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媒婆界的一大難題
第十二章
媒婆界的一大難題
京城媒婆界三大難題:
一、大詩人黃重陽酷愛仙鶴,要找一個長得像仙鶴而且還會吟詩作對的女孩子。
二、京城第一胖,體重七百多斤的王胖子,要找一個和自己重量相當的妻子,立誓做京城第一有分量的家庭。
三、京兆尹的女兒要找丈夫,要求:男的,活的,未成親。
「前兩個難題我不敢說,但這個第三大難題,我就不信沒人能解決。」媒婆界的中流砥柱人物,京城鼎鼎大名的趙媒婆,在媒婆們每天例行的早茶時刻,在茶館里一拍桌子,放出豪言,「今年之內,我把夜小姐的終身大事給解決了!」
「趙姐你今年護送林家小姐遠嫁南方,你不在京城是不知道啊,這個夜小姐……現在在京城裡名聲有點不妙,沒有男人願意上趕著戴那個綠帽子啊!」鄭媒婆癟著嘴,嘖嘖嘆息,「這位夜小姐,真是聲名掃地,嘖嘖嘖……」
旁邊的媒婆們附和:「就是啊,第一,她除了好吃懶做,什麼優點也沒有!」
「第二,上半年,她定過親,卻逃婚了!」
「第三,據說她逃出去之後,在某個地方率領一群流氓,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啊!」
「第四,傳說、可能、也許、或者、大概、似乎……她在外面還私自找了個男人成親!」
「第五,成親後半個月不到就被男人拋棄了,那男人留下一紙休書,至今蹤跡全無!」
「第六,被拋棄之後,她又死皮賴臉纏上了當初逃婚的楚聿修!」
「第七,受不了這等奇恥大辱的楚聿修,把她帶回家丟還給她父母,並且當眾宣布,不可能娶她!」
「第八,都這麼聲名掃地了,才十天不到,就宣布自己要立即找個男人出嫁,對未來丈夫的要求只有三個:男的,活的,未成親!」
一群見多識廣的媒婆,在總結完她的人生軌跡之後,嘖嘖讚歎:「真是本朝的傳奇、京城的一朵奇葩、大家閨秀中的極品啊!有哪個男人敢娶這個女人,上趕著給自己戴綠帽?」
「居然有這麼棘手的女人?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趙媒婆搓搓手,面上綻放出喜悅的光彩,「好,看我趙媒婆大顯身手的時刻到了!能把她順順噹噹嫁出去,我以後在京城媒婆界的宗師位置,那就是牢不可破了!」
趙媒婆卷著袖子就上夜府去了,京兆尹大人在外處理公務,京兆尹夫人去替女兒拜佛求親去了,夜府的門房聽說是替小姐說媒的,立即心花怒放,飛奔去找小姐。
夜鶯正無聊地趴在榻上看崔浩的《食經》,聽說媒婆上門,趕緊起來換了一身衣服,把頭髮梳理了一下,然後讓孜孜把媒婆帶進來。
孜孜歡喜地說:「小姐,終於有人上門替您說親了,咱們得認真點,好好打扮。」
「不是,我只是覺得應該尊敬一下這個媒婆。」夜鶯很認真地說,「畢竟,人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期望化腐朽為神奇呢。」
「小姐你……哪有這麼慘啊。」孜孜嘴角抽搐。
夜鶯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請人進來。
趙媒婆進來一看,夜小姐長得還不錯,清清秀秀的,氣質看起來也不像妖艷型的,覺得只要找個不明底細的,應該還是可以推銷出去的。
夜鶯盤腿坐在暖炕上,給她斟了一盞茶,雙手奉上,然後問:「大娘這次來,是替我說親嗎?」
哎呀,看這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果然是個經歷過訂婚、逃婚、結婚、退婚一條龍服務的女人,見過世面啊!
