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尾聲 五
邊寧的外祖母死得早,而外祖父則死在他讀小學六年級那會兒。那天他回到家,母親已經在飯桌旁等他,這叫他驚喜,只是一頓飯後,他們就得連夜趕赴葬禮。
他不熟悉外祖父,也不熟悉舅舅們,他沒有傷感。當時他只覺得吵鬧,大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臉色鐵青,但散開后臉色卻都很輕鬆。
邊寧很高興自己多了幾天假期。在殯儀館里,母親郁姝寧偷偷哭了一會兒,但沒讓邊寧瞧見,只是眼眶通紅,她身上噴了很淡的香水,將邊寧摟在懷裡,他安靜地聞了一會兒就睡了過去。等他再醒過來,他們已經乘車到了墓園外的公路,郁姝寧將他叫醒,下車后,牽著手一直跟著扶靈的隊伍。
骨灰瓮該入棺,當時天陰著,他人小體弱,被擠在外圍,於是就悄悄走遠兩步,墓園建在陰坡上,兩旁高高的喬木,有個打傘的人沿著木林邊沿的小道緩行,似乎也瞧見邊寧,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他。相距那麼遠,邊寧當然看不清打傘人的樣貌,大約可以分辯這是一個成年男人而已。於是他就小步跑向了那人。
大人們還鐵青著臉,圍著墓碑,邊寧離那個打傘人越來越近,他卻開始後退,沿著山坡飛快倒走,就像是讓傘撐著自己滑行一樣。
他一拐彎,沒入林間,邊寧鑽過低矮灌木和雜草叢,走進林子,地上滿是乾枯的葉片,厚厚堆積,能沒過腳踝,他淌著前行,那個男人站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依舊撐著傘,陽光穿過林木深厚的葉冠的遮蓋,照在傘面上,是一層溫暖的輪廓。
「你是誰?」
「我是一個無名之輩。」
「你來做什麼?」邊寧忽然笑起來,「你是來拉屎的吧!要不要紙巾?」
年輕人也笑起來,「不用,我自己帶了。」
邊寧點點頭,「那我走啦。」
「等一下。」年輕人猶豫著叫住他,「幫個忙吧。」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枚銀灰色金屬圓球,「我有一枚徽章丟了,你幫我去找一下。用這個可以幫你看到它。」
邊寧看著陌生人遞過來的東西,只是搖搖頭,他一步步往後退開,眼睛還一直盯著年輕人。
他露出可憐的神情,「幫幫忙吧!好人!」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邊寧還是搖搖頭,但沒有繼續後退。
「我還得拉屎呢。」
邊寧於是猶豫著同意下來。
年輕人說,「我的徽章掉在三秒前。」
邊寧點點頭,他遲疑地看向年輕人,而他只是從口袋裡抽出紙巾,然後一步步離開,躲進一個灌木叢后,他的傘還支著,輕輕搖晃。
邊寧摩挲著手裡漂亮的雕花金屬球,注意到它表面鑲嵌著的透明水晶,於是他把金屬球舉起來,透過水晶,看到的是周圍的環境,樹木飛快地收縮回種子,枯敗落葉如倒流瀑布飛回樹枝,蟲豸和飛雪嘈雜,樹林倒退,灌木繁茂,山丘剝落,恐龍漫步,大地開裂,海水倒灌,汪洋的水飛回天空,岩漿從滾沸的海水裡噴出,星球粉碎,恆星消散,遙遠的星塵,倒退,倒退,回到宇宙初生的時刻。
年輕人說,我的徽章掉在三秒前。
三秒前,地上不存在什麼年輕人,林子的枯葉堆里只有一枚人民派徽章,一柄黑色傘。
……
初中的時候,邊寧在鼓山的福利學校念書,不過這間學校的經營狀況不好,已經多年沒有得到足夠的教育撥款,眼看就要和鼓山其他的福利初中一樣被取締,新來的校長決定組織師生自救。除了做手工品售賣,舉辦體育會吸引廣告商,校長直播帶貨之類收效不大的法子,他們還會積极參加各種比賽,為的是爭取教育部的特殊補貼。
