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事與願違 2
跟蝴蝶「拿造型」
因為日子相對平靜了許多,感覺這個夏天過得特別快。我們中隊又走了不少人,有到期釋放的,有提前釋放的,還有保外就醫的,最過癮的是一個夥計改判了,直接走了,弄得我的心裡癢得厲害,總是覺得自己也快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過了十月份,天氣逐漸涼爽起來,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大虎因為要走了,整天哼哼著小曲賣力地擦走廊,把走廊擦得猶如溜冰場。老鷂子似乎神經得不輕,經常躺在值班室里念叨他的媽媽,搞得眼睛像個兔子。老辛沒有了以前的幹勁,一收工回來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惹得一屋子人戰戰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被他臭罵一頓。除了老鷂子,沒有幾個人願意搭理他。老鷂子心裡想什麼沒有人知道,我猜想,老鷂子是在尋找機會取而代之呢。
接見了幾次,老是沒有什麼太令人激動的消息。大哥總是勸我不要著急,安心改造,希望還是有的。完了總是這麼一句話:我在外面忙,你在裡面也得忙,繼續寫申訴。我答應著,心裡難免不接受:我寫的申訴材料還少啊,再寫我就要變成作家了,我總不能胡亂編造吧?**的工具箱留給他的徒弟了,我也不能進去寫申訴了,一般我會蹲在**的床子邊,跟**的徒弟說說**的一些往事,他徒弟總要嘮叨幾句**的蠻橫。我就苦笑著對他說,在這個群狼密集的地方你師傅那樣的人算是個好人了,然後瞪著空洞的眼睛,懷念跟**在一起的時光,偶爾會「嘿嘿」地傻笑兩聲。
有一陣子,我習慣於一個人躺在黑暗處享受孤獨。我似乎參透了做人的道理,想到深處,不時有悲哀如潮水一般,撲面而來。我幻想著自己由蛆蟲變成了蒼蠅,舞動有力的翅膀飛翔在無際的天空上。蒼蠅的翅膀不如蝴蝶的大,也不如蝴蝶的美麗,可是蒼蠅的耐力比蝴蝶好,它可以不間斷地飛越白天,飛越黑夜,糞便上可以停留,鮮花上也可以停留,只要是能夠維持生命的地方,它都可以頑強地生存下去……
想到蝴蝶,我便會聯想到那個叫楊遠的人。偶爾遇見雙目無神如肛門的林志揚,我總是要拿他開心一下:「揚哥,我聽說蝴蝶這幾天好像就要來了。」
林志揚的身子一定會硬那麼一秒鐘,似乎是遭了電擊:「哦,來了好,來了好啊……」過一會兒他便會反應過來,作勢要打我,「**又拿我開涮是吧?」
他似乎知道董啟祥給我來信的事情,好長時間不來找我了,見了我總是若有所思地笑。
那天剛吃過中午飯,老范笑眯眯地告訴我:「隊上分了幾個人來,裡面好像有那個叫蝴蝶的。」
我的心一緊:「他們在哪裡?」
老范說:「上午下隊的,剛吃了飯,這陣子集中在隊部門口聽訓話呢。」
我支好飯車隨他走到了車間大門口,手心竟然有些出汗。
大隊部門口蹲著一溜人,我一眼就看見了蹲在前面的小傑。一年多沒見,這小子又壯實了許多,蹲在那裡跟一條藏獒似的。我努力搜尋著蝴蝶,可老是對不上號。我不知道蝴蝶長什麼樣子,在我的印象當中他應該有**那樣的體格,老鷂子那樣的臉。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幫人就散了。我看見小傑在跟一個長相清秀的人說話,那個人個頭兒不高,身體倒是挺結實的,腰板挺得像一棵樹。這個人不會就是蝴蝶吧?我記得小傑跟我說過,蝴蝶的胸脯上文著一隻漂亮的藍***。我想轉到前面去看看他的胸脯,一想**對我說過的關於「拿造型」的話,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挪到大門後面繼續看他們。
小傑跟那個人說了幾句話,擺擺手,甩開大步往車間里走去。
二中隊的積委會主任大瀾高聲跟他打招呼,他站住了,跟大瀾嘻嘻哈哈地推搡起來。
剛才跟小傑說話的那個人似乎有什麼心事,別人跟他說話,他心不在焉地點著頭,然後獨自一個人點了一根煙,倚到牆邊看天。天空灰濛濛的,好像要下雨。難道這個人就是蝴蝶?沒什麼可怕的嘛,個子比我高不了多少,長相也不像是個混社會的,倒像是個在商場里站櫃檯的售貨員……這就上去跟他打招呼?
