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路
黛玉替女兒穿上一身雪白的孝服,柔聲哄道:「好孩子,一會兒進了靈堂拜見太後娘娘,不要怕。」
年僅三歲的稚童扯了扯孝服寬大的白袖子,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衣服跟以往柔軟華彩的衣裳不同,白生生的刺眼。但聽了母親的話,又把對衣裳的疑問拋到一旁,嫩聲問道:「娘,我好久沒見太後娘娘了。咱們這就去拜見嗎?」
黛玉的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哽咽道:「不,是去磕頭。太後娘娘薨逝了。」
「薨逝?什麼是薨逝?」
旁邊宮女們也都是一身素服,眼睛都哭的腫桃一樣,墨染見黛玉哽咽不能言,就蹲下哄勸:「郡主,太後娘娘往天上做神仙去了,您得去磕個頭送送。」
小郡主愣了一會兒,望著滿室落淚的人,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哇」地哭了起來。
算著時辰要到了,奶娘便將小郡主抱走,要與她兩個哥哥一同候在殿外,等著進去最後一次叩拜太后金體。
墨染和小蘿扶著黛玉出門,正巧遇上同樣素服的周貴妃。
此時距離黛玉入宮已經過去了十年,周貴妃也再不復當年初見時明艷驕橫跟皇后橫眉冷對的模樣,尤其是太后薨逝,國之大喪,貴妃自然面色沉重,脂粉不施,露出了深深的皺紋和沉鬱之色。
她瞧見重華宮一行人出來,便趕上來道:「太子妃保重身體,娘娘這一去,從此後宮裡萬事都只靠著太子妃做主了。連娘娘的喪儀,也少不得太子妃主持。」
天空陰沉沉了一日,終於下起了濛濛細雨。
早有準備的宮人撐起傘,貴妃抬頭看了看天,眼裡也就含了淚:「這是老天爺都在哭太後娘娘呢。娘娘掌六宮事幾十年,垂範六宮,懿德褆躬,誰不稱頌。」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淚:「不過好在娘娘去的安樂,壽終就寢,一點罪都沒有受。寶華殿的大師說,這才是幾世才能修到的福報呢。」
是了。
太后是於午膳后,覺得疲乏,就將看了一半的《百花記》擱在桌上去小憩。睡前還囑咐身邊的女官,今兒天氣陰涼,就在院中闊朗處擺了桌几,備一壺普洱,點心也不要太甜的,只要一碟子酸杏脯和一盤栗子糕。
然而她這一睡,卻安安靜靜停止了呼吸。
終年六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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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從傘下伸出手接了幾星涼涼的雨絲。
身後的墨染欲言又止:她知道娘娘傷心,可是這時候越發不能任性傷身起來,要保重自己才是。
好在她還不及開口,黛玉便將手伸了回來,用手帕將手指揩拭乾凈。
墨染從後面跟著黛玉,看到她烏鴉鴉的鬢髮上沒有任何金釵珠玉,只有一支銀子打的玉樓點翠牡丹花樣的釵。她曾聽周太醫提起過,太後娘娘當年辦賞花宴,還曾親手給娘娘簪過一朵玉樓點翠的牡丹花。
墨染心裡也止不住發酸起來。
她跟著黛玉在宮裡十年,自然知道黛玉對太後娘娘的敬重。何況太後娘娘為人沖淡清明,做事公正大方,宮裡宮外無人不敬服,連她們這些宮人,背地裡也只有敬慕太后的。
太後娘娘年過六十后,仍舊耳清目明,神采奕奕,天天還能繞著自己宮裡的小花園走上一圈,閑暇時就坐在廊下,戴著一副西洋花鏡看話本子。因費眼睛,珠釵是好幾年不能親手穿了,於是便常看著幾位未出嫁的公主串珠釵玩。
周菱所生的長女今年七歲,貴妃原也想送了進來討好太后,反被太后拒絕:七歲的女孩子驟然離了爹娘住到宮裡豈不是委屈的慌,何況七歲到底還小又是活潑的時候,萬一奶娘看不住,吞了什麼珠子豈不是後悔不及。
貴妃叫太后說的冷汗淋漓,也是心服口服,覺得自己還不如年過花甲的太后思慮事情周全。
於是宮裡人人都說,太後娘娘這樣身體健朗,心思清明,一看就是高壽的命數,甚至背地裡偷偷大不敬的想著:太後娘娘別說能送走太上皇,說不定連皇上都能送走。
誰知太后竟然安安靜靜走在了太上皇之前。