邊寧他參加了神經飛機大賽,他在鄉下的時候就常玩,也是孩子們中間流行的遊戲,當時他們用的基本是二手和廉價貨,通感頭盔還常常得自己修。
在這種遊戲里,不論是競速還是障礙飛行,邊寧總是最好的。一開始他可能落後一些,但嘗試地越多,他獲勝的次數也就越多。邊寧不在乎失敗,他總是很悠閑地去操控神經飛機,觀察賽道,感受氣流的擾動,躲避其他飛機的干擾,他慢慢的總會追上來。
所以在邊寧初三畢業前,為學校贏下了最後一場神經飛機競速賽,成功拉到一筆贊助。
學校還是倒閉了。
邊寧讀了最後一屆,而在他們畢業之後,鼓山不會再有公立初中,直到多年後,那個身為領袖的他站出來,重塑了人民的教育體系。
當時的他當然不會想到這些,畢業典禮的時候,校長做了深情告別演說,很多師生都流下眼淚,敏感的人會泣不成聲,邊寧獃獃地抬頭望著天空,看紅色的雲彩翻卷,一個舉著傘滑行的小小人影從遠遠的高樓天台跳下,同樣遠遠地消失不見,回想起來倒像是一隻黑色的大雁。
一直到晚上回到出租屋躺下,回憶溫暖的夕照蒼穹的時候,他這才突然鼻頭一酸。除此以外,他的初中就真的結束了,沒有留下更多痕迹。只是每一次還能不斷、不斷地回味那天的金黃晚霞。
神經飛機,在天空盤旋。
像是漂浮盛夏海水裡的藻類,城市上空蒸騰的煙塵比海更深厚。
邊寧喜歡天空,喜歡操控神經飛機追逐落山的太陽。
鼓山的太陽會被他追回來,在東方升起。
……
晚上十點一刻,邊寧完成了手頭的作業,將文檔上傳給各科的課代表,收拾好書桌,關閉電腦,準備出門吃個宵夜。
乘坐電梯來到一層,邊寧快步走出單元樓,這是一個陰沉沉的夜晚,大樓背後繁多的霓虹燈將雲層照出冷色的暈彩,夜晚光污染的天空就像一塊髒兮兮的藍布。
邊寧騎上自行車,朝著小區外行進,夜晚的風撲面而來,夏日的夜晚多少也有些微涼,他開始吹起口哨。
他騎著自行車,左拐右繞,躲過了小區里的攝像頭,從小路穿出,闖入城市的夜生活里,邊寧在小吃一條街來回穿梭了兩趟,最後只是買了一籠小肉包,一碗胡辣湯,店面里一個撐傘的客人站起來,騰出空位,邊寧正好坐下,他在店鋪里吃了宵夜,然後滿足地返回了出租屋。
第二天,他在手機上看到附近一個公園的命案新聞。他有些惴惴不安,但總歸還是放鬆地前往了學校。第四天,他被傳召去接受黑島執行部的問訊,邊寧老老實實回答,他事實上也與命案毫不相干,所以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
邊寧感到一股森寒的空氣包圍了自己,他猛地睜開眼,此時的卧室一片漆黑。
周圍,極安靜,他幾乎沒有處在過這樣安靜的環境里,邊寧穿好衣物,從床上下來,再穿上鞋襪,整個過程,他幾乎聽不到自己衣物的摩擦聲,這裡空氣厚重得彷彿膠體,他就像是在水下。
他開門,門外是一片曠野。金色的稻穀豐收,一個老男人拄著鋤頭,戴著草帽,正在田頭瞧著他,而一個撐傘的年輕人站在老男人身後,沖邊寧招手。
他有些遲疑地不敢上前,抬頭觀瞧,灰沉沉的天空有昏黃的日光,沙丁魚群一樣的大鯨潮安靜浮遊,空氣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老舊味,像是祖母的老櫥櫃。大地上金燦燦的稻穀發散出的光芒卻比雲與鯨群后的日光更明亮,彰示著一種強大的生命力。
「這兒是哪兒?」邊寧大聲呼喚。
老男人也大聲回應:「鼓山!」他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邊寧放鬆下來,他一步步走到老人與年輕人身前,「鼓山不是這樣的。」
