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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墓地,其實是防止盜墓。
盜墓,當然只盜有錢人家的墓。但是,方圓幾十里地的幾十個鄉村間,有錢人家不多,只有二十來家。這二十來家的祖墳,都曾先後被盜挖。這在中國的宗親觀念看來,是撼天動地的大事,因此家家都忙著重修墳墓,重雇看墓人。
看墓人當然不必每家一個,於是一次次集資,以頗高的薪酬來吸引有能力阻嚇盜墓者的人。但是,已經換了好幾個,都未能阻止盜墓勢頭。
換來換去,都是在走「強悍」一路。前年選定的看墓人,是一個退休的「鄉勇」首領。般般兵器都會,夜夜不離酒罈,而盜墓者的上班時間恰恰是在夜間,結果可想而知。去年選定的看墓人,是一個刑滿釋放的幫會殺手,目凶嗓啞,胸毛森森。但是,盜墓者並不是來與他格鬥的,他的架勢嚇不著根本不想見著他的人。
老信客由兩家墓主人推薦,理由是他頗有智謀。其他二十來家墓主人同意「試試看」,儘管大家有點失望,因為他未涉行伍,不懂兵器,目光溫和,嗓音尋常。
老信客一到,想了想,先做兩件事。一是調查方圓幾十里地的盜墓者,調查結果是七個,其中比較主要的是四個;二是調查離墓地最近的正規武裝所在,調查結果是五里路外的一處鄉勇哨所。
於是,他把墓主人集資的薪酬一分為三。自己留一份,第二份饋贈給鄉勇哨所,第三份設立一個「墓園公護團」。
鄉勇哨所長年無事,又窮落潦倒,得到饋贈大喜過望。老信客只需要他們每夜巡邏時多走點路,到墓園轉兩圈;
「墓園公護團」由墓主人代表、耆老鄉賢和那四個主要盜墓者組成。老信客牽頭,每年開會兩次。那四個盜墓者為洗刷污名,非常樂意參加。老信客又作了一個許諾,凡是公護團成員,身後築墓,可享向陽坡地。
這些事情,老信客都是在一個月之內做成的。在這一個月內,他又請一位墓主人家裡的幾個傭人,把自己的山上住所整修、打掃得十分舒齊。還請了另外一位墓主人家裡的幾個傭人,把住所周圍的山路、階梯、花壇也收拾得比較入眼。他知道這些墓主人,出於孝心孝行,只要墓地有事,一定全力以赴。
現在,連再傻的墓主人也知道,憑著老信客的這幾項措施,他們可以真正安心了。因此,他們又集了一筆錢,來補充老信客一分為三后的不足,還給他安排了一隻兩天送一次的「食籃」。老信客婉拒了薪酬補充,說自己已經沒有開銷。「食籃」倒是接受了,但聲稱自己能做飯,送過來那麼遠,五天一次就足夠了。而且,由於長年習慣,希望「食籃」所送,以素食為主。
安排好一切,老信客就放心地去巡視墓地了。
墓地里的墳墓,與當時中國各地的墳墓一樣,都是一個土丘,前面豎著一面長方形的石碑。石碑的正中,都是由正楷毛筆字寫著亡故者的姓名。這個形制,太像信客天天送來送去的那些老信封了。也是一樣的豎直長方形,連長寬的比例都差不多。也是一樣的正楷毛筆字,正中寫著歸屬者的姓名。只不過,信封上某某先生「收啟」的字樣,在這裡改成了某某先生「之墓」,只有兩字只差。
驀然看到那麼多石質的「大信封」直愣愣地豎在自己眼前,老信客不禁一笑。
他想:原來,這是他們最後的信封。只是不清楚此刻安眠在土丘中的主角,究竟是收信人,還是寄信人?
他想:不管是收信人還是寄信人,這些石料的信封是再也打不開了。裡邊會有多少話語?不知道。
他想:讓一個老信客來看守墓地,這是天下最合適的事情。
這麼一想,他巡視墓地的腳步變得輕鬆起來。
對了,眼前這個墓碑寫著「張劍攻先生」,不就是廟灣村的張鬍子嗎?張先生嫌自己的本名殺氣太重,又是父親起的,不能改,寧肯大家叫綽號。只有我知道他的本名,因為我給他送過幾次信。
張鬍子本是張家橋富人,靠種桑樹和養蠶起家,但鄉人皆知,他被獨生兒子活活氣死了。
原來,兒子闖蕩上海后一次次向家裡索要不少錢財,老信客都經手了。記得一開始兒子說是要與人合夥開廠,很快就能「回本」。張鬍子一聽興奮了很久,立即叫老信客把錢帶到了上海。但後來,漸漸感到有點不對了。兒子一會兒說合伙人捲走了本錢去了外國,一會兒說自己陷入了一項意想不到的債務,一會兒又說稅務局要扣人……每次都是由老信客心急火燎地來傳信,但老信客總是越說越含糊,好像很對不起張鬍子。
張鬍子也越來越懷疑兒子全在欺騙,只得拱手拜託老信客在上海追蹤兒子的不良行跡。但是,老信客雖然百事不拒,卻哪裡接受過追蹤的訓練?也就是在那個兒子住處的附近東張西望了幾回罷了,全都一無所獲。
