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Fish and Chips

第五章 Fish and Chips

第五章

FishandChips

「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先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做料理高手。」這是那天的聚會後安給我的解釋,我簡直沒辦法跟她理論,這什麼跟什麼啊就開始抓內髒了,我覺得跟她多說一個字都降低我的格調,所以我也只是選擇一言不發地站在一個比較高的地方,讓她能全方位地感受到我發自內心的鄙視。

倒不是說安和唐磊在這件事上發生了什麼接近事實的智慧,只是邵宇哲更像是在那個「一起結婚」的約定之後,恰當出現的一個恰當人選而已。如果不是已經知道了結果,我多半也會產生跟他們一樣的錯覺,可是事到如今,在我決定只將他當做一個失而復得的朋友之後,在我已經接受自己悲慘感情的現在——這份數年過後不但沒有什麼長進似乎還打算把當年的原路再重新走上一遍的悲慘感情——的現在,這種錯覺只會讓我感到更加疲倦和無奈而已。

所幸比起那時的自己我已經獲得了「成年人的沒用」這項技能,積攢的經驗也足夠認識到以前那些自以為天都會塌下來的事,不過是現實生活中前前後後充滿的各種無解難題中的一部分而已,甚至有些連難題都稱不上,而感情的問題可能又是這些稱不上的難題中最為無關緊要的一個部分。

說白了無非就是接受了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仍喜歡著他的這個事實后,在面對和放棄的時候能夠更加坦然一些罷了。

……說得更加直白一點就是生活的債啊多了反而不發愁。

就是這麼的沒用。

從學生時代起,每逢下體育課,班上的男生都會爭著趕著和女生搶水龍頭,那個時候唯一能說出來「女士優先」並有效維持秩序的邵宇哲同學得到了全班女生的認可,一致認為他是一個非常有禮貌並且相當有風度的人。顯然這個優點被他毫無疑問地很好地保留了下來,再加上在英國留學和工作的經驗,他簡直彷彿接受了深造一樣,如今歸國之後更是變得越發的有禮貌有風度了。

所以完全不令人驚訝的,在突發聚會後的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五,他提出想要回請我吃飯,時間為星期六,地點是在他家。

那個時候我腦子裡正在跑資料,下周二約了客戶見面,是一個相當麻煩的客戶,從我上一個項目跑出差之前就開始了,中途還因為商討各種事項特意飛回來兩趟。有時候覺得工作就跟打怪升級一樣,在最初從新手村出來的時候負責的都是單純弱小毫不做作的妖怪,然後層層進步,雖然遇到好的導師是快速成長的關鍵,但我大概錯就錯在太早認識終極Boss唐磊這件事上。經驗值連裝備都還沒打好呢,遇怪等級就已經漲幅成謎了,接手的客戶一個比一個麻煩。上一個人情官司好歹還知道為什麼,這次的客戶則讓人渾身無力,策劃方案來來回回改了無數稿,要求諸多也就算了,還隨時都有新的變化,甚至連好不容易定下來的大框架也只是個不情不願的暫定,也許下一個電話或者郵件就意味著全部推倒重來。

這倒不是因為我們的策劃做得多麼差勁,實在是客戶的情況……有些複雜。

這個高等級怪……這個客戶是本地一家做服飾設計的知名品牌,從成立到現在稱得上是幾經周折,拼拼湊湊到如今正好二十年。公司一路從只有三個人的設計工作室發展到甚至在國際上也開始小有名氣的現在,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確實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再加上這次二十周年紀念和秋冬新品發布時間重疊,所以公司計劃將兩場活動合併在一起,舉辦一個回顧過去展望未來珍惜當下經典永恆的展覽,做國內品牌領軍人與國際模式相接軌之類的……此處暫時空白,畢竟按照商討的結果,目前主題和形式都有爭議,尚未定性。

因為他們家的風格一直深得我心,工作之後也是砸了不少血汗錢進去,所以本著能賺回來一點是一點的錯覺,並將錯覺一以貫之的瞎眼精神,我當初還努力爭取了一下這個項目,誰知道後續的發展會跳過錢這一步直接就開始往裡面砸血汗……

第一次開會就火藥味十足,對方的品牌運營總監和宣傳部部門經理在開場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點燃了戰火,一來一回唇槍舌劍,明顯就是出於兩人的私人恩怨。但詭異的是整場會議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居然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涉及到私人部分,自始至終都緊密圍繞本次會議主題,句句不離正事,簡直讓人嘆為觀止不知道該吐槽是太專業還是太不專業了,以致我們這群會議桌另一邊的外人聽得是膽戰心驚但又憋笑憋得要死……更可怕的是我們還要根據這槽點滿盈的會議內容做出第一稿策劃書。

會議結束后我想方設法從側面了解了一下才知道,果不其然是公司內部的政治鬥爭……不,這根本不是政治鬥爭的問題吧!品牌運營總監梁景春,三十三歲,從畢業開始就到這家公司工作,一路吃苦耐勞拼死拼活穩紮穩打做到現在這個位置,深得上至各位老大下至各位員工中間就由中間商代表的信任,在公司紅得發紫,性格強勢行事果決。宣傳部部門經理杜晴雪,二十四歲,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部門經理,但膽敢這麼居高臨下地跟發著紫光的總監大人叫板,來頭自然是……董事長家的千金。人生道路寬且平還鋪著天鵝絨和玫瑰花,家世好學歷高能力強,海外留學歸來,毫無疑問是準備將來繼承公司的,性格內斂作風乾練。這麼倆說一不二的風雲人物,一個要求走品牌傳統路線,一個堅持照搬歐美大牌模式……完全是歡喜冤家的情節嘛,大家都是單身進取的年輕人有什麼問題不是好好談個戀愛不能解決的呢?

