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且向長安過暮春
07
且向長安過暮春
塞外越家,這是個無計相迴避的所在。
我一早便知道,但今時咀嚼一遍,才感到了痛楚。歐陽趕往越家的目的我再清楚不過,他是提親去的,卻不知何故,竟執意要帶上我。
有什麼比目睹心愛另娶他人更悲愴的事實呢?那日他身體略好轉,站在草原上看落日時,我趴在虎泉邊數魚兒。六十七條魚,九十七隻蝦,我一條條一隻只都數得分明,混沌未解的不過是說不清亦道不明的心事。
他是在想事情,沉寂良久均無言,在這辰光,他是我滿懷心事的江湖浪子。許久后,他走過來,在我身畔坐了,我側頭看著他,一時忽又無話可說,他靜靜地看著我,我也無聲地看著他,過了半晌,都笑了。
「我不願隨你去越家。」我說。
他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根青草在手裡轉著,不在意地說:「那就不去吧,金葉子和夜明珠都是好東西,但錢總歸不經用,撐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日月山莊歡迎你。」
我小心地問:「你為何不拒絕?」
夕陽如金,那人笑著說:「我從不強人所難,平生只好請君入甕。」
「君若不入,你就由得他去?」他太好說話了,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身,立在虎泉邊,水面上有銀魚穿梭,他看得很專註:「你可得給我當心些,留著這條命供我差遣。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但我相信,你必會有自投羅網的那一天。」
我嚷道:「為何?」
他一笑:「因為你捨不得我,正如我捨不得你一樣。」
所以,非要走出一個並肩同行不可?但歐陽公子,你莫忘了,你要我陪走一段的,是你的迎親之旅。何其殘忍啊,我、的、心、上、人。
後來他就走了,他脖子的傷還未好利索,仍很僵硬,我站在不遠處看他召集風雲幫三千鐵騎開會,藍天下,黑壓壓的一幫精兵強將,個個志氣高昂。
刀光湛湛,令人悚然。我的公子他白衣如雪,環顧四眾道:「拜託各位的時刻到了,前路坎坷難料,但在你們和蒼天面前,我發誓,三千弟兄都將一起回家,照護我們的父母和妻兒。」
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幫中成員一排排地傳著他的話,臉上均露出士為知己者死的神情,舉起兵器表態:「誓死效忠幫主!」
「我更希望你們活著。」他爽然而笑,「我貪生怕死,但願你們也是。」
公子,人人都貪生怕死,誰為你賣命?我低下頭,心裡忽然有個衝動,幾近壓制不住,只想走過去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他抱住他抱住他,像這三千男兒一樣,對他說一聲,我願誓死追隨。
可我才甩出硬氣話呢,我才不要自投羅網。見他們在商討軍機,我聽不大明白,便去找阿白,這幾日他日夜不眠地鑽研著澤州的地形圖,據說趕往那邊將有好幾場硬戰要和死磕。
起先他惜才,不願取嚴五常將軍的性命,哪料此人不多念故國之情,所到之處力拔山兮,接連攻克了我朝好幾座城池。雖並不和當地百姓過不去,但迫使天朝喪權辱國,此恨難消。眼見他的大軍逼近了澤州,舒達密信飛至,請求射殺了他,阿白肯了。
嚴五常對澤州的地境頗熟,其人又甚驍勇,深知克敵之道,若他挺進澤州,局面將很被動。此人徹底留之不得,不可再顧念他曾為本朝立下赫赫戰功,得斬立決。當晚,舒達一行快馬利刀疾行九百里,意欲將其斬殺於睡夢間,但嚴五常畢竟老謀深算,舒達一行竟無論如何都近不了他身。
便是以傾覆一座小城的代價,他們收拾了叛將。雲溪是距離澤州七百三十里的小城,嚴五常大軍一路凱歌高奏,對此地亦是志在必得。舒達便扮作守城將軍,在嚴軍大軍壓境時,站在城門上百步穿楊,一箭射入了嚴將軍的頭盔。
那是一桿淬了毒液的箭,向來為武林中人所不齒,但在成王敗寇的戰場上,大俠舒達背棄了他向來遵循的道義,結束了金旗將軍的性命。
嚴軍的副將同樣了得,在他的指揮下,群龍無首竟也迅速地穩住了軍心,以哀兵必勝的姿態拿下了雲溪。這也在阿白的算計中,他用誘敵深入的方式,使嚴軍步步為營,走向了澤州。
澤州將是嚴軍的葬身之地。阿白對我說:「這是天朝的南大門,他們若拿下了它,將長驅直入,但我不會給他們可乘之機。」
仰天一笑淚光寒,決一死戰在澤州。夜風中,皇子殿下瘦得形銷骨立,讓我好想哭。他以抱病之軀、一己之力去挽救這個腐朽的帝國,而他的父親甚至更寧願將江山交給一個七歲的小孩子……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他是否可以不這樣辛苦?可是他說,他已走投無路。帝國若亡,身為前皇族,他得殉國;帝國若不亡,那個七歲的小孩子登上大位,擁有了話語權,仍會設計誅殺他。他已染重疾,並不畏懼死亡,但若是後者,他將連累生死之交,所以他得選擇戰,換取一線生機。
我的心疼得厲害,情不自禁地輕喚道:「阿白,你不要死。」
他走過來,手指慢慢地摩挲著我的臉,慢慢地說:「石榴,我不會死,我得活得很強大,不讓你被人傷害,一丁點兒也不行。」
「還有天朝的老百姓。」我忍住淚說,「他們當中有我的爹娘,也有無數個我這樣的姑娘和她們的爹娘,都不要被戰爭隔開、失散,從此天各一方,再也見不著面。」
月朗星稀,他突然攬我入懷,把嘴唇貼在我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石榴,我答應你。你是一個未知的寶物,光彩奪目,像飛鳥一樣自由自在。我會讓你過上這種生活,一直過下去。」
