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豬肚雞和人情債
Chapter06
豬肚雞和人情債
午飯是豬肚雞。這道菜又叫鳳凰投胎,是用豬肚、仔雞、糯米、香菇和党參等食材燉煮,若做的功夫到家,豬肚爽口、雞肉香嫩、湯更是鮮濃可口,而且健脾養胃、非常滋補。因為只有祖孫兩個人吃,除了豬肚雞,畢克芳只又做了兩道爽口小菜,一道荷塘月色,還一道是酸辣土豆絲——是用她清早練刀工切的土豆絲做的。主食是五豆雜糧飯。
畢羅小時候,畢克芳也常常給她做各色燉湯和不同搭配的雜糧飯。燉湯滋補鮮美,常喝能使人氣色紅潤,雜糧飯吃著不像白米飯那麼精細,但對腸胃好,兩廂搭配,特別養生。
畢羅一進屋就看到了桌上的菜色,好幾年沒吃到的搭配,看著就讓人心生懷念。聽說畢舜華從前也最喜歡吃畢克芳做的豬肚雞配雜糧飯。
飯桌上,畢羅低著頭喝完一碗湯,把唐律想邀她去吃席面的事說了。
畢克芳從她一進門,就發現她換了髮型,頭髮剪短了,還留出了劉海,看著倒是挺清爽挺漂亮的,只不過……畢克芳自認歲數大了,眼睛可還沒廢,丫頭額頭那兒貼著的一小塊紗布是怎麼回事兒?
再看畢羅換鞋時有點局促的模樣,老頭兒在心裡嘆了口氣,好端端的突然把頭髮剪了,還換了個新髮型,就為了遮著那塊紗布?
畢克芳將話在舌尖繞了三圈,最後還是咽回去了。
孩子大了,眼下又遇上這麼大的事,有點什麼不想說的,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還是裝糊塗吧……老話說,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什麼事都非要在眼前弄清楚,有時候也會傷和氣。
畢克芳給外孫女夾了一筷子炒百合:「你剛回平城,也沒什麼朋友。唐小少爺邀請你去,就去吧。他這個孩子,心是深了點,本性不壞。如果誠心,倒也可交。」
這就是畢克芳對唐律的評價。直到回到房間,畢羅還在尋思,這麼說在外公心裡,唐律這個人還算是……比較靠譜的?她坐在床頭髮了一會兒呆,抬頭的時候,從鏡中望到了自己的模樣。那個叫Jonna的美髮師手藝很不錯,新髮型看起來又好看又潮,而且很好地修飾了她的臉型,猛地一看都有點不像她了。
畢羅的目光落在身後的一疊畫稿上……她突然站起來,轉身走到桌邊,捏起最上面的一整沓,又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一盒火柴——老宅偶爾線路會出問題,家裡都常備著蠟燭和火柴——她走進衛生間,將一整沓畫稿點著,直到燙得再也拿不住,才鬆手。紙落成灰,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回過神,她聽到畢克芳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阿羅,休息好了?下樓練刀工。」
畢羅應了一聲,將落在馬桶外緣的一些灰燼擦乾淨,這才匆匆下樓。
一連數日,畢羅都埋頭在家裡,除了練刀工,還要按畢克芳的口述記錄一些菜譜。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就是清明。4月份的新菜譜卻還沒有編完,畢羅心裡發愁,卻也知道在這件事上,畢克芳不會幫她太多。傍晚,她一邊整理手寫的菜譜,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腦子裡突然有了個靈感,她咬唇,換了支鉛筆,拿過平常練習畫畫的本子,畫了起來……
手機不時傳來幾聲震動,畢羅卻毫不理會。一則是她此時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根本顧不上想其他;另一則,她清楚知道這個時候給她發微信的人是誰。
從那天剪完頭髮回到家,她就不時收到兩條沈臨風發來的微信,當然還有簡訊和電話。內容無非是道歉,還有問候她的傷勢,以及要求見面。電話和簡訊畢羅設置了阻攔,微信卻沒有屏蔽他。不是因為捨不得,而是畢羅私心裡覺得,微信有時是個窺屏的好地方。想要隨時知道沈臨風那邊的動向,翻一翻這個人的朋友圈就行了,當然,前提是他還沒有屏蔽她。