從七年前黛玉生下長子后,太上皇就格外喜歡,常命人抱了去給他看。等重孫子到了五歲時索性就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教讀書識字,順便還把才三歲的太子次子也一塊帶了去,讓兄弟兩個從小一起玩一起學。
而自打八年前甄貴太妃去了,太上皇便對太后更加看重。因自己眼神不好,常常是他老人家抱著手在一邊看著,讓太后指了書上的字,教給兩個重孫子,然後聽他們童言童語打鬧成一片。
故而這會子太後去了,對太上皇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打擊,當即就病倒在床。
皇上須臾不敢離開,只侍奉在側,一應太后喪儀只得交給太子太子妃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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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到了停靈的大殿前的路上,又遇到了匆匆趕進宮的周菱。
她雙目紅腫含淚,與黛玉和貴妃見過禮后,又快言快語問道:「安王先去給太上皇和皇上請安了,聽說太上皇聽聞娘娘薨逝就病倒了,如今可要不要緊?」
貴妃心口一跳,連忙橫了她一眼。
周菱這才心驚住嘴,也是,這話題太敏感,不是她一個親王妃該打聽的。於是後悔不來。
黛玉對這對婆媳的眉眼官司恍如不見,只是囑咐了幾句一回大殿之上叩首的順序並注意事項。直到楊皇后也出現在大殿前,黛玉才迎了上去。
周貴妃這裡就道:「你好糊塗,太上皇老人家的病,也是你能問得?!」
周菱忙忙的認罪,誰知再抬頭時,就見自己的婆婆兼姑母有些怔怔望著黛玉走過去的背影:「真是像。」
「什麼?」周菱不由疑惑。
周貴妃嘆息:「太子妃這些年行事本就有幾分像太后,只是太後娘娘雷厲風行,太子妃更細緻溫和些。如今太後娘娘不在了,這宮裡當真是太子妃的一言堂了。」
周菱自然而然點頭:「這也是應當的。」
周貴妃此刻的傷心一半是為了太后,另一半卻是為了自己:「我從進宮就是貴妃,一路看著皇後退居,太后薨逝,太子妃當家。我這一生,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等著我老死宮中,又哪有今日這樣的排場,不過是草草送了皇陵去就完了。」
周菱就勸道:「母妃有兒子兒媳,如今又有了孫子孫女,何必做此傷感之語。」
周貴妃就緊緊抓著她的手:「是啊。」
她有親生的骨血,不似太后,再尊貴的喪儀也只是外人操持。
與此同時,楊皇后也正在跟黛玉論及此事,她哭的聲音都嘶啞了:「我已然是退居方外之人,除了今日這一拜是求了恩典的,以後仍舊不好踏出尚景宮。玉兒,太後娘娘的喪儀,你務必上心。別叫人小看了娘娘無子無女。」
黛玉眼淚簌簌而下:「母後放心,我一直當太後娘娘是親祖母,太子也是這樣想的。」
楊皇後點頭:「好,好,這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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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深夜,辛泓承才回到重華宮,與此同時,從急病中醒過來的太上皇,傳出幾道聖旨。
皇上輟朝三日;六宮太妃、嬪妃、皇子公主皆白布素服,百日內不得妝飾;民間停嫁娶二十七日,停宴飲戲樂一載;天下子民,包括奴僕,皆男去冠纓,女去耳環,為太后服喪。
如此隆重的喪儀,向天下表明了太上皇對太后薨逝的哀痛悼念之情。
黛玉見辛泓承神色有些不好,不由擔心道:「太上皇……」
辛泓承握著她的手道:「叫孩子們去給皇爺爺請個安。」然後又對黛玉道:「皇祖母驟然薨逝,對皇爺爺是個極大的打擊。」頓了頓才輕聲道:「父皇說,只怕也要預備著了。」
這些年,太上皇本來就害了眼疾,多病多痛,又怎麼經得起這樣錐心的打擊。更何況太後為繼室,原就比太上皇年歲小不少,太上皇如今也是快要八十歲的人了,只怕熬不住。
辛泓承繼續道:「今日皇爺爺悲傷過度,甚至說出宮人無用,要一宮宮人殉葬這樣的話來。」
這話落在黛玉耳朵里恍如驚雷:「殉葬?本朝從無殉葬的先例啊!」
