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入山
世界死一般的寂靜，沒有鳥語，沒有風聲，連昆蟲都銷聲匿跡了，彷彿這一刻便是生命的盡頭，凝固著，終結著。
山神廟沒有了，在狂風驟雨的洗禮下，這間承載著千山村所有村民的神邸，徹底的消失無蹤，整個山頂只剩下一棵遒勁滄桑的松樹依然在遮天蔽日。
還有樹杈上石雕一般的孔辰！
孔辰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就要在這永不停留的時間長河中凝固成永恆，隱隱約約中，甚至能聽到父母的召喚！聽到無數小朋友嘰嘰喳喳的嬉鬧！
可是這一切，都被一聲佛號破成虛無！
「阿彌陀佛！」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突兀出現在松樹旁，長長的白鬍子幾乎垂到胸前，比村長還要還要長上幾分，白眉毛也是出奇的長，從眼角打彎，一直垂到滄桑的臉頰，右手持一把禪杖，左手持念珠，眼光灼灼的頂著樹杈上的孔辰。
老和尚身邊還有一個八九歲大男孩，身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瘦弱的身體上遍體鱗傷，處處彰顯著這孩子的多災多難！
而一雙明亮的眼睛卻讓人詫異，這雙眼睛根本不該屬於一個孩子，深邃！冷淡！宛若一汪深水！
此刻，這雙眼睛正冷冷的盯著樹杈上的孔辰！這不是與生俱來的淡漠，而是過往的童真在經歷過諸般苦難悲劇后，在骯髒卑鄙的俗世中發酵成最乾脆利落的冷漠，懷疑一切，仇視一切。
老和尚淡淡的望了一眼身邊的孩子，又望了望孔辰，輕聲嘆了口氣！
「小施主，你我二人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緣，以後，便跟隨我吧！」
孔辰愣愣的不說話，雙手緊緊的抱著樹枝，兩眼空洞的望著懸崖！
老和尚喧一聲佛號又道：「塵歸塵，土歸土，前世種因，今日嘗果，陰陽自有輪迴，今世為苦海無涯，身死未必不是回頭受渡，小施主，令堂前世孽業還清，定能榮登極樂世界的，如今你因她逝去而悲哀，這是替她造業啊！」
孔辰依然不說話，在這一刻，世上的一切已經他與無關，所有人，所有事，都是過眼雲煙，都是浮雲流水，縱使山崩地裂，天地塌陷，滄海淪為桑田，孔辰也會不為所動。
因為在他的心中，只剩下自己娘親的身影，隨著山石洪水跌落在懸崖，劃過一縷最璀璨的光彩，永遠的消失無蹤！
老天是在折磨他么？
為什麼在他以為就要和唯一疼愛自己的娘親永遠在一起的時候遇到這個和尚？為什麼在他準備拋棄全世界的時候，偏偏有人對他伸出了手？
此時此刻，他是多麼希望就這麼死去，死去了就永遠不用再遭人白眼，挨人拳頭，縱使聽人說地府中陰森可怖，可人間又能好到哪裡去？還不是一樣沒有半點溫暖。
老和尚嘆了口氣，伸手想把他從樹上抱下來，只是孔辰並沒有鬆手，反而更加死死的抱著枝幹，目光盯著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顆眼淚悄無聲息的落下！
「孩子，你太累了！睡吧，睡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老和尚伸手輕輕在孔辰頭上撫摸著，片刻功夫，孔辰便閉上了雙眼。
這一覺睡的很深沉，孔辰想醒都無法醒轉，夢境中烏雲壓到地面，狂風咆哮，暴雨傾盆，藍色的電蛇交織在空中，所有的村民面對從山頂咆哮而至的洪流，除了祈禱慘叫沒有一點辦法，年邁的村長，肥胖的夫人，健壯的漢子，還有欺負他的孩童們，全都如最卑賤的螻蟻一般，瞬間便被洪流淹沒，化為虛無！
夢境中的孔辰莫名的有一絲開心，有一絲興奮，報復后的快感宛若一棵種子在八歲大的心中滋生蔓延，就在這顆種子即將長成參天大樹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自己都不想遭受的災難，你怎麼想著施加在別人身上？......你記住，日後你長大了，一定要做個好人！做個好人！聽到沒有？做個好人......」
聲音一次次徘徊在孔辰耳邊，穿過靈魂深處，最後鏤刻在最柔軟的心臟上！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個聲音把他喚醒，孔辰睜開眼睛的時候剎那間便愣住了，縱使剛遭遇大難，看到眼前的景色，依然驚訝無比，恍若到了仙境：
如今幾人正身處在一座山峰的半山腰，不過這山顯然比千山村周圍的山高得多，雖然只在半山腰，白雲卻已經踩在腳下，一眼望去，四處都是浩瀚雲海飄渺。