趙媒婆頓時肅然起敬了:「這不是……準備替您說來著,我是聽說您要嫁人,對男方……要求不高。」
「是啊,完全沒要求,有人要就行。」她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輕輕地說,「像我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孩子,就算不挑,也不一定能嫁出去了,還請大娘多多費心。」
「這……」趙媒婆見過無數姑娘,美的丑的,談起婚事時有羞澀的有興奮的,卻從沒見過像面前的夜小姐一樣,安靜得幾乎和窗外的枯樹一樣,毫無生機。
「夜小姐……這個婚姻大事,還是……看看自己以後想要和什麼樣的人聚一起比較好吧?」
夜鶯把目光從窗外積了一層雪的臘梅上收回來,又朝趙媒婆笑了笑,目光的焦點卻不知是落向哪裡:「其實我自己對這事也已經絕望了,可能要找個喜歡自己、又願意廝守在一起的人,真是太難太難了吧,我覺得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試了。」
「夜姑娘……」
她低下頭,微微扯起嘴角,若無其事:「不過我要是一直待字閨中,可能會令爹娘蒙羞。所以,最好能有個外地的人,我跟了他遠遠地去了,再也不回京城了。這樣的話,別人漸漸忘記了我,我父母也漸漸忘記了我,未嘗不是好事。」
趙媒婆看著她平淡的低垂的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京城媒婆界的中流砥柱趙媒婆,開始發奮為夜鶯找男人。
對象一,外來經商某男。
「長得很漂亮?家世很好?聘禮可以出十萬以上?這個仙女是誰啊?哦……咦……啊……呃……在下雖然來京城不久,但也略有耳聞,這個……那個……我看……哈哈哈,其實我在家鄉早就有了心上人,這次回家我就要娶她了……」
對象二,外省回來述職的某小官。
「對方是朝廷大員的女兒?行,就算長成東施我都要!聘禮什麼我完全無所謂!有個岳丈是京兆尹我何愁這輩子的仕途啊!咦……京兆尹?咦……夜大人的女兒?咦……我忽然想起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對象三,某書香世家麻臉二少爺。
「有姑娘肯嫁我家醜兒子我就謝天謝地了,只要是個女的活的未成過親就成!別的不說了明天給地址我們就去下聘!哦,是這個地址啊……你看,我們畢竟是書香門第,家門清譽比無後還要重要一點的時不時……」
對象四,某大戶人家羊癲瘋小兒子……
對象五,某小戶人家藥店學徒……
對象六……
趙媒婆很憂傷,看著京城滿大街的男人,打量著鐵鋪少東家、燒餅店老闆、年輕腳夫,在心裡考慮著,到底從哪裡給京兆尹家的女兒拖一個男人。
「蒼天啊大地啊,如今這世道,有權有勢有才有貌的女人都沒人要啊!」她朝天大吼,就差讓老天打個雷下來劈死自己了。
蹲在旁邊抽旱煙的老頭嘿嘿一笑:「是啊,可再有權有勢有才有貌,架不住人家是京兆尹家的女兒夜鶯啊!」
這「夜鶯」兩字,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偶然地送入了一輛經過的馬車中,車簾內的人呆了一呆,立即打起車簾,看向外面,關注著趙媒婆。
趙媒婆欲哭無淚,捏著手中的手絹,惡狠狠地絞著:「我就不知道這夜家小姐犯了什麼大錯,不就是逃個婚嘛,那綏陽郡主也逃婚了,雖然事關皇家體面,被皇長孫退了婚,可現在去她家求親的還不是一堆一堆的!」
「那是因為皇長孫先逃的婚,而且綏陽郡主逃婚才三四天就被追回來了,她可沒在外面跟野男人成了親,也沒被男人成親十幾天就拋棄,更沒回來死纏著楚聿修又被當眾退婚啊!」旁邊賣煎餅果子的大伯,說起八卦,和他的煎餅果子一樣,一套一套的,「你們說說看,這個檔次,可是一樣的么?」
「但夜家小姐,真看不出是什麼壞女人,我看其中啊,必定有誤會……」趙媒婆還企圖替夜鶯說好話,市集上的人紛紛唾棄:「嘁,得了吧,這位夜小姐啊,這輩子也就是削髮為尼的命了!」
眾人還在奚落,那輛馬車上的人忽然一把摔掉車簾,急沖沖地跳下來,朝著趙媒婆就沖了過去,一把抓住了趙媒婆的手。
趙媒婆嚇了一跳,心驚膽戰地看著這個緊緊攥著自己手腕的少年公子:「公……公子是哪位?」
「我……我要娶她!」他急切地說。
「你……你知道我們說的是誰嗎?」
「廢話!我要娶京!兆!尹!的!女!兒!夜!鶯!」
煎餅果子焦了,抽旱煙的被嗆到了,扯布匹的手一抖撕歪了,賣雞的打翻了整個雞籠……
在一片雞飛狗跳的市集上,所有人都忘記了自己的事情,只能傻獃獃地打量那個少年公子。
一身錦衣,長身玉立,相貌英俊,氣質乾淨——
怎麼看都是父母心中最佳女婿的人選!