他的舉止讓我不自在了,正要推開他,「啪啪啪」,清脆的掌聲響起,是歐陽。一襲白袍疾步走來,唇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到了近旁,擰著眉頭看著我:「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二位的雅興吧?」
他的語氣有點酸呢,可你這又是何必呢歐陽公子,阿白是你的兄弟,我便待他如手足,你若誤會我和他,就誤會吧,反正不久后,你就要迎娶武林第一美人。
她生得那樣美,像清靈之花。我呢,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某某某,將被你隨時隨地如塵埃般拂去。我拉過阿白的手,和他並排坐在月光下,笑微微地看著歐陽:「公子娶妻心切,連傷勢尚未大好就要趕路,真叫在下嘆服。」
他的脖子上系著一塊薄薄的白貂皮遮住創傷,冷冽的月光披拂他一身白裳。他坐下來,伸手撈過桌上的酒罈,仰脖就灌,我劈手奪下:「你傷還未好,不可飲酒!」
「要你管?」他斜眼看我,並未堅持。
「我是管不著,但你死了,我賺金葉子就沒那麼暢快了。」
他嘖嘖兩聲,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扶著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阿白:「他日母儀天下,金山銀山只怕都有了,哪會在乎幾片金葉子?」
當著阿白的面,這玩笑可開大了,我白著一張臉:「薔薇不做玫瑰的夢,你別瞎說。」
可我何曾是薔薇,我只是長於綠湖一歲一枯榮的青青野草呀,不單是阿白,連你,也不該是草民小明的想頭呢。我默默地想著,一任阿白伸過手抓住我的手腕,對歐陽說:「石榴若真有幾分口彩,我問鼎天下也指日可待。」
歐陽笑了一聲,又想拿酒,我搶過來,咕咚咕咚猛灌一氣。我喝光了,他就沒指望了,哼。他卻又來笑我:「一杯上臉兩杯上頭三杯倒,充什麼酒風浩蕩?」
「要你管?」我眼一瞪。
他卻笑開了花:「你我倒同仇敵愾。」
我不理他,兀自喝著,他們撇下我,又討論起澤州之戰了,我心裡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皺著眉毛揉額頭,不說話只喝酒,喝著喝著就見了底,擱下小罈子放在桌上,看月亮。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酒量低微的人很容易犯暈,我打了個呵欠,把頭輕靠在一旁的阿白肩上,朦朦朧朧間聽到歐陽說:「我把她扶回房間睡覺再來找你,我們三人當中,好歹得有個健康點的人吧。」
阿白道:「我幫你。」
「不了,你還是歇會兒吧,這幾夜都未合眼,傷神。」
他們還說了什麼我已聽不見了,月光在眼前支離破碎地晃動著,彷彿熄滅了一般。我只依稀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是他推開了門,我整個身體陷入了某個熾熱的懷抱,我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輕,因為我聽見朝思暮想的人對我說:「別動,你這個傻瓜。」
傻瓜沒有動,但感受到滾燙的唇,有人收緊雙臂抱住我,吻不夠,這樣熱烈的有酒味的親吻還是不夠,他喃喃道:「真想把你一口吞了,骨頭渣都不剩,你說,你是我的,你說,你是我的。」
我是醉得太狠了吧,竟失去思考意識,跟著他說:「……你是我的。」
他晃著我:「不,你說,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我被他晃得魂不守舍,他幾乎是在咆哮了:「說!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這就對了嘛。」他親親我的唇,耳語般地說,「我不打算放過你了,你得跟我走。」
「跟我走……」
等我徹底醒轉,已是深夜,心驚肉跳地發現自己正枕在歐陽的臂彎。我呵一口氣,滿口酒氣,他就在這混濁的空氣里睡著了,身子就貼著我,我卻不敢摟上一摟。我替他脫去外袍,再拿薄毯給他蓋好,很珍惜、很珍惜地看著他。
他睡熟了,呼吸聲很恬靜。我一忍忍住了,二忍忍住了,三忍沒忍住,晚節不保,俯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心火一熱,直想把這個身子抱住,摟緊了。
——為什麼不呢,你是北方的草原,我是南方的燕,只能短暫交會,終將分道揚鑣。屬於我的機會和時間都少得可憐了,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心一橫,一把抱緊了他,繼續睡。
老子愛佔便宜人皆所知,這就坐實了它,佔到底。
我抱著他,暗暗告訴自己,睡夢中的行為可以沒完沒了地抵賴。作好了心理建設,我放了心,鬆弛下來,還來不及體會甜蜜感,就又沉入夢鄉,睡得撒手西去。
我再次醒來,已是次日清晨。那人已洗漱完畢,坐在窗前裝模作樣地看書。我直起身,揉著眼睛先發制人:「你怎麼在我房間?我昨天又喝醉了?」
他無暇跟我周旋,直接道:「給你兩柱香時辰收拾包袱,我們這就出發。」
我裝傻:「去塞外?我不去的,況且你也答應了。」
他凶我:「你必須去。」
「君不欲入瓮。」
「那我就強拉一把。」他說著,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將我一拉,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跌,他立即將我攬住,騰空抱起。
「啊……」我剛叫出聲,唇上已多了一股暖意,他將我的後腦勺摁住,雙唇在我的唇上舔舐,很急促很快速,並不纏綿流連,淺嘗輒止地放過我,貼著唇道:「昨夜你答應過我的,跟我走。」
「不跟。」
「那我就跟你走。」他嘻嘻一笑,拇指在我唇上一劃,「你跑不了。」
