底。
一天之內損失兩艘戰列艦,對於聯合艦隊來說,不啻沉重打擊。兩艘艦的沉沒使得日本的「六六艦隊」變成了「四六」艦隊。由於害怕如此重大的損失因此影響到官兵及國內民眾的情緒,聯合艦隊對外只公布「『八島』受傷,正在修理中」。日本海軍直到對馬海戰取得勝利之後,1905年6月1日,才正式對外公布喪失「八島」「初瀨」的消息。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同樣在5月15日這天,在豐島海戰和大東溝海戰中猖狂無比的「吉野」號被自己的戰友「春日」號巡洋艦攔腰撞沉,艦上413名官兵中只有99人被其他軍艦救起,其餘都同「吉野」號沉入了它多次侵入的中國黃海。當年鄧世昌駕駛「致遠」號沒有完成的任務,現在被「春日」號代為完成。
三天後,5月18日,炮艦「大島」號被「赤誠」號撞沉,驅逐艦「曉」號也觸雷入水。不到10天的時間,損失這麼多軍艦,其中還有兩艘絕對主力的戰列艦,這一星期隨之被日軍稱為「惡魔一星期」。
當「八島」和「初瀨」的兩位艦長驚慌失措地向東鄉平八郎彙報時,東鄉很平靜地端出了一盤蛋糕,親自為兩位倒霉的艦長倒了兩杯威士忌,說:「辛苦了。」兩位艦長還沒有醒過神來,東鄉又加了一句:「別放棄,仗還是要打下去的。」這就是東鄉,一個艦隊司令官的素質。
為了補充第一戰隊的實力,日本只好將開戰時剛剛從義大利購入(原來是阿根廷訂購)的兩艘裝甲巡洋艦「日進」號和「春日」號編入第一戰隊,勉強湊夠六艘之數。但排水量不到8000噸的這兩艘艦戰鬥力,連第二戰隊的幾艘裝甲巡洋艦都比不上,更無法與真正的戰列艦相比。
馬卡洛夫陣亡之後,他的繼任者威特赫夫特海軍少將不再採取任何積極行動,和當年的丁汝昌一樣閉門等死。當時一個英國海軍專家對俄國太平洋艦隊的表現大惑不解,特意在《泰晤士報》上刊文。文章提出,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日本聯合艦隊實力相近,開出去決戰,哪怕全軍覆沒,日本聯合艦隊也將因此遭到慘重損失,變得根本不是正在東來的第二太平洋艦隊的對手。文章最後寫道:「俄遠東艦隊還有沒有軍人的尊嚴?」
但是,威特赫夫特要比丁汝昌幸福得多,他身後的旅順軍港駐守著強悍的俄羅斯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