怎麼看都不像是自虐到這種地步的人!
怎麼看都……
「不像是個傻子、瘋子、白痴啊……」
那人看了自言自語的趙媒婆一眼,再環視了一遍周圍傻掉的人,根本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徑自回身從車上拿出一份名帖,遞給趙媒婆,說:「就這麼說定了,今天你就立即去京兆尹家裡提親,就說,我於至善,今生今世,非夜鶯夜姑娘不娶!」
「夫人!大喜,大喜啊!」
「老爺,同喜,同喜啊!」
京兆尹夫妻倆緊緊地抱在一起,拼著一把老骨頭在大廳上歡蹦亂跳,就差殺豬宰羊感謝列祖列宗了。
夜鶯看著自己狂喜的父母,回頭看看喜極而泣的丫頭孜孜,再看看周圍那一圈載歌載舞的丫鬟奴僕們,不自覺地嘴角抽搐:「原來我還真的有人要啊……」
「而且對方是於家啊,於至善家!你難道不知道嗎?」父親欣喜若狂,撲上來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別看他父親只是揚州知府,其實只是因為於夫人常英娥身體原因,要長年在南方調理,所以才推掉了調回京中任命的好幾次宣召而找了這個肥差,揚州那真是大把的錢財大把的油水啊!」
「為什麼他家連朝廷的調令都可以推掉呢?」
「因為常英娥可是兵部尚書的女兒、當今皇后的侄女啊,而且她當年和太子妃、楚夫人、綏陽王妃並列京城四大美人之一,她那個太子妃閨蜜加上皇后姑姑,在皇上和太子耳邊吹吹枕頭風,什麼事情搞不定?」
「……原來如此。」看來於家也是個偉大的家族啊。
母親神秘兮兮地說:「而且我聽說,於家的家訓就是『善外者必先懼內』,怕老婆就是他們的家傳祖訓,你這一嫁到於家,還不是老鼠掉到蜜罐里,一輩子甜頭享不盡?」
父親捻著自己的下巴的鬍鬚,若有所思:「不過,因為於家祖祖輩輩都懼內,所以我聽說家中事情全都是常英娥在主管,所以雖然於至善是想要娶夜鶯,但是如果常英娥反對的話……」
「誰說我反對?夜鶯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兒媳人選!誰要是敢說一個字,我常英娥這輩子跟他沒完!」
隨著門口傳來的一聲厲喝,常英娥帶著老公兒子粉墨登場。
夜家的門房滿頭大汗地追進來:「老爺,夫人……小的們無能,是真的攔不住這位夫人……」
「攔什麼攔?都是自家人了!」夜福桓眉開眼笑地延請常英娥上座。
常英娥英姿颯爽,擺手說:「別急別急,我先看看我未來的兒媳婦,聽說她是個不世出的京城豪放女啊……啊?是……你?」
不世出的京城豪放女夜鶯站在她面前,面帶尷尬的笑容:「於……於夫人,真巧,又見面了。」
常英娥瞪大眼看她,轉頭又看看自己的兒子。
於至善也結結巴巴:「是……是啊,我就說金多多金姑娘長得像她吧……」
「像什麼像?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常英娥慧眼識珠,一把拉住夜鶯的手,不由分說地摟住夜鶯的肩,「就是你了,原來你逃婚的時候,叫金多多?」
夜鶯點點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於夫人,那時真是抱歉……」
「哎,有什麼好抱歉的?」常英娥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不瞞你說,因為我自己吃素,所以覺得太痛苦了!你當時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情,我喜歡!」
「真……真的?」
「是啊!我常英娥縱橫天下這麼多年,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少年英豪,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常英娥說著,瞧瞧她,又回頭看看自己的兒子,饒是這麼強悍的女人,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而且,我兒子至善說了,他自打小時候就對你一見鍾情,如今是情根深種,無法自拔,如果不能娶到你為妻,那他就剃了頭髮做和尚去,他這麼堅決,為了你都要拋下我們二老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啊!」
同樣毫無辦法的揚州知府於大人,愁眉苦臉地跟著妻子坐在上座,於至善面帶羞澀,一直偷看夜鶯,等和她目光一接觸,又趕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兩家人樂哈哈的歡聚一堂,夜福桓和夫人滿臉放光,彷彿已經看到了女兒的幸福未來,同時又有點忐忑。