我決定跟歐陽走,在於諸事宜一句話。他說塞外有種開在懸崖邊的奇花含有解暗含塵之毒的功效,我質疑他:「你當日開出的藥方並未提及它。」
神醫一張老臉誠懇得天地可鑒:「它裡面就含有那一味並不普通的血,姑娘可記得?」
「記得。」
「那就是了,它是藥引,去吧。」神醫摸了摸我的頭,「半個月後,我們在澤州會合。你和殿下都得靠它續命哪。」
我本想說,讓歐陽摘了送往澤州即可,又一想,他娶親事大,哪有閑功夫顧念我的事,我不如自己動手,摘得奇花就走,眼不見為凈。
澤州在南,塞外往西,我和阿白一行在胡楊林就分別了。到這會兒我才知道,這排胡楊林竟是阿白按照風后八陣布置的。此陣相傳是黃帝與其大將風后研創,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萬國,尋常人根本就走不出,怪不得歐陽的風雲幫在此聚集三千兵馬也不為外人所知。我細細地看了一圈,竟發現了端倪:「阿白,順著那些紅線走就能走出去,是吧?但這麼明顯的記認,旁人卻看不見?」
阿白這才跟我說了實話:「石榴,其實城堡內也無紅線,此地也無……你之所以能看見,是你的眼力與眾不同,知道么?」
「哎?」我沒聽懂。
「我和歐陽就數不出天上的鴿子和水裡的魚,這是你的天賦,善自珍攝吧。」阿白的身體還很虛,在陽光下,一張面容比白玉更透明,右手撫上我的頭髮,側首瞧著我,「數日之後,我們必然再逢,石榴,你且保重。」
「殿下,你等我去找你。」我拉著韁繩,忍住淚,轉身上了馬,和歐陽這就出發。
世間這麼大,可你只在那裡。好吧,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學會了騎馬,就和歐陽一人一騎,早知不學了,還能再撈著攬住他腰的機會。
心情很沉重,畢竟我此去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屬於別人。但還有什麼辦法嗎,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將來就把這一場相逢當成美夢,偶爾反芻,然後過自己的生活。
離開草原不久就來到了一處繁華小鎮,想來他常有這條道,行事又素來張揚,認識他的人竟不少,連客棧小二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給他留了朝南的廂房,看了我一眼,滿臉堆笑道:「一間?」
歐陽笑:「依姑娘的意思辦。」
姑娘我當然是說兩間,由小二領上樓時,樓下的食客議論紛紛:「這就是三少爺新近獨寵的女人?樣子差了點意思啊。」
「他近來好山野風味也說不定。」
歐陽家三少爺的風流故事流傳廣泛,不想群芳譜中竟有在下的花名,真叫人回味無窮。我美滋滋地進屋睡覺,袖子一卷蒙住臉,睡得很香。
再勞累奔波,得以聽著可愛的誤會,還是很受用的。卻不知過些時日,他如願和越天藍成親,江湖輿論又會對我冠以怎樣的評價?恐會說他言歸正傳吧,我不過是眾多歧路桃花當中的一朵而已,無名無姓,不會再被提及。
此生多盼前方漫無盡頭,可塞外竟比我想象中更近,到了第六日,我們就到了。這一路都乏善可陳,除了在第三天下午,我們在路邊的小茶館邊吃東西邊歇腳,歐陽忽附耳過來:「我們打個賭如何?都坐在此處不言不語,猜那邊那個人幾時會回頭。」
茶館一隅坐著一個穿絳色衣衫的小老頭,正背對著我們和攤主說著話。我奇道:「我怎會知?」
歐陽詭譎地一笑,拍著桌子道:「計時開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小老頭的背影,盯得眼睛都疼起來,他還沒回頭的意思,再一看歐陽,他脖子上的傷還未痊癒,直直地伸著,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雙眉蹙緊,良久,他嘆氣,撓著頭說:「看來,靠意念不行。」
「什麼?」
「我在心裡念念有詞:回頭,回頭,回頭,但無濟於事。」他歪著頭問,「你沒這樣嗎?」
「沒。」我莫名其妙,還得這樣?
他笑:「你用我的法子再來一次。」
我又試過,但還是不行,索性換了一個小夥子,默默地呼喚了十來聲后,他背轉身子,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很激動,掄了歐陽一拳:「成功了!」
「是嗎?」歐陽也很開心。我走過去問小夥子,「喂,你為何會回頭,是有所感應嗎?」
小夥子聽不懂,瞧著我說:「哎呀,我渴了,然後回頭倒水喝,有問題么?」
我鬧了個大笑話,怏怏地回到座位,歐陽看了看我,又撓起了頭,自言自語道:「只能那樣么?」
「那樣是哪樣?」他在玩神秘,我很費解,纏著他問,但他不肯說。入夜後我們行至一片山崗,馬困人乏,就地鋪了幾件長衫當床墊露宿,但都睡不著,就並排躺著看月亮。
古人的詞里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近在咫尺,和我共享一輪好月光,但即將跟他長久的,是旁的人。所以,共了嬋娟又能怎樣呢?走這一遭,於他春風得意,於我是凌遲。越離得近些,我的情意就越沒了指望,我像是一個侍衛,護送著暗慕的公主去異國他鄉和親,這真滑稽。
人們都只記住了公主是如何的深明大義,他國的國君是怎樣的英武不凡,而侍衛的悲喜,無人關注。夜露深重,他靠過來,伸過手抱著說,若有所思地問:「月亮真圓……你可有心愿?」
我搖搖頭。
我有心愿,理所當然。但我何必告訴他呢,既然他不能幫我實現。心裡很清楚,他此去是為了迎娶另外的姑娘,我本不該和他親近,但我捨不得啊,我捨不得推開他。
就這麼苟延殘喘吧,能有一時,便得一時。我想著,嘆著,睡了。竟還是有夢呢,夢回那一日,我醉了酒,他把我抱回房間,一句句地和我說話,他說一句,我就學一句,他說:「跟我走。」
我答:「跟我走。」
跟我走。我跟你走。可我還是喜歡「帶我走」三個字,你帶我走,好不好?三公子,你說好不好?
