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別後重逢
顧易北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和蘇南重逢時的畫面，但他從未想過會是現在這樣：派出所門前的台階上，兩人一下一上，一進一出。目光相碰那一刻，兩個人同時僵硬地頓在原地，一個表情凝滯，眸中風雲暗藏；一個唇色蒼白，面露驚詫，甚至有那麼一點兒像是撞了鬼。
最終是顧易北先收了情緒，然後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蘇南。他發現蘇南素色的長裙上沾了些塵土，襯衫紐扣丟了兩顆，髮髻也微微凌亂，樣子狼狽，彷彿剛和什麼人搏鬥過，又或許是被什麼人欺負過。他咬緊牙關，很想衝上去對她做些什麼，卻終究沒有付諸實踐。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冰冷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克制的狠厲。
直到身後的警官客氣地出聲催促：「顧總……」顧易北移開視線，收拾了表情，踏上台階。如陌生人般，他和她擦身而過。
他再出來時，已經是下午5點整。顧易北抬頭望了眼天邊的夕陽，又低頭一看，忽然發現此刻腳下站的那級台階，恰好是蘇南之前停留的地方。她那副狼狽的模樣突然闖入他的腦海，揪得他心頭一緊。他緩緩吸了口氣，轉身看向送自己出來的一名中年警官：「林所長，剛才進門時碰見的那位小姐是不是叫蘇南？」對方一怔：「這個我不知道。」見他皺眉，立刻笑著話鋒一轉，「不過我可以幫您問問。她好像是來報案的。」
「報案？」顧易北目光微凜，轉瞬又歸於平靜。林所長不答反問：「顧總認識她？」顧易北頓了一秒：「應該是我失聯多年的一個朋友。方便幫我查一下她因為什麼報案，還有現在的聯繫方式和住址嗎？」林所長笑笑：「方便！當然方便！」
派出所附近有座小花園。蘇南驚魂未定又身無分文，只好去了那裡。幸好事發時她的手機放在襯衫口袋裡，沒有被一起搶走。
給郝佳打過電話后，她開始坐在長椅上發獃。一直等到太陽快要落山時，地上終於多出個人影。蘇南怔怔地抬起頭，就看見一個大波浪捲髮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
郝佳臉色不太好，表情半是憤怒半是擔憂：「光天化日的，怎麼就遇上搶劫了？你沒事吧？」
蘇南答非所問：「我遇見顧易北了。」
「什麼？」郝佳瞠目結舌，瞬間忘記自己原本要說什麼。
蘇南吐出口氣，不想多說：「就剛才，在派出所門口。」
「你們兩個怎麼會在那種地方碰上？說話了嗎？」
蘇南搖頭：「我也不知道怎麼會在那兒遇上，對視了一會兒，沒說話。」
太過平淡的語氣讓郝佳皺了皺眉，雖然她滿腹疑問，卻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轉回剛才的話題：「你人沒事吧？我看你這副樣子……」
「沒事。那人搶走我的包后，我追了一段，結果摔倒了，沒什麼事。」說著，蘇南抻了抻裙擺，「這些都是地上蹭的，不是被人打的，放心吧。」然後站起身來，「走吧，你得先接濟我一陣子了。」
顧易北回到公司的時候，果然除了保安室，就只剩下蘇岑默的屋子還亮著燈。那人辦公室的門大敞，他時不時地抻著脖子往走廊里張望一下，擺明了是在等顧易北回來。顧易北腳步未停，甚至都沒轉頭往裡面看上一眼，只說了句「已經立案了，有事明天說」，便直接從他門口快步走過，徑自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哎——」蘇岑默大叫一聲，急忙起身追了上去，然後像蒼蠅一樣在他後面追著問，「怎麼樣怎麼樣？派出所那邊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無非就是詢問記錄，再說些『我們會儘快破案』之類的套話。」顧易北說話間已經迅速開門進了屋子。