「那個……於夫人,這個事情,我們也不能瞞你,京城裡關於小女的傳聞,日甚一日……」
常英娥為了兒子,準備咬牙認下這個媳婦,這種區區小事怎麼能打消她的念頭?只見她一揮手,瀟洒又大氣:「廢話,我當年號稱京城第一八婆,現在雖然久離京城,可是對於八卦事業,我卻從未拋下,夜鶯的事情我當然清楚了。」
「那麼,難道貴府不嫌棄小女的那些傳聞?就是那個……有點難以啟齒的……」
於知府幽幽地幫夜福桓說出口:「我們知道,逃婚嘛。」
「逃婚怎麼了?這是勇於追求自身幸福,反抗命運不公平的安排!」常英娥義憤填膺,「更別說楚聿修那個渾蛋,要是我,我也非甩了他不可!他娘阿尹當年也是個好姑娘,怎麼就教出這麼個兒子來了!」
於知府畏懼地看看自己強悍的老婆,又說:「還有就是逃婚之後,和男人私定終身,私自成親還同居嘛……」
於至善弱弱地解釋:「其實金姑娘……不,夜姑娘沒有和李富貴在一起,只是……只是因為當時我和我娘逼她太緊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她是假成親……」
連常英娥都震驚了:「什麼?」
「是啊……當時王發財和李富貴還有夜姑娘在一起時談起這個,我曾經遇到過……而且後來我也私下讓人到嘉尚打探過消息……」
「那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常英娥剜了自己兒子一眼。
「因為……因為娘你當時一門心思要替我把夜姑娘娶到手,我覺得……夜姑娘已經被我們逼得出此下策了,我……也不忍心再讓她為難,所以就,就想,只要夜姑娘自己開心的話,只要……」
「嗯,兒子這個決定,我還是比較贊成的……畢竟,你娘逼起人來,確實可怕。」一直夫綱不振的於知府畏懼地點點頭,「而且這位姑娘居然能從你娘的手中逃脫,我真是對她刮目相看!」
常英娥眼睛一斜,於知府立即縮起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席上一時安靜下來,夜福桓遲疑了一下,說:「呃……還有那個……關於我女兒和楚聿修的那些糊塗賬……」
常英娥忿忿地抱臂,說:「別提了,那個混賬,我前幾天進京之後,見過楚聿修,原來他就是王發財!」
「是啊,我當時也驚訝不已,不知這個江南第一家的長房長子,為什麼要跑到嘉尚那種小鎮上……」於至善遲疑地說。
「廢話,當然是為了報復!」常英娥一拍桌子,冷笑,「他這種心高氣傲的人,生下來就是眾星捧月,所有人都拜倒在他的風姿之下,所以我們家夜鶯把他甩了,他當然恨之入骨,所以才千里迢迢找到她的蹤跡,要進行報復!」
眼看於家替夜鶯把所有的罪名都洗脫了,夜家二老對望一眼,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
夜鶯低頭看著桌上的酒盞,低聲說:「他對我,其實也挺好的。」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被他害了啊!這種男人,千方百計委曲求全把你哄到手之後,再當眾甩了你,心機這麼深沉,明顯不是什麼好人。」常英娥一拍於至善的後腦勺,「但我家至善就不一樣了,這孩子純情又痴情,孝順又友愛,真是仁義禮智信忠孝悌憐忍樣樣俱全,人如其名是至善至美啊!更何況他要是娶不到你就要出家做和尚去,於家就他一個獨根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沒別的話,你收拾收拾,趕緊嫁過來吧!」
「正是,正是!」能有人娶自己的女兒,那當然是十全十美了,夜家二老心花怒放,舉杯向於家三人敬酒。
於知府聽了老婆一席話,再看看兒子那模樣,想想無論什麼樣的兒媳婦總比沒有強,再說夜家和自己也算是門當戶對,到時候夜鶯到了南方,京城的議論又當得了什麼?於是他嘆了一口氣,一咬牙一閉眼,也就接受了這個丟臉的兒媳婦了。
他和夜福桓喝了一杯酒之後,夜福桓才開始想到寒暄這回事:「不知親家這回到京城來,是到吏部述職呢,還是到刑部上報今年大辟呢?」
於知府面上露出憂慮:「都不是……原本我妻子身體不好,應該一直在江南養病,但此次,我也只能不顧旅途勞累,帶著她一同前來,都是為了……朝廷的事情。」
「難道是為了太子重病的事?」
「正是,皇上醉心於煉丹,太子又病重,雖然我們都知道皇上必定是屬意皇長孫繼承皇位,但皇長孫畢竟年紀尚輕,羽翼未豐,而二皇子、四皇子一直對帝位虎視眈眈……我看太子這一次若是熬不過去,皇長孫恐怕有難。」
