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物降一物 3
寒露直挺挺地躺在地下,彷彿死了一般。
梁所上前踢了他一腳:「起來,別裝熊。」
寒露將死的蛇那樣蠕動兩下,艱難地爬了起來。
梁所揪起他,一把將他推到牆角,轉身問小廣:「怎麼回事兒?」
小廣脖子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指著寒露的鼻子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梁所看了看躺在地下滿臉鮮血的寒露,點著小廣的胸口說:「我是怎麼囑咐你的?搬著你的鋪蓋,回原來的號子!」
我大聲咳嗽著,幫小廣把鋪蓋捲起來,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那一刻我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小廣訕笑著接過自己的鋪蓋,順手摸了摸我的胳膊:「別難過四哥,多保重吧,以後別太善良了,這裡面全是狼。」
梁所忿忿地說:「雖然矛盾不可避免,但你們要表現出很高的覺悟才對。任何挑撥離間、拉幫結夥、滋事鬥毆的行為,都是以身試法,不能容忍的!俗語說的好,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要想早日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必須改掉一切惡習,這樣才能給自己,給你們的親人一個滿意的答覆。要相信,只要嚴格克制不良習慣,大家都是有前途的!」一橫煙袋示意大家睡覺,拽著陳廣勝,轉身就走。
巴兒連滾帶爬地蹲到門口,狺狺地沖我甩他土灰色的舌頭。
「梁所慢走,」寒露猥猥瑣瑣地爬了起來,「我不能呆在這裡了,我要求換號兒。這幾天我想好了,我要徹底坦白交代自己的犯罪情節,我請求到小號思考問題。」梁所看看寒露,稍一遲疑,老鷂子早抱起他的鋪蓋,硬塞進他的懷裡:「兄弟,趕緊走吧,咱們後會有期。」
寒露頭也沒抬地哼了一聲:「光明,我會記住你的。」說完,回頭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目光像兩把錐子。
寒露走了,整個走廊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
巴兒想「汪汪」兩聲,被老鷂子一腳踢翻了。
空氣一下子沉悶起來,大家全無睡意,一個個瞪著賊亮的眼睛互相打量,似乎是在揣摩各自的心態。
老鷂子眯著眼睛盯了好長時間屋頂,突然笑了:「小廣是個人才。哈,要不我就說,人啊,就像一列火車,車軲轆停了,還有慣性呢,玩女人也一樣,精子射了,最後總得動彈那麼幾下才爽。」
我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胡亂哼唧兩聲,忽然就把這兩聲哼唧變成了一聲「咿呀」,腦子驀地想起了湯勇……我要是湯勇該有多好啊,我如果變成了湯勇那樣的好漢,誰敢跟我叫板?誰敢叫板我立馬乾挺了他。我想象著,自己變成了湯勇,全身披掛,橫行在看守所,沒人敢瞪眼瞧我,我嘴裡「咿呀」著,逮誰揍誰,拳頭下一會兒是寒露,一會兒是老鷂子。他們在我的身下無一例外地喊著「四哥,四哥,我不敢了,饒了我吧」。我不饒他們,卯足力氣一個勁地揍……幻想結束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竟然在使勁地摩挲巴兒的腦袋,「沙沙,沙沙,沙沙沙………」
窗外有人在唱歌,歌聲萬分悲愴,我以為又是哪位高人在歌頌監獄生活呢。仔細一聽,竟然是小廣在捏著嗓子唱歌詞改變過的《洪湖水浪打浪》。他把節奏放慢了好幾拍,聽上去像是在唱哀樂:「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啤酒廠……」
一個泥土裡鑽出來似的聲音在後窗上喊:「廣哥,不是把你分到前廊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小廣不理他,繼續哼哼:「讓兒的墳墓朝著酒缸……」
我坐起來,推開巴兒的腦袋,捏了捏老鷂子的手:「姚哥,我想跟小廣搭個話。」
老鷂子哼了一聲:「拉倒吧你,那是一個大屎包,誰碰誰粘一身臭。」
好嘛,陳廣勝一走他就「支棱」起來了。我沒趣地躺下了。別急,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壓下去的。
剛才跟小廣搭話的傢伙吃吃地笑:「廣哥可真夠想得開,走到哪裡都『支棍兒』。」
小廣停止了唱歌:「讓你姐姐躺好了,我鑽她褲襠里『支棍兒』去。」
那邊一陣唧喳,有人說,別跟他搭腔了,他又上火了,惹急了,放茅的時候你就攤上了。
搭話的那個人嘿嘿了兩聲:「廣哥,我沒有姐姐,就一個老娘。」
小廣說聲「操你娘」,陡然提高了聲音:「四哥,支起棍兒來,誰敢再『羅羅』,我弄×養的。」
話音剛落,老鷂子抬起胳膊,猛地在牆壁上撞了一肘。
我瞥一眼老鷂子,沒敢放聲,感覺此刻的我跟一頭被放幹了血的豬沒什麼兩樣。
我發現,記憶這東西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如果想要忘記它幾乎需要一生的時間。比如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它似乎已經長在我的腦子裡了,那種情景直到現在還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隨著時間的流逝,它不但沒有因為年深日久而暗淡,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我,就像一件玉器,因為無數次的擦拭而愈加光亮,愈加讓人珍惜。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小廣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和他粗壯的手臂舞動起來的樣子,這種樣子常常讓我聯想到打虎的武松。
