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第十章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第十章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惴惴不安地盼到了午後,軍醫才出了那道門,神情甚憔悴,擦著額上的細汗:「蒙上蒼庇佑,托皇上洪福,殿下他……」

皇上自身還難保呢,有何洪福可言?急事急辦,這軍醫講話太不懂抓重點了,但話說半截已然夠了,我們急急奔回屋。

剩下的那半句話,像個肥胖的婦人把自己強塞進了一條裙子,不屈不撓地展現給了世人:「……大致危險是沒有了。」

屋內,雲天半靠在床上,山竹和橙子分坐兩邊捧著地形圖給他看——軍醫不是才走嗎?竟又在費神思慮,還要不要活啊?我張口就問:「贏都贏了還看什麼?」

「下一戰,有幾個關卡沒想通。」他不在意地答。

「你們男人都這麼好戰?」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說漏嘴了,水果們都在驚異地望著我,連忙改口道,「雖說投身兵戎是我們每個男兒從小的抱負所在,但……」

「哦?我可不愛打仗。」他仍很虛弱,抬眸看我,苦笑著,「我只愛醇酒美人,山水天下,沒這種奇怪的抱負。」

孺子可教,我瞪住他,噼里啪啦道:「你娘在搗鼓花草養顏,你妹妹在彈琴,你哥和你爹呆在家裡養病,就你出來餓著肚子去打仗,還差點死了!貴為皇子,有福不享,一心想著為國捐軀,你覺得自己很有內涵吧?」

他不改惡劣本性,又來取笑我:「莫非你有?」

金戈鐵馬,鮮衣怒馬,只是寫起來好看、說出來好聽的詞語而已吧,它的背後是血光四濺,連他都重傷,屍橫遍地的場面不難想象。他取笑我,我就頂撞他:「你打了勝仗,我還沒祝賀你呢。」拱手一揖,「用三個血窟窿換了一場勝利,恭喜殿下建功偉業。」

「偉業?」他嗤笑,牽動了傷口,眉一蹙,猛咳了一陣,極慢極慢道,「我們不能天真地奢求永無戰亂,它來了,便要拼力擋之。可國中已無良將……這個事情,我不做,那就得讓我哥做。可我做,比他做,要好些。」

他在做一件並無多大價值、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或許,這就是責任的全部意義。見他面如霜雪,連我都不忍讓他說話了,他卻擺手:「睡不著,又昏不過去,陪我說說話。」

五個水果一模一式地安靜,他們已習慣了我和雲天打嘴仗,山竹忍了半天,幫腔了:「國中確實已無良將,若鈞王爺還在……」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上一次是從顧皇后口中,她說自昔年鈞王爺后,再未出過可力挽狂瀾之將,我奇道:「他是誰?」

提到他,眾人都靜了一靜,連雲天也目露憾恨:「帝國的戰神,運籌帷幄,氣宇軒昂。」

本以為鴨梨只聽命於雲天,不想也有崇拜的人,無限欽佩地嘆道:「一人一劍擋三千鐵騎,本朝不作第二人想。」

我惋嘆,再神勇威猛,也敵不過百年。瞧雲天一眼,故意帶點看不上的意思:「昨日我站在城牆上,在十五萬大軍都能找著你,頓生不祥的預感,覺得你一心想戰死沙場。」

這話大不敬,水果們俱是面色大變,雲天大聲反駁:「誰說的?我貪生怕死!」

他否認得很憤然,彷彿這是個很光彩的事情。我欺他難得沒力氣和我吵架,抓住好時機,一鼓作氣說下去:「我在監獄里連臟饅頭也吃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對么?你們都愛這麼說,但既然不想死,就得想辦法保住小命,所以……」清了清嗓子,欠身向他,沉著地下令,「下次打仗,不得穿得花枝招展的,被人當成箭靶子使。」

他聞言看定我:「就知道你會擔心……本來是快死了,怕你傷心,就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了。」手指涼如生鐵,輕輕地撫著我的眉,微微眯著眼,眼神讓我有被燙傷的錯覺,「你在的話,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活著回來。」

他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讓我以為是……雲杉,溫柔得像飲盡了半槲梨花白,是薄薄的醉意,層層疊疊皆悵惘,不可思辨,亦不夠沉溺。他一貫狷狂,我從來沒見過他臉上會浮現這麼深的寂寥和迷茫,語調卻又是這麼的勾魂噬魄,恍恍惚惚中,心裡軟了一下,一時竟無以為對。

呆若木雞不是好體驗,只一瞬他便綳不住了,似笑似嘆:「我說過的嘛,為了醇酒美人,我會惜命如金。」

這人,真狡詐。之前說的又是玩笑了,卻逼真得讓我信以為真,至少信了一半……我臉一紅,血轟的燒騰:「你是皇子殿下,每個人都捧著你,不敢忤逆你,你就不可一世了吧?可你憑什麼認為你死了我會傷心?我心裡的人是我的大師兄!我認識他多少年,又認識你多久?」