當然後面這段完全是我目瞪口呆的時候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吐出來的槽,工作要是真能這麼簡單就解決的話……不,仔細想想我解決了那麼多工作上的問題,人生里的問題也沒少通關,但還不是一次戀愛都沒談過,明顯談戀愛更難吧……

於是為了這對歡喜冤家我和設計部的同事翻了無數資料,改了無數方案,把這家公司二十年來的風風雨雨,舉辦的各種活動連新聞帶八卦都摸了個遍,力求將兩個人拉郞配對……我是說整合兩個部門的需求,達成各方面統一,為客戶提供最滿意的優質服務。

所以我的大腦運作過度已經沒有為工作以外的事務留下什麼內存了,只是在邵宇哲提到「吃飯」這個關鍵詞的時候,基於長時間受壓迫被逼出來的可悲本能——順帶一提其實就連我們定期不定期的聚會都承接了只是換地方不換廚師的模式,我毫無意外地已經忘記別人請我到家裡吃飯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了。

……於是我反射性地問他想吃什麼,我來做。

然後在他沒忍住的笑聲中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用目光示意他最好憋回去不許再笑了。

「煎牛排怎麼樣,在你面前我也只有這個敢說是拿得出手的菜了,畢竟在英國,靠著它活過了兩千來個日日夜夜,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用生命練出來的。」他半開玩笑地說,「談技術就太班門弄斧了,不過談感情我可以保證做到絕對誠意十足,至少可以做到讓你不好意思說不好吃。」

「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啊邵總,我的期待值已經翻倍了。」我用故意的語氣說,「幾點鐘過去比較方便,要不要盛裝出席?」

「請務必保證自己的舒適性,」他笑著搖了搖頭,「六點整怎麼樣?」

當然沒問題。

我是第二天下午六點整在他租處的單元樓下按響門鈴的,非常的整,前後誤差不到半秒,畢竟我是一邊盯著表一邊按的門鈴。

不要問我為什麼。

進門時他還在廚房給牛排收尾,把我放進來以後就立刻重新投入進廚房,讓我自己隨意,參觀也隨意。我把包和外套,還有帶來的一瓶紅酒放好,也就不客氣地四處看了看。這個地方我難得能打入內部,通常都是散步的時候順路經過,看上兩眼外牆而已。

酒店式公寓,顧名思義就是提供酒店式管理服務的公寓,雖然價格要比普通租住的公寓高一些,但整體環境和物業服務都相當的不錯,而且從我剛剛進來的一路上看,管理規範安全性也很有保障。他租住的這間雖然戶型不大,不過作為過渡時期的居所,他一個人使用完全夠了。房子的結構設計非常優質,功能很齊備,而且可以說基本沒有一處空間是浪費的,傢具也是極簡風格,不但舒適,擺放和搭配都合理而清爽,讓不大的空間顯得整潔明亮,不得不再一次誇讚王川同志真是個相當靠譜的好中介。

畢竟是我介紹的,內心還是有點小得意的。

他的東西看得出來不多,收拾得整整齊齊,我探頭探腦地很快就參觀完了,又偷偷摸摸地溜去廚房蹭了一眼。他正在給牛排收汁,一副淡定從容的樣子,頗有大廚風範,而且還是那種可以做成展架放在餐廳門口用來招攬客人的質量。我捂著良心看了一會兒,才把目光移向牛排,真不愧是用生命練出來的拿手菜,牛肉煎得色澤飽滿,軟硬適中,看樣子馬上就能上盤了,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

「只可惜材料有些不夠齊全,」他一邊往牛排上撒黑胡椒,一邊實話實說,「有些東西不知道該去哪裡買。」

「如果我說……我知道個好地方帶你去,會不會顯得我有點煩人?」廚房有些小,我在他胳膊旁邊冒了個頭出來,向上看著他,試探性地問。

我原本就猜他剛搬進來不久,酒店公寓設施再配套,生活用品或多或少都有欠缺的地方,這兩天工作又林林總總忙不過來,大概也沒時間處理生活上的瑣事。

他都離開五年了,城市發展太快早就不是他知道的那個樣子了,我怕他沒有頭緒,也找不到地方,可是想給出建議卻又實在有些猶豫。找租處和裝修老房子這樣的大事倒是怎麼幫忙都不算過,但生活的瑣碎太過私人化了,我只想退回到朋友的距離,卻早已失了判斷,擔心靠得太近,又害怕離得太遠。

「如果我說……我早就想問你購買生活用品的地方了,會不會顯得太麻煩你?」他目光斜向下看著我,學著我的語氣反問。

我立刻就來了精神。

「快問我快問我現在就問,問嘛問嘛,我主修的就是這個課題,就盼著別人問呢。」我看他已經開始裝盤,就把腦袋縮了回去,給他讓出通道,他將兩份牛排擺上西蘭花和土豆泥,一手一份,端著走向餐桌。那裡已經擺放好兩套餐具,蔬菜沙拉,羅宋湯,意麵和一盤原汁蘑菇,還有一道世界級名菜……

「FishandChips,」他一邊為我拉開椅子一邊介紹,「本來想準備個國際冷笑話的,不過似乎冷過頭了……」他挑著眉毛,露出個並不怎麼認真的表情,想了想又補充,「當然炸魚和薯條是熱著的,這點可以放心。」

這下我就真笑出聲來了,他反而一副跟他沒有關係的無辜表情,把我帶來的酒開瓶倒在兩隻酒杯里,一隻放在了我面前。我拿起來晃了晃,紅酒散發出水果清爽的馨香,這支葡萄酒雖然稱不上什麼高端的品牌也不是產自什麼了不起的年份,但口感相當鮮活,不帶一絲旖旎,非常適合這頓飯應有的正直氛圍。