天很快就亮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了剛剛發生過的一幕,依舊按部就班地吃飯,放茅,竊竊私語。
一整天我也沒能打起精神來,想到昨夜的一幕,心裡忽然就是一陣恍惚,雞皮疙瘩也隨著一陣一陣地起。
晚上,隔壁大六號突然炸了窩兒。只聽一個殺豬般的聲音透過後窗傳了過來:「住手啊,打死人啦!」隨即聽見「撲通撲通」的踹門聲。我連忙湊到小窗口眯著眼往外看,兩個武警邊朝裡面呵斥邊讓站在走廊頭上的一個班長去喊所長。
梁所甩著鑰匙跑過來,不一會兒,兩個犯人抬著一個滿臉是血的漢子搶出門去。
「梁所,我還沒摘捧子呢!」趁亂,我把嘴伸出去吆喝道。
梁所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急匆匆地返回來,皺著眉頭打開了門。
「麻得厲害哦。」我沖他伸出了胳膊。
梁所捏了捏我的小臂:「有感覺嗎?」
「沒有。」說完這話,我心想,要是沒有感覺我早就賴上你啦,徒兒們的按摩手藝好著呢。
梁所慌忙找來鉗子替我卸下捧子,扯著我的手幫我甩了一陣胳膊,臨走時叮囑了一句:「沒事兒多活動活動。」
我追上去,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梁所,我不習慣呆在大號里,我老實,這裡老是有人欺負我,我想回小號,我有很多需要交代的問題……」
梁所打斷我道:「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是不是?老實在這兒給我呆著,該讓你去哪裡那是**的事情。」
說心裡話,我真的非常想去湯勇的號子。我認為,一個真正混社會的大哥是不會拿自己一個號子里的人撒氣的,也就是說,他不會欺負我。這樣我就可以跟他成為哥們兒,成為哥們兒以後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然後我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把他搬出來,嚇唬嚇唬那些想要欺負我的人——這叫狐假虎威,在這種地方,這樣的招數肯定管用。我賴著不走,哭喪著臉,幾乎都要跪下了:「梁所,我聽說湯勇下了起訴以後應該有人去看著他,你覺得我怎麼樣?我當過兵,很負責任的。」
梁所一把推回了我:「**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好表現吧,這事兒以後再說。」
我倚住門框,繼續糾纏:「所長,你就給我個立功的機會吧。」
梁所推開我,邊關門邊說:「等他下了起訴,我會考慮的。」
我的精神一振,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感覺自己很快就要成為一個「二哥」了。
老鷂子怏怏地掃了我一眼:「老四你的想法可真多啊,我算是徹底服了。」
隔壁一個金獎男花腔驀然吆喝起來:「哎呀來——哎,革命戰士有力量,哎——毛主席教導我們,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同犯們,根據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精神,我宣布,市第二看守所全體在押人員大型演唱會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男高音獨唱《半夜三更》,演唱者——世界級老雜碎歌唱家老羊肉先生!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押出老羊肉——」
我忽然覺得這個聲音好熟悉,很像我們大院里的宮小雷,莫非他也進來了?早就聽說這小子在外面「作」得不輕。
「公雞精,鷂子給羊肉哥加油了嘿!」老鷂子趴在後窗上大聲喊。
我的精神一振,果然是宮小雷!這小子的外號就叫公雞精。好啊,我也有自家兄弟互相照應了……來不及多想,我一骨碌爬起來,湊近後窗,大聲喊:「小雷,我是胡四,你好嗎?」
那邊一頓,驚叫一聲:「呦!四哥你怎麼也來了?」
果然是他,我舒了一口氣:「打了個架……別問了你就,點兒背。」
「點兒背不能賴社會!哈哈,光明,四哥是我哥們兒,照顧照顧啊。」
「咳,他照顧我還差不多,你哥們兒好大的腦子。」
「嘿,這就對啦,你們是倆×炒菜一個×味兒,集中號見。」
少頃,老羊肉清清嗓子唱了起來:「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來到了窗前我瞭望著家鄉。眼淚在腮邊滾滾地流淌,我臉上映滿了暗淡的月光……」
歌聲婉轉凄涼,聽得人心裡直發慌。我突然感覺胸口堵得厲害,慢慢踱到了鐵門窗口前,漫無目的地向外張望。走廊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估計班長們都跑到值班室里去了,這正是唱歌的大好時機。我扭頭對臭迷漢說:「臭哥,給他們來段河南豫劇,打響咱大七號的牌子。」
「好嘞!」臭迷漢的眼前沒了寒露,心情很爽,應聲站了起來,「六號的夥計們聽好啦——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來坐監,女子在家開妓院……」
六號又接上了:「面對大青山光棍發了言,打一輩子光棍我樂和了幾十年,光棍要喝酒,光棍要抽煙,光棍的好處我說也說不完……」
「手裡拿著窩窩頭,碗里沒有一滴油,白天呀圍著牢房裡轉呀,晚上啊晚上啊又燈下縫補衣衫……」
這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三分鐘。正唱得熱火朝天,走廊頭那邊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腳鐐聲。
我把耳朵貼近窗口,一陣對話穿過我的耳膜。
「告訴你,無論是誰的錯,都不准你大聲喧嘩!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什麼地方我知道,可是不管怎麼著,他們也不能隨便打人吧?」
「打人?打人還是輕的,你再哄監鬧獄,我砸你小號。」
「**,你講不講理?」
「講理的不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