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愁霧濃雲,接天連地,灰濛濛暗淡無光,凄慘慘籠罩四野。
沉悶中透不過氣來,壓抑下挺不起脊背,陡然間霧卷重山,雲涌濤起,波濤起處,捲起一口枯井,濃霧密集,隆起一堆白骨。
風凄凄,天地在哭泣,凄風裡枯井旋轉,愁霧中白骨成冢
冥冥中,遙遠的天際,傳來陣陣雷聲,白骨被雷擊打成一汪清水,清水上漲,變得渾濁不堪;愁霧散去,灰濛濛的水面上飄來一口鮮紅的棺材,突然,激流四射,那口紅棺材在激流中打轉,眼看著就要被淹沒,危機之中,傳來一聲悶響,砰地一聲,紅棺材撞到了井壁上,霎時井水變成了黑色,臭氣熏天。
梁泉江感到被臭氣熏得喘不上來氣,他奮力張嘴,拚命掙扎,無奈,濁浪打來,把那口紅棺材推進了他張著的大嘴裡,他要喊,要跑,一群狂吠的狼狗圍住了他,離他最近的那條狼狗張開腥臭的大嘴咬住了他的嘴巴,梁泉江揮手去打那條狼狗,卻發現自己攥住了狼狗的嘴巴子,狗不叫了,一切歸於死寂。井,白骨,紅棺材,還有那群狼狗,說沒就沒了。正疑惑間,他發現自己被一個散發著臭氣的蒸籠蒸煮著,他想出去,四周是焊死的銅牆鐵壁,他想喊,卻喘不上氣來。自己快被憋死了,他不想死,他還想活下去,他兩隻手用力一揮,終於,他喘上來一口氣,一身臭汗的梁泉江被憋醒了,抬眼望去,他見自己的嘴巴上面緊貼著傻子韓保舉那隻又黑又臭滿是泥污的大腳丫子,梁泉江苦笑著用手挪開了韓保舉那個令人作嘔的臭腳丫子。
天有些放亮了,梁泉江從破草甸子上坐起來,驚動了他身下的跳蚤,他能感到跳蚤在他身上和草甸子之間跳來蹦去,平日里塞得滿滿的牢房,現在就剩下他和傻子韓保舉了,空蕩,無奈襲上了他的心頭,韓保舉還在酣睡。
梁泉江清楚韓保舉沒有被嚇傻,他是為了活下去才裝的傻,他很高明,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活到今天。
耀武揚威的看守們不見了,手腳鐐銬的嘩啦聲聽不到了,獄卒鬼哭狼嚎般的叫喊聲也飄到了遠處,死一般的寂靜,梁泉江的心裡很不安,他盼望著幾天前那批被槍斃的獄友告訴他的話成為現實,他也害怕鬼子在垂死掙扎中對他們所有的人下毒手,梁泉江的心開始砰砰亂跳,他再次期盼那股青煙能告訴他一切,奇怪的是每天必到的那股青煙今天早上沒來,他只好再次透過鐵門上的小窗口朝外看去,微弱的光亮,讓毫無聲息的牢房裡更顯得陰森恐怖,給人一種墳場里詭異的氣氛。突然,咣當一聲,隔壁牢房的門被撞開了,難到那間牢房裡還有活人,梁泉江急忙站起來,走到牢房裡那扇鐵門前面,推了一下門,門吱扭扭地開了個縫,門鎖什麼時候被打開的他竟然不知道,不過梁泉江現在沒心思尋思它,他輕輕推開門,小心地來到走廊里,卻見前面有個人跌跌撞撞向大門外走去,他大喘了口氣,綳著的神經更緊了,
梁泉江急匆匆返回牢房,從破草甸子里掏出一張字條隨手藏進了里懷,又扒拉起韓保舉,拽著他一起跑出了牢房。
八月,正是三伏天,不過這座被日本鬼子稱作是新京特別市的長春,早晚和東北的其他城市一樣還不是那麼悶熱。天剛放亮,街道上掠過一絲絲涼氣,梁泉江和韓保舉跑出了監獄大門,連口大氣都沒喘,就直接拐向了長通路。突然從傍邊閃出來一個人,個子不高,帶頂破草帽子,把眉毛眼睛都壓在了破草帽的下面,臉上黑乎乎的象抹了鍋底灰,讓人辨不出男女,腳上穿雙開了線的圓口布鞋,看到梁泉江和韓保舉跑了過來,那個人對著他們兩個人壓低嗓子喊了一聲;「二哥,是你嗎?」
梁泉江停住腳步,聞聲望去,過了一會兒,才遲疑著問道,「是桂珍嗎,你咋變成這樣了。」
沒等叫桂珍的人說話,梁泉江來到他面前說,「誰讓你來的,快跟我回家。」
這個人就是梁泉江沒過門的媳婦趙桂珍,兩個人打小在一起,由雙方父母定了娃娃親。桂珍仔細看了幾眼梁泉江又看了眼跟在他旁邊的韓保舉,才帶著哭腔上前拽住梁泉江的手說;「二哥,你可出來了,我梁嬸在家都快把眼睛哭瞎了。」
梁泉江沒有搭腔,只是催促道,快走,然後警惕地看著四周。
走了一會兒,梁泉江終於忍不住問了一連串看似不著邊際的話;「桂珍,我媽呢,你咋知道我今天能出來,這麼早你一個人出來,不怕出事呀?」
桂珍緊緊拽著梁泉江的手回答道;「蘇聯紅軍進來后,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我尋思你這個反滿抗日分子肯定會被放出來,所以,這幾天我從早到晚就在監獄大門口轉悠,剛才在你出來前,還有好幾個人跑出來了。」本來桂珍還要說,盼你出來都快把我盼瘋了,我能在家呆住嗎,你媽病得都快不行了,可是,桂珍沒說出口,她怕梁泉江挺不住,生生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了,
眼看到東三馬路了,梁泉江禁不住又問桂珍;「我媽的身體還好吧?」
桂珍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挺好的」。
