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課 頂峰對弈
余秋雨:
上一堂課,我們已經把唐代的重要詩人投票排列了一遍。在投票中,雖然沒有兩位同學的排序是完全相同的,但是最後還是共同為李白和杜甫讓出了至高的地位。這正符合人類文化史的普遍現象:越是高超,越容易獲得公認。
但是,對於已經確認為第一流的文化對象,互相之間的高下還是會有爭論的。李白和杜甫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大批中國人喜歡李白,又有一大批中國人喜歡杜甫,沒完沒了地爭論。幾百年前已經在爭論了,幾百年後還會爭論下去。
我是一個不喜歡爭論的人,但覺得有關李、杜的爭論很有意思。誰也不想真正壓倒對方,因此都不會臉紅脖子粗。大家都固守著自己所喜歡的那種美,所謂爭論也就是抒發。凡是熱愛李白的人是不可能討厭杜甫的,反過來也一樣,凡是熱愛杜甫的人也不會討厭李白。因此,那是一種「頂峰對弈」。
正因為這個道理,我想也讓你們爭爭李、杜。
薩琳娜:
惠特曼有一首詩說:「我是肉體的詩人,也是靈魂的詩人,我佔有天堂的愉快,也佔有地獄的痛苦。」這種劃分也可以大致區別李白和杜甫。李白是靈魂的詩人,佔有著天堂的愉快,杜甫是肉體的詩人,佔有著地獄的痛苦。
王湘寧:
我喜歡李白,在我心目中,李白更可愛,有一份童心,不受任何束縛。我小時候就喜歡李白,長大了還是喜歡。李白比杜甫大很多歲,但在我印象中李白永遠年輕、英俊、瀟洒、飄逸,而杜甫就老成一些,厚重一些。
羅璞:
李白人如其名,他的每一首詩都好像是在一個白板上面天馬行空的足跡,可以寄託我們空缺心靈上的解放和追求。
王牧笛:
我更欣賞杜甫,欣賞他筆底的民間疾苦、蕭蕭落木,而不是一派陽光。我羨慕李白,但是作為一個社會人而言,應該有公共意識,有一種超越個體生老病死的對外悲憫。特別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而言,要關注百姓疾苦,為他們代言。從這個角度講,我們希望自己能像杜甫。
王安安: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確實需要關注民生,但是心靈還必須有另外一種關懷,就是關注情感,關懷生命,關注人和自然、宇宙、萬物之間的關係,而這個恰恰是藝術領域的事情,是文學的最高境界。李白比杜甫更接近這個境界。
費晟:
藝術確實需要純粹,但未必像李白那樣面向自我的靈魂才能稱為一種純粹,其實杜甫面向現實也可達到一個純粹的境界。藝術不僅包含靈魂,也包含現實,包括知識分子的擔當意識,杜甫就體現出這種擔當的意識。也正因為有了這種知識分子的擔當,才會給李白的追求創造一種曠達的、靈魂層面的自由,提供一種公共空間,他們倆是這樣的一種互補關係。話說回來,正是因為我們在杜甫的詩中看見了太多的疾苦,在很多情況下無法擺脫束縛,所以才希望在李白的精神層面上肆無忌憚地豪放,因而我也更喜歡李白的詩。
裘小玉:
我喜歡李白的詩歌,喜歡他的青春氣息和豐富的想象力。但是作為一個人,我更喜歡杜甫。因為他更關心民間疾苦,更關懷社會現實,更希望幫助最底層的弱勢群體,發出自己的聲音。
余秋雨:
照理,審美爭論是很難成立的,因為審美沒有是非。但是,任何民族對於自己精神家園的最佳風景,總會有難分軒輊的徘徊和猶豫。因此所謂審美爭論其實不是爭論,是同行者們充滿享受的徘徊和猶豫。
請相信:一往情深是一種審美狀態,徘徊和猶豫則是一種更富足的審美狀態。
我們在李白和杜甫之間的徘徊和猶豫,首先是因為那是一道巨大歷史裂口兩邊的壯麗圖紋。這道裂口,就是發生在公元七五五年的「安史之亂」。這道裂口,不僅把唐朝一折為二,而且也把整個中國古代社會一折為二。
中國的歷史分期,大多以改朝換代為界。這當然是一種方便,但也是一種偷懶。改朝換代未必改變社會性質,如果只看外相,還要現代的歷史學家幹什麼?為此,我覺得陳寅恪先生真是一位優秀的歷史學家,他把發生在唐代中期的這一事件作為全部中國古代史的最重要分界,實在是看到了骨子裡。朝代還是唐代,皇家還是姓李,但一切都變了。好像上天也要向人間強調這條分界,故意安排一個李白、一個杜甫來描繪分界。他們是最重要的兩個詩人,分別站在最重要的分界線兩邊。兩方「最重要」,才互相匹配。
站在這條分界線前面的,是李白。安史之亂之後他還寫詩,但最重要的詩作已經完成。而杜甫的光彩,則主要展現在安史之亂以後。一個是充滿歡樂的高歌挺進,一個是飽含誠懇的沉鬱蒼涼。這兩番神情,正是歷史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