等待電腦開機的空當，他終於正經地抬頭看了桌前那人一眼：「岑默，姜昊偷走的東西不會對我們有任何影響。新產品的交付不能耽誤，你有工夫不如去寫代碼。我也要開工了，OK？」說完伸出手，沖著門口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蘇岑默摸摸鼻子，毫無新意地嘟囔了一聲「沒勁」，悻悻地轉身離開了。
世界重新恢復平靜。
顧易北揉了揉額角，轉眸看向閃閃發亮的屏幕，卻忽然間覺得煩躁。他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窗外，霓虹燈閃爍，夜色正濃。玻璃上漸漸浮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彎彎細細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還有微微翹起的嘴角，總帶著俏皮又狡黠的笑容。他下意識地抬手要去觸摸，胳膊卻在下一秒忽然拐了彎兒，拳頭「砰」的一聲狠狠砸在桌沿。「蘇南，你既然走了，還回來幹什麼？」說完，他又捶了一下桌子，然後喘著粗氣，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老康，幫我個忙。我朋友的包被人搶了，今天下午，在北街那邊……」
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時，蘇南正在千城傳媒人事部那邊填表辦手續。蘇南聽見電話那頭的年輕男警員說她被搶的包已經找到了，讓她儘快抽個時間去認領時，她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從報案距離現在一共才過去六十個小時，而且她那個包連裡面的東西都算上，總價值還不超過五百元。現在的警察叔叔簡直盡職盡責得讓她想痛哭流涕！
因為明后兩天是雙休日，所以蘇南的正式入職時間被安排在了下周一。
將一切都辦理妥當正好是上午10點半，蘇南從寫字樓出來，正好有一輛無客的計程車停靠在道邊。她急忙小跑兩步到了近前，一邊拉開車門鑽進後座，一邊報出了報案派出所的所在地址。從這邊過去大概二十分鐘車程，抓緊時間的話，她正好可以趕在辦案警官午休前把事情搞定，也不耽誤自己吃午飯。
其實蘇南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包還能再找回來，而且裡面沒有值錢的東西，所有證件和銀行卡都已經在第一時間裡掛失了，找不找得到意義都不大。不過原本無望的東西能夠失而復得，這份好運氣倒是足夠令人心情暢快的。然而二十分鐘后，當蘇南再一次在辦案警員的辦公室里和熱心群眾顧易北不期而遇的時候，她的心情就再也飛揚不起來了。
辦公室里除了顧易北還有一名年輕男警員，男警員坐在桌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屏幕在忙活什麼。顧易北今天換了件偏運動款式的休閑西裝，比那日人模狗樣的西裝革履要顯得年輕柔和許多。正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將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暖和的光暈。見她進門，他只輕輕地一瞥，便轉過頭去看窗前的吊蘭，彷彿剛才進來的不過是一陣風。
蘇南在門口愣了愣，目光同樣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便轉頭看向辦公桌后的男警員：「您好，我是蘇南，來認領失物。」
男警員在百忙之中分神看向她，確認道：「你是蘇南？」
「是。」
男警員點點頭，從辦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個透明的塑料口袋來：「這包和你描述的一致，裡面有你的證件。你確認一下。」
蘇南一眼便認出那是自己的東西。她應了聲「好」，走過去快速檢查了一遍。錢包里的現金沒有了，重要的證件和銀行卡倒是沒少，郝佳給她的那把備用的公寓鑰匙也還在。這個情況，比她預想的結果好太多。