女人一旦走出了迷戀的魔障,看問題往往清楚又透徹。畢羅想的很明白,只要沈臨風一天不對她屏蔽朋友圈,她就一天不能刪除他的微信。是他做了對不起她和畢家的事兒在先,如今沈、潘、江三家又佔盡先機,那麼從現在開始,她從他身上能賺回一點是一點,絕不能為了一時意氣再吃虧。
沈臨風確實沒屏蔽對她的朋友圈。事實是,那天他和潘子各自回家后,先是他跟潘子說盡好話,讓他千萬別把畢羅一口回絕的事告訴沈父和江梓笙;後來則是潘子聽說畢羅居然沒有屏蔽他的所有消息時,開口就說:「看樣子,這小妞兒對你還心軟呢!」
沈臨風不想表露得太明顯,但他心裡在聽到潘珏這樣說的時候,實在高興壞了。
事後他自己回想,上一次擁有這麼雀躍的心情,好像還是很小的時候,沈父有一回從國外出差回來,給他帶了一個變形金剛的模型。哪怕是當初他對安娜一見鍾情,當晚安娜就答應跟他交往時,心情也不是這樣的。雖然也有欣喜,但那是一種勢在必得的、胸有成竹的欣喜,跟現在這樣,既雀躍又有點不敢置信的興奮感完全不一樣。
沈臨風握著手機坐在書桌旁發獃,一面心裡想,女孩子肯定麵皮薄,像畢羅這樣的性格,自尊心肯定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強……是他對不住她在先。那天潘子太莽撞,還把她額頭撞破了。就算畢羅一直不肯回他微信,也是正常的。只要她還肯接收他的微信,就證明,他寫的那些話,親口說出的內疚和道歉,她一直都在看、在聽。
潘子給他出主意,說等正事塵埃落定之後,他再想辦法一步一步給畢家點甜頭吃。日子久了,那些恩怨也就淡了。而且真到了那時候,就是畢家要仰人鼻息了。但前提是,沈家這個太子爺的位置他一定要坐穩,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以後對畢家態度的問題上擁有發言權。
沈臨風雖然並不覺得潘子這兄弟有多厚道,但在陰謀詭計這些事上,他自認還真不得不服他。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去跟那個江梓笙面對面笑呵呵地斡旋。而且潘子給他指的這條路,也確實是條明路。沈氏他是勢在必得的,而畢羅……他現在還真的越來越喜歡了。
這麼想著,他又發出去一條信息:阿羅,你別生氣,我會想辦法幫你重振四時春的。
另一頭,畢羅剛好畫完一頁紙,抬頭一看手機屏幕,顯示的是沈臨風發來的微信,她緊抿著嘴角調回視線……雖說現在她不會主動刪除沈臨風的微信,但也不意味著,他發來的每一條消息她都要看啊。
她又不是受虐狂,難道不嫌堵心?
誰知道沒過多長時間,手機又響了起來。筆尖頓了頓,畢羅猶豫片刻,還是拿過手機接起電話,對方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畢羅早就想好了,接通了她先不做聲,如果對方是沈家或者潘家那邊的人,她聽到的第一時間就把電話給掛了。
「大小姐,忙什麼呢?給你發了微信半天都不回。」
畢羅愣了一下,有幾天沒跟唐律聯絡,她一時半會兒都沒反應過來是他。而且,他不是有她的手機號么,幹嘛突然換個座機號給她打電話?畢羅將手機開成免提,切出去看了眼微信,還真有兩條是唐律發來的,不過時間剛好和沈臨風發來的前後腳,她那時心裡煩,也就沒打開一一去看。
畢羅忍不住無聲一笑,那邊唐律遲遲聽不到她的聲音,「喂」了兩聲,有點無奈:「大小姐,又怎麼了?」他這兩天好像沒惹著她啊,這是嫌他效率低又生氣了?
畢羅連忙「嗯」了一聲,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麼之後,又說:「噢,我剛看到你的微信。」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微信傳過來的鏈接,不禁「咦」了一聲。
「怎麼?」唐律覺得她這反應應當是感興趣的表現,立刻問:「你也認識這個桑紫?」
鏈接的那篇報道並不長,畢羅看文字的東西向來快,很快便通讀完全篇,不禁有點興奮:「你說要去的那個宴會,是她做主廚?」
唐律一聽她的語氣就知道有戲:「對啊,整個宴會下來的全部流程,都是她設計的,怎麼樣,這下不覺得跟我一塊去赴宴勉強了吧?」
畢羅聽到這兒,不禁技術性地清了清嗓子:「本來也不勉強。」
「嗯?」唐律一聽,頓時精神了。
畢羅道:「唐少這麼有面子的人,也不會帶我去太差的地兒。」
唐律「嘿」了一聲,這是將他一軍啊!要是帶她去的地方不滿意,就說明他這人沒面子沒品位是吧?
