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懷念的過去

第四章 懷念的過去

C棟和顧易北住的A棟正好前後挨著,顧易北將她送到門口后沒再停留,直接轉身返回了電梯。蘇南看著他離開,不由自主地暗自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種想法實在荒唐,但她剛剛真怕顧易北腦袋裡哪根筋搭不對,非要把她送進房間,那萬一郝佳這會兒還沒起床出門,自己還得解釋。

蘇南心情剛鬆懈下來,緊接著又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房卡只有一張,她出門的時候留在了屋子裡,沒帶。郝佳要是出去了,她就進不了屋子了,難道還得穿著一身濕衣服返回樓下去找前台?

她正想到這裡,屋內門口處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電子鎖發出「嘎噔」一聲,房門被人從裡面拉開。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看了個對眼。

「你還沒出門啊!」

「你野浴了?」

郝佳瞠目結舌地看著外面的人,一隻腳抬起一半,被驚得忘記了落下。

「我在河邊自拍,不小心掉進去了。」蘇南一句話概括前因後果,邊說著邊從她身邊擠過去,進了屋子。

「哐當」,郝佳趕緊關上房門,把房卡又插回牆上的槽內通電,轉身找來遙控器把空調調成了燥熱模式,然後嘴裡像連珠炮一樣問道:「你今年多大了?自拍還能掉進河裡!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文明拍照?你……」「我錯了。」蘇南從善如流,說話間迅速脫掉了濕衣服。

郝佳看著她那哆哆嗦嗦的樣子,磨了磨牙,不甘心就這麼放過她:「你嘴上認個錯就完了?你……」「你先聽我說。」蘇南再次打斷她,聲音無奈又帶著幾分疲憊,「我在河邊自拍遇見了顧易北。」反正她瞞也瞞不過去,等會兒郝佳去了河邊遇見劉昊然那伙人,還是會知道,倒不如自己說了,省得郝佳瞎猜,回來再追問。

「什麼?!」郝佳眼睛瞪成了燈泡,驚駭道,「顧易北為什麼也在這裡?!他跟我們不是一屆啊!」「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兒,但他應該不是來參加同學會的。」蘇南扯過床上的被子披在身上,「我在河邊自拍的時候遇見了顧易北,然後我們……應該算是交談得不太愉快吧……」

「所以他一怒之下就把你推進了河裡?」郝佳腦洞大開地接了一句,緊接著越想越覺得自己窺探到了事實真相,頓時怒從心頭起,「天哪,他還是男人嗎?」

「冷靜冷靜!不是你想的這樣。」蘇南抬手做了個安撫的動作,「是我情緒一激動沒站穩,腳一滑就跌進了河水裡。還是他把我給撈上來的。」

郝佳看著她,沒說話,似乎在判斷她這話的真實性,又似乎在消化接收到的信息。過了會兒,她嘆息一聲:「你們兩個,真是冤孽。」說著肩膀一低,將背包肩帶滑進手裡。

蘇南看著她的動作一愣:「你幹什麼?不去燒烤啦?」

郝佳深情款款地對她說道:「陪伴你,照顧你,安慰你,溫暖你。」

「堅強的我不需要抱抱!」蘇南做了個拒絕的手勢,然後將脫下的濕衣服卷在一起遞給她,「我現在只需要客房服務。你幫我把它們送到洗衣房,請服務員儘快烘乾了送來。」

「好吧。」郝佳伸手接過,「那我送完了再回來……」

「你去和他們燒烤吧。」蘇南打斷她,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疲憊,「我想一個人靜靜。」

郝佳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只囑咐了一句「你叫碗薑湯驅驅寒」,便轉身離開。

蘇岑默覺得這棟樓的V1108房間門前簡直是塊風水寶地,昨天晚上他在這裡遇見了蘇南,今天一早又遇見了渾身濕透的顧易北。今天的行業交流會上,顧易北要做個簡短的發言。蘇岑默給他打了兩個電話都沒人接,乾脆又直接跑了過來,誰知道再次收穫了意外驚喜。