她鬆了口氣：「是我的。」她抬起頭剛想道謝，卻被男警員抬手打斷：「你別謝我，你的包是這位顧先生送過來的。」說著他朝顧易北抬了抬手。蘇南頓時驚愕，顧易北將她被搶的包送到了派出所？！她驚疑不定地轉頭看向他，猶豫了一秒，終於開口問道：「那個，你……你怎麼會找到我的包？」
「撿的。」顧易北對上她的視線，淡淡吐出兩個字。他唇畔掛著一絲淺笑，一臉「我拾金不昧，我是好人」的表情。
蘇南右眼皮跳了跳，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她細眉輕蹙，雙唇幾次開合后，只擠出最簡單的兩個字：「謝謝。」
「不客氣。不過……」顧易北話音一頓，疏淡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才繼續說道，「看蘇小姐這樣子，應該是急著趕來的，想必這包里的東西對你很重要。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就簡簡單單兩個『謝』字，是不是太沒有誠意了？」
「那顧先生的意思呢？」蘇南這次左右眼皮一起跳了起來。
「我也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我為了送還蘇小姐的東西，特意推了筆生意，從城東開車過來……」
不等對方把話說完，蘇南已經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兩人雖然分開多年沒有聯繫，可有關他的消息，她三不五時就會在媒體上看見。能讓他這個科技新貴親自出馬的生意，那得是多少個零？這人不是想把這筆損失算到她頭上吧！她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無賴呢？
「蘇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顧易北因著她的反應，漸漸蹙起濃眉，「我為了給你送東西連生意都推了，你難道不該把我開車過來的油錢給我嗎？總共二十六塊五毛七分。」
「什麼？」蘇南瞠目結舌，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
「燃油費。」顧易北換了個更書面的詞，一本正經地詳細解說道，「我從城東開過來大概十五公里，用油三升多。97號汽油，按照今天的價格換算，一共二十六塊五毛七分。削個零頭，就算二十六塊五毛好了。」
蘇南看著他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隻怪物。她眼皮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了兩下，她把包往桌上一放，伸手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張綠色紙幣：「我沒有零錢，給你五十……」後面「不用找零了」五個字不等出口，顧易北已經虛按住她的腕子。若即若離間，熟悉的熱度染上她的肌膚。蘇南彷彿被燙到，猛地後退一步，小腿撞上桌邊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
顧易北仍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收回頓在半空的手，順便理了理衣襟，語氣清淡地說：「蘇小姐，我沒零錢給你，可我又不喜歡在錢財上佔人便宜。不如這樣吧，錢就算了，我中午還沒吃飯，你隨意請我用頓便飯就好！」
鳴春樓是A城老字號，面點和湯是本市一絕。顧易北沒徵求東主的意見，便徑自做主將車子開去了那裡。蘇南對他此種行為頗有怨言，奈何駕駛位置那人周身冷氣太盛，她憋了一路也沒有勇氣宣之於口。她甚至很沒骨氣地提前編輯好了一條信息，萬一顧易北去的地方是家星級酒店，她就趕緊按發送鍵，讓郝佳給她轉賬救場。好在分手這麼多年，他雖然如意料之中那般不待見她，但一顆心還沒黑到底。
「蘇小姐……」車子停下時，他轉頭看向她，指了指門口的牌匾，總算想起徵詢她這個東主的意見，「這個地方可以嗎？」