他舉杯:「感謝你上周的招待。」

「感謝你這周的招待。」

上班族的戰線拉得還真是長……

「怎麼樣?」他看著我切下一塊牛肉放進嘴裡,細細品嘗后咽下才問,表情卻是分明的自信。

「『班門弄斧』的部分確實是謙虛了,」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用生命練出來的』才是事實。」

他向上勾了嘴角,坦然接受:

「煎牛排的方法其實是我姑姑傳授給我的,」他用刀尖沿著牛肉的紋理輕巧劃過,「她曾經交往過一個米其林廚師,學到了不少技巧。她總是說美味的食物是應對生活最為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惜我只有牛排做得還可以。」

「大概因為我們活下去的能量全都來源於此。」我表示同意,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是我們剛剛離開學校的時候,我才進到公司不久,安也開始準備搭建她的料理店。大概因為要從一種生活跨越到另一種生活的緣故,我們每天都在與茫然和不適做應對,雖然心裡明白這只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但焦慮也並沒有放輕鬆那怕一丁點兒,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全部的生活投入進工作里,有時候餅乾和巧克力棒都能成為一整天的糧食。然後在某個星期四,我加班回來,看見安像日出前找不到棺材的吸血鬼一樣仰躺在沙發上,瞪著天花板,屋子裡一片漆黑——我們兩個都忘記去買電。於是那天晚上除了把冰箱里還沒有發生異變的東西清理掉外大概什麼也做不了,還好燃氣因為基本不用所以余量豐富,我們點著蠟燭吃著兩碗只有在燭光的搖曳下才敢往嘴裡塞的雞蛋面。儘管如此,這仍然是我們很久以來所沒有的,沒有做其他分心的事,就只是專註地吃一餐熱乎乎的飯。

就是這樣的一餐讓我們突然就度過了那個惶恐的過程,當然稍微有點良心我會說主要應當歸功於我們索性摔了碗出去吃的那頓燒烤。但那天和安爭搶著烤雞翅時,我們這段時間看不到盡頭的辛苦突然就變成了一種連自己都佩服的可以拿來開玩笑的經歷。我也因此意識到,大概餵養自己一些好的食物,是好好照顧自己的最低限度。而當你終於在某一刻意識到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了,才有了能夠獨立掌控生活的信心。

「也是那件事之後我才真的認真對待起烹飪這件事,我想好好地照顧自己,好好地照顧包括我的朋友在內的我生活中的一切。」我在他的目光里有些不自在地抿了口酒,「太自以為是了?」

「不,」他溫聲說,「事實上,相當的美好。」

我感到有一點臉紅,說不上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剛才喝的那口酒發揮了它鮮活的作用。

「不過說實話,」我緩解著氣氛,「確實有時候只有計劃著第二天吃什麼,才讓明天的到來變得值得期待起來。」

「這倒是讓我想起來以前偏愛的一家咖啡店,」他表示同意,順著我的話接了下去,「如果英國的生活還有什麼特別讓我割捨不下的大概就是它了。我在畫廊幫忙的時候,即便下雨也願意為它早起半個小時,走過三條街,然後帶著至少兩種口味的咖啡回來,請最早來上班的人喝,但沒人知道我的目標其實是那裡的培根蛋烤三明治。」

我就這樣想起了他曾說過的那第三個星期的周末,他帶她去他偏愛的那家咖啡店,或者就只是把至少兩種口味的咖啡帶回到畫廊,然後他們在倫敦多雨的街道上並肩行走,雖然在我的想象里還有些完全不可能存在的長柄傘和圓禮帽。

「雨水相當多這件事我無法否認,」他被我描述的畫面逗笑了,「但那樣的場景太過理想化。所以很遺憾,大多數時間還是牛仔褲和連帽衫,踩在一雙浸滿水的鞋裡,渾身濕透,心情不佳,有時候一路狂奔,有時候就只能幹脆放棄。」

「就像所有國家的下雨天。」我也笑起來,忍不住想起他曾經的樣子。

那是我見過的樣子。

在某個突如其來的惱人雨天,我們都沒有帶傘,只是一如既往在晚自習后偷溜回家,穿過整個操場,從教學樓走向自行車棚的距離,一場大雨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在夜空里傾瀉而下,雨點細密又冰冷,我們幾乎同時回頭看向教學樓的方向,估量著選擇折返或者一口氣沖向終點,卻發現此時此地,我們就站在這空曠的中心,於是又同時看向對方。

那大概真的是個又傻又美好得不真實的場面,周圍都是被大雨沖得四散的同學,我們卻決定放棄奔跑,像是兩個突然發病的中二少年,傻笑著走在連綿的雨里,我借著昏暗的路燈偷偷偏過頭,眯起眼睛看他順著雨水落下的頭髮,遮擋住他的視線,看他伸手將它們撫平到後面,露出沾滿雨水的額頭,帶著笑意的眉眼和嘴角實在有些無可奈何的弧度。

我在心裡輕聲哼起Fishinthepool的曲子,身體因為雨水的冰冷和灼熱感到難以控制的微微顫抖。

而這個記憶和現在,在我面前的人重疊了起來,還有那個想象中的、陌生街頭的,我從未見過的樣子,構成了一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相當迷人的畫面,同時又真實得讓人難以迴避。