夜福桓也是憂慮地點點頭,然後寬慰他說:「不過,畢竟皇長孫即位才是名正言順,朝廷中人多是站在皇長孫這邊的,我看二皇子與四皇子也應該不會鬧出什麼大事來。」
「很難說……我這幾日攜妻拜訪了楚家、我岳丈家,又與禮部的幾個同年見過面,看來山雨欲來,我還是及早回揚州去,親家你也一定要善擇棲身之處,切勿捲入風波。」
「多謝親家提點。」
這兩個男人開始聊朝廷大事,雖然親家親家的叫,周圍的女人們卻一點興趣都沒有,於是於夫人和夜夫人帶著夜鶯先離席了,到後院散步去了。
在走到走廊時,於夫人笑吟吟地將手腕上的那一對龍鳳鐲脫下來,拿在手中,說:「夜姑娘,這對於家祖傳的鐲子,這回可一定要戴在你的手腕上了吧?」
夜鶯恍惚地「啊」了一聲,下意識地轉頭,看著坐在屋內陪同兩個長輩的於至善。
他正留戀地看著她的背影,與她的目光一對上,立即耳根都紅了,忙不迭地低下頭掩飾自己。
夜鶯站在廊上,在小院細細的風中,看著這個令她的心無波無瀾的男人。
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輕輕緩緩,一點喜悅興奮也沒有。
但,她還是彎起嘴角,將自己的手腕抬起,低頭說:「多謝伯母。」
「哎呀,還叫伯母呢?」常英娥眉開眼笑,將手鐲給她戴上。
她低著頭,輕聲說:「多謝……娘。」
楚聿修的心情,很不好。
楚父一拍他的肩膀,喝令他馬上給自己滾出門去:「別這麼垂頭喪氣的,今天可是綏陽王親自遣人來請你去他家賞梅,而且醉翁之意肯定不在酒,因為,綏陽郡主為了你而逃婚,是京城人盡皆知的。」
「什麼為了我逃婚啊……明明是皇長孫先逃婚的,她抹不開面子才會也收拾東西逃出去,意思意思而已。」
「你當別人都是你啊?為了面子你什麼都不顧!」父親對於他所做的事情極其不滿,「再說了,雖然夜家的千金逃你的婚,但你是個男人,被逃一下又怎麼樣?現在搞得這麼難看,我和夜大人總有見面的時候,到時候我拿什麼臉去見同僚?」
「是他女兒逃婚在先,這半年他拿什麼臉來見你,你就拿什麼臉來見他嘛,有什麼大不了。」楚聿修漫不經心地說。
「哼……你這個逆子……」老爹一甩袖子,無奈轉頭看妻子,「都是你,把他寵成什麼樣了!」
「哎呀呀,就這麼一個獨生子,從小被長輩慣得跟什麼似的,我有什麼辦法?雖然我是公主,可我沒英娥那麼厲害,你們楚家又沒有怕老婆的傳統,我怎麼管教兒子啊?」六公主年過四旬,依然愛美,愛理不理地靠在榻上讓丫環修整指甲,「再說了,我兒子有什麼不好?在江南是江南第一美少年,在京城是最出類拔萃的美男子,文采飛揚,還精通外語啊,哪次外國來使,禮部不把咱家兒子借過去接待?他這張臉就是本朝的面子!」
老爹完全不是老娘的對手,除了嘟囔幾句「慈母多敗兒」之外,完全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晃晃悠悠地出了門,跳上車馬絕塵而去,不由得長嘆:「我們楚家的家訓,歷來講究平和端莊、穩重淡定,怎麼就出了這麼個輕佻跳脫的不肖子?」
「別挑剔了,咱兒子瀟洒又倜儻,俊美又風流,你聽聽看守在家門口的那些女孩子的叫聲就知道了。」
楚中維聽一聽外面那些女孩子抑制不住的尖叫,想想自己兒子魅力無窮,雖然喃喃地念叨著「世風日下」,但畢竟還是面露喜色。
六公主斜了他一眼,然後問:「對了,綏陽王的女兒,你覺得怎麼樣?」
「楚家如今在朝廷中勢力太大,再和王府結親,恐怕鋒芒太露,當初選擇京兆尹的女兒也是這個原因,夜大人潔身自愛,在朝廷中並無派系,將來楚家淡出政壇,也有好處。」他說。
「雖然如此,但綏陽郡主為了咱家兒子都逃婚了,要是不娶了她,恐怕和綏陽王面子上過不去。」
「別想了,管他呢,讓兒子自己挑好了,反正京城裡最近面子上過不去的事情多了,別說綏陽郡主,皇長孫也逃婚了,這一群皇子皇孫,簡直就是開闢本朝新潮流!」
六公主嘆了口氣,說:「我大哥病重,我二哥四哥又蠢蠢欲動,最近京城可能會不太平,不如我們趁現在趕緊幫聿修找一個人選,楚家歷來規矩,都是要在老宅成親的,咱們借故去外地避個一年半載的,等京城局勢水落石出了再回來吧。」
「夫人說的是,我也和聿修提過,讓他儘快找好妻子,立即成親,只是不知他心裡怎麼想,會不會儘快決定。」
「他找妻子倒是很容易,可是找一個他喜歡的人卻很難吧。」
「別在意喜不喜歡的問題了,現在這個局勢,他只需要抓個女人在手裡,離開京城成親了再說!」
楚聿修的心情很不好。
馬車經過繁華熱鬧的朱雀大街,織錦的車簾雖然用兩個金墜子掛住垂下了,但依然隨著馬車的顛簸在晃動。外面的景色,有一搭沒一搭地透過車簾的縫隙透了進來。
他坐在車內,想著父母對他的囑咐。