他側著頭平靜地看著我,默不作聲的,表情淡淡的,看著我。我昂然對上他的目光,可一瞧著他灰白色的面容就暗暗自責了,硬不下心腸再對他兇巴巴。

從來只有他凶我的份,我真的,真的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放軟了語氣:「我是不希望你死。上次你和雲杉殿下說了句什麼?哦,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這個道理我懂。」

這句話是現學現賣,我心不靜,雜念太多,很難逼自己精通某一樣才能,所得有限。越有限越愛惜,死死地都記著,就像雲天一定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但我每一厘都有數,天天都要琢磨幾遍,想忘也忘不了。

他已恢復了惡劣品性,笑言惡惡:「夜明珠,我還當你沒讀過書呢,真的,你越發讓我喜出望外了。」

從五歲起我就幫師娘曬書,晴好的午後,一邊曬著,一邊讀上幾句。多多少少也有幾分印象,又喜賣弄,三分懂能誇出十分懂,但碰到真正博學的人我就傻了,他們說起戰爭,我從不插嘴,以不感興趣來掩飾無知:「我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標榜,炫耀自己會的幾下子。大道理我確實不大懂,但盡子民本分,我還是知道的。」

他驀的一笑,打起官腔:「處江湖之遠憂其君,我大夏有你這樣的子民,幸甚至哉。」

我循循善誘:「那你答應我,再出征就穿黑,好不好?」

「好。」

做好了打苦戰的準備,沒料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一腳踏空的失落感:「這麼通情達理?發誓!」

出爾反爾大有人在,但我們用承諾來安心,安一時是一時。一如再精巧的鎖也能被撬開,可我們仍要鎖門。

「我發誓,穿黑甲。」他莞爾。

門聲一響,進來了兩個小軍士,原是山竹出去了一趟,吩咐做了幾樣飯菜。橙子和哈密瓜接過小軍士手中的水盆毛巾和木製食盒,端到床邊的桌上擺開。

一個小軍士上來欲給雲天洗臉梳理,他轉向我,帶著一點點求懇的意味:「夜明珠,你來,好嗎?」

他聽了我的話,作為獎勵,我也聽一次他的話吧。我坐到他身旁,試了試水溫,拿毛巾輕沾著水,一寸一寸地給他擦臉。他便又像那日梅花宴上急於討父親歡心的拘謹孩童了,大氣不出地、僵著脖子地、愣愣地任我擦拭。

擦到鬢角時又瞧見那抹霜白,心一酸。初遇時,他是那樣一個眉目飛揚春風滿面的少年,可再璀璨如星,而今也見了憔悴疲憊。

風華正茂,如日當空,而今也見了憔悴疲憊。

了卻君王天下事,可憐白髮生。我的手頓住,他低問:「怎麼?」

「白髮。」

他笑眉一展:「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裡回時仔細量……夜明珠,可是這樣?」

「端相?」我推他一把,惦記他的傷勢,手放得輕:「死相!」

「這老婆當得……倒是漸入佳境了。」

我又惱得推他一把,他踟躇片刻,跟我討價還價:「黑甲很顯老,我能申請加一樣東西嗎?就一樣小東西,你幫我買。」眼波一閃,補充道,「我出錢。」

虛榮的人改不了本性,我黑起臉:「紅瓔珞?頭盔上插著?」

「……長命鎖。」他笑得很猥瑣,「脖子上掛著。」

「你!」

「你看我多乖,你讓我保小命,我就想法子討個口彩。」

恃寵而嬌算什麼,恃病而嬌才無恥,對著一個重傷的人拳打腳踢我下不了手,那樣我會丟掉惟一的優點,我說過,我善良。但言語廝殺還是可行的!我漫不經心地問:「對方主帥長得什麼樣?有你好看嗎?」

他答得認真,絲毫沒發覺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沙沙地磨著:「紅頭髮,瞧不清模樣,遠看就知身手很了得。」

月黑風高,飛刀出手——

「也就是說,普通士兵就把你戳得滿身窟窿?」

奪命的刀正中胸膛,雲天眼中慍惱已現,鴨梨聲色俱厲地喝住我:「你懂什麼?那是亂軍之中!」

我自知冒失,噤了聲,縮著脖子去看他的飯菜,胡蘿蔔絲,土豆絲,一隻水煮蛋和兩碗米飯,皇子殿下的伙食糟得不像話。天地不仁,不賜給我吃的,我仁!我給他弄點肉吃吧,受了傷要吃好的。

