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課 精雅大彙集
余秋雨:
講完唐代文化的繁盛,再講以後的文化現象,會顯得有點艱難。在強光的對比下,我們會對後面的光亮失去熱情,因此也會失去公平。
首先承受這種不公平的,是宋代。
除了宋詞之外,中國人對宋代的印象是混亂的,那簡直是一個「記憶的沼澤地」。我現在很想聽聽大家對宋代的印象,隨口說吧。
王牧笛:
整個宋代都讓人感覺比較暗淡。首先,不斷受外族和蠻夷的侵略,訂和約呀、送歲幣呀、逃亡流亡的事情很多。就連宋徽宗和宋欽宗這兩個皇帝都被俘虜,而且都死在了北方,這對中原文明是一種空前絕後的恥辱。另外,朝廷本身也很黑暗,權奸當道,把像岳飛這樣優秀的一個武將給殺了。還有就是文化人的遭遇也特別讓人同情,司馬光、王安石都被牽涉到黨爭中,蘇軾、李清照、陸遊、辛棄疾等文化人或者在政治上被排擠打壓,或者因戰亂而顛沛流離。
呂帆:
還有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漢。不管你叫他黑社會也好,群英會也罷,但重要的是這個「逼」字,就是正常人在不正常的社會裡也沒有辦法正常地生活。這個時代的老百姓一定生活得很壓抑。
王安安
:還有程朱理學倡導的「存天理,滅人慾」,禁錮人性,禁錮自由。對女人特別苛刻,一方面要她們嚴守禮儀和貞潔,就有女的手跟男的碰到了,回去就不得不把手給砍掉這樣的事;而另一方面,由於宋代老吃敗仗,人們轉而把拯救國家、抵抗外辱的希望寄托在佘太君、穆桂英等楊門女將身上,男人都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余秋雨:
大家講的都沒錯,但把這些現象當做讀解整個宋代的基礎,卻錯了。
中國思維的一個弊病,就是喜歡憑著局部印象作情緒化的判斷,自始至終缺少理性控制,而理性控制的前提是宏觀比較。先擦去那些眼淚,收住那些嘆息,壓住那些怒火,把各種事情放到大歷史、大坐標中進行縱向比較和橫向比較。只有這樣,才能看清一些基本輪廓。
放到大歷史中看,我們不能不承認,宋代認認真真地建立起了文官制度,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趙匡胤把兵權和財權收回中央,結束了地方政權的武裝割據,全國由文官來替代武將。那麼,文官從哪裡來?只能從科舉考試中來。因此,科舉制度走向健全。科舉考試的內容,也隨之發生了改變。唐代有考經書的,有考策論的,科目眾多,更多的人偏重進士一科,詩寫好了就行。但是到了宋代就倚重實用,雖也考經義即儒家經典,但殿試僅考策論,就是社會管理的方略。這一考,就比較符合選拔行政官員的要求了。
和科舉考試相應的是在全國廣辦學校。國家官學之外,還有地方私學,如象山書院、嵩山書院、嶽麓書院。這樣,也就開創了一個文化氣氛濃郁的時代。
宋代給文化人一種空前的優待,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宋太祖有遺訓,據說當時以鐵券的形式存在太廟裡,說本朝對上諫言事者,一律不殺。這主要是針對文官而言的。比一比宋代前後就會發現,這項政策非常開明,不能小看。
宋代很長,但殺文臣的例子不多。我們所喜歡的那些宋代大文豪,不管做到多大的官,犯了多大的事,可能經常會被貶謫和流放,但很少被殺,也不會承受司馬遷那樣的酷刑。光憑這一點,我們應該對宋代多一點正面評價。
宋代文官制度,往往把一代文化大師推上最高的行政職位,例如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等,這在其他朝代也是不可想象的。在其他朝代也有大量文官,但是行政權位和文化品級不成比例,職位高者大多文章平庸,或者文章高者大多職位低微。除此之外,宋代文官的酬金之高,也空前絕後。
文官體制好是好,卻也帶來了一個致命的弊病,那就是不會打仗。文官們根據書本上看來的種種謀略,把宋與遼、金、西夏、蒙古的關係搞成一團亂麻。越亂越出餿主意,結果,軍事上已經變得不可收拾。
當然,打仗打不贏,主要原因不在文官制度,而在於戰爭方式。應該明白,在冷兵器時代,農耕文明確實很難打得過游牧文明。那麼多亞洲、歐洲國家都無法抵擋蒙古軍,為什麼偏偏要嘲笑宋朝抵擋不住?