聽了桂珍的話梁泉江越發感到不對勁,他覺得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他媽會和桂珍一起來接他,可他又不敢多想,畢竟快兩年了,他不知道母親因為想念他會變成啥樣子,他只好又看了一眼桂珍,桂珍也恰好在盯著他,就很不放心地問了句;「二哥,你沒啥事吧?」
這才是桂珍最惦記的,她早就聽說日本人的監獄邪乎得很,中國人進去不死也得脫掉幾層皮,看到梁泉江好模好樣的出來不說,竟然還領回來一個愣小子,這讓桂珍很驚訝。不過桂珍沒有接著往下問,她要留著話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再問他。
太陽露臉了,馬路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有的男人手裡還拿著根棒子,這是市民們自發組成的棒子隊,為了一解心頭之氣,這幾天,他們看見日本人舉棒就打。
三個人磕磕絆絆,好容易走過了道德會大灰樓,拐進了一條小衚衕,衚衕的盡頭就是梁泉江和趙桂珍家。梁泉江家的院子不是很大,朝南是半磚半土坯的三間正房,東西兩邊各有兩間廂房,家裡只有她和母親兩個人,空著的房屋正好招房戶來住,以貼補家用,再加上他母親做點小買賣勉強能維持生計,好在梁泉江自幼聰慧,一般人連做夢都不敢尋思的建國大學,他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了,從此,梁泉江的學費和吃穿都不用家裡負擔了。
趙桂珍的家和梁泉江家緊挨著,不過他們家的院子要比梁泉江家大很多,五間青磚灰瓦的正房,外帶三間東廂房,靠院子西邊開著燒鍋鋪,*醬驢肉。家裡父母雙全,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趙桂珍今年虛歲才十八,也許是因為有了那層關係的原因,梁泉江他媽從小就讓趙桂珍到他們家裡來玩。梁泉江比趙桂珍大四歲,從趙桂珍會說話開始,她就按著梁家輩份管梁泉江叫二哥,也把梁泉江當作親哥哥一樣,整天和梁泉江玩在一起。桂珍念完初小家裡就不讓念了,多虧了梁泉江的勸說和輔導,趙桂珍才勉強讀到高小畢業。也可能是大人們的灌輸,也許是耳濡目染,趙桂珍從小就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意識,她覺得是老天爺的安排讓自己嫁給梁泉江,所以,她從懂事兒起,就把梁泉江當成了自己的靠山,這次,日本人把自己的靠山抓走了,她覺得天塌了。梁泉江能從監獄里出來,趙桂珍覺得是老天爺把梁泉江又還給了他,因此,一路上趙桂珍始終攥住梁泉江的手不放。
梁泉江三人進了家門,第一眼看到的是躺在炕上直愣愣地看著天棚的母親,雖然還能喘出氣來,卻瘦得完全脫了像,不細看還以為炕上躺著的是個死人。梁泉江直奔炕上的母親,連著喊道;「媽,我回來了,我回來。」
梁母那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放出了光亮,她抬起了手,梁泉江一把握住了,好一會兒,梁母終於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我的兒,真是你,你回來了,小桂珍沒騙我,我、我、」梁母斷斷續續的喘著氣,聲音越來越小,梁泉江一聲悲號,「媽。」
桂珍蹭地上了炕,和梁泉江兩個人一起抱起了梁母,韓保舉手足無措地站在邊上,又過了一會,梁母喉嚨里咯咯地響了幾下,突然又睜開了眼睛,這次她的眼睛放出的是賊光,她一邊握著梁泉江的手,一邊握著趙桂珍的手,大聲地說道。「泉江,媽知道你能回來,你不會把媽一個人扔下的,快,小桂珍給你二哥做頓飯,我們一家人好好吃一頓團圓飯。」
說完這句話,梁母的臉上冒出了汗珠,趙桂珍下地開始張羅做飯,梁母始終不錯眼珠地看著梁泉江,拽著梁泉江的手越發涼了,梁泉江的腦子一動,把兩隻手的手心貼到了他媽的手心上。立刻,他感到自己手裡的熱氣傳到了母親的手心裡,梁母的臉色開始紅潤起來,她對梁泉江說;「扶我起來,我要下地給你放桌子。」
梁泉江忙說;「不用,不用,我去。」
沒等梁泉江下地,梁母又指著韓保舉問,「這個人是誰」?
「我的獄友,在裡面的時候我們象親兄弟一樣,他家是外地的,早上往出跑的時候我把他領到咱家了。」
梁泉江說著話放上了炕桌,桂珍也熬好了苞米面粥,梁泉江叫過韓保舉,一小鍋苞米面粥,剛好一人一碗,等喝完了苞米面粥,梁母指著趙桂珍對梁泉江說,「小桂珍是咱娘倆的恩人,你被小鬼子從學校里抓走,我一股急火病倒了,家裡吃的用的,都是小桂珍從他們家裡拿來的,記著,泉江,要有恩報恩。」
話剛說到這,就聽梁母咯地一聲,倒在了炕上,雙眼緊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