即便是夢裡,他也不願說一句好。我心灰意冷地醒了,正看到明月照在暮春的山崗上,公子安靜地睡著,他的手握著我的。
可他的人,不是我的。
並不太久,天光就亮了。太陽出落得清秀美好,他醒過來,眼睛又黑又亮,寶光璀璨地笑:「我夢見和你騎著高頭大馬,在天都的大街小巷耀武揚威。」
我壓下悲涼,附和他:「等阿白登基就會有那麼一天,萬水千山只等閑。」
不是這樣的,公子,採得神醫說的奇花「袖裡珍」之後,我就會趕往澤州,助阿白一臂之力。之後,我會獨自歸去。若暗含塵能拔除,就能做一個毫髮無傷的人了,把跟你相識的種種都忘掉,我會去漠北,去南疆,去國土的盡頭。
也許有一天,我能遇上一個對我好的人。他肯聽我說話,收留我的任性,不計較我的虛弱,那麼我會陪他爬山,看日出,做很多好吃的菜給他,將來有了孩兒,就給孩兒寫一本神話故事。
故事裡要有終年不化的雪山,要有白鬍子老神仙,要有多情的仙女來報恩,要有騰雲駕霧的法術。我會把它編得曲折離奇竭我所能,讓自己再無想你的空隙,對,就這樣。
你嘲笑我做不成的事,我要一件件地都做給你瞧。我自己也知道,依我的資質,做不了太好,可那又如何呢,連你的嘲笑聲我都不會再聽到了。
不知者不為過,我只管做事就夠。
我想得興起,竟忽略了歐陽的眼神。他就那樣看著我神遊太虛,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我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然後——
他大力地捏住我的胳膊,幾乎是凌空地提著我,將我往馬背上一丟。我心跳驟停,晃了一下,使勁抓住韁繩才勉強穩住身形,驚慌間,他狠狠撈過我的頭,吻了下來。
可能是太急迫,接觸在一起的不是嘴唇,而是牙齒,撞到一起,咯吱地響著,我哎喲了一聲,他卻不退讓,發抖的唇帶一絲血腥氣味,蓋在我的嘴唇上。
那是一種很惡意的存心讓人疼痛的親吻。
我疼得拉不住韁繩,腿一軟就要跌下去,卻被他的雙臂卡在懷中,動彈不得。我被他的舉動弄懵了,慌亂地推著他,他倏地鬆開手,眼中閃過很強烈的桀驁:「和我在一起,你有這麼不情願嗎?」
我心跳得狠,喘著氣問他:「什麼?」
「終日恍恍惚惚,別彆扭扭,有意思嗎?」他氣哼哼地丟開我,上了自己的馬,鞭子一揚,上了路。
我翻了個白眼跟在後頭,好一通無名火,公子,你有意思嗎?若不是我不識路,早就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
一氣不歇地跑了幾百里,我們停下來吃東西,背靠背,一隻饅頭一壺水。彼此之間的氛圍還是很劍拔弩張,我打不過他,也說不贏他,就裝聾作啞地吃著饅頭,不吭聲,他卻又火了,饅頭往地上一砸:「趕路!」
那就繼續趕路,又過了兩日就抵達了塞外。天晴雲開,紅日掛空,老遠就望見了一大片宅子,定是越家無疑。歐陽眉頭都展開了,抽了白馬一鞭子,先我數十丈之遠,跑到越家莊園門口。
這就要娶媳婦兒了,真沉不住氣。我下了馬,冷眼瞧著越家忠厚的老僕將他迎進去,然後又朝我拱手:「這位是?」
歐陽拉了我一下:「義妹石榴。」
呵呵,義妹。我口中苦澀,仍模仿著讀書人之間做作的禮儀還了老僕一禮:「在下石榴隨義兄登門拜訪,敢問老伯如何稱呼?」
老僕笑道:「石榴姑娘客氣了,蒙莊中上下抬愛,老朽人稱七伯。」
七伯是個很好的老人家,看得出在越家有點小地位,喚來了幾名小廝將我們的馬牽到西邊的馬廄,又將我們迎進大廳。
大廳已有人在候著了,歐陽此番是來提親的,連越天藍的父母都出動了,正襟危坐地恭候著,桌上擺著上好佳茗和精緻小點。既是未來的岳父岳母,歐陽不敢怠慢,一掃平素的輕狂,極標準的長揖到底:「日前小婿修書一封寄往莊上,不知岳父可否收到?」
喲,這就「小婿」上了。我酸得直冒泡,別開臉去看牆上的字畫,又聽到越父越母和他寒暄著,問了歐陽老爺子的情況。據歐陽說,提親事大,按禮數,應由其父和他一道前來,但他距離塞外更近,竟先到了三四日,禮節不周,還望岳父岳父見諒云云。
越老爺子是一家之主,武人的身形,面孔粗放,款派很足。說話威嚴中帶著和氣,我看著他暗想,他是這樣的,我爹樂風起又是哪樣?這時又聽得一聲笑:「我看三少爺是相思蝕骨,這才到得早了吧?舍妹倒頗有好福氣。」
我聞聲一望,從前門走進一人,身著青衫,寬廣的額頭,晶亮的圓眼睛,不如歐陽俊逸,仍然是個很出眾的年輕人。見他來了,越父笑:「你這孩子,說話沒大沒小的,三少爺來了是客,哪能當著一廳堂的人亂說話?」又朝歐陽賠禮道,「青兒就是這副性子,三少爺莫怪罪才好。」
「又不是外人,你說是吧,三少爺,別來無恙乎?」來人是越天藍的二哥越天青,親親熱熱地去攬歐陽的肩,「咦?脖子怎的?」
歐陽也不害臊,落落大方道:「騎快馬,摔了。」
「喲!」越天青一挑劍眉,「你騎術頗佳,竟會摔了?」
說話間他已看到了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和他互換了姓名,他看著我,眼裡帶著幾分思量:「我聽說三少爺身邊有一位紅顏知己,就是姑娘你了?」
「正是。」我按照歐陽事先的吩咐,從容作答,「早在一個多月前,在下與越姑娘有過一面之緣,深為她的風姿折服,至今能念念難忘。這次一聽歐陽……聽義兄說要前往越家莊提親,就涎著臉跟過來了,一來是再次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風采,二來也為見識廣袤的塞外風光。」
又朝越父越母一禮:「還望莊主和莊主夫人恕在下冒昧之罪。」
我也不曉得歐陽的用意,但他讓我怎樣說,我就怎樣說。我有樣學樣,這席話約莫並未出錯,歐陽幫腔道:「我這義妹平生最好遊歷山水間,我將她帶來,岳父岳母不怪吧?」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三少爺和石榴姑娘太客氣了。」越母說。她是個眉眼婉約的婦人,儘管人到中年,但保養得體,看起來竟像三十齣頭,青姑跟她一比就是天上人間了,唉。此刻她養尊處優地坐在雕花椅上飲著好茶,卻不知我那苦命的爹娘正飄零何方?