早點找個人成親,找一個借口,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不過,關鍵時刻,拋下自己的朋友跑掉,這樣好嗎?」他自言自語,「更何況,儘快找個女人成親這種事……」
只是,他的決定會波及父母家人,卻不由得他不慎重考慮一下。
成親,京城那麼多的女孩子,濃艷的,清雅的,溫柔的,開朗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哪一個,能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呢?
腦海里驀地跳出一張臉,她笑吟吟地說:王發財,我親手為你做的長壽麵,你要不吃完,我跟你沒完。
她親手做的那碗長壽麵,讓他整整鬧了三天肚子,這輩子他恐怕是再也不會忘記了。
「說起吃來,理論一套一套的人,實際動起手來,簡直比惡魔還可怕啊……」他自言自語,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娶了她的人肯定很不幸吧,好吃又根本不會做,除了好吃懶做之外,居然一無是處……」
可是,這個一無是處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在此時,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是因為……她差點就成了自己的妻子吧。
他揮揮手,似乎想要將她從自己的腦中揮開。但她卻不是一碰即淡的裊裊青煙,她在他的腦海中水波一般地晃動起來,讓他覺得暈眩。
「夜鶯……金多多……」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
馬車在街市間穿行,風吹起車簾,在車簾的縫隙中,就像是命運的安排,他不偏不倚地,看見了夜鶯。
落下的車簾遮住了她的身影,彷彿剛剛他看見的只是幻覺。
他怔了一下,猛地掀起車簾,愕然看著面前的茶館。
夜鶯坐在臨街的窗內,捧著一盞熱氣裊裊的清茶,與對面的男人相視而笑,她捧著茶的手腕上,廣袖滑落,露出一對金鐲子,在玉臂之上,晧腕生輝。
她笑得恬淡,在此時冬日的滿街蕭肅中,全身蒙著陽光,面容上泛著一層瑩瑩光華。
楚聿修覺得自己的胸口彷彿受了重重一擊,一瞬間,連氣都喘不過來。他靠在車窗上,眼看著她從自己的面前緩緩晃過去。她沒有看見他,她捧著清茶,和面前的男子言笑晏晏,神情溫柔。
楚聿修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聽別人說過的話——得到了愛的女人最美麗。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他的姐姐和他的姐夫剛剛成親,三日回門時。姐姐和姐夫牽著手,兩人形影不離,到哪兒都捨不得離開對方一步。他當時年紀尚小,很詫異地對母親說:「姐姐成親后,好像突然變漂亮了。」
「得到愛的女人是最美麗的,你難道不知道嗎?」他母親笑道。
那時他不解,但此時,看見她不經意之間顧盼生輝的模樣,忽然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坐在她面前的人,不是自己。
和她一起相視而笑的人,不是自己。
讓她這麼美麗的人,不是自己。
一種深深的酸楚衝上他的胸口,他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
她曾經鄭重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只需要他握緊十指,就能得到她。
可是,因為年少意氣,他終於還是狠狠地傷害了她,將她徹底推落深淵。
而現在,才不過這麼幾天,她居然就已經找到了另一個代替自己的人,這感覺,真讓他覺得發狂。
「金多多……你這個渾蛋!」他不知道自己在嫉恨什麼,但胸中的怒火無法平息,他幾乎不可抑制地,連馬車都忘了叫停,猛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夜鶯和於至善一起到寺廟去合八字、求姻緣簽,抽了簽之後,又一起回來。在經過這家茶館時,覺得有點累了,便一起進來喝杯茶。
「我記得你對吃的東西很精通,不知你對茶葉怎麼樣呢?」於至善笑問。
「吃喝吃喝嘛,吃與喝一向是分不開的。」她說著,捧起茶杯閉眼聞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個茶葉是碧溪銀針,水是玉箭山南溪水,柴是廣田坪的松枝,不過可惜的是……這個茶入水的時間早了點,如果是水像蟹眼一樣大的時候投進去的話,那才是最佳時間呢。」