我從大師兄給我送來的乾糧里,拿出兩隻腌制的雞腿給他,恭謹溫順道:「吃。」

「別讓我吃肉,我會吐。」他別開臉,垂眸嘟囔,「我昨天開戒了,殺了人。」

他是將軍么?沒殺過人就來征戰。我有些好笑,然後就憐惜不已,只覺心裡有針在刺,他本是白衣公子世無雙,雙手可舉杯邀月,可弄弦聽韻,怎奈風雲變幻,直把風流雅事變作了染血營生。

一旁的橙子浮現猶疑之色,他看著我:「薛太醫自何處獲得食物?」

我雙手合十,面龐誠摯:「觀音娘娘感我行善積德,下賜於我的。就在城外的土地廟裡,還有好多呢,我扛不動,明日你們騎馬去拿吧。」

沒說出大師兄特意來看我,是不想破壞好容易建設的安定局面,他們誤會我是躲起來為雲天擔憂去了,那就誤會吧,假象比真相仁慈,沒必要揭穿。但鴨梨不信,厲聲道:「荒唐!胡鬧!城外哪有土地廟!我這幾日……」

雲天黑溜溜的眼瞅著他,糙漢住了嘴。

他沒給鴨梨撐腰,我就不怕了:「你會耍大刀,我不能會弄吃的么?跟著我,有肉吃,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鴨梨從鼻腔間重重哼了聲,粗獷的面容抽搐著,手心緊握成拳。

我撇撇嘴,及時調整了來龍去脈:「我夜闖敵營,偷的。」

這個說辭比菩薩施恩還站不住腳,可信度太低,一室清寂,無人應聲。我若是檳榔或他們所說的鈞王爺,就有說服力了,看來還得用心練武,一鳴驚人。

說干就干,我雷厲風行地拎起包袱就向外走,雲天以為我下不了台,發了回善心解圍,指頭在床沿輕敲,眸子轉也不轉:「有得吃就吃,羅嗦作甚?」見我要走,他喊住我,「去哪裡?」

「投胎。」

回到我的房間,將大師兄送的那隻包袱打開,紅豆糰子,腌雞腿,桃酥,麥芽糖,鹹魚干……每一樣都是我愛吃又能保留得久一些的食物。再往裡掏,摸出了四盒小煙花、一隻紙鳶和兩個毽子,喔,他是怕我在夏營太孤單。

還有一隻大盒子,我打開,竟是被江湖人嗤之以鼻稱為下三濫的暗器迷煙。這是銷金窟剛出道的小賊的逃生法寶,待到功力一長,就恥於用它了。大師兄當然也不用,但……我用得著。

他惦著琿州受災我會挨餓,特地送來食物,又怕我呆得悶,給我備了小玩意……既然不愛我,為何又憐我如花,既然愛我,為何讓我的心事成虛化?

是夜,我在庭院里練劍,能不能陪大師兄天高水遠,我都想練好武功。從前傷心了,總想扯著人哭訴,但到了如今,卻發現事不如意常八九,豈能對人言二三。我能說什麼呢?說與不說,改變不了結果。

或許等到我有了足以在這亂世自保的武藝和一顆堅硬的心,才可細說從頭。說起自幼年起,我的心房就侍奉著有如神祗的愛情,他是我的依戀和驕傲,帶給我最盛大的幸福和最劇烈的哀慟。或許到了那時,我才能夠以淡然的口吻講起這些。

……我不應該問他的,不問,我始終有要事在身,鬥志昂然;問了,做了,死氣沉沉。餘生還長,再做些什麼好呢?

揪心疼痛中,我練劍。練了又如何?他不要我陪。

喔,為我自己,為了能從容活著。

但活不活,又有什麼打緊。

他送了我一程,就此別過,留我站在原地。他眼前是遙迢長路,我眼前只是末日窮途,怎麼活下去?找哪個借口活下去?

罷了,今夜爛醉,明朝酒醒,說不定老天開眼,賞我一條旁門歪道。而你會走在哪條陽關大道,我不知道。

我在風中練劍,水果們在庭院里談剛結束的戰爭,我沒想去聽,仍有碎語傳來:左路一萬弓箭手以火箭沖亂敵軍騎兵陣型,中路兵馬掩殺,戰至中途詐敗,將敵軍引進埋伏圈,那裡將有數丈寬的陷阱等待著他們。

陷阱的另一端,是早已潛伏的兵士,而引敵的那些,已四散隱匿。一式的裝束,一式的戰馬,一式的刀槍,已無從辨別這是兩隊人馬。夏軍就在陷阱的對面,引誘著敵軍躍馬衝殺,然跌進了深而寬的壕溝,剎之不住,人仰馬翻,運氣差的便活活摔死。

壕溝里早就備好桐油,我軍將裹著硫磺等易燃物的箭矢點燃,射入其中,大火升騰,敵方萬餘騎兵成了瓮中鱉,壕溝便作埋人坑。

我聽得驚懼,卻模模糊糊覺得這一切似發生過,深深吸氣,回憶如岩漿翻滾。電光石火間驀然想起,臨行前去大牢探望恩公,他附耳對我說的,竟如這戰術有相似之處!他說過以退為進,也說過火箭和兩翼齊飛!我跳起來就往雲天的房間里沖,我得去問他!