正猶豫著,我看見那個人猛地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甩著手往花壇那邊走。我這才覺察到這是個很有力度的傢伙。他走起路來很陽剛,肩膀往兩邊闊著,下身平穩,上身一晃一晃的,給人一種成竹在胸的感覺。
花壇那邊有不少人在閑聊。那個人走過去,摸著正在高談闊論的宋文波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過來,沖他淡淡地笑。我清晰地聽見宋文波喊了一聲:「蝴蝶!」好傢夥,我的眼力不錯,這個人還真的就是蝴蝶。
蝴蝶拉著宋文波往旁邊走了幾步,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隔得遠,我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宋文波的腦袋**似的亂轉,轉到我這裡猛地停住了。
蝴蝶也把腦袋轉向了我,稍微一頓,拍拍宋文波的肩膀,穩穩地向我走來。
看樣子他知道了站在門口的人是我,他想過來跟我打招呼。來不及多想,我一挺胸脯高聲叫道:「哪個**操的叫楊遠?」喊完了這一聲,心裡不住地撲騰起來:不對呀,這造型拿得也太猛了點兒吧?心中不禁有些後悔。
蝴蝶愣了一下,老遠沖我伸出了手:「哈哈,是四哥吧?」
這聲四哥喊得我心裡異常踏實:好啊,到底是社會大哥,你瞧人家這風度。心一踏實,腰板也跟著硬朗起來,繼續玩造型!我沒有跟他握手,把手裡的煙頭嗖的彈向遠處,腦袋一歪:「跟我來。」
蝴蝶笑了笑,跟在我的後面進了車間。他的笑聲很沉穩,讓我覺得自己在他的面前一下子矮了大半截。
我推開門后的一間小倉庫,沖裡面的人擺了擺手:「你們都出去一下,我跟兄弟談點兒要緊的事情。」
宮小雷他們在裡面喝茶。我一眼就看見了青面獸,一時計上心來:「鍾哥也在這裡?」
大家蜂擁往外走。青面獸不走,瞪著站在門口的蝴蝶直摸腦袋:「面熟面熟,這夥計是誰呀……」
我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回頭招呼蝴蝶:「兄弟進來。」
蝴蝶跟了進來,第一句話就是「祥哥讓我過來找你」。
我矜持地一笑:「我知道,祥哥還好嗎?」
蝴蝶似乎極力想要表達他跟董啟祥的關係。我沒跟他啰嗦,單刀直入:「判決書帶來了嗎?」
蝴蝶看樣子也是個痛快人,立馬從口袋裡摸出了他的《判決書》:「一直帶在身上。」
我簡單瞄了幾眼,一下子就看出了毛病:這傢伙比我判得還冤,後面指控的他搶劫的事情連個受害人都沒有,他似乎是被人陷害了。
我故意不表態,訕訕地笑。
蝴蝶急了:「我聽祥哥說這陣子四哥正在研究法律,你給看看這裡面到底有什麼毛病?」
我收起《判決書》,淡然一笑:「把這個交給我好了,我幫你申訴,」話鋒一轉,「剛才出去的那個人你認識嗎?」
蝴蝶好像已經認出了青面獸,故意跟我兜圈子:「哪個?不認識。」
看來燈不點不亮,哥哥我需要你先砸青面獸這小子一把呢,我可不能跟你兜圈子。我笑道:「青面獸,小廣的人啊。」
蝴蝶曖昧地笑了:「哦,想起來了,很猛的一位大哥。呵,四哥還認識小廣?」
這傢伙城府很深,幾句話就顯露了混社會的本性,不管了,先見識見識你的魄力再說。
我矜持地笑了笑,一收笑容,來了個欲擒故縱:「是啊,認識,不錯的一個夥計,跟董啟祥的關係也不錯。」
蝴蝶微微笑了一聲:「他也在這裡呆過?」
看得出來,蝴蝶對小廣的情況很感興趣。我故意「抻」他:「呆過,去年剛走的。」
蝴蝶欠了欠身子,一付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繼續忽悠:「青面獸是小廣的兄弟啊……呵呵,小廣在這裡的時候他們經常在一起。」
蝴蝶一直微笑著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提了。」
看著他的表情,我感覺自己的目的基本達到了,笑笑說:「那就不提了。好好乾,申訴的事情有我。」
蝴蝶站起來抱了我一把:「四哥,我沒有什麼文化,這事兒全靠你了。」
我信心十足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放心,四哥別的不行,法律方面的事情難不倒我。你分在幾中隊?」
蝴蝶說,分在二中隊。我在心裡笑了:好嘛,這真是冤家路窄,林志揚也在二中隊呢。
「剛才我看見小傑了,他跟你分在一起?」沉默片刻,我開口問道。
「是啊,他也分在二中隊,四哥也認識他?」
「認識,我們是一天去的入監隊,不過後來人家混好了,打水。」
