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螢火蟲 下
7
那是臨近高考的前一個月,蘇靈珊和祈言去看落單的演唱會。本來祈言是不想去的,但在我的勸說下最終還是去了。
蘇靈珊要去英國了,可是她還不忘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祈言想想也應該滿足她最後的願望,於是就跟她去了。
那夜不知怎麼的,我特別想念我在路邊飼養的貓。我從柜子里拿出很多貓糧來,一路走過去。
那夜的空氣很好,不知道是不是高考前的「迴光返照」,我覺得連樹葉都有花的香味。景安的街道一百年都是繽紛絢麗的,如同不朽的童話一樣。
遠遠地,我看到有人在小貓的旁邊喂它們食物,我好奇地走上前去,那個人看到我來,立刻就站起來朝前跑去。
他穿著黑色的長風衣,連著帽子也是黑的,一套黑色的裝束,在夜晚像個魔術師一樣。他手裡的貓糧掉了一地,他和我買了同一個牌子的貓糧,有很重的奶香。
我知道他不想碰見我,於是便蹲下身子拿出我帶的貓糧來餵給小貓吃。
它們真乖巧,它們是一個個脆弱的小生命。
當我還在感慨生命的脆弱,人性的善良時,我被幾個人一下子拉上了一輛黃色的麵包車,他們用膠布粘住了我的嘴,用繩子綁住了我的手。我的第一反應是佐樹又在搞什麼鬼,但看這些人兇惡的樣子,擺明了是玩真的。我立刻就慌了,拚命地掙扎著。
他們把我帶到了一棟快要拆遷的空樓房裡,我踩在房子的地板上,能聽到自己腳步的迴音。
我很驚恐,我知道這次絕對不是佐樹開的玩笑,這些人下手兇狠,根本就是要置我於死地。
他們把我帶到七樓中間一個房間門口,然後推開門進去。
門一打開,房間里立刻散出一股濃重的酒味來。
背對著我的人慢慢地轉過身來,那個妖冶的、孤獨的、像一朵開在沼澤地里的花一樣的寧詩詩。
「你們先走吧,這次麻煩你們了。」寧詩詩說。
「小意思,悅姐叫我們辦的事,我們肯定是要儘力的。」
門「砰」的一聲被拉上了,在有鮮紅燈光的房間里,有我,寧詩詩,一張凌亂的桌子,一些廢棄的報紙,一把破舊的椅子,一台脫漆的電視機。
「你一定很奇怪吧?」寧詩詩直直地走到我的面前,拿出一把刀來。我嚇死了,以為她要捅我。
可是她卻狠狠地往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刀,血瞬間流了下來,很噁心很濃稠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著。
這個女人瘋了,她是真的瘋了,從小到大我以為瘋子我見多了,但沒見過一個這樣的。
我嚇得睜大了眼睛,可是我的雙手雙腳都被綁上了,根本沒辦法動彈。
她笑起來,猙獰地說:「你以為我會用這把刀捅死你嗎?你錯了,這樣太便宜你了。你看看,這全是因為你而划的傷口,這是你出現的那一天我划的,這是佐樹和我說喜歡你的那一天我划的,還有這兒,是佐樹和我分手的那一天我划的……」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眼前,數上面的傷痕給我看,上面大大小小的痕迹,都是她的痛苦和掙扎。
她把我嘴上的膠布撕下來,說:「我給你一個死前懺悔的機會。」
新鮮的空氣一下子撲到我的嘴裡。
「你這個瘋子,快放了我,他不愛你,又不關我的事。」我大喊。
看到她的樣子,巨大的恐懼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
「他本來對我很好的,雖然沒有接受我,但卻也沒有拒絕我,我覺得這樣就很幸福了。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人欺負的時候,他救我的時候多英勇,可是自從他遇到了你,就開始對我冷淡起來,三天兩頭讓我離開他。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從小就被寄養在叔叔家,他喝醉了就打我,爸爸媽媽就知道給我寄錢寄錢,從來沒有看過我。他們把我放在藝安中學,天天讓我跳舞,說我不成為藝術家他們就不會回來。他們都是騙子,你們都是騙子,騙了我這麼多年……」
聽得出寧詩詩的身世也很不好,她也是一個飽受折磨和痛苦的人。
我試圖勸她:「你應該好好跳舞,說不定你爸媽就回來了!」
「放屁!全是放屁!我上個月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離婚又再婚了,他們誰都不想要我,把我丟在這裡,用一個跳舞的謊言來騙我。」
我一時無語。
「都怪你,如果你沒有出現,我至少還有佐樹,可是現在,我一無所有。他為了你放下身段,為了你錄那麼噁心的告白,我割斷蘇靈珊的高跟鞋,原本是打算讓你受處分的,結果你居然沒事。我搶你的八百塊錢是為了讓佐樹來找我,可是他卻自己把八百塊錢還給了你。你說,你一個殘廢了的醜八怪,為什麼他要為你做那麼多事?」
我早就知道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今天從她嘴裡說出來,卻覺得背後一陣發寒,可是那八百塊居然是佐樹給我的,這讓我有點意外。
她打開一扇靠河的窗,指著遠處說:「你看那座琉璃塔,傳說相愛的人才能看到塔尖。多美的傳說啊,這是我告訴他的,可是當你們倆坐在琉璃塔頂的時候,他居然用這個傳說來向你告白。你說,我應不應該討厭你?你說,你為什麼這麼讓人討厭?」
遠處,有學校琉璃塔的燈光,七彩奪目。我想起好幾次我和佐樹從琉璃塔頂上下來都能看到她,原來,她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
寧詩詩胳膊上的血順著她手的方向一直滴答滴答地流著,像殘破的玫瑰開在泥土裡,翻滾出刺鼻的味道。
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都歸結到我一個人身上,她是個可憐又瘋癲的女生。
她突然把窗戶關起來,打了死扣,然後蹲到我的面前。她的眼神很凌亂,很兇殘,我不忍直看。