房間內火燭長明,牆上貼著繁複的地形圖,雲天歪在床上,和幾位副將商討計策。我聽山竹說,陳啟陽此人剛愎自用,聽不得進言,現南北兩軍會合后,兵力部署和駐紮調度都繫於雲天一身。

排兵布陣虛虛實實講究經驗老道,雲天負荷太大,剛才哈密瓜找我談過,說他不眠不休忙于軍務,頗為耗費心力:「薛太醫對殿下好些吧,別出口傷人。」

我駁斥說我和雲天只在互相打趣,他嘆,只說:「殿下對薛太醫情深意重,薛太醫莫要辜負。」

炮灰無端地承了這麼大的情,簡直哭笑不得。八卦都是從主角身上衍生出去的,卻跟主角本身關係不大,真叫我百口莫辯。

我的闖入讓眾人皆驚,雲天微愕地看著我,眼中是詢問之意。他的面色白得隱現淡青,額上冷汗沁出,我心弦緊繃,他有多久沒休息過了?所幸這一戰勝了,若敗了,我怎麼對得起他,對得起恩公叮囑過的話!

我笨得讓我自己的心都碎了,顫著手說:「詐敗時為何追兵者眾?」

他不解,但仍耐心地答了我的疑問:「因為我在。」

他是將軍又是殿下,不論是生擒還是擊斃,都可獲巨大封賞,是以敵軍人人趨之若騖。

「你們將他們引來,躲起來也不易啊,他們不會發現你們和對面的人是兩撥人嗎?」

「我們是十餘人的小分隊,方便藏匿。」他言簡意賅地答。

這該是他身負三箭的緣故了吧,對方萬餘追兵,亂射一通都可能射中他。我靈光一現:「所以你要穿得華麗,而對面也有個人跟你穿同樣的裝束是吧?」

當日,恩公聽說雲天出征,只說了兩個字:「鉺也。」他竟料事如神!他是誰?思及他千叮萬囑過的:「士兵們的刀,長嗎?」

雲天挑起眉端:「長?」

「有個辦法,可讓軍刀在殺敵時更好地發揮作用,你們試過嗎?」

他被我弄傻了,一位副將手邊正好有軍刀,呈給我看,我按照恩公教過的方法,比劃給雲天看:「在這兒,還有這兒,加個連接,這兒封閉起來,它就能可長可短,收放自如。碰到距離稍遠的敵人,也能揮刀,敵人離得近,它就變成砍刀,不會因為過長而影響威力。」

他一愣,拿起刀凝神想了一會兒,眉尾微微上挑,喜道:「夜明珠,你真是……」詞窮得又拋出那句話,「越來越讓我喜出望外。」

我不確定在座的副將里會不會有敵軍的姦細,說書人講的故事裡,不都有這一出嗎?我使了眼色,讓雲天下令使他們迴避,才將恩公告訴過我的戰術一一向他道來。

時隔多日,我記得不完全,又不懂戰事,磕磕巴巴地傾其所有,心下很忐忑,不知是否將恩公的意圖表達得精確。雲天少有的嚴肅聆聽,陷入默想。

空氣靜滯。他失神了許久,忽而半傾身體,將我圈進懷中,顫慄地在我的右臉落下一吻,頭埋在我的頸間軟聲如囈語:「有你真好。小奸妃,別走,別走。」

別走,大師兄,別走。我一震,如啻雷擊,心頭凄苦婉轉,慌亂地掙脫他,別過臉囁嚅道:「他們說我對你不好,以後我會對你好點,但……但不是這樣。」

「你哪天變和氣了,我倒覺得你要離開我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離開你?」又凶了嗎,好吧,溫和些,「你是殿下,我是草民,能同行一程已是前業,怎能……」

他扯住我的一撮頭髮,將我拉到他床邊,用食指撐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著他:「我不會放你走的。」

霸道的人!他傷得重,我甩頭掙開,向後多退了幾步,言下恨恨:「沒有人喜歡被脅迫的,殿下身份貴重,不會懂。」

他看著我,眸中升起冰涼的寒意,冷聲諷道:「真的是脅迫嗎?你不曾婉轉承歡,與我唇齒相依?」

他又凶我了,伴君如伴虎,我突地想到了這句話,打了個寒顫。再怎麼融合,他終是皇族,他是天,我是地,我為所欲為,他是容忍了,但容忍是有界定的,皇家尊嚴,如何經得起侮辱?五個水果跟了他多年,態度和言語上仍極盡恭謙,我怎能糊塗至此?