「我的天!」蘇岑默的開場白和郝佳一樣,卻沒有郝佳那麼善解人意,「你這是去誰家偷魚去了?」顧易北不理他,只沉默著刷開電子鎖,推門入內。蘇岑默急忙跟了進去,聒噪個不停:「我問你話呢,你倒是答應一聲啊。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渾身濕成這樣?你該不會是真去農莊後面的河裡游泳去了吧?對了,昨天晚上的事你還沒給我個交代呢,怎麼醒個酒你都能遇見蘇南?你不會早就知道人家來了這邊,才一反常態要跟著來開會的吧?」

嗡嗡嗡,嗡嗡嗡……五分鐘后,顧易北實在忍無可忍。他停下換衣服的動作,轉頭看向蘇岑默,說:「我見義勇為去了。」「見義勇為?」蘇岑默迷惑不解。「嗯。」顧易北不冷不熱地應了聲,「拯救失足少女,見義勇為。」說完從行李箱里拿出套乾衣服,進了浴室。

「啊?」蘇岑默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看著他關上門才回過神,一個箭步躥了過去,「你等等!到底怎麼回事?」可顧易北已經毫不留情地將門關了個嚴實,蘇岑默險些一頭撞上門板。他急忙往後退開一步,怒罵了一聲。

話音剛落,浴室的門又打開了。顧易北的臉出現在眼前,神色有幾分認真:「岑默,市裡和省里是不是每年都會評選優秀青年企業家?」「是啊,怎麼了?」蘇岑默不明所以地點了下頭,隨即意識到什麼,「你想參加評選?」「是。」顧易北大大方方地承認,「你回去就立刻研究一下,看看參選條件是什麼。」然後「砰」的一聲,又當著他的面關上了浴室房門。

蘇岑默忍不住又爆了聲粗口,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離會議開始還有一大段時間。門那邊這時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你別忘了十點發言。」蘇岑默不放心地提醒一句。「知道了。」裡面的人隱隱約約答應著。外面的人沒再多說廢話,沖著緊閉的房門凌空揮了兩拳,抬腳走人。

浴室里的水聲這時停了下來,顧易北胡亂蹭掉眼皮上的水,拿過架子上的洗髮露擠出一點抹在頭上。泡沫很快覆蓋了短髮,順著額頭向下蔓延。他伸手重新打開花灑,將頭湊了過去,白色泡沫瞬間被衝散,劈頭蓋臉地流滿整個上身。這一次的水溫有些高,燙得頭皮微痛,不過倒也能承受。顧易北懶得去調整水溫,只閉著眼站在那裡。

熱水沖刷而下,單調的流水聲中,有熟悉的女聲突然躥進腦海:「對不起。」

顧易北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殘留的泡沫水跑進了眼睛里,他頓時感覺眼睛火辣辣地疼。「噝——」他吸了口氣,急忙調冷水溫,仰頭沖洗。冷熱溫度驟然交替,讓顧易北忍不住戰慄。

「對不起……呵……對不起……」他抬手用掌心抹過下巴,喃喃自語,「蘇南……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難道真的是為了五年前的拋棄和背叛?

從兩人分開到現在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他從來都沒停止過對她的思念。越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思念越是錐心刺骨,讓他夜不能眠。

顧易北忽然意識到,與其說自己對蘇南的恨,是因為她背叛了兩個人的感情,倒不如說是恨她離開的方式太過敷衍。如果那時真的再無機會翻身,他也不會捨得拖著她和自己過苦日子。就算蘇南真是嫌貧愛富好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分手,可為什麼她就不能坦坦蕩蕩當面說出來,給自己一個清楚的了斷?

眼睛里的疼痛這時緩解了許多。冷水沖得太久,他身體漸漸染上了一絲寒意。可一股無名的火氣在他心頭驀地升騰而起,幾乎是與此同時,又一個聲音莫名在腦海中響起:「阿北,你說人活著怎麼就這麼難呢?」

顧易北緩緩呼出口氣。他記得很清楚,這句話也是她對自己說的。那是蘇南即將畢業的那年夏天,她趁著假期回了老家。然後某一天深夜,他正專心趕一個程序的代碼時,她打來了電話。

顧易北記得更清楚的是,接通電話那一刻,陡然入耳的哭聲幾乎讓他心碎。

那時他和蘇南交往已經三年多,印象中她不是那種堅強到無所畏懼的女孩兒,卻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勁兒,越是做不到的事情,越是要證明給自己看。遇見困難和委屈,或者和自己吵架的時候,她也會哭,只是從未像那一刻那樣無助和絕望。