張鬍子就這麼一個獨生兒子,而且是「三代單傳」,只能咬著牙齒去堵那個越來越大的無底洞,連桑園、蠶場、土地都一一變賣了,已經賣得神不守舍。直到最後,急火攻心,一命嗚呼。所有的親戚鄉鄰都確認他是被兒子「騙死」的,使得兒子在送葬之後再也不敢回鄉。
但是,老信客終於在上海把事情弄清楚了,張鬍子的兒子沒有欺騙,說的全是真話,現在已成為上海的一個大企業家。
老信客告訴鄉親真相,鄉親都不相信。或者說,都不願相信。那兒子為父親選用了一種最講究的漢白玉墓碑,鄉親們鄙夷地說,這墓碑就像他人,又冷,又滑,又不合群。
此刻老信客看著這方墓碑想,這顯然是兒子寫給父親的最後一封信,內容深奧,無人能讀。
雖然無人能讀,老信客也要憑著自己的閱歷,嚴厲地譴責那個兒子。生意之初,本錢窘缺,求諸父親,無可厚非。但你為什麼要如此著急地「成功」?你父親雖然有點錢,卻只是鄉間富人,完全不明白上海十里洋場的工商風浪,哪裡受得住你毫無阻擋的一次次席捲?你希望以後加倍報答,但生亦有限,壽亦無待,你能報答的,只是一方墓碑。
講究的漢白玉是表達一種愧疚吧?但讓你更愧疚的是,由於墓碑過於惹眼,你父親的墓,也成了盜墓者反覆光顧的重點。
老信客用手撫了一下又冷又滑的墓碑,希望世人能領悟一點碑外之意。
離張鬍子的漢白玉墓碑不遠,是錢夫人的細紋麻石墓碑,雅緻、低調,就像她的為人。
錢夫人住在二十裡外的夏霜堰,是從寧波一個望族嫁過來的。從小家教很好,所以大家都用鄉間不流行的「夫人」來稱呼她。老信客見到時,她已經年逾花甲。
錢夫人早年喪夫,培養兒子在上海讀書、求職,兒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兒子居然與娛樂場中的一名舞女結婚了,錢夫人想盡各種方法阻止,都不起作用。這是老太太晚年最痛苦的煎熬,使她無顏出門,無語會親。連兒子幾度回家鄉探望,她也堅決不見,只把自己緊鎖在內房裡不出來。她怕兒子身後,跟著那個「狐狸精」。在這麼嚴峻的情況下,母子間如有什麼大事,也只能靠老信客中轉了。
錢夫人對老信客說得哽哽咽咽、氣恨難平。「我聽人說,那舞廳,都塗脂抹粉,當眾摟抱,實在是辱沒了錢家的門風!」她讓那想象中的脂粉和摟抱,緊緊困住了幾十年,怎麼也擺脫不了。
但是,那個兒子還是要贍養母親,老信客也少不了去登門拜訪。幾年下來,老信客發現錢夫人完全搞錯了。她兒子在上海沒有正當職業,長期沉身賭博。那個兒媳婦雖然在年輕時做過舞女,卻是天下最賢惠的妻子。靠著自己辛勤地辦幼兒園、開小餐廳,不僅還清了丈夫的賭債,而且把兩個兒子培養成了大學生。老信客見到的這位兒媳婦,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不斷地打聽鄉下那位把自己看作「狐狸精」的婆婆的起居飲食,巨細靡遺。最後,連這方細紋麻石墓碑,也是她親自定料、設計的。
老信客看著墓碑輕輕搖頭,心裡嘆一聲:兩位高雅女子,都在供奉著一位無聊男子,卻一輩子未能見面。只留下這封石鑿的密函,又顯得那麼矜持、猶疑。她們能夠互讀嗎?不知道。
走過張鬍子、錢夫人的墳墓后,是一些普通墳墓,因為那些家裡無人外出,老信客也就不認得了。
有了,前面是黎家兄弟雙墓。一度遠近傳聞,現在大家都不記得了。老信客如果今天不看到,也差點忘了。
河西黎家宅的這對兄弟,是雙胞胎。長得非常相像,連父母也要細看才能辨別。小時候,常常因為弟弟犯事,父母錯打了哥哥,或者反過來,弟弟代哥哥受過。長大后,哥哥到日本留學,弟弟在上海念書,相隔很遠,就沒有機會搞錯了。
抗日戰爭爆發后,弟弟參加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有一次蒙面射殺了一個黑帽低扣的漢奸,自己也當場被漢奸的護衛射死。待到驗屍,發現兩者居然一模一樣,由於衣衫已經剝除,誰也分不清他們各自的身份。折騰好久才知,他們是雙胞胎。由於兩人已經難分彼此,不知如何安葬,最後由同鄉會決定,一起葬回家鄉。同鄉會選定的護送者中,有老信客。
當時老信客想的是:漢奸也有家鄉。一回家,更知道自己做錯了。何況,與英雄的弟弟在一起。
現在老信客想的是:兩個墓碑都太小、太寒磣了,而且也不知道墓碑上的名字與墓內的軀體是否同一。乾脆把他們合成一墓,立成一方墓碑算了。
這就像,兩封一起發出的信,不知怎麼走了一個岔道,繞了一個大彎,又都寄回來了,那就不拆了,用一個大信封裝在一起,藏下。
是的,墓地就是一個藏信的所在。藏下各種各樣的信,藏下千奇百怪的信。別人讀不懂,我老信客也讀不懂,卻又似乎有點懂。那麼,我不來,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