我移開眼:「殿下誤會了,在下也誤會了……在下只不過將殿下當成了在下的大師兄。」

「哈哈哈!」他笑得很愜意,聲音卻冷如冰錐,霍然拔高,「你再提你大師兄,我就讓他來參軍。」

我嗷地叫了起來:「你敢!」

他眸光如寒刃般,肅殺之氣委實驚人:「我敢。」

他出征時,我見過他眼中睥睨天下的狂傲,久違了,殿下,你又讓我見著了它。

大師兄武功再高,也敵不了十萬禁軍。殿下,你是榮耀皇族,我們是升斗小民,我揚起頭,冷聲道:「悉聽尊便,大師兄若死了,我也不獨活。」

再不看他,優雅地彈彈衣袖,像彈掉很髒的東西一般,大踏步出門。

雲天,你並不知道,大師兄若死了,我就自由了。是鬆了口氣的自由,你懂嗎?他死了,就不會屬於任何別的什麼人了,如此甚好。那之後,我是活還是死,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在,我陪,他死,我殉。

僅此而已。

雲杉和海棠一行是清晨抵達琿州府的,他們親自押送了救命的糧草,半途收到了前日的捷報,便調了花紅美酒,盛宴全軍。

午時,我見著了他們。哪怕和雲天鬧得再僵,看到雲杉我仍很高興,明明是脆薄雪玉似的人,竟能像一道光,帶給人溫暖和力量。我問道:「朝中何不另派他人?殿下的身子如何撐得住這一來一往的辛苦?」

他不在意,語笑自若:「不礙的,薛醫師,走這一趟見著了世情,只有好的。」

已是初春,西北地寒可也只須穿單衣了,他還是裹著豐狐長裘,日光映襯著他的臉色分外透明,美得無可挑剔。海棠公主作男裝打扮,一甩披風,笑著坐下,她扮男子也俏麗,身量纖細,面容慧黠,誰都能看出是個出身富貴的女公子。不像我,我扮男裝天衣無縫,連嗓音都壓得粗,無人慧眼識英雄,可悲可嘆。

這兄妹三人並排坐在我對面,漫天光華都折射其間,直教人感嘆,芝蘭玉樹,生於階庭前。雲天尚不能行動,司馬大人主持的接風筵席便在房間里舉行,水果們都不在場,山竹、鴨梨、橙子、哈密瓜陸續到得遲,先是向殿下和公主跪地拜謁,然後就附耳對雲天彙報了一些事。

自始至終,我都不正眼看他,他也不看我,但喜逐顏開,比往常還鬧些。他鬧也是正常的,醇酒美人和義烈弟兄都團聚在他身旁,他不幸福誰幸福?拿根筷子敲著酒杯唱: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海棠巧笑嫣然:「二哥,我帶了琴來!」

雲杉拿過雲天手中的杯,溫聲道:「身體好些再喝吧。」

四隻水果一齊勸:「二殿下有傷在身,日後屬下陪你一醉方休!」

那邊廂弦樂已起,如訴如慕,斷腸人在天涯。

「掃興掃興!」雲天耷拉著眉眼,「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你們都不成全我。」

海棠操琴的手停住了,低問:「強樂還無味……二哥,何事不痛快了?」

他不痛快?我看他樂得很,不痛快的人是我,失節失戀還失態,除了兩顆夜明珠,一貧如洗,該借酒消愁的人是我。一時間只覺五內俱焚,探身去拿酒,兀自一杯,再一杯,為誰沉醉不成泥。

借了三分醉意,直將惆悵變作了十分,我撐著下巴,將傷心艱辛克制。聽到雲杉與那人和之:「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這兄弟二人真讓我失望,不上演豪門恩怨給我看,兩人相視一笑,迴環反覆地唱這一句。可是,死心如鐵的豈止男兒,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筵最有情?

酒是個好東西。上一回行軍途中,雲天和我共飲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春風長好,他說相逢攜酒且高歌,人生得幾何。記得我們喝的是燒刀子,太烈太辣太嗆口,大大不如梨花白,我不大喝得慣,仍興興頭頭地喝了不少。在半酣中,想起大師兄,在我心間,「莫念遠」是三個甘美的字,此際卻皆成苦楚。

似心有所感,雲杉朝我舉杯:「這酒是半路買的,不及薛醫師釀的梨花白,實為憾事。」

我笑:「殿下愛喝,在下實感榮幸,將來再釀上一些,給你拿去。」

唱反調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會跟我過不去,並不看我,硬邦邦地說:「意到何須縱美酒?一壺濁酒喜相逢。」夾一筷子野竹筍吃了,言若有憾道,「門外蒼天蕭瑟,屋內輕衫勝雪,應該有個女子赤著足歌唱。」

他又在想綠袖了。

雲杉贊同他:「絲竹雖悅耳,卻少了曼舞輕歌,確實不暢快。」他說話很慢很溫柔,輕輕地,像茉莉花茶慢慢地在熱水中漾開,舒展而柔軟,「少年時夜讀詩書,很喜愛柳三變那句『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當初只覺讀來余香滿口,客途蒼莽的如今方覺出妙處來。」

