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路
山上的槍聲,下河村這邊聽不到,土地廟裡的人還在喝酒,衛澄海聽到的只是幾聲蚊子飛過的聲音。
朱七將自己瓶子里的酒一口乾了,抹抹嘴,問道士:「你這裡有鋪蓋嗎?我想睡覺。」
道士將朱七引到一個柴火屋似的房間,一指黑糊糊的一盤土炕:「在這兒睡吧。」
朱七翻身上炕,一會兒就打起了胡嚕。
外面房檐上的雨滴還在滴答,一聲比一聲清脆,就像一個三歲的小和尚在寂靜的廟裡敲木魚。
稍頃,大馬褂咳嗽一聲,在外面哼唧起來:「三個姑娘挑女婿,大姑娘挑了一個禿頂光,二姑娘挑了一個光頂禿,就數三姑娘挑得強,轉圈兒有毛中間光;三個女婿來坐席,不用點等明晃晃,鄰舍百家當是起了火,杈把掃帚往前上……」
朱七躺不住了,心虛,腦子亂,眼前走馬燈似的跑著一些奇怪的影象。薄霧氤氳的朱家營,朱七走在去亂墳崗的路上,後面跟著踮著小腳的娘。娘走一步,喊一聲,七,你四哥呢?七,沒看見你四哥?朱七不說話,輕飄飄地往前走。白雪茫茫的老林子里,朱七背著桂芬往雪原深處跑,跑著跑著就跑到了定山「綹子」的掌子窩。掌子窩裡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蒼涼。定山騎過的馬不知被什麼猛獸撕咬,整個肚子都破了,肚腸流了一地。朱七走過去的時候,馬還沒有斷氣,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群狼圍在馬的周圍低聲吼叫……山下有鬼子沖了上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四哥提著槍在前面跑,後面跟著揮舞大刀的鄭沂,再後面跟著邊跑邊放槍的華中,左延彪的臉血呼啦的,一跑甩出一片血,鄭沂倒下了,血肉模糊……稀里糊塗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陽光從窗戶紙上透進來,黃忽忽的,讓人懶洋洋地又想睡覺。
朱七將兩條胳膊墊到腦袋後面,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打從從東北回來,自己就沒睡一個囫圇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舒坦的……歪頭看了看還在忽忽大睡的衛澄海他們,朱七蔫蔫地想,這裡面還就數我強,我大小有個媳婦。朱七在心裡盤算好了,這次路過濰縣,無論如何得去找到桂芬,回青島的時候送她回家。我不敢進村,就讓她自己回去。我派人給大哥送點兒錢,大哥的瘋子是裝的,他會照顧好桂芬的。順便讓那個人幫我把那塊鐵瓦拿回來。萬一那玩意兒真的是個古董,我下半輩子也就夠了,不管是誰坐天下,老百姓賣個古董養家總沒人管吧?存在錢莊里的錢抽空也去取回來,還給人家熊定山,這錢燙手啊。想好了,朱七推了推衛澄海:「衛哥,咱們好動身了吧?」
衛澄海閉著眼睛伸了一個懶腰:「好動身了,喊大家起來。」
朱七一個一個地推炕上躺著的人,張雙坐了起來:「小七哥,昨天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呢。」
朱七笑笑說:「我睡迷糊了……感覺你來了,一懶,沒起來。木匠和石頭呢?」
張雙說:「都來了。在外面等著呢。」
朱七說:「這倆小子比我還喜歡湊熱鬧。」
張雙的嗓音有些興奮:「真沒想到,咱哥兒幾個剛剛炸完了水電站,接著又要去炸大橋,好過癮啊!」
朱七起身穿好了衣裳:「我挺佩服你的。」張雙一笑:「小意思。這次我要弄個好點兒的,到時候一摁電鈕……」衛澄海回頭笑道:「不用那麼麻煩,就弄個延時的就行,咱們離遠點兒,別炸著。」張雙說:「還是有電鈕的好,說什麼時候炸就什麼時候炸。」衛澄海皺起了眉頭:「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張雙張張嘴不說話了。衛澄海頓一下,一笑,摸了他的頭皮一把:「兄弟,別管那麼多,炸了就成。」