總之,在大視野之下,宋代還是挺不錯的。我希望大家從狹隘的軍事思維,擴大到整體文明思維。
王牧笛:
確實,雖然在政治、軍事上的問題很多,但是宋朝整體的文明程度有了很好的提升,文明成果有很好的積累。所以客觀地說,宋代,創造了包括生態文明、藝術文明等極其豐富的文明。
余秋雨:
剛剛我講了一句話:「希望大家從狹隘的軍事思維,擴大到整體文明思維。」這個意思我還要闡述幾句。如果站在古代史官的立場上,僱用他們的朝廷興衰是第一標準。因此,必定把軍事勝敗和宮闈爭鬥作為首要內容。但是,如果站在全球立場、現代立場來看,第一標準應該是文明的進退、民生的優劣。
只要認真研究中國科技史就會發現,宋代的科技創新能力超過其他很多朝代,湧現出了眾多的科技成果,如**、活字印刷等等。農業耕作方法也有巨大的變化,南方大面積播種了耐旱的稻種,推廣了稻麥兩種制。特別是商業,其發達程度可由張擇端那幅不朽的寫實場景畫《清明上河圖》來作證。
宋代的文化藝術更令人矚目。我心中一直有一個象徵性的圖像:唐代文化像一道壯麗的瀑布,而宋代文化則是承接這個瀑布的深潭。一切藝術門類到了宋代都臻於極致,我們現在各門類的收藏家如果弄到了宋代的一點文物,都會視作珍寶。就連被唐代寫盡了的詩,也在宋代延續出陸遊這樣的高峰。當然,若要問宋代留在中華文化史上最重要的記憶,我想一定是宋詞。
現在我們還是用對付唐詩的老辦法,請大家從宏觀回到微觀,談談在自己記憶里印象最深的宋詞。
劉璇:
我喜歡秦觀的《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抒寫了忠貞不渝的愛情,字字珠璣。還有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樣的句子,真是把漢語的魅力推到了頂峰。
王牧笛:
還有《聲聲慢》啊,梁啟超評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時說,那種煢獨恓惶的景況,非本人不能領略;所以一字一淚,都是咬著牙根咽下的。
王安安:
我喜歡蘇東坡,覺得他的魅力就在於突然間的柔情。比如《江城子》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后,突然有一個明快的「小軒窗,正梳妝」,一種既強烈又和諧的旋律對比。蘇東坡不僅有這些情感豐富的作品,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更把人生置於「大空間」和「大時間」中,寫出了一種天地間少有的壯美和豪邁。
歐陽霄:
我對陸遊印象最深。請聽他的《訴衷情》,句句刻骨銘心,最後是:「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一讀這八個字,那種無奈的悲憤,那種收復失土無望的心情,就能讓我們感同身受。
呂帆:
我更喜歡辛棄疾。他既有抑鬱的氣質,「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也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恣意。
余秋雨:
秦觀當然不錯,但是誰讓你們一口氣排出了蘇東坡、陸遊、辛棄疾,這可把秦觀狠狠地給比下去了。這幾位,再加一個李清照,已經齊齊地把詞的最高爵位佔領了。
對我來說,「大宋」之「大」,一半來自宋詞里的氣象。如果說古詩詞容易束縛現代人的思想,那麼,這個毛病在宋詞里是找不到的。我更鼓勵年輕人多背誦一點宋詞,甚至超過唐詩。原因是,宋詞的長短句式更能體現中華語文的音樂節奏,收縱張弛,別有千秋。
除宋詞外,宋代在繪畫和書法上,也有很高的成就。
在這裡,我想用大屏幕投影展示一些比較著名的宋畫。比如請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馬遠的《踏歌圖》,李公麟的《五馬圖》,以及前面說到過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這些畫不必介紹,一上眼就是稀世大作,是不是?還有這一幅,梁楷的《太白行吟圖》,你看這幅人物畫筆墨那麼簡單、省儉、奔放,卻充滿了浪漫氣息,想不出還有比它更好的筆法來描繪李白。趙佶的《芙蓉錦雞圖》,也不錯。
宋代的書法藝術,一般概括為「蘇、黃、米、蔡」四人,也就是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這四個人,書法技巧最高的是米芾,但就整體格調而言,還是應該首推蘇東坡。《黃州寒食帖》便是最好的證明。讀一般的優秀書法是可以淡化內容的,但面對蘇東坡的書法就不行,非要品味他筆墨間的情致不可,一品味,那種身處困厄中的文化靈魂又立即將你籠罩。這是黃庭堅、米芾、蔡襄他們所做不到的了。
由此聯想到一個比喻。我們一般看時裝表演,著眼點在於服裝。但是,也有個別世界級模特兒實在太傑出了,她的體態、神態、步態傳達出一種強大的生命狀態,把人們深深吸引。如果說,其他書法家的筆墨像多數模特兒身上的服裝,那麼,蘇東坡則是那種極少數讓人著迷的模特兒,他的生命狀態已經把外部形式牢牢控制住了。
宋代的那麼多作品加在一起,呈現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典雅。典雅兩個字放在很多地方都合適,但要把它作為一個時代的概括並趨於極致,只能是宋代文化。
但是,就像所有的典雅都帶有脆弱性一樣,宋代的典雅也是脆弱的。邊關吃緊,政權危殆,文官黨爭,民心浮動……但我想,在脆弱的大環境中保持典雅,這才是典雅這個辭彙深刻內涵所在。
我曾經在西班牙看到過一座宮殿,建造之時,整個城市已經被敵軍包圍了兩百年,周邊所有的土地都已經被佔領。它只是一座孤城,或者明天滅亡,或者明年滅亡,或者再過十年滅亡,反正滅亡不可避免。所以,該城的居民乾脆選擇做藝術家,把人生的全部教養全都化作了圖案。那座宮殿的典雅是難以想象的,因為那是一種不依賴實力,不追求喝彩,不期待轟動的典雅。一種失去前途的精雕細刻,反而雕鏤出了一種真正的純粹。我在《行者無疆》一書中把這種美學現象說成是「死前細妝」,可能太悲涼了一點,那就可以加上我在《霜冷長河》一書中提出的一個概念:絕地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