他們富貴唾手可得,便可倨傲地笑它千鈞如發,名利是囊中之物,便能拿去換了淺斟低唱。草民如我,先填飽肚子再說,吃吃吃,喝喝喝。正奮力地大嚼一盤蕨菜時,門被推開了,是檳榔。

手握一把軍刀長身而立,一襲輕衫飄蕩,面容清冷,未向雲杉和海棠行禮,一徑朝雲天走去,只說:「刀好了,不大對。」

其時,《廣陵散》曲轉低婉。

人生十五六是最好的歲月,又貴為金枝玉葉,卻不知為何,海棠會偏愛這支寂寞的古樂。我不通音律,聽不出來音符中會有小小的疏誤,但云杉突地一愕。

檳榔回過頭,輕輕地望了海棠一眼。

人們用「曲有誤,周郎顧」來稱讚周瑜在音樂上的天分,但又能知道,也許是「周郎顧,曲有誤」呢。當他翩若游龍而來,她的眼波自此流連,方寸大亂,曲不成調。

有些愛,要用去十載時光爭取,而另一些,驚鴻一瞥就夠了。

一室的喧囂化作無聲背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他要遇見的人,在這裡。

雲天拔刀,刀身寒光爍然,摁動彈簧,可長可短,他試了幾遍,交給司馬常德:「試試看。」

檳榔竟是按我說的方法找工匠去打造新式軍刀了,獻計被採納,我喜滋滋,卻也很快瞧出了問題,機關裝置是不錯,但一彈一收間速度差強人意。

戰場上瞬息萬變,快才意味著生機。司馬常德道:「確是妙策,但……」

雲天轉手把軍刀給了我,木著臉道:「有勞薛神醫指點一二。」

我接過刀,相敬如賓地答道:「煩請殿下稍等,在下先看看。」

檳榔將目光從海棠臉上移開,投向我,含著不解,含著瞭然和一點點憐惜,看得我直發麻。

我拿著刀,裝模作樣地顛來倒去看了又看,然後就閉眼沉思起來,恩公那天說的是純理論,實踐后,大體是做出來了,但一個小關卡不對就全盤盡毀。

要改進哪兒呢?我一頭霧水。雲天發問了:「未知薛神醫受何人指點,想到要改良軍刀?」

君子不掠人美,但我是小賊,偷的正是好東西,大言不慚道:「在下自己琢磨的。」

雲天一旦不站在我這邊,手段就分外狠辣,環顧四周道:「哪位見過薛神醫手中拿過軍刀?」

這就是得罪強權的下場。是,我摸都沒摸過軍刀,在座又都是他的人,哪會有人替我遮掩?恩公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我自己的主意,可這麼多天下來,大家對我知根知底,想瞞也瞞不住。

我只得招了,一五一十,從頭說起。聽到一半,鴨梨的眼睛熠熠發亮,欣喜若狂道:「是鈞王爺!一定是他!」

戰神雷霆鈞,一個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名字,他是先皇時期的國之柱石,文韜武略,算無遺策。十七歲奪下大夏朝武狀元,同年為左先鋒隨隊北伐,射殺敵寇統帥,二十四歲拜征西大元帥力克遼軍,雙方交戰多次,夏軍戰無不利,逼得遼國簽下城下之盟再不來犯。他為大夏朝立下不世功勛,被封為帝國首位異姓王。

我聽他們滿懷感傷地論起他,還以為戰神已作古,原來竟被困在大牢!

英烈氣華、冠蓋滿京的戰神,是我的恩公。他為何入獄?功高震主,先皇忌憚?手擁兵權,意欲謀逆?腦中快速盤旋著說書人的故事,可不論罪名是什麼,越獄對他來說是信手拈來,再嚴防死守也困不住他,他何以甘心待在大牢里?

司馬常德先我一步問道:「二位殿下的意思是?」

「還能有什麼意思?請他出山!烽煙四起離亂正苦,國家需要他。有他坐鎮,將士的傷亡會少些。」雲天仰起頭,往嘴巴里丟一粒花生米,一丟沒丟著,二丟沒丟著,我暗笑,他似有感應,轉頭對上了我的目光,板著一張石雕臉,雙眼被怒火燒得亮晶晶的。

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喜歡看他發窘的樣子,他越氣我就越悲憫,啊不,越……歡樂。

穩重的山竹眼露憂切:「可那件事太……連聖上都謹遵祖訓,不曾違逆先皇的意圖。」

那件事是什麼?我伸長了脖子,哇哦,我這就要聽到皇室大亂斗的故事了嗎?但是沒人滿足我的求知若渴,雲天不以為然,又丟了一粒花生米:「祖訓難違,但祖宗的基業呢?」

保祖訓,就不保祖業。雲杉淡然道:「祖訓難違,然人命關天。」

酒餘人散,雲天又窩在床上看起了地圖,司馬常德和副將們留下陪他,剩下的人作鳥獸散。

樂莫樂兮新相知,檳榔和海棠執琴去了庭院,水果們錯落地坐在石凳上,我便離得稍遠些,繼續練我的劍。

頗喝了幾杯,醉里挑燈看劍,腳步凌亂,心也凌亂。萬物都有去處,雲在青山水在瓶,我在這裡,你在哪裡?