「這裡是虛空中的鼓山。」
「虛空是哪兒?」
老頭轉頭看向年輕人,黑傘子快速地解釋著:「虛空是宇宙的背面,就如奇點內的宇宙一樣,這裡的時間與空間顛倒,時間空間化,而空間時間化,因為這種空間化的時間體驗很符合人類的內時間體驗,因此虛空和心靈會互相吸引,你就是被吸引過來的迷途人。」
邊寧搖搖頭,「我不懂。」
老男人微笑,「那沒關係,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這些,一定能叫你明白。」
……
「被虛空銘記的歷史,就像是被刻在石頭上的雕塑,不論你再如何嘗試塗改,都不可能真正抹去既定的事實。」榮絨冷冰冰地對年輕人說,她白髮蒼蒼,坐在自己經常辦公的書桌后,她的時間很緊,就連會客也基本在工作室,「嘗試對邊寧的過去施加影響,不會改變結果,一千次,一萬次,這些嘗試統統沒有用處,只會讓虛空銘記越來越多的歷史。」
年輕人很局促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榮絨卻彷彿能剖開他的腦子,把他的所思所想都瞧個清楚,「解決邊寧不能解決問題,真正有危害的是虛空。你要想辦法把虛空剝離出去,才能讓現世回歸正常。」
「可虛空怎麼可能被剝離呢,我們可以逆轉時空,但不能篡改宇宙常數,這不是我們能做到的。哪怕是領袖,他也沒有那個能力。」
「為什麼虛空會被人的心靈吸引?為什麼虛空會試圖創造一個具有人格的代理人?這一切你們都研究明白了嗎?如果沒有徹底了解敵人,又怎麼應對?你們把虛空當作好用的工具,當作是一個強大的背景,那麼你們就錯了,虛空的矛盾很多,這代表它這個場域內部的破缺,一定有我們可以利用的部分。不要將其視作完美的,牢不可破的。假如敵人是人,你可以用刀殺死他,假如敵人是國家,你可以用革命瓦解它,但假如敵人是海嘯、洪水,地震,火山噴發,乃至超新星爆炸,要如何應對?
「當天災來臨,你可以逃避,可以躲藏,可以補救,但不能阻止它發生。既然如此,想要打敗天災,就應當比了解自己的敵人更了解它。虛空已經毀滅了數萬條世界線里的人類,但只需要逃出一條來,那就是勝利。」
「可這如何能做到……」
「做不到就去死。」榮絨結束了話題,將年輕人請了出去。
……
「虛空是個很特別的地方。」老男人帶著邊寧和年輕人在田埂上漫步,「這裡的時間被空間化,意味著如果想要回到過去,只需要多走兩步,如果懂得位移魔法,那麼還能走得更輕鬆一些。同樣的,這裡的時間被空間化,你看到周圍破碎的陸塊了嗎?這些原本都是時間片段,如今表現出來就是這樣破碎的場景。時間儀之所以能幫人穿越時間,實際上只是把現世中時間的移動,替換成了虛空中空間的移動。通過純凈的虛空結晶,現世和虛空無比緊密地聯繫起來。」
邊寧注視著田野邊緣的虛空,漂浮在這一片陰鬱太空中的破碎土地,就像是一杯水裡的餅乾碎屑,零散而不規則。
「以前這些陸塊還要更碎一點,但因為時間儀不斷把現世的時間給空間化,讓現世和虛空的鏈接更加牢固,導致虛空里的這些時間碎片也在變得完整起來。這不是一個好現象。虛空也是有一個傾向的,這裡的大地越完整,就越靠近虛空的終末,那會是一片漆黑,連最後的光都要消逝,到時候,虛空對現世會有什麼影響?誰都不知道……使用時間儀的代價就是如此,接觸虛空的代價就是如此。」
「那我以後不碰這些,行不行?」
老男人古怪地打量了邊寧一眼,然後搓了搓他的頭,「我們哪有什麼選擇餘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