顧易北哪裡還顧得上繼續寫代碼,追問她發生了什麼,可她不肯說。他便換了個策略,一邊安撫她的情緒,一邊套問她家的具體地址。電腦上的12306和攜程的網頁都已經打開,他準備哪個最快訂哪個,直接過去。電話那邊痛哭的人漸漸平靜了下來。或許是相處久了的默契,又或許是戀人之間真的有心靈感應,蘇南似乎意識到了顧易北要做什麼,吸了吸鼻子對他說道:「顧易北你別過來了,我沒事。」

他自然不會相信,十分堅持:「別怕,不管發生了什麼,等我到了再說。」於是變成了她來安撫他:「我真的沒事,就是我爸和我媽吵架了,他們說要離婚,我特別難過。」

顧易北仍舊放心不下,可既然是長輩之間的事,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繼續安慰:「不會的,他們就是吵架的時候順嘴一說。我過去陪陪你,待兩天就回來。」

「真的不用了。」蘇南這會兒徹底平靜了下來,「你不是還有項目要趕嗎?別瞎折騰,我最多再過一個月就回去了。我和你哭一哭心裡就好受很多了。就是他們吵得太凶,我從來沒見過。你說得對,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哪就那麼容易真離婚。」「呵……」顧易北輕笑出聲,見她拒絕的態度堅決,也沒再堅持。

兩個人又繼續閑聊片刻,感覺她情緒徹底穩定了,便各自掛斷電話。顧易北知道蘇南為了恢復心情,接下來應該會去玩兩局遊戲。他想象著遠在千里之外的人對著屏幕奮戰廝殺的模樣,慢慢也平復了情緒。他關掉購票頁面,繼續之前的工作,這一晚再無波瀾。

後來時光荏苒,顧易北經常會回想起那一夜。若是時間能夠倒流,他一定會買下最近一班機票,奔到她身邊。如果兩個人註定要分手,那便是他們最後一次以戀人的身份相見。

因為就在那次通話后不久,顧易北便遭遇了事業上的第一場大挫折。

那時候的顧易北雖然才離開校門不久,但手下的團隊已經初具規模,而且在業內很有名氣。當時A城IT龍頭新藍科技準備進軍遊戲領域,便找上了顧易北的團隊合作。新藍科技雖然在本市數一數二,可要想獨立完成一款能夠擠入主流的遊戲,技術上還是差了一大截。而顧易北在這個領域的創意和能力,在全國都是翹楚。

一個才華橫溢,一個資金雄厚,雙方一拍即合,顧易北這邊負責技術,其他的都交給新藍解決。顧易北這邊除了應得的報酬之外,遊戲上市后三年之內的所得凈利潤,兩家二八分成。

只是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就在項目快要竣工時,另外一家公司突然推出了一款遊戲,相似度和他們的高達95%以上。顧易北進行過技術測試,他幾乎可以肯定那款遊戲的主框架代碼就是套用了他的。

毫無疑問,核心機密外流,自己的技術被人盜用了。並且那家公司盜得很高明,讓他連維權都做不到。唯一微弱的希望,就是找出那個偷盜代碼的人,再拿出實質性證據來證明他和那家公司存在事實交易的行為。

可真的做起來,比登天還難,顧易北不是沒追查,只是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同新藍科技的合作就此流產,他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為了避免開發階段機密泄漏,顧易北拒絕了合作公司的一切技術人員介入。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內鬼只能是他這邊的人。一時間,團隊的信譽在業內一落千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藍投入了大量的資金、物力,結果全部打了水漂,自然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一怒之下,新藍科技將顧易北作為責任方進行了起訴,要求他的團隊賠償全部損失。

雖然官司最終因為證據不足,新藍科技敗訴,顧易北無須承擔巨額的賠償,但他的創業之路依然遭受了毀滅性的重創。業內謠言四起,有傳聞說技術泄露不是因為團隊內鬼,而是顧易北和盜竊公司早就秘密達成交易,直接將快要成型的產品賣給了他們。更過分的,還有人說顧易北根本就是空有其表,遊戲是盜竊公司先開發出來,他才是小偷。