「對了,你剛剛不是說想要找採購生活用品的地方嗎?」我堅強地將話題回歸到我的主修範圍之內,「這附近有一家店我要強烈推薦給你,是個本地品牌,叫做『Settle.D』,倒是也有網上商城,不過你可能沒有聽說過,它家唯獨網路的部分做得極不走心……但是我可以用我的審美向你保證,它從設計到質量不輸給任何國內外知名品牌。」我相當堅定地說,「只要跟生活用品有關的,大到傢具,小到湯匙,所有你需要的都能買到,我的躺椅、小書架、燈,以及大部分衛浴用品都是它家的,」其實我發自內心想把全套都替換的,但有些是屬於我爸媽的東西,還有些是各路好友從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給我帶來的禮物,對我來說意義更甚一些,還是保留了下來。我遺憾地說,「不過它家有一點不足之處就是經常缺貨,而且大部分需要預訂的貨期都長得過分,不過真的很推薦你去看看,很近,就在商業街那邊,有個兩層的全玻璃建築,還挺顯眼的。」

我一口氣說完,難掩熱情的情緒,一提到這家店我就容易有點滔滔不絕,內心的儲備非常豐富簡直張口就來,畢竟我也是做了很多準備,比如要是失業了就去它家應聘銷售。

至於原因還用得著多做解釋嗎……

「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一會兒陪我去看看,」他聽我說完,才問,「就當做是飯後散步。」

我當然不論是陪他散步還是單純地去家居用品店心裡都是求之不得的,但還是為自己的過分熱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可是做了賄賂準備的,」他不等我回答,起身去客廳的沙發上拿過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遞給我。他家裡收拾得格外整潔——當然,主要可能還是沒什麼時間去添置雜物的關係。其實我剛剛在參觀的時候就覺得這個文件夾放在那裡實在太有存在感了,沒想到是要給我的。「我原本打算晚一點再拿給你,但是既然你都已經承認我的牛排好吃了。這些是我這幾年收集整理的一些資料,還有一些是自己參與過的項目,我整理出來一些多少有用的部分,雖然跟你手上那個案子不盡相同,不過有些思路很有意思,你可以參考一下,建議我都直接寫在裡面了。」

我已經翻開看了起來,資料內容非常詳細,圖文並茂,而且極具代表性,關鍵是他手寫的條目全都是圍繞著我的問題展開的,光看著,腦子裡就已經湧現出無數想法。他是部門新到任的負責人,事實上從他正式就任開始到現在,在不影響正常工作進展的前提下,我們用了零零散散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review了近期結束和正在進行的項目,他自然清楚每一個項目的情況,但他能做到這個程度,我真是有種激動之情無法表述,語言不夠用的感覺。

「怎麼樣,夠不夠賄賂你陪我去飯後散個步。」相比我的無以言表,他只是泰然自若地喝著酒,「不夠的話我再想想辦法。」

我嚴正警告自己,這一切毫無疑問是為了工作,肯定對項目不對人,這種資料一定是部門財產人手一份,冷靜理智如我是絕對不會陷入妄想的。

我冷靜理智地說:

「這位領導,相信我,雖然我對你的能力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不過,我要說的是,你真的不知道在你來之前唐大老闆對你是有多麼魂牽夢縈,現在我完完全全理解了,一點都不覺得他那個樣子誇張了。」

他看著我,挑了挑眉:

「這我倒沒想到,」他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才說,「那我就當做你接受了?」

我點頭點頭點頭。

手上又翻過一頁。

「好了,晚點再慢慢看,現在好好吃飯,」他越過桌子,只用兩根手指就把那本厚厚的文件夾捏起來扔到了我的視線之外。我一路盯著文件夾,跟隨著它離我而去的軌跡,全身心都戀戀不捨。

他有些無奈,傾身為我的酒杯里添上酒,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來,說道:「我聽過你的彙報,知道你的顧慮在哪裡,其實這個項目你不要太受人的因素影響,雖然客戶內部的意見看起來針鋒相對,但事實上並不矛盾,品牌部門的思路看似保守,但考慮的是國內的大環境,有一定的現實基礎。而宣傳部門想要展現的則是更具未來性的品牌發展方向,只是看得出來有些脫離國內市場,只是一味的照搬西方的模式,但是過去和未來並不是脫節的,這兩個部門的要求實際上應該是一個互補而延續的關係。」

我就說是談個戀愛就能解決的問題嘛!

「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將紀念展和發布會設計成像是博物館里的時裝秀這樣的模式,但是這個品牌畢竟還達不到……」我一邊思考用詞一邊嘗了一口羅宋湯,卻立刻被這湯的美味驚艷得忘記了要說什麼,我低下頭看著勺子,疑惑地問,「……這個湯為什麼這麼好喝。」

雖然可以看得出來因為條件有限簡化了一些食材,但是湯味濃郁,酸度適中,比之我以往喝過的任何羅宋湯來說整體的口味都要更加鮮明,竟然有種突破格局的感覺,不知是怎麼做到的……比起他「用生命練出來的牛排」,這道湯分明才是深藏不露。我又多嘗了兩口,強烈忍下想舔勺子和直接捧著碗上的衝動,雖然勉強維持著餐桌上的形象,但心底里已經徹底臣服覺得不管怎樣都好了……

果然抓人心先抓胃,真不愧是前人總結下來的內臟攻略。

等等,結果反而是我被這一招攻略了嗎??不不不,我的心和我的胃真的已經不需要更多的助長了……

我進行了如此長篇幅的內心活動,他卻只是勾了一邊的嘴角。

「加了一點點檸檬提味,」他用吊人胃口十足的語氣說,「其他的就是商業機密了。」

「……」我無言以對。

我開始哼碟中諜的主題曲。

他沒防備,被嗆了一下,夾帶著笑,咳得停不下來。

我被他的笑聲傳染,也沒繃住,跟著他一起笑出聲來。這一瞬間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在下課的十分鐘里,前後左右圍在一起,因為什麼幼稚得一塌糊塗的事情笑成一團,全然不顧那些打了一節課瞌睡終於栽倒在桌子上的同學迷茫又幽怨的眼神,那時的我們真是又傻又年輕。