我想得正難過,越天青已吩咐七伯給我和歐陽各準備一間廂房好生歇息:「姑娘家家的,長途跋涉,累了吧?家中已備好乾凈的毯子和墊子,姑娘先去小睡片刻,待筵席一開,再讓七伯喚你可好?」
這位公子哥通身閑適,談吐隨和,幫襯湊趣十分可意,歐陽要是有他一半,我就不用成天把自己氣得半死,還只能腹誹了。我跟他道了謝,隨七伯走向後院的廂房。
歐陽一口一個「小婿」跟他們談得正歡,想是要商討婚禮大計。我心很酸,躺在柔軟的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說來也怪,同是中了暗含塵,阿白成天咳血,我卻沒事,飯照吃,醋照吃,半點沒閑著。我盤算著明日就得央歐陽陪我去找尋奇花「袖裡珍」,不曉得他在百忙之中可騰得出時間?
實在不行,我就去找越天青吧,塞外是他家的地盤,他熟得很,再說我瞧著人也怪和氣的,找他准沒錯。我盤算來盤算去,還是睡不著,乾脆爬起來在院落里走一走。
這一走,就瞧見了越天藍。
那位名動天下的麗人宛若天仙地坐在亭子間,正和歐陽閑話著。暮色將臨,斜陽清淺,和風吹皺了一池春水,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天地凝固。好一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相會在樓台,唉唉唉唉唉。我的心要多酸就有多酸,卻自虐地挪不動腳步,定定地看著他們相對而坐,恰似皎月和明星,良田與暖玉,一雙般配的璧人。
晚風輕柔,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莫說歐陽看得如痴如醉了,連我也暗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虛傳,再看幾遍也還是尤物。可醋吃得再多,我也心知他們才是好馬好鞍人間正道,便直愣愣地聽他們說話。
「越姑娘。」歐陽的聲音,隔著悠悠花香傳來,「人生短短數十載,與其為俗事牽絆,不如尋一知己,美酒相伴,逍遙一世,才是美事,你認為呢?」
真是赤裸裸的表白,我都替他害臊。越天藍瞧著他,嫣然道:「烽火連天月,江山無一樂土,怎會有美事可言?」
我瞧著這兩人像是生錯了性別,男人避世,女子卻有直面慘淡的勇氣:「他年江山太平,你我才能坐在青山綠水間,喝一盞清茶,卻斷然不是此時。」
江山雖美,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歐陽靜默片刻,開口了:「在下的見識竟不如越姑娘,真是慚愧萬分。」
江山如畫,覬覦者良多,究竟誰執牛耳,尚難分曉。這一對即將成婚的人,不顧念婚事,卻在談論政事,真蹊蹺。我對戰爭知之甚少,也就是這一個月余在阿白和歐陽身邊感受到了一些,卻也覺出了險惡。稍微行將踏錯,便是萬劫不復,阿白已為之衝鋒陷陣,而時局不穩,我的公子不能輕言歸去。他把右手放在書本上,洒然一笑:「越姑娘胸襟過人,倒襯得在下小雞肚腸了。」
……他待她終是不同的,在我跟前不曉得多趾高氣昂,在她跟前卻盡撿了好話來說。我把頭靠在樹榦,傷心不已。
大旱三年的村莊,尚能請來道士作法,呼風喚雨。但人呢,我終求不來命中那一場大雨。
你待她是不同的,公子。
這一幕是如此摧心肝,使我再不能夠幻想,有朝一日,昂首闊步跟他回家。
歐陽似有所覺,轉過頭看到我,手一揚:「石榴,過來這邊玩。」
我氣得罵出聲,是想讓我只羨鴛鴦不羨仙嗎?極緩慢地蹭過去,越天藍還認得我,見了就問:「你的毒……好了嗎?」
美人的嗓音如珠玉般好聽,我生不來她的氣,也放軟了語氣答:「竟沒怎麼發作過,那些天反倒是箭傷更疼些。」
她眼中一疑,歐陽笑:「這人皮糙肉厚的,疼的時候打幾個滾,半死不活地混過去了。」
他以取笑我討佳人歡心,我怒了:「歐陽阿三!你渾蛋!」
越天藍抿嘴笑,歐陽還想說什麼,越天青及時出現,喚我們過去用餐:「三少爺,石榴姑娘,小妹,這邊請——」
我氣咻咻,跟越天青跑路。你給我滾吧,歐陽公子,下輩子我要投胎去你家隔壁,跟你青梅竹馬,直到柴米夫妻。這輩子哪兒幸福你就滾哪兒去,再別招惹我,我也不打擾你。
且讓我們各安天命。
筵席很盛大,我從沒吃過這樣豐盛的菜,忍不住伸了好幾筷子。阿白中了暗含塵,不可碰葷腥,那麼我也不能碰,可歐陽卻低聲說:「沒事,吃吧。」
「不是說不能吃嗎?」
「那會兒是礙於你的箭傷,可現在早就好了,沒事。」
「那暗含塵呢?」
他顧不上回答我,給自己斟滿了酒,去敬他的泰山大人。我放了心,狼吞虎咽地吃著滿漢全席,滿口都是肉。冷不丁感覺有人在看我,抬眼一瞧,是越天藍的大哥越天雲。這個人我甫一照面就犯憷,身高八丈余,雄赳赳的身板,精亮的眼眸,氣勢很盛,比他老爹長得還粗豪。他往哪裡一杵,哪裡就象徵了四個字「武林世家」。跟他一比,越天青就顯得太文雅了。
這個人長得太神氣,像把塞外越家所有的派頭都集於一身,他個頭太高,令我錯覺自己是從小人國來的,看到他直如看到了一家鏢局,大旗獵獵,刀光鋒利。所以他一看我,我就有點慌,吃軟怕硬地朝他一笑,腮幫子鼓嘟嘟,樣子很可笑。
他卻不笑,始終帶了一點探究的意思看著我。我不敢跟他對視,毛骨悚然地埋頭苦吃,連歐陽和岳父岳母推敲婚事的具體細節也沒聽仔細。反正這堆人吃飯不是為著吃飯,席面上處處皆講究,菜肴啊酒啊話啊全都有蘊意,我都替歐陽累。
這頓鴻門宴吃得我後背都汗濕了,飯後歐陽去找越天藍下棋,小兩口真是如膠似漆。我又落了單,雙手抱膝窩在池子邊看月亮,越看越煩亂。
我多想那雙眼睛能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要只去看別人,眉目含情的。
可是,我抓不住風呀。
越家人都待我挺客氣,尤其是越天青,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我還是嗅出了此地的陰森。月亮明晃晃,照得山莊如白銀般透亮,但為何詭異感揮之不去?