然而比外界危機更加可怕的,是團隊內部的矛盾。大家都是二十齣頭的年紀,血氣方剛,幹勁十足,卻又缺少對現實的認識,這一次的打擊,對於他們來說無疑致命。事情發生后,團隊內部互相猜疑指責,一時間朋友反目,分崩離析,甚至還有人懷疑到了蘇南頭上。

蘇南雖然沒有加入顧易北的團隊,但因為專業相同,每到假期或者閑暇時,也會去幫忙做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而且她是團隊老大的女朋友,代碼最核心的部分是由顧易北親自編寫的,也就是說她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核心程序。

當時團隊中除了顧易北之外,還有兩個核心人物,一個是蘇岑默,另外一個比他們兩人大了一屆,叫許輝。提出這個懷疑的就是許輝。其實那時的顧易北和許輝的關係最為親密,可當對方將懷疑的劍指向蘇南的時候,兩人幾乎當場反目。

蘇南會為了錢偷盜代碼出賣他?就是叫顧易北去死,他也不相信,哪怕拋開他對她的感情,從理智上講,她也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因為他的小姑娘的的確確為了他去死過一次。

事情發生在蘇南大三那年的端午節,連著周六周日,一共三天假期。蘇南的家距離學校有些遠,三天時間回去有些匆忙,在學校待著又無聊,顧易北為了陪她,便也沒回去。兩人簡單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直奔A城最著名的民俗古村。

村子坐落在某縣的山區內,進出都要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盤山公路,地勢陡峭,彎道多且急。兩人去的時候天氣晴朗,碧空萬里,湛藍如洗。誰知道傍晚他們剛安頓下來,天空就下起了大雨。這場雨一下就是兩天,直到第三晚深夜才停。

熱戀中的情侶只要能膩在一起,根本無所謂待在哪裡。即便是兩人在民宿的房間里悶了整整兩天,也覺得樂趣無窮。

蘇南還笑嘻嘻地跟顧易北開玩笑:「假期學校附近的酒店旅館肯定人滿為患,你看我倆多聰明,跑到這裡來,空氣多好。」顧易北聞言,輕聲一笑,語氣中帶著一貫的寵溺、縱容:「主要是你聰明,拉高了我們兩個的智商平均值。」其實景區的人更多,這房間還是原本的客人臨時有事退訂,才輪到了他們頭上。

三天假期就這麼在大雨中度過,第三日上午兩人退了房,在村子里匆忙轉了轉,便啟程返校。

回程的路多是下坡,比進村時還要難行,加上下了兩日的大雨,難免有部分路段的山體鬆動。顧易北不是沒考慮到安全隱患,上車之前甚至還有所猶豫。可蘇南第二天有重要的實踐課,他手上的項目也得加緊趕工,原本這三天就是擠出來的時間,於是抱著僥倖心理,兩人上了車。結果車子行駛到一半,他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中巴車在轉過一處彎道的時候,高處山坡上正好一棵枯樹滑落,粗壯的樹榦橫空飛落,砸上了車頂,致使車身晃動,失去了平衡。

好在司機常年跑這條線,經驗豐富,他及時踩下剎車,又用力往靠近山坡的方向轉動方向盤。這才避免了翻落山下、車毀人亡的慘劇。

但中巴車拐過彎道后撞上了一旁的斜坡,車頭凹陷,瞬間熄火。車身擦著路基停下,裡面的乘客東倒西歪,驚叫聲此起彼伏,有的甚至直接被甩出座位,摔在了過道上。

顧易北當時坐的位置正好靠窗。車窗玻璃大開,他一隻手抱緊了蘇南,一隻手緊扒住窗框,穩住了兩個人。

劫後餘生,大家漸漸鎮定下來。有心理素質好的人,已經拿出電話,報警求助。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已經安全的時候,危險卻再次靠近。斜坡上的土質經過大雨本就變得極其鬆軟,加上剛剛中巴車撞上去的衝擊力,有兩大塊山石徹底鬆動,其中一塊正好就在顧易北所坐的窗口上方。黑色的山土帶著潮氣,落進了窗子里,巨大的石塊緊跟著翻滾而下,以極快的速度直直地朝顧易北砸去。

就是那生死存亡的一瞬間,蘇南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突然從顧易北懷中掙脫出來,然後猛撲到他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將他嚴嚴實實地壓在了身下,就像是危險來臨時,奮不顧身保護幼崽的老母雞。