最奇怪的是，在這半山腰之上，天空卻是碧藍如洗，空無雜物，彷彿真的是身處九天之上。
周遭世界里，飄蕩著一股股祥和的氣息，淡淡的檀香味沁人心脾，即便是孔辰剛遭逢大難，身處此地，依然覺得心神安寧。
古樸的暮鼓聲響起，宛若天籟之音，孔辰仰首望去，只見如利劍一般直指蒼天的峰頂上，一座氣勢恢宏的寶殿正迎著初升的紅日，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一簇簇香火煙氣升起，在大殿之上盤繞環旋，看起來如夢如幻！
仙境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孔辰和另一個孩子瞪著眼睛，傻傻的望著山頂說不出話來，老和尚淡淡笑了笑道：「此處乃須彌山菩提寺，佛門清凈之地，遠離紅塵凡世，你們兩位雖然涉世不深，心中卻都有執念難了，怕是比著普通人心魔更甚，此地距離山頂不遠，不如聽我一路唱經慢慢行走。」
孔辰抬頭向山頂望去，雖然到了半山腰，可剩下的這一半路途也足夠遙遠，足足上千丈高度，山路陡峭無比，縱使他是深山老林里長大的孩子，想要爬到山頂也不可能。
可回頭看看山下滾滾雲海，彷彿是滾滾紅塵一般，飄渺浩蕩，多姿多彩，卻分明不再有半分留戀，也無法容納他絲毫。
旁邊的男孩已經咬著牙朝山頂而去，孔辰吸一口氣，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右手緊緊貼著沾滿娘親鮮血的胸口，朝著山頂一步一步邁開步子，心裡說道：「娘，你放心，我會聽你的話，好好活下去的。」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半天過去了...
黃昏的陽光打在光滑的山峰上，散射出五顏六色璀璨光芒，可孔辰三人依舊離山頂遙遙無期，差不多一天工夫，不過爬了百丈有餘，一天滴水未盡，本就孱弱的身體早就不堪重負，兩個孩子卻是沒有一句抱怨，全憑著一股倔強勁腳步不停。
老和尚跟在兩人身後，輕聲念著經，眼神落在兩人身上，微笑著點了點頭，驀然間雙手合十，口中經文速度快了一倍不止，一時之間祥和佛經竟然猶如金戈鐵馬，刀劍相擊，轟鳴聲籠罩著孔辰二人。
孔辰只覺得心神一震，體內不知從哪裡又升起一股力量，湧進四肢百穴，一時之間精神百倍，連心境都越來越積極樂觀，一股喜悅從靈魂深處升起，瀰漫在心中，過往記憶中那些悲觀痛苦一點一點的消散著：
不再有人打他罵他，大熊二狗的容貌都消失無蹤，胖婦人，老村長...一個個泯滅在他的記憶中，山神廟慢慢模糊著，電閃雷鳴慢慢模糊著，可怕的山洪暴雨慢慢模糊著，那耗盡最後一絲體力把自己舉到老松樹上的娘親模糊著...
孔辰大口大口的喘著，彷彿是溺淹在大海最深處，渾身壓抑的無法呼吸，雙目早已充滿血絲，心中吶喊著：「不！不！我不能忘記娘親！我不能忘記娘親...」
「啊...」
孔辰慘叫一聲，聲音卻比哭難聽百倍，濃濃的不舍，千萬分的依戀，害怕失去，恐懼不再記得...若是把對娘親這最後一點記憶都剝奪的話，那麼縱使以後能開開心心活在世上又能如何？
不過是行屍走肉，生不如死罷了！
隨著孔辰的慘叫聲，老和尚經文戛然而止，彷彿是潮起潮落，那泯滅的記憶嘩啦啦衝進腦海，八年來凄慘的記憶重新鏤刻在靈魂深處，如同重新經歷過一次，濃濃的悲傷壓的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而旁邊的男孩卻早就滾到在地上，牙齒咬破嘴唇，青筋暴露，雙手使勁的在臉上抓著，眼看著一道道血跡流出，滿臉傷痕纍纍。
老和尚長長的嘆了口氣，皺著眉頭，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恨是執念，愛是執念，執念生千萬般相，兩位心中著了相，以後最是痛苦，何不就此放下呢？」
孔辰和那男孩對望一眼，都不再說話，老和尚搖了搖頭，揮了揮手，捲起兩人朝著山頂飛去。
兩人只覺得眼前一黑，腳下一輕，還沒有反應過來，雙腳已經落到地上，抬眼望去，雄渾巍峨的『至善大殿』赫然已經在眼前。
孔辰心中震驚無比，千丈高度在他心中已經通天，千山村方圓百里也沒有這麼高的山，可是這老和尚帶著自己兩人竟然眨眼間工夫就到了，這般飛天遁地的神通連聽都沒聽說過，一時之間只覺得老和尚定然是天上的菩薩。
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有人異口同聲說道：「阿彌陀佛，恭迎方丈。」
孔辰定睛望去，看到幾十個老老少少的和尚雙手合十，恭恭敬敬站在至善大殿前的廣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