「我為了他什麼都失去了,尊嚴、貞操、愛情、生活……統統都沒有了,可是他卻這樣對我。這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她發狂的樣子非常非常兇悍。
她靠近我,把手上的血在我臉上抹了抹。
「羅小末,屬於你的SHOWTIME到了。今夜,我為你瘋狂。」她瘋狂地喊道。
「瘋了,寧詩詩,你快放了我,殺了我你也一樣活不了。」我沖她喊。
她站在門邊,大笑著拉開門說:「這是一棟明天就要拆遷的樓房,沒有一個住戶。你今天被燒死在這裡,也沒有人會想到是我乾的,我的計劃是如此完美。」
寧詩詩關上門,我聞到有很重的汽油味道在外面散布開。
沒一會兒,火就開始蔓延,寧詩詩走了。
門窗緊閉,我還被綁著雙手雙腳,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可是這一次的恐懼卻比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強烈。
火漸漸燒進來,滾滾的濃煙一下子鑽到我的心裡我的肺里,我想我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我閉上眼,腦海里想到的人居然還是祈諾。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他的樣子都那麼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裡,無論我怎樣去忘記,假裝告訴自己狠心,可是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愛一個人是很難忘記的,它就像一個烙印,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熔鑄在你的心上,無法抹去。
正當我絕望地在濃煙中快要昏厥的時候,一個人沖了進來,他抱著我,跑下樓去,火很大很大,我的眼前是一片火光。
我在他的懷裡,聞到他手上的牛奶味道,他的黑衣服在熊熊的火光中那麼顯眼,他像個魔術師。
他對我說:「小末,要撐住,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我知道是祈諾。勒祈諾。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給予我希望的那個少年,他總在我生命的危險關頭來救我。
當祈諾跑到三樓的時候,有消防員上來了,他們把我接過去,放在擔架上。可當我抬頭去看祈諾的時候,一根很大的柱子擋在了我們面前,柱子上面全是火,很大很大,接著兩根、三根……全掉了下來。消防員的滅火器在這時候只是杯水車薪,火,太大了。
我看不見祈諾的臉,只記得他最後的一句話:「小末,我愛你。」
我完全失去了力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想跑回去抱著他,和他一起葬身在火海里,可是,我頭一暈,就不省人事了。
那個螢火蟲滿天飛的夏天,那個把螢火蟲遞給我的少年,那個提一盞燈籠站在樹下的祈諾,像樹水鎮跳閘的燈光一樣,「啪」地一下,全都消失了。
8
景安的夏天開始落一種細絨的花,黃色的花蕊,像蒲公英一樣,它沒有名字,只是隨風而飄。
我每天站在那棵榕樹下喂小貓吃東西,把它們放在我的手心裡,彷彿有牛奶的味道。
那已經是高考後的第三天。
陽光照著琉璃塔,琉璃塔的光卻落在了榕樹下。有人說,在火光漫天的當晚,琉璃塔出現了完整的塔尖,美崙美奐。
從那天到現在,距祈諾離開我,已經一個月零三天了。
他出殯的那天,據說去了很多人,祈言、展凱揚、展欽揚、錦春、展爺爺、爸爸,連佐樹都去了。
只有我沒去,因為他們都說他死了,可是我不信,我一直相信我記憶里那個溫暖的少年是不會死的。
他們個個都在我面前哭得很傷心。
祈言說:「如果祈諾不是因為希望他幸福,就不會和他調換身份。」
蘇靈珊說:「你在祈言生日時買的那個模型,是祈諾找人買下來的。」
佐樹說:「那個晚上琉璃塔頂的死亡遊戲是祈諾和我約好讓你死心的。」
爸爸說:「他和蘇江同時愛上了媽媽,媽媽最終選擇了爸爸,可惦記的卻是蘇江。」
他們都和我說了好多話,我不明白他們告訴我這些有什麼意義。
從那個火光衝天的晚上,他穿著黑色衣服,身上散發出牛奶的味道上我知道,他依然是六年前那個最疼最疼羅小末,永遠都會保護羅小末的漂亮少年勒祈諾。
無論過去了多長時間,都不會改變。
9
我一個人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去樹水鎮,一路上山巒起伏。
鎮上的路修好了,車可以直接開到鎮子上。
沒有人來接我,沒有少年提著模糊的螢火燈籠,就連螢火蟲也都消失不見了。
我慢慢地走過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青糖街的醫館,聽戲的茶館,我靠在他靠過的閣樓上看落下的月光。最後,我來到了那棵老榕樹下。
曾經,媽媽告訴我,對著榕樹許願,願望就會實現。
我抬著頭,看樹上那麼多的許願板,消失的螢火蟲突然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圍繞在一塊很舊的許願板上。樹水鎮的燈是亮的,我把許願板取下來。
許願板已經很舊很舊,刻上去的字跡已經很模糊了,可是在螢火蟲的光的照耀下,我還是清楚地看見了板上那一排秀氣稚嫩的字:
祝羅小末和祈言在景安幸福快樂。
——勒祈諾於十二歲的夏天
樹水鎮的燈又暗了,什麼都看不見,我在榕樹後面彷彿看到了十二歲的祈諾,他的眼睛像幽幽的湖水,像乾淨的水晶。
「啪嗒啪嗒……」
是什麼掉在了這塊3存放了六年的許願板上?
是我愛過你,又如螢火蟲般消失的淚;是你愛過我,又如琉璃塔般隱藏的光;更是我們隔著榕樹,卻始終未見面的愛。
我也愛你,祈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