你來都來了，我還能說不可以嗎？！
蘇南暗自翻了個白眼兒，笑著沖他點點頭：「當然，顧先生能吃得滿意就好。」
這個時間正好是飯點，店內人滿為患。蘇南站在門口掃視了一圈，也沒找到張空桌子。正踟躕著，她就聽見身旁的人低低道：「和人拼桌吧。」隨即她看見顧易北從自己旁邊擦過，朝一處只坐了兩個顧客的四人桌走去，和對方交涉成功后，回頭沖她招了招手。
而蘇南遠遠看著他的面龐，忽然一陣恍惚。彷彿在那一瞬間，她穿越回了五年前的時光。
鳴春樓在A大附近有一家分店，因為物美價廉，店子很受學生青睞，不管什麼時候去，店內都是爆滿的。那時顧易北臨近畢業，比她要少很多課，所以多數都是他提前去佔好位置，再點好她喜歡吃的東西，等著她下課過去。如果是兩個人一起去了，卻沒有空位，他就會去和先到的人交涉拼桌，成功后，再轉過頭沖她微笑招手。
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可其實一切早就已經不同了。那時她頂著顧易北女朋友的名頭，被他無微不至地捧在手心上，羨煞旁人。而現在，他和她只是陌生人，曾經最熟悉的陌生人。
「麻煩讓讓。」身後人的催促將她的失神打斷。蘇南深吸口氣，將所有的回憶重新埋進心底，然後忍不住自嘲一笑。大夏天的，何必站在這裡傷春悲秋，獨自悼念根本回不去的曾經？反正這頓飯結束后，他們兩個就各奔東西，再無瓜葛。
和他們拼桌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兩人這會兒差不多已經吃完，大概以為顧易北和蘇南是一對情侶，便快速將碗底的面吃乾淨，好心地將空間讓給約會的年輕人。臨走之前，那位大姐還略帶曖昧地沖他們笑了笑。
蘇南面上發窘，又沒法和對方辯解，只能視而不見。而她對面的顧易北也不知出於什麼想法，竟將對方好意照單全收，還微微頷首，算是還禮。
服務生很快過來將桌子收拾乾淨，點菜的牌子就放在桌邊，顧易北伸手拿起，直接遞到對面：「女士優先。」蘇南沒接，沖他做了個請的動作：「我主隨客便！」
顧易北不再同她客氣，把點菜牌隨手放回原位，直接熟練快速地報出了幾樣東西，然後轉頭看向蘇南，這一次沒有忘記徵詢她的意見：「我就這些，你呢？」蘇南轉頭看向服務生：「水煎包，豬骨湯，就先這樣吧。」服務生拿著點菜機猶豫了一下：「豬骨湯要稍微等久一些。」蘇南笑笑：「沒關係。」服務生將剛剛點的東西快速重複一遍，確認無誤後轉身離去。
一時間，桌旁只剩下兩個人相對無言，尷尬無聲蔓延。蘇南不自在地動了動，轉眼瞥見桌邊架子上放著雜誌，便拿下一本，隨手翻開。「治療男性不育哪家強」的大標題赫然入目，她神色一頓，忙又翻了兩頁，結果又是無痛人流的廣告。
「這裡的雜誌都是些民營醫院花了錢塞進來的，你怎麼翻都一樣。」顧易北的聲音在桌對面響起。蘇南抬頭，正好撞進顧易北漆黑幽深的眸子，心頭驟然一跳。她正想移開眼，卻聽見他又叫了她一聲：「蘇南……」那聲音低沉繾綣，一如當年。蘇南默然，竟突然沒了力氣移開視線。
服務生這時正好開始陸續上菜，顧易北主動拎起剛送上桌的茶壺，洗了杯，又替兩人斟滿：「一晃有五年沒見吧。」「差不多。」「你過得還好嗎？」「還行，挺好的。」「怎麼想起回A城來了？」「想回就回來了唄。」
顧易北沒再說些什麼。他不開口，她也不主動搭訕，只低下頭，轉動著他遞過來的玻璃杯，將裡面的茶湯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暈。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桌上的飯菜也沒人動筷。直到最後一份豬骨湯也上齊，顧易北才再次打破寂靜：「蘇南，當年你一聲不吭跑得不見蹤影，就發了條簡訊通知我分手，現在能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嗎？」
回答他的，是「叮噹」一聲脆響。蘇南手上的杯子與面前的瓷碟相撞，半杯茶水迸濺，桌上瞬間泛濫成災。她手忙腳亂地抽出幾張紙巾進行「抗洪搶險」，收拾停當后，她才一邊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一邊沖他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那時候見你創業出現了危機，怕你挺不過來，想去找個真正的高富帥。」