車身在撞擊中顛簸著,向外滑動了些許距離。所幸窗框金屬夠結實,石塊滾落的高度不算太高,體積也夠大,滾落的山石擊碎了玻璃,卡在窗框上,只砸進來一小半。也所幸蘇南的背包沒有從背上摘下來,裡面的東西替她卸掉了少量衝擊力。探進車內的那部分石頭定在背上,其中一處尖銳的凸起正挨著她的後腦,只要再往前幾厘米,就會要了她的命。

後來他們兩個在其他乘客的幫助下從座位上移動出來,轉移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再後來,救援隊及時趕到。那一場事故中,司機當場死亡,另外還有幾名乘客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蘇南的傷勢倒是不重,只有一點瘀青,外加被碎玻璃划傷了頸側和肩膀。顧易北當時抱著脖子上全是血的她,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心疼,只能紅著眼睛沖她吼:「你傻了,明知道有危險還往前沖!不要命了是不是?!」他從未對她發過這樣大的火。蘇南也覺得委屈,只是驚魂甫定,哭也哭不出來:「我就想著你千萬不能被砸死,哪還管得上自己能不能活命啊!」只一句話,便讓顧易北繳械投降。他小心翼翼將頭埋進她胸口,再找不到任何言語。胸口苦澀的窒息中,有灼熱的淚從他眼角滑過。

只要他能活下去,她可以不顧自己的死活。那生死危機的一刻,絕對不是能夠偽裝出來的。

為了他,她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蘇南,怎麼可能為了利益去出賣他?縱然人心善變,也不會一年時間就變得如此徹底,毫無徵兆。

水壓這時有些不穩,突然比之前大了許多,顧易北打了一個激靈,猛地醒神。盤旋多年的疑問再次浮上心頭,一個能夠在危機時刻為了他不顧性命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為自己創業失敗,就背棄兩人感情?事業上低谷還能比性命攸關更緊迫?

顧易北突然抬手關掉花灑,然後扯過一次性浴巾隨意圍在身上,大步走出了浴室。

手機靜靜地躺在床沿,他彎腰拿起,滑開屏幕,習慣性摁下一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卻猛然醒悟過來,這是蘇南原來的手機號。而她現在的號碼,他並不知道。他感覺胸口微微氣悶。

顧易北在原地呆愣兩秒,轉身拿起酒店房間的座機,撥通了前台的電話:「你好,麻煩幫我轉接C棟0418房間的電話。住在那裡的蘇女士是我女朋友,我們吵架了,她手機關機,我聯繫不到人,很擔心……好的,謝謝。」聽筒里很快變成了等待的長音。

顧易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握著話筒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攥緊:蘇南,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不說,我就自己去查。

蘇南想著反正只在農莊住宿一晚,為圖輕便省事,乾脆連換洗的外衣都沒帶。這會兒身上唯一的一件衣服送去洗衣房還沒回來,她就只能穿著睡衣在房間里待著,哪兒都去不了。

郝佳走後,她沖了個熱水澡,出來之後便躺回床上,開了電視。六十多個頻道有十幾個是購物廣告,剩下四十多個除了腦殘劇,就是重播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綜藝節目,實在索然無味。

「唉……」蘇南無聊得直嘆氣,將電視關掉后,習慣性去枕邊摸手機,結果撈了個空。她「噌」地一下坐起身,猛然間想起什麼:完了!手機落在了河邊沒拿回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掉進了河裡!

因為她隱約有那麼點印象,顧易北把她從河裡撈出來之後,她手上好像就少了點什麼。而且落水之前,她絕對沒有把手機裝進口袋,所以手機不可能是連同脫下來的濕衣服一起被郝佳送去洗衣房了。

「天啊!」她簡直被自己給蠢哭了!蘇南閉上眼,鬱悶地抓了兩把頭髮。會不會顧易北在撈她上岸的時候,順便把她的手機也給撿走了?這個想法在腦袋裡剛冒頭,就立刻被蘇南給否決掉了。

她當時手忙腳亂的,很難注意到那麼小的物件。如果手機真被顧易北撿走了,她也不會去找他索要。蘇南將視線轉向酒店座機,想著:要不給郝佳打個電話,讓她在河邊幫忙找找?就是不知道那東西浸了水之後還能不能用……而且她努力思索了半天,確定自己想不起郝佳的手機號碼。