約莫到了戌時,卒策馬趕到。越天青將他引進門,他們應當也是相熟的:「你家三少爺未時才到,這會兒正和舍妹下棋呢,估計正殺得難分高下,我們就先不去打擾了,陪石榴姑娘小酌幾杯可好?看得出來,這位石榴姑娘也是爽直之人,我們三人今晚不醉無歸!」
多日不見,卒還是老樣子,上次我是從他手中溜掉的,他見著我卻並不怪我不告而別,雙目閃過驚喜,叫我心頭一暖,有他鄉遇故知之感。雖然其實我們並不熟,但偌大的越家莊,除了歐陽也就是他了。歐陽分身乏術,我又害怕得緊,武功還很差,可要起勁兒靠一把卒才對。
識時務者為俊傑,小明可不傻。連喝酒都留了分寸,再不敢酒風浩蕩了,跟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惹得越天青笑話:「我聽說石榴姑娘膽識過人,不想飲起酒來忒斯文。」
我假笑:「被天藍姑娘的氣質所折服,想學上一二,不想畫虎不成反類犬,見笑,見笑。」
他便拿杯和我一碰:「樂莫樂兮新相知,我和石榴姑娘投緣得很,不如幹了這杯?」
「我先干為敬吧。」我這人有個毛病,誰待我友善,我就會跟誰親近些。兩杯下肚,我就和越天青稱兄道弟起來,倒把自己人卒冷落在一旁。不過這不怪我,他話太少,我跟他交流不來。他呢,以酒代言,一杯杯地和越天青碰著,不一會兒就下去了兩大壇。
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越天青已有醉意了,他卻越喝越精神,一雙虎目亮得可怕。越天青一喝多就愛說話,扯著我談名山大川風土人情,我只在綠湖和蒼平草原待過,見識短淺,便搜腸刮肚地尋了道聽途說和他胡扯著。
早在當漁娘時,就時有食客給我講故事,我統統賣給他聽,他聽得津津有味,嘆息幾聲:「你瞧瞧我,痴長你三歲,竟不如你懂得多。」
「那可說不準,人各有所長。比方說,你們塞外有一種長在懸崖上的奇花,叫作『袖裡珍』的,你准知道,我卻認不得。」
越天青很迷惑:「袖裡珍?我卻從未聽說過。」
「不會吧?」我大著舌頭比劃給他,「枝條有食指般粗細,開紅花,有異香,形狀如狼毫,你可見過?」
他想了半天:「沒見過。」
我差點要拍案而起了:「你喝醉了,頭腦不清明,明日再想。怎麼會沒見過呢,神醫明明說得好好的,我就是為它——」
話收不住了,我說漏了餡。越天青卻自然然地接下去:「你是為尋它而來?那恐怕會失望了,我生於斯長於斯,卻不曾聽過有這麼一種花。」
卒敲著桌面,雪上加霜道:「……我也沒。」
我的心疾速沉下去,沉下去。臨行前,諸事宜篤定的神色仍浮現在我眼前,他說袖裡珍是治療暗含塵的奇葯,我和阿白的命就靠它了,我對它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怎會不存在?怎會不存在?!
我不信這是真的,抱著不死的期待又問:「或者是不同的名字?我明日要去找一找。」
越天青笑了:「塞北苦寒,寸草不生,莫說花卉了,就連野草都不多見。若非家父下了大力氣從江南運來泥土和種子,這兒將看不著春色。」
我這才信了,怪不得我此行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呢,原是司空見慣的綠色在這裡全都落了空。越家花費了不曉得多少心血,才在宅子里培育了一派春色,我還道是塞外冷些,春天來得遲呢,不想真相竟是這樣!
我不死心,執意說:「我明日一早出門瞧瞧去,神醫不會騙我。」
越天青又給我倒了一杯酒,揚起眉毛對我純善地笑:「明日我陪你同去。」
離近了細細看,越家二公子樣貌氣度很儒雅,跟他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一雙乾乾淨淨的眼,一笑就笑到人心裡去。他會讓我想到處在烽火中的阿白,他若好起來,也該是越天青這樣吧,像秋日暖陽。
阿白,為了你我,我也要找到袖裡珍,你等著我。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神志不大清明了,頭一歪,砰的一聲栽倒在桌上。
朦朧中似是越天青在說話:「人說病來如山倒,她卻是醉來如山倒,前一刻還好端端地說著話,這就判若兩人了。」
酒是個好東西,它讓人渾然忘憂,也忘卻了危險。
很久后我才知道,這一夜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而我竟都僥倖躲過。當時我只知道,醒時已是丑時,披衣起床一看,院落已空無一人,卒和越天青大約都去睡了。返回房間時,我特意聽了聽歐陽那間,悄無聲息,就大著膽子推開門,借著月光一瞧,床上並沒有人。
頓時心就轟的一聲,著了。
月亮你告訴我,他還在和她在一起嗎?哦,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天經地義呢,我只是、只是他的義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義妹。
想起歐陽義兄,義妹石榴苦巴巴地笑了笑。你是在和她在一起吧?今夜星光燦爛,今夜無人入睡,今夜香汗淋漓,今夜嬌喘連連。
呸,我滾還不行嗎?!