「是嗎？」顧易北風輕雲淡地吐出兩個字，一雙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那你找到了嗎？」蘇南聳了聳肩膀：「運氣不好，沒找到。」
顧易北意味不明地笑笑：「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推開面前的茶杯，一邊伸手招來服務生，一邊掏出皮夾。蘇南看著他的動作愣了愣，反應過來他是要結賬，趕緊摸進牛仔褲口袋掏錢。結果顧易北的動作快了一步，他將兩張紅票子遞給服務生：「不用找了。」「哎！」蘇南急忙叫住拿了錢要走的服務生，「別收他錢，收我的！」服務生猶豫著停了下來。
「你忙你的。」顧易北站起身，將蘇南遞錢的手攔了下來。她眼瞅著服務生走遠，轉頭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說好了這頓飯頂油錢的！」她可不想再欠他什麼，因為已經虧欠得太多太多。他彷彿知道她的想法，語氣毫無起伏地說道：「蘇南，幾十塊的油錢而已，你不用覺得欠了我什麼。」「可……」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他打斷。
顧易北神情有些冷峻：「我從來沒有讓女人替我付賬的習慣。蘇南，這輩子只有兩個女人能替我付賬，十八歲之前是我媽，十八歲以後是我老婆。現在的你，已經沒了那個資格！」說完，他離開座位，同她擦身而過，目光再無留戀。
店外停車位上，一輛黑色轎車掉頭離去，正是蘇南來時坐的那輛。蘇南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反覆做了幾個深呼吸，起身準備離開。下一秒，她赫然發現桌對面的位子上放了部手機。
顧易北竟然把手機落下了！她眨了眨眼，又坐回原位，準備等他回來取走後再離開。可眼見著快到下一撥用餐時間，也沒見他返回，桌上的手機也沒響過。
蘇南看了眼時間，有種說不出的無奈。她伸手將那部手機拿過來，摁了下home鍵。屏幕亮起，不出意料地需要開屏密碼。她微蹙著眉頭站起身，在將手機帶走等失主主動來電聯繫，和寄存在飯店吧台任它自生自滅之間選擇了前者。
千城傳媒雖然頂著個傳媒的名頭，其實就是家倒騰網文版權的小公司。手機端剛剛推出，PC站還沒正式上線。公司老闆原本是某個網站的主編，手上攢了不少資源。這幾年IP大熱，他乾脆自己創業，做起了原創。
蘇南應聘的職位是網站微信公眾平台編輯，試用期一個月。這個職業她之前在C市做過兩年，只不過當時就職於一家婚慶公司。那家公司規模不大，微信平台是她一手運營起來的，全靠各種標題黨以及和諧小段子來吸引流量。
當時和她一起來千城競聘崗位的還有兩名資深讀者以及一名冷文題材作者。蘇南覺得自己能在幾人中脫穎而出，除了有相關經驗外，大概老闆也是看中了她無節操搜羅段子的本事。因為公司也是剛剛起步，前景不明，所以蘇南倒也沒覺得這份工作有多緊張。
公司規模雖然不大，卻是五臟俱全，運營部、編輯部、技術部……各種名頭的部門一應俱全。
蘇南隸屬於運營部，整個部門算上她一共四個人，主管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叫鍾麗，據說也是某網站曾經的資深編輯。鍾麗看上去是個嚴厲且不太好相處的人，不過蘇南也沒打算和她套交情，只要工作上彼此不找彆扭就行。剩下兩個一男一女，男生年紀不大，一身宅腐氣質，妹子倒是很軟萌。
蘇南來之前，微信平台是由那個叫齊雙雙的軟萌妹子暫時負責。每周至少推送四次新內容，要麼是公司作者的介紹，要麼就是一些新文連載。內容正經到不能更正經，閱覽量當然也是差到不能再差。
蘇南做了兩年微信平台運營，深諳其中道理：那就是點擊量與節操成反比。內容不是王道，標題夠俗才重要！她將先前的內容大致瀏覽了一遍，又簡單進行了一下數據分析之後，心裡基本已經有了考量。前兩天，老闆特意把她叫去談了話，讓她放開手腳，用一切辦法盡量將公眾號做起來，到時候不光可以促進網站作品銷量，還能招攬廣告吸金。所以她也不用考慮太多，剩下的工作，就是將網站的作品瀏覽一下，了解個大概就行。