畢羅忍笑:「這件事我還是要跟外公說一聲。」剛回來那天,她已經跟畢克芳講過了,當時老爺子對他的評價還真不低,但祖孫倆當時都沒想到,唐律說要帶她去赴宴,還真是他們業內水平頗高的一個宴席。這個桑紫也是個「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典型,如今在國內知道她的並不多,當然他們行內人除外,在國外她可是闖出了不小的名堂。尤其最近兩年,只要提起古色古香的中國菜,就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大名。尤其她去年還在A國一檔業內水準頗高的美食節目上作為特邀嘉賓出席,還當場為三位大廚評審烹飪了幾道她的成名菜,據說當天錄完節目,她就拿到了紐約一家頂級餐廳的邀請函。
唐律說:「你先緩緩,別太激動。」他忍不住也擠兌了畢羅一句:「我這兒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是齊若飛?」
「對。」唐律說:「他現在是潘家的人。不過我聽說,潘氏內部派系爭鬥也挺厲害的。他在那兒的滋味並不怎麼好受。」
這其實也算不上是個好消息,除非畢羅是那種幸災樂禍的性格。
前後幾次見面,唐律已經將畢羅的性情摸個七七八八,知道她不是那種喜歡落井下石的人,說:「你不是想跟他見個面?我這邊幫你安排好了,這周日下午,在一家英式下午茶餐廳,青年路那邊。」
不管怎麼說,齊若飛和畢家,應該做出個了斷。唐律也確實又幫了畢家一個忙。畢羅抿了抿唇,正式向唐律道了聲謝。
唐律笑著說:「別急著謝我。我這兒也有事情要求你呢。」
畢羅口風緊得嚇人:「只要你所圖不是四時春,其他我能力範圍之內,一定儘力而為。」
唐律笑呵呵的:「我哪能提那麼不地道的要求呢!放心,絕對是你能力範圍內的事兒!」至於他最終所圖是什麼,唐律在心裡偷偷一樂,等真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畢羅也轉過彎來,跟他一拍即合呢!
掛斷電話,畢羅拉開門,就見畢克芳就站在走廊上。
對比畢羅一臉的不自在,老爺子就顯得淡定多了:「今晚大年掌廚,我過來喊你吃飯。」
畢羅扶著老爺子一塊下樓梯,一邊細細將她知道的和桑紫有關的信息都說了一遍。畢克芳對於這件事倒是很贊成:「我知道她。是個挺有想法的年輕人。」
畢羅沒想到自家老爺子消息還挺靈通。
畢克芳看了她一眼:「倒是唐律,你過兩天跟他見了面,問問他,到底要讓你幫什麼忙。」
唐律幫畢家做的這兩件事,都不算是小事,而且總有一種施恩的味道在裡頭。他和畢羅都是年輕人,聽剛剛他們兩個打電話的口吻,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透著一種熟稔,並不怎麼讓當事人難受。但事實擺在那兒,放在畢克芳這樣活了幾十年的老人眼裡,一句話都能解讀出九曲十八彎的意思來,唐律為畢羅做的這兩件事,他並不看表面多麼輕鬆自然,他看的是實質。唐律意有所指,他的最終目的還是四時春,只是他年紀輕輕的,做事卻十分老成,沉得住氣,處事迂迴又顯風度,倒把畢羅暫時給蒙蔽過去了。
畢克芳不擔心別的,只擔心自家這個孫女兒在唐律手上再吃什麼虧。像唐律這樣的人,做他旗鼓相當的合作夥伴,自然舒服、而且也有利可圖,可以畢羅現在的心性,很難在城府和手段上做到與唐律旗鼓相當。若說兩個人以朋友相處……畢克芳難得地有些猶豫,他自然看出唐律對畢羅並不像剛開始接觸時那麼敷衍了,可如果他這麼放手,任兩個年輕人順其自然地發展,他又有些不放心。