道士已經把飯做好了。大家匆匆吃了飯,呼哨一聲出了門。一陣柔和的海浪聲傳來,涼颼颼的海風吹了過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大海。一行人接近海岸,波濤在眼前洶湧起來,浪花一上一下地涌動。海岸邊,礁石旁的一些海草隨著潮起潮落,時隱時現。澄澈的海水如晶瑩的水晶,在陽光折射下,幻化出一片讓人迷醉的五彩斑斕。淡綠、碧綠、深藍、墨藍,層次漸遞,如紗如緞……太美了,朱七的心彷彿一下子開闊起來,拽一把鄭沂,沖著海面大聲喊:「狼來嘍——」
喊完這一聲的朱七猛地一回頭:「亂世英雄起蒼穹,黃沙寂寥白骨橫,蒼莽荒野虎狼走,豪傑引弓唱大風!」
衛澄海一愣:「小七你說什麼?」
朱七的臉漲得通紅,將剛才的這幾句詩又喊了一遍:「是張鐵嘴教我的,他說咱爺們兒都是英雄!」
衛澄海一行人是從小彎碼頭上岸的,走上大窯溝去城裡的那條大路的時候,天已經晌了,烈日當空。
將帶來的傢伙裝在魚簍里,上面蓋了幾條魚,他們沒有沿著大路繼續走,過了前海棧橋,直接拐進了一個衚衕。
穿過幾條衚衕,抬頭望去,聖愛彌爾教堂的巨大尖頂已經赫然在目。
衛澄海的心泛起一股感傷,感覺自己像是有一百年沒有回來過了,往日的一些情景悠悠飄過眼前。
從聖愛彌爾教堂的後面轉到巴光龍以前的洗染店那條衚衕口,熟門熟路地找了一家小旅館,一行人住了進去。
躺在各自的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天已經擦黑了。
衛澄海在旅館門口蹲了一陣,看看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跳起來,一步跨進了門:「和尚,小七,跟我走。」
三個人在德山路上了環城電車,走了不幾站就到了東鎮。朱七想,老衛好急的性子,這是要去煙膏庫呢。
下了車,衛澄海辨別了一下方向,拉著朱七和鄭沂進了一條亮著燈光的衚衕。
走在亮堂堂的衚衕里,衛澄海指著一幢黑著燈的房子說:「華中前幾年就住在這裡,我來過好幾次。」
鄭沂說:「後來他不住這裡了,他有錢了,換了個帶院落的房子。」
朱七彷彿看見自己正跟華中坐在院子里下象棋,心忽悠一下亂了。
剛走出衚衕,衛澄海忽然站住了,猛一回頭:「不行,時候不到,咱們暫時還不能跟煙膏庫里的那個人接觸。回去收拾東西,這就去莒縣。」鄭沂摸了一把頭皮:「大哥,這幾天我是真讓你給弄糊塗了,怎麼總是變來變去的?」衛澄海邊倒退回衚衕邊回了一下頭:「我說過的話不想重複。我有個感覺,咱們趕的這趟『富貴』里要出什麼事情。趕緊回去再說!」
旅館里靜悄悄的。衛澄海示意朱七和鄭沂躲到門洞里,自己靠到了房間的窗戶下面。房間里沒有一絲聲響,看樣子大馬褂和張雙已經睡下了。衛澄海站起身子,透過窗縫,張眼望去,裡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隱約地,衛澄海感覺出了什麼事情,提口氣潛回了門洞。剛要跟鑽出來的朱七說句什麼,門口處呼啦啦撞出了幾條人影:「衛澄海,把手舉起來!」
衛澄海的腦子嗡的一聲,終於還是出事兒了!抽出槍,就地一滾,身子橫著撞到門洞的另一頭,剛喊了一聲「快走」,腦袋就被幾根黑洞洞的槍管頂住了。衛澄海知道此刻反抗是徒勞的,倒提著槍,慢慢舉起了雙手:「哥兒幾個是哪一部分的?」
「老子是偵緝隊的!」門口站的那個人悠然晃了過來,晃到衛澄海的面前,反著眼珠子看他,「你就是衛澄海吧?」
「衛澄海?」衛澄海被他手裡拿著的一隻手電筒晃得睜不開眼睛,胡亂一笑,「不認識,我是個做小買賣的。」
「不認識?」那個人將手電筒光挪到了衛澄海的胸脯上,一字一頓地說,「我可全認識你們。」
「甭跟他們廢話,直接送去憲兵隊!」這個聲音好生熟悉,衛澄海借著手電筒光一看,登時懵了,盧天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