她點開新公司分配給她的工作QQ，給主編髮了條信息，讓主編幫忙先挑選一批作品推送上來，然後又開始聯繫以前合作過的一些營銷賬戶。
快到中午的時候，齊雙雙主動喊了蘇南去吃午飯。
寫字樓附近有家麵館，味道不錯。蘇南和齊雙雙一起去了那裡，然後接受對方的推薦，點了份牛肉麵。東西上得很快，兩人邊吃飯，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公司下午1點上班，兩人吃完飯才12點多，索性又去附近超市裡溜達了一圈，權當消食。而且蘇南初來乍到，也想著買點零食回去和同事套套關係，總沒錯。
結果這一大圈轉下來，她們回到寫字樓時已經差不多到了上班時間，午休外出的人都已經陸續返回，電梯壓力直線上升，半天不動一層。
兩人對視一眼后，默契地一起往樓梯間走去。千城就在三樓，眼下這情況，倒真是爬樓梯省事些。
「蘇南……」轉身時，蘇南隱約聽見有人叫了聲自己的名字。可大堂里亂糟糟的，叫喊聲不甚清晰。她轉頭看了一圈，沒有發現熟人，便覺得是聽錯了，沒有繼續理會。
電梯門剛打開，蘇岑默便一陣風一樣沖了出去，直奔總經理辦公室。前台小姑娘見怪不怪，掃了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一眼，低下頭繼續磨指甲，享受自己的午休時間。
顧易北剛吃完午飯，這會兒沖了杯咖啡，正坐在辦公桌後面思考剛寫的代碼如何進一步完善，結果他剛有點思路，卻被破門而入的人驟然打斷。他皺眉轉頭，見來人面色凝重，便把責備的話咽了回去，關切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蘇岑默回身關上辦公室的門，原地轉了兩圈后，走過去一拍桌子：「阿北，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顧易北一顆心落了地，靠回椅背上，抿了口咖啡：「我不猜。」
「你……」蘇岑默語塞，抬手虛指了他兩下，還是主動說了出來，「蘇南，我看見蘇南了！」顧易北只淡淡地「嗯」了聲。
沒有看見想象中的驚訝表情，蘇岑默忍不住爆了聲粗口，然後難以置信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我說，你不會真與她相忘於江湖，心如止水了吧。」說著話鋒一轉，「不可能啊，你錢包里還藏著人家的照片呢！」
顧易北剛舒展的眉心又皺在一起，他將杯子放回桌上，語氣毫無起伏道：「我前幾天去派出所報案的時候，已經遇見過她了。」
「啊？」蘇岑默微微驚訝，「你遇見她了？在派出所？」
顧易北點頭。
「她去派出所做什麼？」
顧易北看著他，不語。
「那你們說話了沒？」
顧易北搖頭。
「真的假的？」蘇岑默明顯不信。顧易北直視他的眼睛，目光坦蕩：「真的。」那天他們兩個的確沒說話，就像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蘇岑默點點頭，沖他豎起大拇指：「牛！你牛！」說完轉身離開了。一隻手拉開門的時候，他又忽然站住，回過頭來沖著穩坐辦公桌後面的人齜了齜牙，笑得有幾分幸災樂禍：「對了，差點忘了說，我剛剛在樓下大堂看見的蘇南。看她那樣子，好像也在這棟樓里上班，估計你倆以後碰面的機會還很多。」
蘇南也在這幢樓里上班？
見顧易北淡定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痕，蘇岑默笑得更歡：「不過也就幾個月的事兒。等新家裝修好，我們就搬過去了。你要是不想挪窩了，我也理解，不過記得吭一聲啊，我好把那邊租出去。」說完哼著小曲兒掩門離去。
辦公室總算重新寂靜下來。杯中的咖啡也已經冷了一半，顧易北猶豫了一瞬后，終於拿起桌上的座機，撥出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結果兩秒鐘后——「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off……」