邵宇哲總是周圍同學之中最捧場的那個,我說的笑話他總是能夠精準地捕捉到笑點並且很配合地笑得前仰後合,我推薦的各種漫畫小說電影,他也總會在不知覺中就看完了,然後在連我自己都快淡忘的某天跟我談起,勾引我再次興緻勃勃小宇宙燃燒地跟他說個不停……總而言之,碰到邵宇哲,我就會不自覺地話多又聒噪起來,真心希望他不會某天覺得我煩從而再次斷絕和我的往來。

但是現在他一如當初那樣捧場,這讓我有了一種熟悉而心安的感覺。

一頓飯吃到晚上八點,我們從過去聊到現在,從同學聊到同事,工作話題則被嚴格禁止了,要不是約好了飯後散步我們大概會一直這麼聊到商店關門。我幫他清洗了碗盤,主要他負責洗,我幫忙擦,順帶著偷偷清點了一下他廚房的儲備。果然他只是為了這頓飯特意採購了一些急用品,租房的過渡階段也就算了,如果舊房子真的如他所說的閑置了那麼久,估計需要購買的東西可以列出相當長的一張清單了。

唉……自從阿墨和肖遠的新房裝備好了以後,我這一身的置家技能也是寂寞如雪啊……

等等,這個形象果然非常的不妙啊!

我不禁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過度興奮和熱切,這才偷偷地鬆了口氣。

我們走在商業街的步行道上,周圍都是三三兩兩晚飯後出來散步逛街的男女老少。這條商業街是近幾年才建起來的,和我住的地方隔著一座公園。市政規劃開發重建的時候以那座公園為分界線,界線之外是新生的樓盤和繁華的商場,界線以內的則都是一波不新不老的小區,建成時間也不早不晚的,風格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比較超前,現在倒是剛好被時代趕上,所以也沒什麼動的必要。我家就屬於這片小區,存在得相當穩定。

而邵宇哲租住的公寓則是在另外一個方向,到我家和到商業街的距離剛好差不多,從地圖上看,這三個點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他突然笑了一下。

「還記不記得高中時我們幾個因為方向差不多,總是一起騎自行車回家。」他指著公園另一頭的出口說,「騎到這裡就剩下我和你,然後你往這邊走,我往那邊走。」

「當然記得,雖然規定要住校,但有時候也會在老師走後偷偷騎車溜回家。」我跟著他笑起來,夜風吹過臉頰的涼意,竟然有種記憶中熟悉的氣息。

「那時我們也是像現在這樣,東南西北的聊得停不下來,然後常常繞路,回去的時候都很晚了。」他搖搖頭,「現在看來真是太不注意安全了。」

「是啊,」我心虛地把眼神移到一邊,「因為一路上經常能發現些漂亮的地方,很有趣的店,還覺得算上這些收穫,被老媽念叨上幾句也算是值得了。」

很多熟悉的畫面從腦海中浮現,那些共同回憶里的點滴也像是一把把鑰匙打開了陳年的鎖,這種莫名親密和默契讓我心裡溫暖起來。

「漫畫店,遊戲軟體店,動畫碟點,動漫周邊店……」他笑著列舉那時我們所謂的收穫,「對於即將高考的考生來說,相當不務正業。」

「喂喂喂,當初某個人也沒少買,互相換著看的時候也沒有出現考生的自覺哦。」我不服氣地回他。

「到了。」

「你耍賴,岔開話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我是說,到了。」他笑,指了指我另一邊的方向,我跟著他的指尖轉頭。

兩層的全玻璃建築,確實相當醒目。

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Settle.D」這個名字結合所販售商品的性質,雖然第一時間會讓人想到「SettleDown」這層意思,不過事實上「D」是設計師一位重要朋友的名字。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曾經在一個彼此都有些匆忙的場合跟設計師本人有過一面之緣,那是一個相當好脾氣又有些靦腆的人,因為時間太緊,我脫口請他告訴我一件有關他的特別的事,於是他告訴了我這個名字的典故。

真是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是美好的記憶,以及極其羞愧自己怎麼可以在那麼重要的時刻表現得如此莫名其妙的殘念……

唯有死心塌地忠於這個品牌了。

店門口放著店鋪介紹的小冊子,除了商品名錄、設計理念外自然也有品牌故事。大致就是講設計師是本地人,在名校學的設計,年紀輕輕就斬獲各種大獎,回國后和幾個朋友合開了這家店之類的。他們家的設計整體還是偏向簡單實用的,比較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趨勢,又在細節方面處理得格外具匠心,確實不管什麼時候看都覺得越看越喜歡。

商業街在周六日營業到十點半,我們的時間相當充裕,他推著購物車慢慢走著,我則跟在他身邊東摸摸西蹭蹭。這家店還有個非常便利的地方,就是所有的商品都有一個二維碼,顧客可以像普通商店那樣現貨交易,一手交錢一手拿貨,如果東西太多或者太大件,也可以用它專有的手機軟體掃碼登記,在線交易然後由店家統一送貨,包括缺貨預訂也是同時完成,大概是因為缺貨缺成習慣了,這方面的服務做得尤其到位。

我們一邊走一邊討論他的租處和舊房子缺少些什麼,然後一件件比對商量買哪種好,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樣子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是不是像是一對新婚的夫婦,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為新家購置生活用品……我一邊將這種危險的思路從腦子裡趕出去,一邊又覺得我果然是上了年紀了,居然被這個想法感動了。