辛泓承安撫道:「別怕,原是皇爺爺傷痛狠了的話。只道昨日還跟太後娘娘一起用膳下棋,怎麼今日人就沒了,都怪服侍的人無用,好好的人給服侍死了。父皇已經勸下了,所以讓孩子們去看看皇爺爺,好開解他老人家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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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在說話,墨染走進來回到:「太後娘娘宮裡的姑姑來了。」
黛玉忙命請。
這位太后一生的心腹姑姑,從小就服侍太後娘娘,等進了宮后又自梳了不嫁人,這一陪伴就是幾十年。只見她素服白髮,臉上皺紋深重。
她對黛玉福身:「太子妃,奴婢漏夜前來,是為了太後娘娘生前的幾句話:娘娘生前就曾幾次說過,來日將她所藏的書籍都贈與太子妃。」
雖不是正式的遺詔,但到底是先人之言,辛泓承和黛玉都忙起身肅立,靜聽后話。
這位姑姑見此,神色也溫和了許多。想著娘娘看人終是不錯的,太子妃並非那等人走茶涼的冷漠人。
「另有金銀財帛等物,都交由太子妃保管。來日宮中公主皇子們的喜事,都請太子妃從中打點一份禮,也算是太後娘娘給兒孫的一般。唯有娘娘當日帶進宮的數套頭面,還請太子妃代為轉還給娘娘母家,留給後人做個念想。」
黛玉一一都應了,這位姑姑便利落的叩首而去。
黛玉見她神色安靜的過分,生恐她有殉主的意思,便連辛泓承都顧不上,直接跟了她出來:「姑姑,姑姑且留步。太後娘娘生前最重姑姑,等喪儀禮畢,我安排姑姑出宮榮養。」
年邁的宮人回頭,對黛玉再次福身,直接道:「太子妃是恐奴婢自盡才這樣說的吧。」
她目光仍舊是沉靜的:「娘娘生前曾對奴婢說過多次,她這一生過得自在,無子無女無牽無掛。在宮裡的每一日,都不曾違背了自己的本心——不曾害過一人,也因自己有本事,而不曾被人害過。
娘娘在四十多歲,見到自己第一根白髮時,就對奴婢說過:『我要從今日開始求神拜佛,求死的時候痛痛快快,最好一閉眼就去了。可別弄得半死不活的。到底我一生又不曾對人有生養大恩,自然也不該有孝子賢孫侍奉榻前,還是直接死了的乾淨。』」
姑姑眼中露出懷念之色:當日太後娘娘這樣說話,她還嚇了一跳,恨不得捂上娘娘說這樣不吉利話的嘴:「呸呸呸,娘娘又亂說話,您必定長命百歲!況且舉目看看,宮裡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是您的兒女,服侍您是應該的!」
「沒必要。」姑姑繼續對黛玉道:「娘娘當時就說沒必要。人這一生,痛快的活了乾淨的走了才是大福氣。」
「所以太子妃不必擔憂奴婢,奴婢跟了娘娘多年,知道娘娘這是心愿達成,奴婢怎麼會尋短見,那也白在娘娘身邊呆了這幾十年。」
言畢,她蒼老卻溫和的目光落在黛玉的面容上,柔和如今夜的皎潔月光:「太子妃,奴婢陪著太後娘娘看著您在宮裡走了十年。說句大不敬的話,如同看自家晚輩一樣心疼。太子妃,從今後,這後宮里,卻只有您自己撐起來,這條路也只有您自己走下去了。」
「太子妃保重。」
說完后才告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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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風吹過,帶了一點花香。
黛玉忽然想起,前幾年太后與她一起將落了的花瓣掃在花根底下,太後娘娘笑道:「化作春泥更護花。可見這花開花謝,周而復始,就跟咱們人是一樣的。玉兒,本宮今日教你,來日自有你教兒媳,孫媳的日子。有時候想想,外頭人看天家是廟裡的金身菩薩,以為真是什麼萬歲千歲,可其實也都是人。是人,就是這麼回事。」
此時辛泓承也來到了院落里,見妻子站了發怔,便將一件墨色無紋的披風給她披上。
黛玉抬頭撞進他的眼眸,與十年前並無兩樣。
他替她繫上絲絛,語氣亦是如前:「你放心,你不是一個人撐著,這條路我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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