算了,算她倒霉吧!回去之後買個新的。好在現在有雲存儲,裡面的信息資料都不會丟。就當破財免災,保佑她趕緊把要做的事了結,離開A城這個傷心地,不再遇見顧易北。

話雖這麼說,可平白無故多筆開銷誰不心疼?蘇南狠狠地把遙控器往床上一摔:「煩死了!生氣!」

話音未落,房間里的座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難道是郝佳在河裡撈到了她的手機?!蘇南精神一振,急忙伸手過去接起了電話:「喂?」聽筒里有一瞬的靜默,緊接著,低沉的男聲響起:「喂,是我。」

「顧易北?」蘇南有些難以置信。

「是我。」

下一秒,蘇南幾乎不假思索地掛斷了電話。那邊顧易北聽著急促的忙音愣了愣,低咒一聲后,只好重新撥通前台電話。

兩分鐘后,蘇南房間內的座機再次響起。她盯著鈴響不休的電話略一猶豫,咬牙接了起來,果然還是他。

「你找我有事?」蘇南頭疼地問道。「有事。」顧易北氣急敗壞,「為什麼掛我電話?」「手滑,不是故意的。」蘇南回答得若無其事。那邊的人一陣無語。

如果她說不想接之類的話,他還能懟幾句,但她這理所當然耍賴的態度,很久以前他便沒法應對。他暗自緩緩吸氣,用最快的速度平復了心緒,開口說道:「蘇南,我聽岑默說,昨晚我醉酒,是你送我回的房間。」「對。」蘇南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字,不知道他特意打電話來問這件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顧易北又默然一秒:「我丟了一顆白金袖扣。」「白金袖扣?」蘇南不自覺地蹙眉,隨即猛然想起剛才他在河邊問自己的話,所以,他在懷疑她是賊嗎?怒氣油然而生,蘇南倏地提高音量:「顧易北你什麼意思?」「小南……」聽筒里的聲音突然低落下去,「那顆袖扣是你送我的。」

世界在那一刻突然變得安靜,蘇南驀地呼吸凝滯,腦海中某些畫面如洪水般傾瀉出閘。

她的確送過顧易北一顆白金袖扣,就在和顧易北交往的第一年秋天。她用半個學期打工積攢下來的錢,買下了那個國慶節禮物。可顧易北因為參加一個封閉競賽,放了她鴿子,甚至都沒能親自打個電話告別、解釋,還是由其他同學代為轉告的。

A大的國慶節小長假足足有十天之久,寢室里的同學都回了家,蘇南為和顧易北過二人世界,特意留在了學校。這會兒男朋友不在,她想回家找媽媽的時候,發現往返車票都訂不到了。她形單影隻,在校園裡過完了整個假期,鬱悶得整個人都快內分泌失調了。

戀愛中的人十個有八個喜歡無理取鬧,尤其兩人在熱戀階段,蘇南哪裡受得了這種冷落。吃飯的時候,玩手機的時候,在街上看見其他情侶挽手親密的時候,她都會氣得牙根痒痒,同時在心裡把顧易北大罵一遍,然後發誓賭咒:等他回來了,自己絕對不搭理他!任由他說一堆好話,哪怕是跪台式機主板都沒用!

然而等到顧易北真的出現在她面前,她幾乎立刻就繳械投降了。她努力剋制住飛撲進他懷裡的衝動,心中一個聲音猶自掙扎著:這次不給他好看,下次他還會做出更過分的事!這種輕易放女朋友鴿子的男人,怎麼能輕易原諒?緊接著另一個聲音如潮汐般將它洶湧吞沒:不原諒還能怎麼樣呢?自己看上的男人,跪著也要愛到底啊。何況他那麼帥、那麼出眾,平時對你也溫柔體貼、百依百順,偶爾有一次突髮狀況,也是正常的。

於是蘇南就在這反覆的糾結中,被顧易北牽回了自己的住處。

顧易北大三上學期已經修滿了全部學分,導師為了拉他進自己的課題組,不等他大四畢業,直接和學校申請,將他破格錄取到研究生部。那時他正好研一,為了方便創業,沒有住在學校安排的宿舍,而是在外面租了套房子。一室一廳的小公寓,簡潔整齊,處處都充滿了屬於他的氣息。