我折回院里,在池水邊坐了許久。他和心尖上的越姑娘如魚得水,可我呢,我呢。曾經我說,他是月亮,我就要當蓮花,不與任何人有染,才能配得起他的明亮。可事實哪是這樣?我的內心車水馬龍,他卻在跟別人花月春風。
我撐著額,淚不可抑。卻忽見柔白月光下,一道黑影從空中由遠而近掠來,落上屋頂,然後貓著腰在瓦片上疾行。
我認出是卒。咦?這樣晚了,他在搞什麼名堂?我的後背貼在柱子上,大氣不出地眯眼觀察著他,他像是在找人,不時翻起幾片瓦,朝身下的房子里瞧一瞧,再輕手輕腳地將瓦片放回去,繼續找尋。
他在找什麼?他的主子是越家的座上賓,照理說,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了。莫非這處大宅子里,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家院落很大,我越待越心慌,見卒的身影消失在檐角,趕忙溜回房間。第二日我起來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去敲歐陽的房門,裡頭竟有動靜。沒一會兒,他來開門,睡臉惺忪,扶著門很倦地說:「早啊石榴,我再睡會兒,你自己去玩吧。」
昨晚他明明是不在的,幾時回來的?他和卒在做什麼?我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連越天青找我喝茶我都在走神,本是想請他陪我去找袖裡珍的,但雨下了起來,我們只好窩在莊園里玩。有錢人的生活也很無聊,除了喝茶、品酒、下棋和彈琴,似乎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哪有在草原上好玩。那時我至少能數數鴿子摸摸魚,還能和阿白談天說地,嘿,我又在想他了,我同病相憐的殿下,你在澤州怎麼樣?
茶再好喝也只是茶,偏生這位雅人還要給我說禪機。他說兩年前,庄中來了一個僧人小住了數月,他們賞著雪,喝著清酒,在火爐上蒸了一塊白玉豆腐下酒。我說:「就一塊豆腐?那多寡淡啊。」
越天青笑道:「這就是禪的意境了,小可倒甚喜歡這種雪夜清談的趣味。」
我可不敢苟同:「豆腐再好吃也就是一些大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才是大快活。」
一陣風來,沾了雨意的袍角在我跟前站定,頭頂少年的聲音道:「男人再好看也就是一些骨頭和肉,你卻是喜不喜歡?」
是歐陽,我不看他,兀自說:「那得看是什麼樣的男人了,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跟的是意中人,夠是不夠?」
越天青看看我,又看看歐陽,眼裡彎出了粼粼的光,沒說話。歐陽大咧咧地坐下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頓:「香菇雞絲麵,吃不吃?我可喜歡吃了。」
我晨間是用過餐的,但才巳時,聞到面香,我又餓了。他有備而來,遞給我一隻食盒和一雙筷子:「吃。」
他自己也吃著一份,看樣子是餓壞了,囫圇吃著,視越天青為無物。我被他的吃相感染,心知肯定很香,忙打開蓋子也吃了起來。他夾了一朵香菇吃了,對越天青說:「我還記得幼年時到你家做客,最愛的就是一碗雞絲麵,天藍還笑過我是叫花子投胎。」
話里話外明白無誤地宣告了他們是一家人的事實,我心裡堵,胡亂吃了幾根麵條,就再也吃不下去。見他連面帶湯吃得噴香,氣不打一處出來,拿了筷子挑著香菇和肉絲,活活地在碗里拼出了一張亂七八糟的人臉。
歐陽連麵湯都喝了個精光,反過頭來看我,咦道:「這是什麼?」
「你。」我存心醜化他,用了大小明顯不一的兩隻香菇給他當眼睛,尤其是右眼,大得驚人,看上去頗像一隻獨眼龍,很邪惡地瞧著人。
「齜牙咧嘴的,我瞧著倒像你。」他伸過筷子,移過當成眉毛的雞絲,又把蔥花鼻子和辣椒嘴巴換了位置,笑眯眯地說,「多像你發脾氣的臉。」
畫面被他改得很猙獰,半點兒都不喜慶,我扔了筷子拉長了臉:「我是不如別人好看,多謝提醒。」
啪地站起來轉身就走,身後還傳來歐陽和越天青說話的聲音:「這人老愛鬧彆扭,哈哈哈哈哈。」
哈你個大頭鬼,你義妹我不玩了,找袖裡珍去。
塞外正如越天青所言,別說花朵了,連青草都見得少。我待過綠湖和草原,無一不是滿眼的蔥綠,但這邊真叫人失望,所有的綠都被越家抓去養在自家院子里了。我冒著雨四下走出老遠,既沒見著懸崖,也沒找著奇花,悶悶不樂地回了越家莊。
神醫是在撒謊,何故?歐陽並非頭一次來到此地,他早該知道世上並無這種奇花,不拆穿是為帶我前來,有何用意?還有,昨夜卒是在探查什麼?我坐回亭子間,頭痛欲裂地想著,只覺謎團越來越多,卻無從開解。
午飯和晚飯又是在一張大桌子上吃的,歐陽是乘龍快婿,越家上上下下都很殷勤,準備的菜肴也都是他喜歡的。他吃到可口的,就給我夾幾筷子,還不忘向越母獻媚:「岳母大人做的這道雪梅娘就像十多年前的好吃,那年我就驚為天人,呵呵。」
「三少爺是性情中人,越某隻怕招待得不精緻。」越天雲說。
我埋頭吃菜,渾然不覺越天青和越天雲兄弟倆都在打量我。無意一抬頭,幾道眼神如刀射過來,我如坐針氈,吃得半飽就停住筷子,和越天青對了一個眼色,雙雙離席去下棋。