家裡養的是女孩兒,無論多優秀,到了人生大事的問題上,都讓家裡的長輩千般萬般地不放心啊。
畢羅聽明白畢克芳的意思,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如果他提的事情我辦不到,那個宴席我就不去了。」祖孫倆走到一樓餐廳,畢羅有點避著朱大年的意思,就小聲在老爺子耳邊說:「但是齊若飛,我得去見他。這件事,就算咱們欠唐律的,哪怕不能做到他的要求,我也會還他這個人情的。」
畢克芳點了點頭,他拍拍畢羅的肩膀:「你心裡有數就好。」老頭兒有點狡黠地一點背對著兩人布菜的朱大年:「不告訴他。」
畢羅被老頭兒難得的俏皮逗笑了,忍俊不禁地點了點頭。
祖孫倆都是一個意思,朱大年對四時春忠心耿耿,什麼都好,就是性格有點衝動。如果讓他知道畢羅要去見齊若飛,肯定嚷嚷著也要去,到那兒見了人免不了要動手……畢羅倒是覺得,無論齊若飛有什麼苦衷,偷東西都是不的對。如果對,他何必背著人做?可見他自己也知道這件事見不得光。從他連夜搬家也能看出來,他不敢再見朱大年和畢克芳。可齊若飛有千般不好,她也不想朱大年去打人,都這麼大歲數人了,齊若飛身板再脆,也是個小年輕,要是人沒打兩下,再把朱大年傷著氣著鬧出個好歹,豈不損失更大?
畢克芳也是一樣的想法。祖孫倆一句話沒說,已經趁著朱大年不注意,在這件事上達成共識。
至於齊若飛,畢克芳也想聽聽,他本人對這件事的解釋。
禍起蕭牆,齊若飛這是……深恨畢家啊。
畢羅見到齊若飛從外面走進來時,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她突然想起自己剛回來那兩天,有幾天晚上睡不著,就把回國后見過的四時春這些員工,包括服務員在內,挨個都畫了一遍。因為是真心喜歡畫畫,再加上後來在國外那幾年的專註訓練,她對人容貌的記憶堪稱過目不忘。那天畫完齊若飛時,她自己舉著素描本看了好一陣,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太像。
但現在,曾經畫紙上的那張臉,與眼前人的面容融在一處,分外貼合。畢羅陡然明白過來自己當天畫完覺得不像,原因在哪了。人的容貌不會在這麼短時間內發生變化,是神態變了。有時候只是微妙的神態變化,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外在氣質。曾經的齊若飛,長相併不難看,仔細端詳,甚至還透著幾分斯文俊秀,但他總喜歡微低著頭,走路時也總垂著眼帘,會顯得有一絲怯懦。但今天從門口昂首挺胸走進來的齊若飛,哪裡還有半分昔日的沉默謙卑?
拋去了自卑的偽飾,此時的齊若飛,大概才是最真實的他吧。
畢羅看到他穿著筆挺的三件套西裝,頭髮向後梳得整整齊齊,在桌邊坐下來時,走上前為他倒茶的女服務員甚至一而再地偷偷瞧他——齊若飛如今也深知自己的魅力,他拿起杯子的時候甚至微微側過臉,朝那服務生輕輕一笑——女服務生抱著托盤小碎步離開。片刻之後又回來,為兩人添了個糖罐子,其實不過是為了掩飾她墊在底下寫著手機號碼的紙條。
糖罐放的位置也巧妙,就在齊若飛的茶杯一旁,他抬一抬手,就能輕易拿到。
齊若飛故意當著畢羅的面,微微笑著將紙條拿起,掃了一眼,扔進一旁的煙灰缸。
畢羅不用看也知道,那女服務生並沒有走太遠,齊若飛此舉,肯定要讓那女孩子在同伴面前難堪了。
可此時的齊若飛意氣風發,哪裡會在乎一個小小服務生的感受呢?