「他一直在入監隊打水呢,幹了將近一年。前幾天跟人打架,強制下隊了。」
「他那是玩腦子呢,他願意下隊,這話他曾經對我說過。」
「小傑是個不錯的夥計,四哥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們。」
我有什麼難處能直接告訴你嗎?那我在你的眼裡成什麼了?我笑了笑,沒有接茬兒。
簡單跟他聊了幾句關於董啟祥的話題,我回飯車拿了一罐頭瓶豬大油遞給他,囑咐他保重自己,轉身走了出來。
小傑正站在過道跟幾個新來的犯人說話,一轉頭看見了我,猛一揮手:「哈哈,胡四!」
我走過去跟他握了握手,簡單寒暄了幾句,讓站在旁邊的老范去我的櫥子拿了幾盒煙給他,推著飯車走了。
回監舍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小雨淋在身上,讓我感覺十分清爽。
回到監舍,我拿著蝴蝶的《判決書》好一陣研究,對照搶劫罪的條款,一一作了記錄。等我把漏洞簡單整理在一張紙上的時候,晚飯時間到了。匆匆打上飯,我推著飯車往車間里跑。路上,小雨變成了大雨,不一會兒就把我淋成了落湯雞。剛跑到車間門口,我就看見蝴蝶跟大瀾站在一起,臉沖著牆。我吃了一驚,怎麼回事兒?這傢伙怎麼剛下隊就吃上這一口了?我把飯車推到雨淋不著的地方,迎著他走了過去。
蝴蝶的臉朝天揚著,嘴巴「吧嗒吧嗒」地在接雨,樣子很狼狽。
我站在他的身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怎麼了這是?」
蝴蝶打個激靈,回過神來,沖大瀾努了努嘴:「沒什麼,跟這位哥們兒鬧了點兒誤會。」
我問大瀾,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大瀾的話把我笑得不輕。大瀾說,他跟小傑開玩笑開惱了,小傑拿馬扎打他,蝴蝶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打,連拉架的青面獸都打了。
哈哈,我幾乎笑出了聲,蝴蝶這是故意的,估計現在青面獸要改紅面獸了。這麼快就達到我的要求了?心裡一下子把蝴蝶佩服了個五體投地,這才是真正混社會的呢,一下隊就豎起杆子來了。
我對大瀾打個哈哈道:「瀾哥這麼威風的人也有人戳弄?不要命了嘛。」
大瀾看蝴蝶的眼色心有餘悸:「你問蝴蝶,他說這是誤會。」
我沖蝴蝶亮了亮牙齒:「大水沖了龍王廟啊這叫。蝴蝶,你怎麼連人家老鍾都打了呢?」
蝴蝶似乎不願意提這事兒了,一晃腦袋:「這小子跟我裝逼。」
我轉頭來找小傑:「小傑呢?打了人怎麼也沒來面壁?」
大瀾抱著纏滿繃帶的頭,偷眼瞄了蝴蝶一下,輕聲說:「嚴管了,剛走。」
嚴管了?看來這次架打得肯定很厲害。我知道小傑的脾氣,不把他惹極了他一般不會出手那麼重。不對呀,看大瀾的傷勢不算很嚴重嘛。我忽然有些明白,蝴蝶和小傑這兩個傢伙肯定提前預謀過,這是想先來個「亮相」呢,讓大家都知道他們不是好惹的,然後再通過種種手段讓自己的勞改生活變得舒坦起來……牛啊,這才是真正的勞改油子呢。我心裡一下子敞亮起來:好啊,蝴蝶混好了對我有好處,我是他的哥們兒嘛,將來一定沾光。我問大瀾青面獸傷得怎麼樣?大瀾說,去醫務室了。
我有些不放心,走過去問蝴蝶:「你不會把人打出毛病來吧?」
蝴蝶微微一笑:「人不是蟲子,一腳踩不死的。」
「也是也是,」他不喜歡提這事兒我也不啰嗦了,拿出我寫的材料遞給了他,「你先看看。」
「這麼快啊!」蝴蝶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起來,「真沒想到,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這份材料不太全面,以後我再幫你寫份詳細的。」
蝴蝶顧不上跟我說話了,也不管有沒有隊長看見,一步衝到房檐下打開了那張紙。
我站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看見蝴蝶的身子劇烈抖動起來。我以為他在哭,上前搖他的肩膀:「別激動。」
蝴蝶猛一回頭,大嘴咧成了張開口的蛤蜊:「四哥你真是個人精啊,你寫的太對啦!」
我捏捏他的胳膊,示意他穩住,小聲說:「這事兒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可是違反紀律的。」
蝴蝶張了張嘴,回頭沖大瀾一笑:「四哥寫情書有一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