就好像單身了那麼多年,並不覺得獨自一人的生活有什麼不好,而現在,突然又覺得兩個人的生活似乎也算得上不錯。

我想我不過是隨遇而安罷了,只可惜現實也從來不是什麼恰到好處的故事,既不會讓我安安靜靜獨自一人過著我沒什麼不好的生活,當然也不會在我覺得兩個人也不錯的時候給我一個……我默默看向邵宇哲。

不過說到底生活向來如此,也沒什麼值得抱怨的了。

「暖暖?」我正在對著一個平底鍋的平底感慨人生的不完美之處,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並說道,「果然是你。」

雖然聽起來像是先疑問后陳述的句子,不過實際上語氣毫無起伏相當冷淡,冷淡到有些無趣的程度,風格辨識度之高實在難以錯認,我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

安那間日本料理店裡的主廚,任奕鳴。

「咦,你回來了啊,」我把平底鍋放回到貨架上,才轉身看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他簡單地說,微微移了目光看向我身旁的購物車,問,「你要搬家?」

「……為什麼是搬家,」他還真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聯想能力,我解釋道,「陪人來買東西而已。」

我簡單把他的問題過掉,對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充滿不解,問道:「料理店不是差不多還有一個星期才正式營業嗎?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安的店因為重新裝修,放了員工休假。考慮到上半年工作辛苦,也是機會難得,安乾脆放假放得徹底一點直接安排成公司福利,送他們組團旅遊去了。只有主廚不合群,不聲不響地就一個人跑去了日本,據他自己說是修行去了,走的時候連聲招呼也沒打,只是為了便於緊急情況的聯絡告知了安他的去向並留了聯繫方式而已。安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聽到「修行」兩個字眼前立刻就浮現出他在荒山野嶺里坐在一塊石頭上沖瀑布的神秘分鏡。

這位主廚大人回來的時候更是彷彿從平地里長出來的一樣,酷炫成這樣,為何。

「這位是……」邵宇哲放下手上拿著的刀具,疑惑地看著任奕鳴,問我。

「安店裡的主廚,任奕鳴。」我指指那個終於把目光放到邵宇哲身上的人,正式介紹。

然後再轉過來指指邵宇哲說:

「我的頂頭上司,邵宇哲。」

嗯,我感到了格式上的完全對稱。

「我和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幸會,」邵宇哲帶著點無奈地解釋,他禮貌地笑著伸出手,「聽冬提起過你,說實話,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冬?」任奕鳴無意義地重複了一下,最終面無表情地和他握了握手。

「就是我了,」我指了指自己,「可能你們沒注意,這是我名字里的另外一個字。」

雖然我的話有一點點語氣不佳的嫌疑,但其實這件事說起來確實是有些鬱悶的。由於安的存在感實在太過強烈,所以基本上認識我的人沒兩天就被她帶跑了,都跟著她叫我暖暖,從餘墨、羅林到任奕鳴,可謂是輻射性地影響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以至於後來就連客戶都開始叫我暖暖,也是形象一路親切得攔也攔不住了……

可是只有邵宇哲習慣叫我冬,在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他只是說因為他覺得「暖暖」這兩個字不太適合我的性格。

在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還沒有具備會多想的條件,等我事事都開始多想的時候也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以至於從未注意過,這稱呼竟然是如此的獨一無二。

但是仔細想想,這個世界上所謂獨一無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被人賦予了情感上的含義,才會真的變得獨一無二起來,如果分離了這些感情,其實也不過是一些尋常的小事而已。

任奕鳴看向我,露出以他的情緒表達可以稱之為困惑的表情:

「你的上司不是唐磊么?」

「……那個就太靠上了,」我多少有點哭笑不得,面對任奕鳴這樣的冷淡臉又實在吐不出槽來,「之前我們部門負責人的位置一直空著,只是暫時直接向唐磊彙報工作而已……你要真想知道,有空我慢慢跟你解釋。」我隨意地敷衍了兩句,打定主意他的人設就是對料理以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並沒有跟他細說的必要。我看他兩手空空,以這家店的購物方式很不好說是什麼都沒買還是買得實在太多直接走物流了,我憋不住好奇心問他:「話說你是有什麼要買的東西嗎?」

這家店也是我推薦給他的,但他住的地方離這裡可不是什麼飯後散個步的距離,在線購買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這家店自己的物流同城送貨一天就能到,方便快捷,所以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必要在這裡親自現身。

這樣說來我還真的是逢人就推薦呢,是不是應該和這家店商量個回扣什麼的……

在我認真思考拿回扣這件事的可行性時,任奕鳴竟然也停頓了一會兒,他看了看邵宇哲,又把視線越過他看向遙遠的地方,才說:「置物架。」

鋪墊了那麼多就買個這個???

……不用上班的人果然很悠閑呢。

「好吧……」我充滿懷疑地眯了一下眼睛,「那你先慢慢逛吧,我們這邊也還有好多東西要買,改天再聊。」我對安靜站在一邊並沒有打算加入我們的邵宇哲示意了一下,決定寒暄到此可以各自走開了,然後我突然想起來個事兒,回頭問:「對了,安說你是去日本修行去了,你有給我帶手辦嗎?那個,荒山野嶺的猴子什麼的。」

「我去探望了老師。」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沒有。」

再見。

居然都沒有禮物!

「他大概是說沒有猴子。」邵宇哲間隔了好半天,直到我們挑完東西付完款他才突然冒出這麼句話,估計是一直在考慮應不應該說。

我一時半會兒有點沒想起來他在說什麼,想起來的時候又有點無語。

「然而也沒有禮物。」以我對任奕鳴的了解,我堅定地說。

「他對你……」他露出個複雜的表情,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辭彙,半晌問道:「他喜歡你?」

這詞找得也太不合適了吧!