蘇南之前不是沒有來過這裡,可這一次她總覺得怪怪的。或許是顧易北換了新的沙發套,是她喜歡的少女色系,和室內其他的擺設不搭調。或許是半月不見,兩人多少生分了,她又正生著他的氣。

直到顧易北將她撲倒在沙發上的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是身邊的這個男人和以往不同。從前兩個人獨自在一起的時候,也會有一些親密的行為,但顧易北都溫柔克制。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急切熱情,充滿了攻擊性和佔有慾,甚至有些不顧及她的感受。

蘇南被折磨得渾身都說不出的難受,她有些抗拒他的親近,卻又隱隱帶著一絲渴望。男人身上獨有的氣息充斥了她的鼻腔,不自覺地,她徹底淪陷其中。

雄性動物在繁衍生息中似乎有著無師自通的本能,顧易北的動作生澀笨拙,卻帶著堅定。蘇南在被他徹底攻陷的那一刻痛哭出聲。顧易北高大的身體僵硬著略一停頓,緊接著便又勇猛直前。

秋季正午的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籠罩在相擁糾纏的年輕情侶身上,將滾燙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遞給他們。他一邊攻城略地,一邊在她耳畔喃喃自語:「小南,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還是不要了,你這麼好,萬一半路被人拐跑了怎麼辦?等你大三的時候,我們先去登記,婚禮等畢業的時候再舉行。你想要什麼樣的婚禮?中式的還是西式的……」蘇南早已經無力開口,只在迷迷糊糊中嚶嚀啜泣,快要被那種痛苦和歡愉夾雜纏繞的感覺帶到天上去。

初嘗禁果的年輕男女這時才隱隱感到一絲不自在。蘇南滿臉通紅,羞得抬不起頭來,儘管感情上一早認定了他,此刻心中卻仍舊滋生出莫名的惶惑和不安。

顧易北同樣毫無經驗,他不知道在這種事情后該如何自然過渡。他只能強自鎮定地抱緊她,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後來他主動和她說起了競賽的事。

原來這一次顧易北不單單替學校拉到大筆的投資經費,還受到金主爸爸的賞識青睞,替自己的團隊也弄到了不菲的贊助基金。這樣一來,他手上的項目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繼續下去。三個月之後,團隊獨立研發的軟體成功投放,並得到市場認可。顧易北的事業,第一次得到真正意義的上升。

而那枚白金袖扣,從國慶節禮物,變成了慶祝他獲得投資的禮物。後來顧易北只要出去應酬,都要把它帶在身上。他說那是蘇南給他的幸運物,有了它就能遇難成祥,馬到成功。

可這世界上哪裡有什麼單純的幸運,那時包括蘇南在內,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顧易北能撈到第一桶金,是憑藉著才華和運氣,只有當時和他走得最親近的許輝和蘇岑默才知道,資方的老總是個好酒的酒鬼。四箱啤酒,一瓶紅酒,一瓶茅台,顧易北拼著胃穿孔外加酒精中毒的危險,硬生生喝服了投資人,才得到了那筆額外資金。

後來蘇岑默無意中將這件事說漏了嘴,傳到了蘇南耳朵里。四箱啤酒,一瓶紅酒,一瓶茅台,蘇南聽得心尖都在顫抖。別說是酒,就是一晚上喝這麼多水,也能把人撐出病來。她怒氣沖沖地跑到顧易北面前質問:「你傻啊,錢沒有慢慢賺就是了,那麼多的酒你怎麼喝下去的?」話出口時,她幾乎落淚。

他卻溫柔低笑,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想想你就喝下去了。」蘇南一愣,隨即「哇」的一聲痛哭出來。「小南。」顧易北慌了神,顧不得校園裡的街道上還有來來往往的學生和老師,急忙將她摟在懷裡,手忙腳亂地哄著。可蘇南的哭聲越來越大,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態勢。

校園內學生情侶吵架鬧彆扭其實是很常見的事,但因為這一次的男主角是顧易北這個A大校草,於是兩人便格外引人注目。避免繼續被人圍觀,顧易北只好邊給蘇南擦著眼淚,邊半推半抱地將她帶去了實踐樓後面那片小樹林。

