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路
放下厚重滾燙的銅碗,白瑪多吉站起來,伸出枯槁的手:「塵子,陪師傅方便去,啊,天已經亮了吧?」
側耳一聽,赫然發現,屋外的狂風已經停了。
自從在雪隱醒來,凌顏望這是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廟門,這幾天里,他一直怕看廟裡兩位僧人的目光,更怕看見雪山外的世界,實在憋不住了,只在夜裡輕手輕腳的出去,再悄悄地回來。
打開門,刺骨的寒氣馬上侵襲全身,皚皚白雪在晨曦中銀光閃耀,刺眼的白雪使得凌顏望不由自主地雙眼緊皺。那東升的旭日正從遠處的天際線爬上來,剎那間,世界亮了,站在雪山之巔,一目千里。
流雲就在頭頂旋轉,伸出手去,就能抓起流雲。身外是一片潔白的世界,放眼山下,遼闊無邊,無垠的大地在腳下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從山下到遠處,色彩由單一的銀白色慢慢變成濃郁的斑斕交錯,山下也下雪了。
世界如此安靜,安靜得只聽得見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如果大詩人李白到過雪山之巔,他一定知道什麼叫真正的『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大地、雲海、一望無際,放眼遠眺,除了藍天流雲與晨曦,所有的一切都在腳下。
積雪過膝,白馬多吉沒走幾步,停了下來,凌顏望跟著師傅回頭看去,桑吉正拿著鐵鍬站在門邊,臉上的笑容像晨曦一樣溫暖:「塵子,昨夜一定是下了大雪了,師傅腿腳不便,我以前是鏟開一條路……」
白瑪多吉捂著肚子:「桑吉,快把鐵鍬給塵子,看不出來師傅很急嗎?」
「不給,我要清理屋頂,塵子,你那麼高大,背師傅去,快點,不然師傅要拉身上了,哈哈哈哈……」
孩子天真的笑聲中,凌顏望一把抱起師傅,快速地在過膝的雪地里前進。
好似有意要讓凌顏望看看山下的遼闊世界,白瑪多吉在背上拍拍:「塵子,放我下來,難得的好天氣,陪我站一站。」
晨曦照耀著老人慈祥褐黑色的臉龐,綻放笑意的臉溝壑交錯,炯炯有神的目光依然靈犀,像翱翔天際的雄鷹一樣俯覽著蒼茫大地。
「塵子,你從北面而來,你看,這麼大的山阻斷南北,可南邊與北邊又有什麼區別呢?」
老人像是故意要把凌顏望拉入現實中。
本不願意抬眼看遠方,既然已經認了師傅,加上本就忠厚老實,凌顏望瞄一眼雪山下,喉嚨里只擠出一個字:「嗯。」
冰寒之氣找到一切縫隙往裡鑽,雖有厚厚的獸皮披在身上,依然感覺寒氣凜冽,可老人像是已經習慣這寒天凍地的絕頂高處,泰然自若地站在雪地里。
「世上的事情也是如此,都想著絕處逢生啊,想著有如果、也許、可能,以為會有另一番景象,其實啊,從北到南,躍過了大山,還是一樣。」
「嗯」。
「就說你吧,塵子,你要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也不會到這苦寒荒蕪的地方來,是吧?」
「嗯」。
「為什麼要死呢?生命是自己的嗎?不然,每一個生命都有其獨特的使命,不該任意妄為,枉費來世走一遭。」
「是,師傅」。
凌顏望忠厚老實,可也極其聰明睿智,他知道,是老人有意在開導自己。避世的心十分堅定,師傅說躍過大山,南北都一樣,凌顏望心裡不贊成,想啊,如果母親還在人世,人生真就該是另一番景象。
「山下的人過一生,我也是過一生。在我還沒有桑吉現在這麼大時,戰火遍野,我的所有親人都死了,他們的屍骨埋在何處,我全都不知道。好在師傅把我撿到山上來,留下這條命,哎呦,想想,也有八九十年了哦。」
老人說得很坦然,就像是說別人的故事,可凌顏望心裡直哆嗦。鼓起勇氣再看看遠方,依然是自己熟悉的藍天白雲,城鎮稀稀落落在無垠的大地上,世界就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枯瘦的手從皮毛里伸出來,指著腳下天空中的幾隻蒼鷹:「我的師傅,以及師傅的師傅們,他們死後的屍體都餵了這些鷹,鷹也會死,它們的屍體也會消失,世間生命反覆,又能記得誰曾來過呢?只有在活著的時候,找到自己的使命。」
身處的白色世界,是萬千年不化的雪山,這裡的溫度從沒暖和過,沒有春暖花開,沒有四季交替。從亘古到如今,無數次雪飛,無數次寒風肆虐,無數流雲躍過,日升月落,雪山還是最初的模樣。
凌顏望品味著老人的話,心裡的苦依然沒有消減,在痛苦裡糾纏,不願說出心裡的悲涼與苦楚,冰冷的雪山又能對蒼涼的大地說什麼呢?靜默,無語。
頭頂猛然灑下紛紛揚揚的雪花,桑吉正那鐵鍬往下鏟雪,調皮地故意把雪花高高揚起,在石頭屋頂大笑著:「哈哈哈,哈哈哈,師傅,你今天比我的話還多,哈哈哈。」
老人也不回頭,只抖一抖身上的雪花,搖搖頭,眼依然望著遠方,大聲說道:「桑吉,罰你中午做飯燒水。」
「師傅,早飯還沒吃呢?怎麼就說中午的事啦!」
老人彎腰抓起雪在手裡團一團,反手向桑吉扔過去:「吃吧,這就是你今天的早飯。要吃飯,還不快點弄了去煮?」
「哦,又是我煮。」桑吉從房頂空翻而下,大聲喊道:「煮飯去啰。」
聽著桑吉天真無憂的歡笑聲,凌顏望心裡的堅冰開始溶化,向這樣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要是在父母身邊,該享受多少關愛啊!
這山頂只有師徒二人,自己的到來,完全是硬生生闖入了他們的生活,可他們沒有責怪,一絲一毫的嫌棄都沒有,桑吉會想他自己的母親嗎?現在不想,長大了也不想嗎?
老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著:「塵子,你是在山下長大的人,看過花花綠綠的世界,你說桑吉就這樣活一輩子,他該有遺憾嗎?山下的世界他可是一點不知道的哦,我也不知道。」
「這,師傅,我不知道。」說完,凌顏望又好奇地加上一句:「師傅,你自來到這裡,就從沒下山?」
「小時候有,跟著師傅下山化緣,後來不用化緣了,再沒有下山,啊,得有七八十年沒下過山了。下去幹什麼呢?山下是山下人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守護吉祥天女,估計以後桑吉不用守到我這麼久啰。」
「為何?難道桑吉不是要繼承師傅的衣缽嗎?」
「或許吧,等你用嘴吹動吉祥天女,就不用守啦!」說著,老人側頭看著凌顏望笑笑:「走吧,進屋去,桑吉一個人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