「哈哈,」我乾巴巴地發了兩個音,白了他一眼,「一點也不好笑,他總共就說了這麼……」我掰著指頭算了一下,「四五六句話,你是怎麼得出這麼神秘的結論的。」

「感覺到他對我的存在充滿了……敵意?」邵宇哲思量了半晌之後,仍舊用那個找不到合適辭彙的複雜表情,語氣委婉地說。

「啊,」我明白了,安慰他道,「別擔心這個,他大概是對所有不能成為食材和廚具的事物都充滿敵意吧,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成長環境長成這樣的性格,不過等到相處的時間久了,彼此適應了,就會發現他可能只是個有點偏執的笨蛋而已。我覺得他就是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小時投入到專註的事情上,卻不得不做那些人類為了維持存活狀態不得不做的事,於是好生氣哦的那種笨蛋,並不是真的有什麼敵意。」

可能「好生氣」後面沒有那個「哦」的語氣詞,但是主廚這麼高冷,就是想多加一個字增加點趣味性。

「是這樣嗎?」他看不出情緒地反問。

「相信我。而且算起來其實我才應該是他最討厭的人。」我說,「你知道,我以前總是在中午的時候跑到安的店裡蹭廚房,他是主廚,基本上這個行為就等同於被不明生物入侵了地盤,要不是我們在此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我可能已經被他殺掉然後案子到今天都還沒能告破了。」至少案子到今天都破不了這部分真的不是在誇張,我回憶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的臉,繼續說,「儘管這樣他也還是特別嫌棄我,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嘗試我做的食物,還沒有吃就把我從頭到腳鄙視了個乾淨,說什麼廚房是神聖的地方,我這種外行是不可以胡鬧什麼的。他這個人真的對萬事萬物都沒有興趣,唯獨對料理特別認真,認真得都有些偏執了。但我當時也是真的沒有拜託他吃,真的,沒有,拜託,他吃,完全是他自己湊過來的。」但他湊過來后,又帶著種奇妙的禮貌,像是得不到主人邀請只能徘徊在外的那類魔物一樣……我攤手,「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問他要不要試試的。」

前塵往事真是歷歷在目。

「不過我才不會退讓,爭地盤不就是要好好打一架嘛。」我嘿嘿笑著說。

他無語地向上看了看說:

「像小動物一樣。」

「……大動物也會爭地盤的。」我說。不明白為什麼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這個人面前,出現了小動物這麼萌的比喻,我的反應也還是如此的痴獃。

「後來他雜雜拉拉地說了一大段專業術語,還牽扯到營養學和美學,不過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暗戳戳地說,「直到上了一下午班都回到家了我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莫非是在誇我?」真是多虧了我聰明機智冷靜理智,當然最重要的是對自己的手藝定位清晰,才能領悟到這麼深邃的含義,我笑了,「那之後就好像是通過了什麼考驗了一樣,他就不太排斥我出現在他的廚房裡,偶爾還會指點我一下,也會指派我去做些打下手的活兒,不過有時候我突發奇想做些什麼實驗性的東西,如果失敗了他還是會突然炸毛……感覺就像逗貓一樣,這樣一總結意外的還有點可愛。」

「我覺得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喜歡別人說他可愛的人。」邵宇哲看著前面的路,那是去到我家的方向。我偏頭看他的側臉,他抿著唇,眼角彎彎的明明在笑,卻有種奇怪的疏離的感覺,似乎是一瞬間的錯覺,因為再看過去,他那種微微笑著的樣子仍舊和我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我倒是覺得他可能也不太在意這個。」我有些不確定地移開了視線,不經意地說,「要真說起來,他其實還是我撿回來的呢。」

「撿回來?」他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我。

「是啊,」我想了想,「說來話挺長的一個故事。」

那是我在我們陳總監「看資料一日,不如奔跑十里」的教學理念下奔跑了幾千里以後的事了。我終於得到了公司的信任,第一次獨自負責一個項目……當然這是自我安慰的說法,真實情況其實是,陳總「躁動式教學」的第二步就是要將年幼的獅子推落山崖,爬上來的才能成為新的獅子王,爬不上來的……大概就是臨時工之類的吧……

那時的我還只能算個新人,又綳得太緊,再小的事也會覺得像是天都要塌下來了。我記得那個項目是本地一個行業舉辦的交流活動,地點就在任奕鳴上一份工作的酒店。其實流程相當簡單,時間也只有一天,只是因為酒店方面的疏忽,加上我又經驗不足,於是在晚宴的安排上出了些問題。幸好,我畢竟是第一次獨立負責項目,難免事事都不放心總是忍不住一遍遍不停不停地反覆確認,才能在活動開始的頭天晚上發現這個問題,雖然免不了加班加點,但好歹發現得及時,倒是有驚無險地解決了。

當時安排來協助我們加班的就是任奕鳴。說實話,一個本身就長得很好看的男人,帶著一種長久自律形成的潔凈感,表情高冷地穿著廚師制服,認真而專註地做料理的樣子,已經足夠讓人印象深刻了。然而當他把玉子燒放在我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做驚為天人,那一刻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在這麼焦頭爛額的時候,居然還有人能四平八穩地給所有人做了個宵夜……

當然是做得非常好吃的,就連我一個從來不熱愛雞蛋的人,都吃得完全停不下來。

雖然後來對他日益了解之後再回頭想,他表現得如此四平八穩的原因可能是……他確實對我們的處境絲毫不感興趣。

但從另一個方向想,在他所關心的範圍內,能想到幫我們每個人做一份宵夜,這個人其實內心還是挺溫柔的也說不定。

……畢竟那份玉子燒真的是太好吃了……

向美味勢力低下了頭。

不過雖然問題是有驚無險地解決了,活動結束之後我們仍然要向酒店方追責,他們那個行政主廚……怎麼說呢,是個我實在不願意評論的人,後來我通過別的渠道打聽到,是因為他之前和供應商一些不乾不淨的事,任奕鳴曾經得罪過他,所以他想藉此機會把鍋甩到任奕鳴身上,一石二鳥,不但推卸了責任,還能藉由這件事開除任奕鳴。