他放下電話，揉著發脹的眉心，忍不住嘆了口氣。
下午2點鐘左右，編輯部那邊將整理好的一批作品發到了蘇南這裡。每種類型的作品大概兩三篇，就算都只大致看個開頭，也不是個小工程。
蘇南高中和剛上大學那會兒很喜歡看言情小說。她和顧易北談了戀愛后，每天都親身經歷著故事中的某些橋段，便不再沉迷於虛擬的浪漫。後來兩個人分了手，她忙著找工作，也就沒重拾愛好。
網文雖然發展挺快，但大體上還是那幾類。只不過讓蘇南苦笑的是，才幾年的工夫，從前「愛上我的霸道總裁」現如今都已經升級成了「總統」，還是個她念了三遍都沒念順嘴、根本不存在的國家的總統。
一下午的時間，蘇南將挑選上來的作品看了一半。眼睛乾澀無比，她靠在椅背上做了會兒眼保健操，心裡默默感嘆著：要是這份工作能做久，等流量起來之後，一定要想個辦法分散勞動量，不然她早晚會瞎掉的。
蘇南回到家的時候，郝佳已經下班在家，臉上敷著面膜，捧著手機正和人聊微信。蘇南看著扔在茶几上的充電線，忽然想起了顧易北落下的那部手機。於是她扔下包，轉身進了房間把它翻了出來。
這手機已經沒電關機三天了。她以為顧易北雖然沒回來找，但至少當天會打進電話來，結果卻沒有。後來手機沒電關機了，蘇南的安卓充電線和蘋果機不匹配，郝佳出門又把她的水果充電線背走了。後來工作一忙，蘇南就把這件事情徹底給忘記了。
蘇南再回到客廳，郝佳已經揭了面膜。
「充電線借我用一下。」蘇南知會郝佳一聲，直接動手。
和顧易北重逢后發生的事，郝佳差不多都知道。她看著蘇南的動作笑了聲，又咂咂嘴：「我說，你還打算還他？乾脆賣了換錢，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好了。」
蘇南鄙視地看她一眼：「饞鬼！發工資了我請你。」
郝佳輕嗤：「顧易北現在的身價，還差這一部手機？」
蘇南動作一頓，表情有些悻悻然：「佳佳，我占誰的便宜，也不會想占顧易北的。」
「理解，畢竟當初是你主動離開的，還是在他人生低谷的時候。如今重逢，前男友比自己過得好太多，你那點兒小自尊啊！」郝佳說著長嘆口氣，「唉……你丟了包，被他撿到了；他丟了手機又被你撿到了，你說這算什麼事兒！」
蘇南怎會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姐姐，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能有什麼事兒？」
「故事不都是源於生活嗎？我覺得沒準他就是故意落下手機讓你撿著的。」郝佳不以為意，沉默了一下，微微正色，「小南，顧易北能充當拾金不昧的好群眾，把你的包送去派出所，現在再故意落下部手機也不是沒有可能。別告訴我你心裡一點疑問都沒有。」
「有疑問啊。」蘇南攤手，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她早已不是活在象牙塔中不諳世事的孩子，怎麼可能不知道社會複雜。她不知道顧易北用了什麼手段，但她的包絕對不可能是他湊巧撿到的。只不過……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佳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顧易北即使沒有忘了我，也一定是因為恨。」她嘆口氣，後面的話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他對我，要麼徹底遺忘，要麼恨入骨髓，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郝佳看著她，嘴唇微動，最終卻沒有說出半個字。片刻的沉默后，郝佳語調輕快地叫了聲：「不想那麼多了，沒有什麼事情是吃一頓火鍋不能解決的！我去換衣服，今晚我請客。」說著起身進了房間。
「好！」蘇南立刻喜笑顏開。手機的電源鍵剛剛被她無意識摁下，這會兒幾條簡訊涌了進來，顯示在通知欄上，都是來自同一個號碼的來電提醒。她看著那串數字愣了愣，到底沒有主動撥過去，任由屏幕再次歸於黑暗，即便她意識到對方可能就是索要手機的顧易北。