我壓根兒坐不住,很煩下棋,但比坐在筵席要好得多。連自己都知道提前撤退很失禮節,但越天青幫了我:「爹娘,我手癢,又難得棋逢對手,想找石榴姑娘再切磋切磋,先下去了。」又看著我,「不知石榴姑娘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我沖這一家子人賠笑臉,嘴角扯得有點深,自己都覺得太諂媚,受不了,連滾帶爬地逃走了。越家也是武人出身,會計較我行為不合規矩,太過粗野嗎?管它呢,要當女婿的人又不是我。歐陽有這種上不了檯面的義妹不是光彩事,但他不吭聲,我就樂得裝無辜。
禮教就是教人理智和無趣,不要也罷。我和越天青下著棋,直抒胸臆:「你們家就數你最可親,你大哥長得像個大人物,我都不敢看他。」
越天青落下一粒白子,小鹿一樣的圓眼睛看著我:「你說話總是這麼直接嗎?」
「因人而異。」
「我猜也是。」他面色柔靜平和,「你和歐陽就不好好說話。」
我哼了一聲:「那是因為他老惹我。」
越天青的笑紋很淡:「你和他是一樣的人,明明在意對方,卻只會用最彆扭笨拙的方式來表達溫柔。」風吹得一旁的樹葉嘩啦啦地響,他又說,「……坦白說我很好奇,他喜歡的人分明是你,為何又上越家提親,並且還肆無忌憚地帶上你?」
一盆雪水,兜頭冰涼,我強笑:「他愛慕的是越姑娘,和我說話時從未有過好聲氣。」越天藍那麼美,歐陽若舍她選我,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說,「二公子,你說笑了。」
越天青又笑了笑:「石榴姑娘,人只有對不熟的人才會萬分客氣,你卻不懂?」他的神色間有些擔憂,「歐陽太大膽妄為了,情難自禁時疏於掩飾,想必我大哥和我爹爹都看得出來。想想也是,他不過十六七,要心機老練,還欠了火候。」
我聽不懂越天青在說什麼,他猛地握住我的手腕,急切地說:「石榴,你很危險,聽我說……」
素昧平生卻古道熱腸,我剛想問,越天雲過來了,老遠就是他聲如洪鐘的亮嗓門:「二弟可讓為兄好找。」雙目如電,掃到我和越天青交握的手,眼中含意不言自明,「石榴姑娘豪氣過人,在下欣賞得很,不知酒量如何?正巧前陣子別人給我送了幾壇二十年女兒紅,想和姑娘借了酒進一步說話。」
我啥也沒做,除了吃相粗魯,倒無甚「豪氣」之處。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送我一頂高帽,必有盤算。可他既拿酒來,我喝便是,刻意東扯西拉的,我喝得很少。而越天青像是在幫我,才喝了幾杯,他就說:「石榴,你不是答應我明日一早去西邊散心么?時候不早了,該回屋休息了。」
越天雲瞪他一眼,他假裝沒看到,徑直執了我的手就向房屋走去,回過頭對他哥說:「大哥,石榴姑娘大病初癒,身子還很弱,不若明日打些野味來再喝不遲。」
「你……」越天雲跺了跺腳。
越天青攬著我,我渾身發毛,他著意湊近,我猜從越天雲的角度一看,只當我們在耳鬢廝磨,無怪乎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長嘆道:「二弟啊二弟,你可……」
我豎起耳朵,他卻沒再說下去。倒是越天青,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石榴,夜裡千萬別睡得太沉,留個心眼。」
說話間我們已走到門口,房門是虛掩的,亮著一盞小小的燈。我一推門,就看見歐陽坐在窗前,擰著眉古怪地瞧著我們。越天青的手還搭在我肩上呢,我一慌,拂下他的手,歐陽見了,笑著說:「石榴裙下百花殺,義妹和二公子情投意合,可喜可賀。」
越天青微一拱手:「石榴姑娘天真而內秀,不可多得,確實令在下心生愛慕。」
這二位又在消遣我了,我沒好氣,自顧自地抖著薄毯:「我要睡覺了,你們還在么?」
「好好好,走走走。」歐陽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攜越天青出門了。
我記著越天青的話,躺在床上睜大眼。不過片刻,風聲蕭瑟,窗外有黑影經過,我一骨碌坐起來,往床下一躲,手中握著一隻燭台虎視眈眈地等著來人。
門栓三兩下就被撥開了,門縫悄然無聲地閃開一條縫,夜風漏了進來。我在黑暗中蜷成一小團,只能看見來人的腳背。他潛入房內,靠近窗前,輕喚:「石榴,石榴……」
是歐陽。我的心落回原地,從床底下爬出來,埋怨道:「你敲敲門進來不好么?嚇死我了!」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壓低聲,「小聲點。」
「你鑽床底,賊人就不會察覺么?弄得滿頭灰。」他抬手,替我把頭髮順順,拂掉衣服上的灰,遞過一件物事,「石榴,這個給你防身。」
是一支銀簪,樣式樸素如青草,一燈如豆,我模糊地瞧著,簪身鑄著梅花,歐陽將它放在我手上,叮囑道:「如遭人暗算,可用它殺人。」
銀簪看似普通,但能殺人於無形,其內部中空,藏了毒液,我只需輕輕刺破誰的皮肉,那人的命留不到第二天早晨。聯想起越天青說過「你很危險」,我打了個冷戰,問:「到底要發生何事?」
歐陽不答,認認真真地看了我一回,整了整我的衣領,伸手撫了撫我的臉:「石榴,再給我一點點時間。」
然後他走了。
我木獃獃地看著他聲息全無地出得門去,將銀簪貼身藏好,抱著枕頭睡下了。近三更時,我又聽到了窗前有動靜,一道亮而薄的刀尖伸了進來,挑動著我的門栓,我棄了枕頭,一閃身躲在門后,手中攥緊銀簪。
腦子很亂,反應也比平時慢半拍,我這都否極了,泰咋還沒來?竟又被人追殺了?一句話還未想完,迎頭就遇到了一棒,肩頭一痛,脊背一悶——
泰不僅沒來,還被人一棒子敲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