「夜鶯你太厲害了!」於至善頓時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她。
夜鶯看著他被自己唬得傻愣愣的樣子,頓時笑了出來:「哈哈哈……騙你的啦,其實是我和這家茶館的老闆早就熟了,所以他家的材料來自哪裡我一清二楚。世界上哪有正常人聞一下就能知道用什麼水什麼柴的啊?除非是神人啦!」
「啊?原來如此,哈哈哈……」
兩人相視而笑,夜鶯比較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就趴在桌上哈哈大笑。於至善見她笑得厲害,臉頰濺上了一兩點茶水,掛在肌膚上晶瑩剔透。
彷彿被這點光彩迷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幫她擦去。
就在他抬手觸到夜鶯的臉頰時,夜鶯忽然一側頭,避過了他的手,有點緊張地看著他。
他的手停在空中,怔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的臉上,沾了茶水……」
「哦……」她抬手擦去,兩人都有點尷尬和害羞,各自低著頭。
「那……那個,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夜鶯想了想,說:「不太清楚了,是在我們七八歲時,劉國朝大人告老還鄉的那一次嗎?」
「是啊!你果然還記得!」
「嗯,因為劉大人府上的綠豆糕很好吃。」
「騙人……我知道你是記得我。」於至善自作多情地說著,臉上笑容甜蜜,「當時你拿走了我手上的綠豆糕,叮囑我說,你不是有點咳嗽嗎?一定在吃藥吧,綠豆糕會消減藥性,所以還是我幫你吃了吧。」
她捧著手中茶杯無語看了他半天:「聽起來,好像是我騙了你的綠豆糕啊……」
「不是,我知道你當時是因為關心我,真的。」他很認真地凝視著她,眼睛清澈明亮。
她不由自主地低頭笑出來:「好吧……」
兩人一時沉默無語,安靜下來。於是旁邊的議論聲就傳過來了,有人拚命壓低聲音,問:「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夜大人的女兒?」
「對啊,就是著名的京兆尹的女兒了,嘖嘖,真叫人嘆為觀止啊,居然還真的能找到男人……」
「而且看來對方居然還是個不錯的人呢……男子漢何患無妻,好好一個男人,何必糟蹋自己,娶這樣聲名狼藉的女人……」
於至善氣極,站起來要和那兩人理論,夜鶯拉住他的袖子,然後掃了那兩人一眼,說:「別管他們啦,反正我們……我們就要離開京城,一起到揚州去,再也不理會這些人了。」
於至善頓時覺得胸口灼燒起來,激動又緊張地望著她,輕聲說:「對啊,我們一起……」
「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你們啊?」旁邊有個懶懶的聲音傳來,夜鶯聽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心口一跳,轉頭看去,正是楚聿修。
他靠在窗邊的柱子上,假裝漫不經心地用手指輕敲著柱子:「夜姑娘,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了……我記得自己才剛剛拒絕你不久,這麼短短几天,你又找到人和你成親了?」
他從嘉尚回來之後和於至善早已見過面,所以於至善也清楚了他的身份,站起來向他拱手,雖然儘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但依舊有點不滿:「楚兄,我與夜鶯已經快要定親,還請你不要再記掛以往的一切。」
楚聿修唇角上揚,露出一絲根本不愉快的笑容:「定親了?」
「是,剛剛我們去大相國寺求籤,還得了上上籤,住持親自給我們解的簽呢……」於至善說著,側過臉朝夜鶯笑了笑,很不好意思的模樣。
「上上籤?那可真是要恭喜兩位啊。」楚聿修聲音中滿是嘲譏。
夜鶯就比他鎮定多了,她抬手拉住於至善的袖子,低聲說:「我們走吧,別跟他廢話了。」
楚聿修盯著她那隻牽著於至善袖子的手,半天都移不開眼睛。要是目光真能是一把刀,相信他們早已被砍翻一百遍了。
於至善看看她的手,又害羞得臉紅了起來,面帶著傻乎乎的笑容,對楚聿修拱拱手,說:「所以……我們即將到揚州去了,到時候,要是楚兄願意賞光的話,請到揚州來喝我們的喜酒吧。」
說罷,他和夜鶯攜手向外走去,兩人再也不理會楚聿修。