大約是這一天看了太多狗血言情小說，蘇南這一晚上做了無數與霸道總裁虐戀情深的夢。第二天她醒來時才6點多，這個時間實在有點尷尬，起床有點早，繼續睡又容易睡過頭。蘇南躺在床上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咬牙起來洗漱，早早地去了公司。
寫字樓里的公司大部分都是8點半到9點之間開始上班。蘇南到的時候也才7點50，樓里冷冷清清，只有剛交班的保安在一樓大堂轉悠。蘇南沖著他點頭笑笑，大步走了進去。
這個點，自然沒人和她搶電梯。兩扇金屬門打開時，她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她隨手將手機拿出來，一邊低著頭滑開頁面，一邊走進電梯轎廂內，餘光里忽然人影一晃，又有人走了進來。蘇南並未在意。她收起手機準備去摁樓層鍵，卻在抬起頭那一刻僵直在當場。
顧易北……剛剛進來的人竟然是顧易北！
大清早的，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兩扇鋥亮的金屬門在她的錯愕中緩緩關閉，彷彿將電梯內外分割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狹小的轎廂內，兩人挨得極近。她幾乎能聞到他的須后水是清爽的薄荷味道，好像還是他當年喜歡的那個牌子。那時候，他喜歡留一點胡楂，在親熱的時候故意弄得她發癢，等到她發了小脾氣，他再溫聲細語地哄著她。而每次不超過五分鐘，她便會同他和好如初。
回憶湧現得太過突然，叫人猝不及防。蘇南呼吸一頓，猛地回過神來。隨即，她悲劇地發現千城所在的三樓早已過去，電梯一路向上，直奔顧易北摁下的十五層。
她總不能碰巧跟他去同一樓層吧，更不能讓他知道她要去的是十五樓以下，那豈不是等於告訴他，她因為他而失神了。他對她視而不見，她卻為了他亂了心神，實在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了！
於是蘇南一咬牙，伸手摁下了最頂層的數字鍵。那一剎那，她似乎感覺顧易北的目光飄了過來，隱隱地帶著某種深意。而她還來不及追究那深意到底是什麼，電梯已經在十五樓停了下來。
舉步出門的瞬間，顧易北終於扭頭瞥了她一眼：「你要去十八樓？」那語氣，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啊！」蘇南點頭，笑得一臉陽光燦爛，「我去天台晒晒太陽。」
顧易北沒再說什麼，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電梯門再次緩緩關閉。
蘇南閉上眼，緩緩吁了口氣，心頭滋味難辨。
她再睜眼時，電梯已經停在了頂樓。她略一猶豫，在電梯門打開時走了出去。曬太陽原本只是避免尷尬的借口，可現在，她倒是真的需要用清晨的陽光來驅散發霉的心情。
只是她並沒有曬到太陽，她在半分鐘之後明白了顧易北方才的反應是因為什麼……這棟寫字樓通往天台的大門是鎖著的，而且十八樓整個樓層，就只有一間面積龐大、裝修奢靡的……酒吧。
曬太陽是沒希望了，她還是乖乖回去上班吧。
蘇南轉身準備按電梯鍵，才抬起手，便聽見「叮」的一聲。電梯停下來，門打開時，裡面竟然還是顧易北。她看著他不由一怔，一時間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乾脆等旁邊那部。
顧易北也不管正前方是否有人，徑自往前一步邁出電梯。蘇南怕和他撞上，慌忙後退一步。顧易北眸子炯炯有神，深邃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臉上。蘇南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卻沒勇氣去看，只能沒出息地又退了一步。下一秒，他低沉的聲音響起：「蘇南，你那天有沒有撿到我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