齊若飛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邊點邊說:「大小姐,不介意我抽根煙吧。」
畢羅淺淺一笑:「我是不介意。」她話頭微微一頓,餘光已經掃到匆匆朝這邊走來的餐廳領班。
緊接著就是領班有點緊張的聲音:「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邊是禁煙區。如果您想吸煙,請上二樓陽台。那裡可以方便想要吸煙的客人。」
齊若飛皺起眉,顯出一絲不耐煩,他朝領班擺了擺手,另一手將煙掐掉。
他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就連皺眉的動作都顯得魅力十足,但畢羅仍然看出他眉眼間的小小不安。
畢羅心裡道:噢,原來他還是會不安的。
他緊張,所以想吸煙;故意邊點煙邊喊她「大小姐」,是想表現出他如今對畢家、對她的滿不在乎。可他大概從前很少來這種場所喝下午茶,因此並不知道,來這裡的以女士居多,偶有男性來此,要麼是為陪女朋友,要麼是為談事情,大家都極少吸煙。
被餐廳領班這麼一攪和,齊若飛前面強撐出來的氣場瞬間戳破一個洞,他坐在那兒,穿著三件套西裝,頭髮上打了髮油,乍一看風頭無兩,實則外強中乾。畢羅一直細細觀察他,知道齊若飛其實是過分重視這次會面了。
來這種地方吃茶,完全不必打扮得如此鄭重。
畢羅不急著開口。通過前幾天和沈臨風的會面,她已經明白,心虛的人,總會按捺不住先開口。
齊若飛捻滅香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有點氣狠,喝水的動作也猛,放下茶杯時,難免濺出一兩滴落在西裝袖子上。兩個人都看到了,齊若飛忍不住先開口:「大小姐層層託人,非要見我一面。怎麼見到了,又不說話?」
畢羅說:「我想看看,你過得是不是你設想的那麼好。」
齊若飛本就緊皺著眉,聽到這話頓時一笑,但那笑容太短,比不笑更顯得凶:「那你應該看到了,我過得比從前好一百倍。」
畢羅不說話,齊若飛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在四時春過的是什麼日子,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現在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住的是月租過萬的房子,穿的比普通上班白領還要光鮮;回到飯店,有的是人捧著我、對我獻殷勤,我的才華能在潘氏得到最大的發揮,我有什麼不滿意的?」
畢羅說:「你搬家的第二天,朱伯伯在你家樓下等了你一上午。」
齊若飛鼻翼兩側的肌肉抽了抽,咬著腮一笑:「幸虧我搬走的早,不然真撞上他,還要挨他一頓揍。」
畢羅說:「你做的事,確實欠揍。」
唐律聽到這話,噗嗤一笑。他就坐在畢羅身後的那桌,兩桌間隔著兩層沙發背,除非站起來,根本不會看到她。但要聽對方的談話,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畢羅離得近,聽到唐律笑了,不免皺了皺眉。這樣的神情落在齊若飛眼睛里,便成了對他的鄙夷。
他忍不住坐的湊前了些,手臂擔在桌沿,另一手指著畢羅的鼻子:「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這樣的話。」他越說越慢,聽起來每個字都是嚼碎了吐出來的:「你們畢家,沒人有資格對我說這樣的話。」
畢羅見他眉眼間都是恨意,不禁納悶:「你的意思是說,是畢家對不起你在先?」
齊若飛說:「對!」
畢羅追問:「那請你今天說清楚,我外公和我,怎麼對不住你了。」
齊若飛眼睛漸漸紅了,半晌開口:「你回去問畢克芳。」
畢羅說:「你想說齊叔叔當年的事?還是你媽媽?」
齊若飛「忽」地一下站起來,結果有人比他動作還快,幾乎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唐律就把一疊紙摔在桌上:「就你們家當年那點破事兒,也值當你這麼激動。」
說著話的功夫他往畢羅身邊一坐,本來是長條的沙發椅,畢羅坐得就靠外,他這麼一坐,畢羅只能往裡頭挪,她一挪,唐律也跟著挪,變成兩個人肩並肩坐著。
唐律這麼一坐,齊若飛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他沉著臉,拿起桌上的那疊資料翻了兩眼,隨之神情大變。他緊攥著紙張的邊緣,看向唐律:「這些東西……你從哪查來的?」