我何必問呢。你在我心裡。

大師兄,縱然你去往天高海闊碧落黃泉,你總在我心裡。

思慮間,身後傳來腳步聲,溫和的聲音響起:「薛醫師今夜神思不屬,所為何事?」

是雲杉,披白裘,施施然從暮色深處走來,披散而下的髮絲輕輕飛揚,千里萬里的奔波,竟也無損他的素潔。

我收了劍,悶悶答:「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他溫雅一笑,如映月梨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薛醫師是和二弟起了爭執罷?他的性子就是那樣,越壓制越反彈得厲害,你不要計較才好。」

連他也堅信我和雲天有染,眾口爍金哪。但瞧上去他像是不反對,我便扯著他談起了天。喝多了的人難免話多,我從出征之日說起,沿路上是如何被水果們連諷帶刺,眼下又是怎樣維繫著同僚之交。說到檳榔和鴨梨的言論時,雲杉瞳眸里有洞悉一切的安詳:「武人心粗,書生心細,他們一個在問為何,一個卻說難怪,都是在關心你和二弟。」

「殿下為何不阻止呢?他們都說這是不對的。」

他容顏白如蒼雪,有溫潤美玉之感:「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一輩子能歡喜幾年,已是上蒼的眷顧。」

望著他,無端地想起一句詩,名花傾國兩相歡,他天生就該站於花叢中,入詩入畫。這世間總有些人,讓你毫無緣故地心疼他,想待他好,想讓他不那麼寂寞。雲天說,他來打仗,比雲杉打仗要好些,我老和他逆著來,但對待雲杉,我們竟奇迹般地心照不宣。

我一看到雲杉,就會很難過,忍不得他受委屈,捨不得他受苦,這與風月無關,但傷他的心我是萬萬不能。有一次我和雲天說到他,他說,哪有人配得上我哥?我問,所以他就只得心字成灰了?

多希望他也能擁有活潑潑俗世的熱鬧,識得一位可友可妻的好姑娘,在春風沉醉的晚上,同銷萬古愁。我輕聲問:「殿下,你喜歡過誰嗎?她是個怎樣的人?」

雲杉的眼神瞬息千迴百轉,唇邊浮現一絲渺茫的笑意:「她……天真稚氣,有種倔強的清新質感,像個穿綠衣裳的小花仙。」

「真好啊!你會和她在一起吧?我也能見著她吧?」

「不能夠在一起的。」他眸中似籠罩了一層悠遠的霧氣,又說,「不能夠。」

「是你對我說的,浮生須盡歡。哪怕世皆不諒,又有何妨?」

我還想聽他說更多,但海棠拉著檳榔的手跑來了,艷若明霞,未語先笑:「大哥!」

光影里,檳榔廣袖輕衫,本是沉靜容顏,卻在見到海棠后化為一池春水。海棠流目明麗地望向雲杉道:「我找了我的那個人。」

從相識到定情,也就數個時辰,但我半點不吃驚。第一眼就確定和後知後覺恍然大悟,都是愛。它不是打仗,非得權衡利弊,左思右量,猶猶疑疑才作出決定。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哪有那麼多時辰可以浪費?

悲憤出詩人,失了一場戀,我比從前機敏多了。換句話說,這叫多愁善感,像個春閨女子,情思不斷。用雲天的話來說,就是——太醫薛十九,少女情懷總是詩。

於是黯然了,幾年來,我對大師兄的情意如司馬昭之心,敏銳如他,我不相信他看不出來,可他從來都顧左右而言它,遲遲不吐露心聲,真相根本一目了然。我又何苦再搪塞自己,他也不得已,他也有苦衷呢?把自己哄到哄不下去的地步時,我問出口了,便生生地把胸膛刺了個鮮血淋漓。

愛或不愛,面對本心,哪有那麼艱難,要用十年去考證推敲?他不愛我,他沒愛過。我何嘗不知道?我何嘗想知道。

我想給自己一個不死心的機會,卻終究被逼到了盡頭。

再堅持又有何益。

有何益。

與君同飲金杯,飲餘相取徘徊。遠遠望去,檳榔和海棠在月下奏琴,飲酒,笙歌此夕歡。他們年少豐茂,愛情得其所哉,卻勾起了多少人的相思意。我問雲杉:「為何不能夠?我對我在意的人,會念念難忘傾心以求。」

