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尤瑜越權委重任 「鴛鴦」誓不兩分飛

20尤瑜越權委重任 「鴛鴦」誓不兩分飛

在洪鷁老師被押解到洪家垸的同時,我被充軍到白浪湖區最偏遠的南門橋,去籌建小學。老師是右派,是階級敵人,實行群眾專政,三歲小孩都可以任意打罵。我是與右派僅隔一層紙的中右,內專對象,像耶蘇釘在十字架上一樣,被釘在南門橋,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除了像老牛那樣埋頭拉車以外,還要定時向組織彙報思想,折磨自己的靈魂,徹底進行洗腦。據說,如果稍有差池,擱在一旁的右派帽子,立刻就會扣到頭上。到南門橋后,我的行李卷還沒有打開,彌鄉長就來親自通知我,說是一個有嚴重思想問題的人,被撂在這湖洲野地,無人管教,不利於改造,現在調入白浪湖中學,接受群眾監督。可是,到了中學以後,就再沒有人來刁難,右派帽子的威脅,似乎也不復存在。倒是校長當著群眾說,「狗屎雖臭,可以肥田,他的數理教得好,能把科學知識有效地教給了學生,改造得不錯。」從此,我除了教學之外,就把自己關進斗室,人不犯我,我豈敢擾人,真正鑽進了「象牙之塔」。幾個月過去后,革命左派都說我老實,學生也不另眼看我。在漫天風暴的時候,能蜷縮到一個了無風波的蝸牛殼裡,那溫暖愜意的感覺,真有點與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飄然相彷彿。

就在重陽過後兩個星期的一個午夜裡,圓月已經不圓,但還不怎麼算是缺月,它的慘白憂鬱的目光,從窗戶里射進來,看似無情而實則有情地注視著我。畏寒的蟋蟀,鑽到了我的床下,凄厲地哀鳴。我到白浪湖已有半年了,事情天天做不完,大家雖也說我好,可誰都像對待麻風患者一樣,不願與我打交道。生活在熙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卻像飄浮到荒無人煙的海島上。我憂思如焚,徹夜難眠。儘管在這皓月千里的明月夜,眼前似乎還是一片漆黑……

「嗒嗒,噹噹;噹噹,嗒嗒」,是風搖庭樹有聲,還是農婦砧杵錚鳴?夢不成,怨更深,只好伏枕側耳細細聽。嗒嗒,不是風聲,噹噹,也不是杵砧,分明是有人扣門。我的心弦驟然如被冰雪,緊縮到快要綳絕的地步。莫不又是禍從天降,反右尖兵再次光臨,要數清我的頭髮到底有多少根?人們常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可如今世道反過來了,不做虧心事的人,即使白天,也常怕鬼敲門。但仔細諦聽,又覺得自己杯弓蛇影,怎麼連鬼敲門的聲音,都辨識不出?此為「嗒嗒噹噹」,不是「嘭嘭轟轟」』,來人定非鬼類。我再屏息凝神諦聽,倒覺得聲音熟悉親切:

「仇胖子,仇胖子!開門,開門!我是尤瑜,我是尤瑜!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事和你商量,快開門!」

嗒嗒的扣門聲,伴奏著節奏急驟的輕聲呼叫,是游魚子壓低聲音在呼喚我。我冰涼的心頓時嘭咚嘭咚地狂跳。我像彈簧一樣蹦下了床,旋風一般撲向門口,「啪」的一聲打開門。門外即刻走進一個黑影來,緊緊抱住我,我不禁淚如泉湧。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濕漉漉的,他也和我一樣,熱淚滾滾。他輕聲地呼喚我:

「仇虯,仇虯,你受苦啦!幾個月不見,我們好像陰陽異路,生死永隔,我真想死了你。你先關上門,今晚我們了好好聊聊。」

我隨即關上門,借著月光找到火柴,點燃了燈。他就將手中的一包東西和一瓶酒放在書桌上。此刻我想起往日在昆師的周末的晚上,他拿著瓶酒、抓包花生米來與我嘯談的情景。可如今不是時候呀,他是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員,區委書記,我是資產階級中的中右,與右派相隔僅一層紙。我們應該油水分離,涇渭分明啊,又怎麼能拖泥帶水,攪亂階級陣線呢?他與我攪在一起,別人會詆毀他與資產階級沆瀣一氣,嚴重喪失階級立場,影響他日後仕途的升遷,這怎麼行?我連忙提著他拿來的東西,將他往外推:

「尤書記,你是無瑕的白璧,我是污泥濁水。你與我攪在一起,豈不會青蠅污白璧,今後你這個書記不好當啊!」

「可你才不是污泥濁水、不是青蠅呀!仇胖子!你皎若明月,純如白璧,清如山泉,只不過被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潑上了一瓢髒水,青蠅點上一點污穢罷了。」尤瑜反過來把我推到床邊坐下,極為嚴肅地說,「什麼先進分子,黨員書記,無暇白璧!萬變不離其宗,我還是我,我還是盡人皆知,人人可呼的游魚子。老朋友喚我游魚子,我覺得親切,叫我書記,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不說這些了。過去你不喝酒,也不見得清醒,今天喝上幾杯,也許能忘記不堪回首的過去,能卸下背上背著的沉重的包袱,能輕鬆一陣,痛快一時。我等不及了,你快點找兩個杯子來。」尤瑜解開紙包,裡面又有三個小包:再打開,一包干牛肉,一包豬耳朵,一包花生米。我告訴他,自己僅有一個喝水兼漱口的搪瓷缸。他說也行,隨即他擰開酒瓶蓋,花花地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一大口,撮起幾粒花生米拋入口中笑著說:

「杯子找不著,筷子當然無蹤影,金龍五爪我自有。那就不客氣了,你也請自便。」說著,他將手在衣上擦擦,拈起塊豬耳朵就往嘴裡塞。過去,我不習慣喝酒,但尤瑜的豪興極大地感染了我,長期因重壓被扭曲的心,一時經他拂去了壓力,恢復了原形。長久地囚於籠中小鳥,逃逸出籠,又歡快地展翅了。我霍地接過瓷缸,猛地喝了一大口,抓起兩塊干牛肉摜入嘴裡,虎嚼狼咽起來。烈酒刺喉如火燒,牛肉辛辣似刀割,但我心裡倒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梁山好漢痛飲聚義廳的暢快。喝了幾口酒,天旋地昏,頭腦迷迷糊糊,思想的野馬脫了韁,語言洪濤也漫過了堤。這半年來謹小慎微的我,又恢復了一如往日好友聚會爛漫,豁拳擦掌,山呼海叫起來:

「游魚子,我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辦事,到頭來他們說我思想滑到右派的懸崖。他們顛倒黑白、似瘋狗亂咬一切,倒成了英雄左派。這,這是什麼世道?不過,窮叫化不怕賊來偷,老豬婆豈怕一刀閹?我沒有地主資產階級的爹,倒有產業工人階級的媽。我一不想當官,二不想發財,即使我胡說白道,別人也不能咬掉我的**?倒是你,頭戴紅頂子,身穿長褂子,天馬行空居雲端,儼然是個大人物,倒要小心啊!自古以來,權重遭妒,位高人忌,以秦始皇的威嚴,項羽、劉邦輩尚且想取而代之。今天你與我糾纏不清,言行離經叛道,革命風暴再起,那麼,從雲端墜落塵埃,頭上的烏紗掉了事小,怕只怕你會重蹈歷代忠臣良將的覆轍,我勸你還是以小心為務。」