唐律翹著二郎腿,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要是真有心把事情弄清楚,放著四時春那麼多人,問誰不是問。非要去信潘家找來的人,他們打著什麼主意,別說你不知道。」
齊若飛臉色變了又變,拿起資料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最後在沙發坐下來時,彷彿全身的精氣神都被抽幹了。
畢羅在來的路上早就看過了上面的內容,其實當年的事情也不複雜,而且相當狗血。簡單來說,就是齊若飛的父親找了個很漂亮的老婆,他這個老婆愛打扮、能花銷,齊父賺的那些錢根本不夠她花的,後來也不知道是誰介紹的,她就在外面偷偷勾搭上了別人……齊父每天都在四時春後頭忙碌,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只是隔了一段時間,媳婦兒就開始攛掇他乾脆偷了畢家的菜譜,自己單幹。
那時候齊若飛已經上小學了,但因為齊母愛好奢侈,不會持家,齊家一點家底都沒有,稱得上一窮二白。再加上女人三天兩頭地跟他鬧,鬧完了就哄,跟齊父展望拿到菜譜后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齊父並不是個性格強勢的人,被她這麼三天一鬧兩天一勸的,有天晚上喝多了酒,壯了膽兒,還真跑去畢家老宅偷菜譜了。
不過他沒成功。那時候朱大年還沒結婚,就住在畢家的小院里,半夜口渴起來喝水,聽到院子里有動靜,立刻點著燈喊人。
左鄰右舍都被他吵嚷起來,齊父想偷東家菜譜的事也鬧的人盡皆知。
他自然不可能再在四時春幹下去。哪怕畢克芳願意原諒他,其他老員工還不願意跟個小偷一塊共事呢。
沒有了經濟來源,又被街坊四鄰指指點點,齊若飛的母親自然不可能在家枯坐,沒多長時間就卷了家裡剩餘的一點錢跑了,去投奔那個當初授意她讓丈夫偷菜譜的有錢人。齊父後來一蹶不振,熬了幾年,某天晚上喝的爛醉,跌到路邊正在施工的坑裡頭摔死了。
據說齊母的結局也不太好。個有錢人對她也不是真心喜歡,沒能按計劃拿到菜譜,也不是多愛她的容貌,新鮮了一陣,就把她趕出了門。聽說她最後是出車禍死的。
看齊若飛此時的臉色,就知道他此前聽說的故事版本和唐律調查到的這些有很大出入。再聯想此前他和畢羅講話時那種咬牙切齒的態度,當時找上她的潘家人是如何遊說他並告知所謂「真相」的,其中種種不難猜想。
畢羅見他一直發愣,遲遲不說話,原本緊攥著的手卻漸漸鬆開,突然明白過來,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對他來說,真相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她說:「你如果不相信這上面的內容,可以再去調查。但是有一點,這次幫著潘家偷菜譜的事,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心術不正,別再打著什麼為齊叔叔報仇的旗號給自己正名了。」
她說完就起身,見唐律還在那坐著,便推推他的肩膀。
齊若飛抬起頭,見唐律還是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不禁也來了脾氣:「你看什麼?這是我和畢家的事,說到頭——」
唐律笑眯眯的:「我就是看看,人究竟能有多無恥。」
齊若飛瞪直了眼:「你——」但他畢竟顧忌往來的服務生和客人,不敢跟他高聲爭執,只能壓低聲音說:「你也沒比潘珏那個傢伙強到哪兒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畢家也沒安好心!」
「跟你相比,我這雙手可乾淨著呢!」唐律嘖了一聲,朝畢羅的方向一偏頭:「我說你啊,做錯了事,連句道歉都不會跟畢大小姐講?」
畢羅微微一笑:「不用了。不是誠心道歉,我不接受。」
唐律站起身,整了整衣領:「也是。人家現在滿心滿眼都是錢啊,錢多的都點不過來,哪兒還有時間講禮義廉恥呢!」
畢羅說:「別廢話,走吧。」
倆人一唱一和的,換誰都得讓他們倆擠兌得下不來台。
本來有唐律這尊大神鎮場子,他就是有一萬個理,也不敢在這兒跟唐律對著杠。更何況,整件事他本來就不佔理。
事情他已經坐下了,拿到菜譜的第一時間,他就交給潘家的人去做複印本了。四時春的損失是不可能追回的,而他犯下的錯,也根本無從補償。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根本無路回頭。