被打斷後,他不欲再重拾舊話題,如一湖凝冰的水,無波無瀾道:「想念無法剋制,但能隱藏,它永遠是個緘默的秘密。」

我回屋將煙花拿出來,在庭院里燃放。上一次放煙花還在宮中,我是個揣著希望和生機的人,今日卻滿目凋敝事事休。

煙花盛放,凄美無匹卻消逝得壯闊,我又想起那日雲杉說,至美而長久,是在強求。一院的人都圍攏來看煙花,但都一語不發,在至美面前,失語才是最隆重的褒賞。那就讓美自己說出它的美吧,如果它不說,那就如雲杉說言,讓它緘默。

惟有緘默不將原狀打破。

但真的沒有被打破嗎?那一地的碎片又是什麼?

大師兄,我不該問你的。

雲杉第二日就將返程回京,我和他談到很晚。說來奇怪,他帶給我的親近感和雲天不同,也和大師兄不同,儘管交往不多,但什麼心裡話都想掏心掏肺地和他說。

他的溫柔是一種力量,他比大師兄更像我的兄長,一個讓我感到安心的兄長。我羨慕海棠,她可以撒著嬌,聲音軟軟地喊他哥哥,而被我稱為大師兄的那個人,他是江湖人,目光中有殺伐氣,我不懼怕,但靠近時會心悸。

她們說,心悸是愛情的感受,是不是真的呢……雲天卻也讓我心悸過。

我問雲杉,像海棠公主那麼鮮妍趣致的人,如何能適應檳榔的寡言,我注意到他們在一起時,是海棠在說,而檳榔仍在簡明扼要地對答。

「不說話豈不是很悶?」我話多,理解不了。

濃黑長睫在雲杉雋秀的面容上覆下陰影:「人和人的交流中,說話是個輔助手段。花葉皆能殺人,眉目亦可傳情,我們可以有很多方式來說話,用畫筆說,毛筆說,舞蹈說,兵器說,倒不見得非得用嘴說。」

我想起了大師兄,他蒼冷如青山,總是在庭院練劍,不言不語,他是在用劍說話吧。十歲那年的初春,我和他在亭邊看雪,彼此無話。回家時我問他,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不說話,他回答說,說不說話都沒什麼,也不在乎有沒有人聽,聽不聽得懂,懂了又如何,總歸是寂寞。

我把這段說與雲杉聽:「我聽不明白,就問大師兄何為寂寞,他說,野渡無人舟自橫,是天地的大寂寞。」

他略微抬頭,目中現出惻然:「懂得寂寞的人,必是在長夜枯坐過的人,你的大師兄並不快樂吧?」

夜色中響起裂帛般冷峭的語聲:「你的大師兄是被你拴在腰帶上的么?走到哪帶到哪說到哪。」

是雲天,帶著他的三個血窟窿,拄著長劍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了。我對他冷傲一睨:「你落拓得真不像個皇子。」

他譏誚地笑:「皇子是什麼樣?你想說我哥這樣的吧?那是他先天優勢,比不得,可我來自民間。」

我順口接上:「你來自民間,你是夏朝人民的兒子。」

雲杉一笑,如春日陽光般溫煦,像在看自家小弟小妹頑皮,帶著愛縱的包容搖頭不語。

雲天冷喝:「我是我爹的兒子!」

我被他的幼稚相逗得一樂:「天下盡知啊。」

一絲窘意極快地從他臉上冒出了頭,閃電般縮回去,氣勢洶洶道:「我是想說——我爹快三十歲還在當皇子,跟你以為的白衣俊秀美少年也有出入吧?」眼中冰火交融,眨了眨,「人世間百媚千紅,你、海棠和綠袖也大不同。」

好極了,就等這個名字:「你的綠袖是被你拴在腰帶上的么?走到哪帶到哪說到哪。」

他笑出了聲:「我拴得動她,你拴得動你的大師兄么?」

「你——」我怒吼,飢不擇食地找了個詞,「你仗勢欺人!」

「很不幸,我偏偏有勢可仗。」

雲杉打圓場:「二弟知道么,海棠和檳榔在一起了。」

「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雲天說,「好事一樁,飯桌上我就瞧出來了。」

我不如他們有信心:「這樣的兩個人,在熱情耗盡后,又能維持多久?」

雲天沖我淺淺笑,目中澄定:「人生須好不須長。」

「嗯,先快活了再說。」

我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和好了。但我們和好,卻不如初,我對他已心生疏離,再不敢像從前口無遮攔,打破后再修復,總是會難些的。

其實是會有凄惻的,罅隙已生,哪及當初。

煙花易散,恩寵難回。很久后,我一再地回想起這一天,銘心鏤骨,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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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汁原味柔軟清麗的言情小說(套裝共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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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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