蘇南哭了許久,眼淚已經流得差不多了,只一聲接一聲地抽噎著。小樹林里人煙稀少,動手動腳比較方便。顧易北先是無奈嘆息著,繼而捧起蘇南的臉,吻上了那雙溫潤濕軟的唇。蘇南抽噎了一下,立刻伸出雙臂環上他的脖頸,開始熱情回應。唇齒糾纏,氣息交融,兩人都是一副恨不得將對方拆吃入腹的架勢。

趕在一切不可控制前,顧易北及時踩了剎車,將同樣氣喘吁吁的她緊摟在懷裡。他伏在蘇南耳邊,輕聲細語地哄著:「我是男人,喝點酒不算什麼。」「你那是喝點酒嗎?」蘇南將那個「點」字咬得極重,又怒又心疼。

「小南……」顧易北低聲嘆息,「只剩不到三年了,我沒有時間等待太久。就算我現在不能許諾你榮華富貴,但至少要給你一個安穩的生活,讓你不用在畢業的時候為了一份工作四處奔波,更不用擔心我創業需要資金,為了我們兩個人的生計發愁。」他或許比其他人多了些天賦,多了些好運氣,可更多的,是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咬緊牙關的拼搏和努力。從前他是為了自己所謂的人生理想,和不甘屈於人下的好勝心,而現在,大部分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叫蘇南的女人,於是變得更加堅強隱忍,而後一往無前。

「顧易北……」蘇南顫抖著聲音叫了他一聲,繼而又大哭出來。

雞湯有時候不全都是空話。誰活在這世界上能夠輕鬆容易?如果有,無非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顧易北從不把「愛你」兩個字放在嘴上,卻實實在在地把她放在了心裡,毫無虛假。

她的養父母是十分傳統,甚至守舊的人。受他們影響,她其實也有些保守,即便不會誓死堅持一定要等到婚後才能發生些什麼,但和顧易北的關係質變得太過迅速突然,還是讓她心中一時間無法完全適應,甚至有些怨懟。尤其那一日,他半是誘哄,半是強迫。

蘇南一直以為,顧易北會忽然那樣做,不過是事業得到飛躍后,太過興奮以致失控。可直到這一刻,她方才明白,那突如其來的侵佔和掠奪,其實是隱忍許久之後的爆發。

她忘記了,顧易北並不是溫潤如水的男人。他從來都目的明確,沉穩中帶著攻擊性。他只是對她耐心細緻。這般強勢的主動佔有,才是他真正的風格。以前忍耐,是因為他對未來不確定,怕誤她終身。如今有了能力,他自然要快速有效地將她劃歸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的未來,必須有她參與。他的王國,只為她一人建立。

「蘇南……蘇南?」也不知過了多久,低沉的聲音隱約從天外傳來。

蘇南驀地從回憶中醒神,發現自己沉默了這麼長時間,顧易北竟然還沒有掛斷電話。她輕輕地「喂」了一聲,說:「既然是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再拿回來。我沒看見那顆袖扣,可能是你掉到別的地方了。」說著就要掛斷電話。「等一等!」似乎感應到她要做什麼,顧易北急忙叫了聲。

蘇南動作一頓,聽筒里傳來的呼吸聲略微急促:「蘇南,你告訴我,當初為什麼一聲不吭地離開?」「顧易北。」她輕聲念出他的名字,語調不復往日的溫柔纏綿,只剩平靜到刻板的冰冷,「我沒有一聲不吭,我給你發過簡訊的,說分手。」然後,她利落地掛斷電話,再沒有半點猶豫。

鈴聲沒有再響起。陽光斜射進窗子照到她身上,帶著炙熱的溫度,一如她初次將自己交付於他的那個午後。蘇南看著虛空中的某個點,不禁恍惚。時光荏苒,她心底最深的地方總覺得什麼都沒變,實際上一切早已經天翻地覆。

「呵——」她輕笑著,抬手環抱住自己,反反覆復地念著那個名字,「顧易北……顧易北……」

顧易北,對不起!曾經年少輕狂時,她也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人生,掌控一切。可命運這東西,很多時候容不得人不信。不是所有彼此深愛的人都能相守善終,有些人,註定相見不如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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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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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懷念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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