而且他也不想回頭。
是留在四時春做個堂堂正正地卻挺不直腰桿的好人,還是像現在這樣在潘氏每天有人好吃好喝供著,做個體體面面卻丟了良心的壞人,或許有人會在這個問題上犯難,但那不是他。他一點都不覺得為難。嘗過了現在這種沁著蜜的好日子,他不想再回去受窮了。
好人壞人又怎麼樣,反正他沒爹沒媽,還有什麼比衣食無憂更現實的理想?他慢慢將手裡的那疊資料撕成紙條,又撕成更細小的碎片……什麼真相,不過是給自己邁出那一步找個借口罷了。他之所以這樣做,不過是因為他真心想做罷了。
回去的路上,司機在前面開車,搖下隔板。兩個人坐在後座,唐律說:「你倒是這麼容易就放過他了。」
畢羅忍不住苦笑:「他那個反應,是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我頂多也就是罵他兩句,除了占點口頭便宜,也沒什麼用。」而且有時候罵人這件事兒吧,也是個體力活兒,被罵的人不見得怎麼樣,罵人的反倒先氣個半死。她最近每天都只有四五個小時睡眠,體力全留給練刀工,腦力全留給菜譜,哪還有多餘的精力跟人打嘴仗呢。
唐律見她說話時微微低著頭,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忍不住多問了句:「最近睡眠不好?」她皮膚白,眼睛下面那兩塊青黛特別明顯。
畢羅揉了揉眼睛:「嗯……店裡頭事情多,走了一些人,忙不過來。」
唐律來了興趣:「都誰走了?」他最先想起的就是那個憨厚的傻大個兒,還有那個跟他一樣倔脾氣的兒子:「你那個朱伯伯,還有他兒子,肯定都還在吧。」
回想試菜的那天,四時春那些人唐律也都見過的,畢羅也沒打算瞞他:「張師傅走了,還有前頭的大堂經理。朱伯伯和時春都在……」其實剩下的兩個師傅裡頭,她看那位擅做面點的劉師傅可能也要溜號。但一切都還未落實,這種細節她就暫時沒必要對唐律這個外人透露了。
唐律要是知道到了這時候,他在畢大小姐心裡的定位還是「外人」,估計又得眼含熱淚,氣的。
畢羅反過來問他:「我看你打聽這事兒也是白打聽。」
唐律挑了下眉毛,做詢問的表情。
畢羅悠悠地說:「齊家十幾年前的事兒你都能隨隨便便查個底兒掉,現在四時春情況如何,唐少哪裡還用得著親口問我。」
這是沒話找話呢,還是沒話找話呢?
唐律看她那個微微綳著的小臉蛋,「噗嗤」一下就笑了,簡直就跟看小孩裝大人一樣那種喜感啊。他眨了眨眼,一臉赤誠:「哪兒能啊!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都是對待敵人;我現在和阿羅小姐怎麼說,也算是朋友了吧?」他拿眼睛斜著瞥她,神色里有點可憐巴巴的:「算是吧?」
畢羅忍不住想笑:「嗯,算是。」
唐律一拍大腿:「對待朋友我哪能這麼不禮貌地查來查去呢,有什麼事兒,直接問一句就行了。」這樣顯得多真誠,多實在。
畢羅早就發現唐律的小動作,基本他眨眼的時候,就是在掩飾著什麼,要麼是說謊,要麼是心慌,看他現在這樣,是兩者兼而有之。
畢羅也不在意這個,畢竟她和唐律眼下的關係,只能算是「朋友」起步階段吧。既然是剛起步,對彼此要求太高,不太好。現在唐律是禮下於人,對畢家有所求,她呢,也甘心承唐律的情,如今四時春舉步維艱,接下來潘、沈、江那三家恐怕還會有大動作,唐家人主動送上門施以援手,她沒道理在這個節骨眼上硬把人往外推。只要唐律沒有過分的要求,好多事兒上,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
唐律又說:「畢老先生知道咱們要去吃宴席的事兒,怎麼說?」
畢羅知道他這是想聽漂亮話了,她微微閉目,做假寐狀:「我外公為人開明,他說了,小朋友間吃吃喝喝的事,他就不管那麼寬了。」
得嘞,聽這意思,人家畢老先生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在眼裡。
唐律聽得有點不是滋味,可見畢羅也不睜眼瞧他,連裝可憐都沒人看,頓時覺得更沒意思了。
誰知道過了沒兩分鐘,就聽畢羅又說:「再過幾天就是清明小長假。屆時四時春會上4月份的新菜單,我請唐少來四時春用餐,願意賞光嗎?」
唐律頓時笑容比花兒還明艷,他容貌長得好,這樣露齒一笑,簡直比不少大熒幕上的女明星還亮眼:「願意!當然願意了!」
畢羅睜眼瞧了他一眼,見他笑得那個樣,微微愣了一秒,又閉上眼:「我睡一小會兒。等到地方把我放下就行。」
閉上眼,畢羅默默想,好像唐律長得……還挺不賴的?
她過去竟然都沒留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