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孟河剪髮的地方,其實只是一條比較寬的山溪,行不了船。山溪穿過一個小山包匯入大河,那裡才是大碼頭。眾多考生就是要從那裡上船,去京城。孟河此刻正背著行李和畫卷,走向那個小山包。
她還在學男人走路。這不太容易,因為不是一個姿勢,還要打彎、跳溝、上坡、下坡,都得是男人的動作。即使沒有旁人看到,也不能回到女人。她偷偷地前後張望,好像確實沒什麼人,考生們都提前趕到碼頭去了。她發現,只有在前面幾十丈遠的地方,恍惚有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這身影,很快就轉入高處的山岩,看不見了。
這個青年男子,我們能夠看到。他背著一頂大大的斗笠,穿著深褐色的麻質衣褲,渾身健康快樂。對了,就是他,昨天晚上在涼亭上最後「攪局」的那個考生,叫金河。
金河拐過山岩后踏上了山包的制高點,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碼頭的景象。那裡,人多船多,非常熱鬧。他站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拍撣了一下衣服,準備再邁步。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聲音是從身邊岩石間發出來的,低沉,渾厚,不像是人間之聲,卻很清晰:
「上船有篷,為何還戴斗笠?」
金河順著聲音慌忙細看,發現靠著岩石,坐著一個與岩石几乎一樣的老者。老者的棕色袍衫,與岩石的顏色一模一樣,白須白髮,就像凝了秋霜的霧凇。聽到岩石和霧凇講話,金河不禁後退一步,又上前一步,像一個剛發矇的孩童般笑了。
他一聽便知,老者剛才的問句,已經有點「對對子」的架勢,也就是問答之間要用相同的句式、相反的含義來應對。例如,以「下」對「上」,以「無」對「有」。這在初次見面時,也算是一種文化等級的互相試探。金河略一沉吟,有了。剛才老人問的是「上船有篷,為何還戴斗笠」……
他快速回答上了:「下雨無度,豈可依賴船楫!」
雖然並不嚴密,卻已同式同韻。
老者立即又問:「跋山涉水,為何不帶書籍?」
金河又回答道:「咬文嚼字,怎如閱讀大地!」
「不錯!」老者點頭。他說:「應對得又快又妙。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
「您怎麼知道?」金河好奇地問。
老者一笑,說:「從打扮,從眼神。」
金河說:「您太厲害了,確實是第一次。請問老丈,您是……?」
老者說:「你也叫我老丈?別人也這麼叫。我已經考過十七次,這是最後一次,再過三年就走不動了。」
金河睜大了眼睛,重複了一遍:「十七次?」
老丈點頭。
金河搖頭了,說:「唉,從我的年紀,到您的年紀,一輩子都在考,也幹不了別的什麼了,這算怎麼回事?」
老丈用喉底一笑,說:「不考,你我能幹什麼?種地的人已經夠了。人生就是無聊,把無聊變成梯子,大家一級級爬。」
金河說:「老丈,天地對您確實不公,但您,也不能太消極了。」
老丈說:「咳,以後你就知道了。」說完就閉目養眼,不再言語。
金河欲言又止,只能離開,向碼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