當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但那時的我即便沒有這些輔助信息,也不過是經驗不足過分緊張而已,還不至於判定不出來問題出在哪裡。而且,為了能在項目結束後方便梳理過程總結經驗,整個項目的過程文件我保留得格外完整,連隨手寫的便簽都沒放過。於是作為一個熱血又仗義的年輕人,我不但願意幫任奕鳴做證明,甚至還找了陳總拜託他能不能有什麼方法向酒店施施壓,至少讓行政主廚離任奕鳴遠點。但是不管我再怎麼義憤填膺,當事人也仍然是毫無興趣的樣子。說白了,他根本沒有把行政主廚放在眼裡,之前會和他起衝突,也不過是因為供應商以劣充優影響了食材而已,而這整個背黑鍋事件里,他唯一認真考慮的事情,也僅僅是他在這家酒店既做不了什麼,也學不到什麼了,確實差不多該離開了……

那時候安的店還沒開起來,甚至就連資金的不足也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阿墨當時還在想辦法從父母的掌控中脫離出來,我和羅林就算是掏空家底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任奕鳴的玉子燒真的做得太好吃……當然,主要是因為把像他這樣心思專註,純粹為了料理而研習料理的廚師放走了實在可惜,我就一時衝動,問他願不願意考慮去一個地方不大,全新完全沒名氣,甚至連能不能開起來都不知道的料理店做主廚。好處是我們有個只懂吃不懂做的老闆,所以廚房以內食物相關的所有事務,他都有絕對的話語權。

其實說到最後我都有些心虛,但他卻聽得極其認真,問了我幾個問題以後,剩下的具體內容就是安和他談的了。雖然有我擅自做主的部分,不過以我對安的了解,基本可以保證她不會反對。結果更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任奕鳴和安談完之後連資金的問題也一併解決了……

「說起來任奕鳴是帶資進店的啊……」追憶到最後的部分我突然想起來這件事了,「安的店至少有三分之一算他的……」

安還是佔大頭,雖然我和羅林、阿墨本來是打算借錢給她的,但是怕她有壓力,所以也乾脆入了伙。只是那時我們才剛剛工作,那點錢當時是掏心掏肺的,現在再看真是少得不值一提。

所以任奕鳴是合伙人……不,以雪中送炭的程度和沒他就沒有後來的事的重要性來看……他是金主啊……

我剛剛彷彿用了「撿」這個詞來描述金主……

不過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對,撿到錢也是撿嘛……

「後來就像之前約定的一樣,安負責經營,食物以內的事則全部都由任奕鳴說了算。」我總結,琢磨了一下說,「這麼說來,貌似他嫌棄我亂入他的廚房也確實嫌棄得挺有道理的……不過既然健康證都辦了我亂入的行為也得到了默許,說明他也確實是認可了我做的東西吧。」

這樣一想這人分明是個傲嬌系的嘛。

因為沒有得到回應,我看向邵宇哲,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正想問他是在我的故事裡發現了什麼值得深省的部分嗎,他卻揚了揚嘴角,說:

「原來你不喜歡雞蛋。」

實在是太值得人深省的部分了!

「煎太油,煮太干,蒸太膩,打散之後怎麼做看起來都有點略噁心。」我老實地說,我沒有任何對雞蛋不敬的意思,但人總得有點不喜歡吃的東西吧。「話說我講了這麼長一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其中包含了認真、負責、加班、解決等關鍵字的故事,頂頭上司大人真的就只看到了雞蛋的部分嗎……」

對食物如此執著感覺連任奕鳴都要輸了呢……

「不,我只是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他嘴角上揚的角度變得更大了,用一個非常緩慢的方式描述了這個畫面,「你掀開麵包片,把煎雞蛋拖出來,塞到了紀安的麵包片里……然後拿走了她的培根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有人討厭就會有人喜歡這是世界的規律!」我大窘地為自己辯解,為什麼明明是正常的挑食被他用這種語調講出來簡直是羞恥的不得了!這個過程怎麼會這麼詳細啦!到底什麼時候被他看到的啦!

「再說我現在很喜歡雞蛋的……」我微弱地辯解。

「對,你說的對,」他忍住笑,「喜歡就是這樣,在正確的時間,以一個正確的方式。」

我困惑起來,「……我跟雞蛋之間有這麼深沉的命運感嗎?」

這讓我下次打開冰箱的時候要用什麼表情去面對雞蛋君。

他終於憋不住,大笑起來,我仍然搞不清楚這部分有哪裡好笑。

「星期一見。」他沒有回答我的疑惑,只是一邊笑著,一邊把幫我拿著的東西遞還給我,那個厚厚的文件夾以及——是的我去「Settle.D」怎麼可能什麼也不買……我的智商還殘留在雞蛋的部分跟不上來,獃滯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走到我家樓下了。

這個時間點也確實不用客氣請他上去坐坐了。

「今天過得很愉快,」他誠懇地說,儘管還有些未能散去的笑意,在他眼底散出細碎的光芒,他最終說道,「有不少的收穫。」

我看看他手上拎著的雜物,更不要說還有下了訂單等送貨的大大小小,確實收穫喜人,我果然一身置家技能點到滿。

「不用客氣,」我也回以誠懇,「大家都是朋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他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只是沖我揮了揮手,我目送他到視線以外的地方,才轉身上樓。

大家都是朋友。

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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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美食言情文精選(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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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Fish and Ch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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