楚聿修氣急敗壞,一把攔住他們,平時那京城第一貴公子美少年的氣度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說話尖利又刻薄:「夜鶯,你……你真可笑!剛被李富貴甩了沒幾天,你就找了我做替補,剛被我甩了沒幾天,就找到於至善補上……你這種行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水性楊花、薄情寡義?」
「楚聿修,你才可笑呢!」夜鶯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平靜,「一個大男人,千里迢迢南下,費盡心機讓我喜歡你,又毫不留情地在眾人面前甩掉我。我很感激你在我最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無論你是否另有目的,被你當眾甩了時,我也確實很痛苦……但那都過去了,無論如何,我當初那麼任性,是該有這樣的報應,總而言之,你曾經幫過我,所以我不怪你。」
楚聿修站在她面前,凝視著她平靜的面容。她的眼睛並不看著他,她的臉上也沒有為他露出一點喜怒哀樂的表情,就好像,她在講述與自己並無關係的事情,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他,只是一塊石頭,一棵樹,一縷輕煙,連撩動她一絲心緒的能力都沒有。
那一瞬間,他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冰涼蔓延上心頭。
他在心裡想,她是真的不在乎他了,連他給她的傷害,她都不在乎了。
「我很抱歉,曾經讓你覺得丟臉,但現在我欠你的早已還清了,我們一報還一報,以後再無瓜葛,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尤其是,擋住我的去路。」
楚聿修張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是,他們是一報還一報,她曾讓他丟臉,他也曾讓她難堪。如今他們最好的方式,自然是成為陌生人。
可是,金多多……
在我將你棄若敝屣,狠狠地拋開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無法忘記你,原來我假戲真做,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原來我早已無法容忍你和我成為陌生人。
但他沒有辦法說出口,他站在夜鶯面前一動不動,表情難看。
夜鶯更是沒興趣看他,回頭朝著於至善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於至善點點頭,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臉幸福的傻笑。
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楚聿修不僅僅是心情不好了。
懊悔,嫉妒,憤怒與怨恨讓他怒不可遏,他瞪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一言不發地甩袖離去。
車夫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少爺,我們要快點了,綏陽王府中的賞花會就要開始了……」
「不去了,我忽然覺得身體不適。」他說著,示意車夫回家。
他身邊的小童小心翼翼地說:「那個……綏陽郡主為了您,尋死覓活的……」
「我自己能不能活得了還是個問題,哪有時間管別人。」他悻悻地說,轉身上了馬車,一臉鬱悶。
「楚公子,幸會。」旁邊有人朝他拱手,高聲說道。
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刑部的侍郎,雖然他現在正在極度鬱卒中,但還是與他見了禮:「幸會,今日抱恙,不能與兄台多聊了,改日再聚吧,見諒。」
刑部侍郎望著他遠去,向旁邊人打聽:「楚公子一向風華過人,怎麼今日臉色這麼難看?」
「還不是夜大人的女兒當街給了他難堪,楚公子這一場悶虧吃得可厲害……嘖嘖,看不出夜大人的女兒如此厲害啊。」
「哦……」刑部侍郎皺眉。
楚中維是他的恩師,這些年他在朝中仕途平順,也算是借了楚家的力量,所以對於楚聿修的事情,自然站在與夜鶯敵對的一邊。
「夜大人真是教女無方啊,我看,他以後若有萬一,肯定是壞在他的女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