「仇胖子,你不能喝酒,就多吃幾塊豬耳朵。別喝醉了,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許多事要你做。」尤瑜搶過我端著的搪瓷缸,摜在書桌上,嚴厲的眼光盯著我,一字一板,十分激動地說,「仇胖子,你以為我把名利看得那麼重?別人覺得我不夠圓,沒想到你也將我看扁了。這些年來,我審時度勢,弄虛作假,違心地做了許多事,以求在官場里得到升遷,無非是想向人們證明,我尤瑜立身雖然不學,但處世絕非無術。你看,如今我生活多姿多彩,比起你們這些科場精英來,還略勝一籌。這確實是人們始料未及的。不過,天地可鑒,昧心坑人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干過。如今一些黑心的人,為顯示自己立場堅定、革命徹底,日後能平步青雲,他們刮骨剔髓,掘地三尺,搜尋別人思想上的異端,甚至無中生有,任意捏造,將正直的人誣陷為魔鬼。他們對領導千依百順,對同志似虎如狼。同一句話,別人說出來是毒草,出自領導的口中變香花,領導放個屁他們也奉為聖旨。可你倒好,還是丁是丁,卯是卯,一個死心眼。魯迅曾經說過,『忠厚是無用的別名』。過去,你錯就錯在太忠厚,如果你的心眼能多一個、兩個,開隻眼,閉隻眼,就不至於這麼倒霉被動。如今,我牢牢地控制著全區的權力,在白浪湖區這個小朝廷里,我就是皇帝,我說的話就是聖旨。對於你,我說什麼,做什麼,別人只會陽奉,而不敢陰違。今天我來找你,就是想用我手中的權力,讓你擺脫困境。我想只要你暫時掩飾忠厚的本來面目,好好與我配合。經我品題,不用多久,就會成為龍蟠鳳逸之士,別人會對你刮目相看。現在我就等你一句話,你到底願不願意配合?」說著,尤瑜在我胸部猛擊一掌,然後得意地笑著。

他說得似乎很輕鬆,其實,心裡也很不平靜。我知道,目前雖然有些人自覺或者違心地盲從領導,把他說的每一句話視為真理,但也很有些人對領導虎視眈眈,對於操重權的,他們尤其想伺機推dao,取而代之。想不到他竟卻像一個甘闖惡風險浪,去搶救一個奄奄待斃的落水者那樣,冒身敗名裂的政治風險,來拯救我!我不禁心頭一熱,鼻孔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我淚眼望著他,哽咽了好一陣,才泣不成聲地說:

「游魚子,你的這份兄弟深情我心領了,但你的這個主意也太餿了。你為護衛一粒小芝麻,丟失個大西瓜,這樣做,值得嗎?我看,還是你當你的小皇帝,大步走你的陽光道,我做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小心過我的獨木橋。這樣,有那麼一天,也許天從人願,殊途同歸,我們還能走到一走來。否則,一道摔下獨木橋,粉身碎骨,豈不太慘了!」

「仇虯,你我不只是兄弟,我們還是意氣相投、海枯石爛不變心的『伉儷』。你始終堅持真理,為了維護老師的清譽,弄得自己走投無路;難道我就不能為了正義,為了情人,丟掉頭上的小紅帽,為你做些什麼呢?司馬遷為救李陵,遭受腐刑;荊軻為了報恩遇,暴屍秦庭。與他們比,我這麼做,還沒走出五十步,豈能與百步比?我早已深思熟慮過,我不會像你過去那樣硬碰,我只準備軟磨。淺水灘上行舟,即使翻了船,也只有一腳背深的水,腐刑、暴屍應該與我無緣,我有什麼可怕的。」尤瑜狡黠地望著我,輕鬆地笑著說,「胖子!我讀書不如你,你搗鬼不如我。危險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處境的危險,或者被突如其來的危險嚇昏了頭,弄得自己手足無措。事情往往這樣,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我對要做的一切都已周密籌劃過。你們的校長,別看他在眾人面前如豺虎,可在寶劍之下,是條可憐的狗。當年我在這個學校教書時,他曾多次聽壁腳想整我,整風開始,他喜歡打小報告,暗地害人,變成了亂咬人的瘋狗。不過,它對主子還是俯首貼耳,一味盲從。可自我當了鄉長、區委書記后,他站在我面前,百依百順,搖尾乞憐。今晚到你這裡來之前,我已見過他了。他拿出酒菜來殷情招待我。我煞有介事地問及你改造的情況。他知道我們過去是同學,關係很好,便說你態度誠懇,為人老實,工作積極,改造得不錯。我想,只要我不倒,你的安全就有保證。我與校長喝酒談及你的時候,進行了一段很有趣的對話,現在就說給你聽聽。」我故作驚奇地對尤瑜說:

「你們還談及了我,無非是說我改造得如何。其實按左派們的說法,我與過去一樣,是茅坑裡的又臭又硬的石頭,根本沒有什麼改變。校長不過是投你所好,說了些違心的假話,我不願聽,更不愛聽!」

「我們說的根本不是這些,現在你就聽聽我們有趣的談話吧。在喝酒的時候,我對校長說:

「『你聽到過草原上馴馬的故事嗎?』

「你們的校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頭搖撥浪鼓似的,十分驚訝地說:

「『這個,這個,我孤陋寡聞,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我進一步高深莫測地說:

「『在草原上,英勇的馴馬人騎著駿馬,追逐著電掣風馳的馬群,將一個繩索套子,擲向狂奔的烈馬。繩套套住烈馬的脖子后,馴馬人就與馬一道跌騰翻滾,直到烈馬力竭精疲,最後徹底將它馴服。草原上最狂放不羈的烈馬,一經馴服,就是一匹匹「的盧」。仇虯才華出眾,狂傲不羈,是匹難以馴服的烈馬,如果,你能將繩索牢牢地套住他的脖子,使他老老實實地為人民拉車,為你效勞,那麼,他就是一匹難得的「赤兔」,你也就是一位曠世少有的馴馬的高手!』

「聽到我誇他,他更加來了勁。他便極口誇讚你的超凡的工作能力,說你如何聽話,如何積極肯干,得到了脫胎換骨的改造。他問我今後對你怎麼辦?我便神秘兮兮地笑著說:

「『仇虯中師沒有畢業就教中師,他是虯,是小龍,是法力無邊的孫悟空。我雖與他同學,可那時我考試經常不及格,連豬八戒都不是,他哪裡能看得上我?其實我們是北馬南牛,沾不上邊,並不與一些人說的,我們是砍了腦殼可共疤好朋友。不過,我對他確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今天他能做我的部下,真是我三生有幸。至於如何使用他?我以為我們不能學如來佛,怕他大鬧天宮,就把他壓在五台山下。我們要學觀世音菩薩,將他從五台山下放出來,給他戴上緊箍咒,讓他降妖除魔,助唐僧到西天取經,這才是正門正道。才華出眾的人,只要在他肩上壓上千斤擔,他就不至於走邪路。我想,他在出色完成教學任務的同時,還應該要他多抓中心工作。如今搜集六個公社的搶收進度缺人手,我看就讓他白天教學晚上跑公社。**常說,領導的責任,一個是決定政策,一個是使用幹部。如今,上級黨委已為我們決定了正確的政策,關鍵問題在於我們善於使用幹部,而要駕馭像仇虯這樣俊傑,需要高超的領導藝術。今天,我們能不能讓孫悟空馴服,就全靠你這個既會放手使用、又會念緊箍咒的南無阿彌陀佛的觀世音。』

「我把喇叭吹上了半天雲,你們的校長更雲里霧裡,自鳴得意,不知道自己竟是誰了。他不斷地嘿嘿地傻笑,嗷嗷地驢叫:

「『尤書記,尤書記,過去,我,我為了調動孫悟空的積極性,確實做了些工作,不過要做觀世音,今後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得到您的誇獎,我更會百倍努力。您是法力無邊的如來佛,我這觀世音全靠您栽培,我一切聽您的。這樣吧,您就把仇虯調去搞中心,教學工作我再安排。』

「剛才還說好馬必須馳千里,蠻牛就得背重犁,你怎麼能不負責任摘下鞍轡牛鼻繩,讓它任意狂奔呢?我看,課務減半就行了。不過戰馬還要喂粟豆,光啃枯草難飛馳。我們吃剩的這些,就權且當粟豆,讓我拿去喂戰馬,你看怎麼樣?』

「我一邊戲謔著,一邊包了這幾包菜,提著酒瓶便到你這裡來。看來你今後的日子定會好過些。現在我們就來喝幾盅,慶祝你將要到來的好運。你不習慣喝酒,就多吃點菜。」

接下來我們就一如往日,邊吃邊喝,邊說邊笑。吃喝了一陣后,尤瑜放下了嗽口缸,停止了嘻笑,嚴肅地說:

「仇胖子,你以為我只要你做匹毛驢跑跑腿,記個數字當個傳場筒。你錯了,大錯特錯了。只能做傳聲筒的是跛腳的叫驢子,區里遍地有,何必找你這隻盡惹麻煩的花果山上的小毛猴。我這次把你拉出來,是要你為我出謀劃策,當半個書記。你知道,我手下的幹部是不少,可大多數是牛身又長著個豬腦子。他們可以背著重犁在迷宮裡瞎撞,但要他運用智慧走出迷宮,那是夢想。你看現在開河工程未掃尾,鋼鐵元帥又上馬,正勞力空城空巷調走了,剩下老弱病殘,要完成搶收任務那真難於上青天。可是民以食為天呀,人是鐵,飯是鋼,沒有飯吃,人心惶惶,天會塌下來。到那時,開河圍墾計劃會泡湯,鋼鐵元帥也會走麥城。事關全局我豈敢馬虎,因此算盡機關,才請你出山。你腦子靈,勤思考,過去,那麼多數理難題能迎刃而解,我想,今天你也會輕而易舉地解出這道難題來。我想好了,開河工程掃尾工作彌鄉長負責,我明天率領勞動大軍奔赴鍊鋼前線,搶收的重擔就只能壓在你老弟肩上。聽說這些天你常去生產隊參加勞動,我想你也在琢磨著這個事。我也怕那些豬腦幹部不賣你的賬,我早叫彌鄉長分頭將尚方寶劍分別懸在他們的頭上,彌鄉長是區委委員,我走後他代理區委書記,他做你的堅強後盾,儘力協助你,這事你就一定能辦好。現在,你就談談對這事的想法。」尤瑜說完,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眼光就像兩把刀,似乎我心中深藏著能解救他倒懸命運的「錦囊」,他即刻刺穿我的胸膛,將「妙計」掏出來。我也很理解他的如焚的憂心,就爽快地把這幾天所見所想的痛快淋漓地說出來:

「尤瑜啊尤瑜!『民以食為天』,糧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們高喊高唱,『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可是,卻讓那金燦燦的穀子倒在田裡發霉長芽。眼看不需多久,大家就只能勒緊褲帶喝西北風了,怎麼還能放開肚皮吃飯?如果這樣,將來又怎麼能使人民群眾鼓起幹勁?這幾天我是到田邊地頭轉了轉,了解到的情況令人擔憂。以學校旁的湖洲生產隊為例,全隊九十八個人,中晚稻四百多畝。思想好,幹勁大的三十幾個正勞動力、婦女半勞力全上開河第一線,剩下能出工的老弱病殘,不足三十名。除了煮飯的、種菜的,真病、假病請假的,每天參加搶收的二十人左右,二十天才收了四十畝。入冬寒氣重,告病請假的會更多,即使老天爺全力配合,不下一天雨,照這樣的速度搶收,餘下的三百六十畝要收完,至少也要三個月。收到後來,田裡的穀子早就霉爛了。老百姓稱你們當官的做父母,眼看他們嗷嗷待哺,你們無人管,我看你這個『父母』怎麼當!」

我粗著脖子忿忿說,說得他臉色慘白,靨旁紅疤變黑,痙攣似地抽搐著,他慚愧地低下了頭。僵持了片刻,他才仰面憂鬱地對我說:

「仇胖子呀仇胖子,要不是遇上解不開的難題,在當前橫哼鼻子批判,豎瞪眼睛鬥爭的情勢下,我怎麼會甘冒身敗名裂的風險來找你?我早想好了,如果我們不能同舟共濟,就讓我們檣傾楫摧,永沉海底。現在你就說說你的錦囊妙計,以救我燃眉之急。」

「游魚子啊,這事也真的難為你了。上面好大喜功,急躁冒進,頭腦發昏,一個早晨想把滿天麻雀都捉盡。又要開河圍湖,又要大鍊鋼鐵,還要深耕田地七尺,畝產萬斤糧食,這真是病入膏肓的人說的胡話。這些瘋子鬧出的事,你我都管不了也不能管,不過,這搶收糧食的事兒,事關老百姓生死存亡,我倒想為你出個餿主意。第一,目前,憑仗這些殘兵跛將想把全部糧食收回來,那是要河水倒流日出西,根本做不到。從實際出發,湖區田地丘快大,稻子割翻后,脫粒一半,谷收歸倉,另一半就堆放在田裡。下面墊層厚厚的干稻草,中間堆放割下的禾穗,上面再蓋上幾層稻草,就是頻遭雨雪也不會霉變。緊靠路邊堆放的全收光,離路較遠的地方才堆放禾穗。上級檢查團循路走,怎麼檢查,都會說你如期完成了任務,你的弄虛作假不會露馬腳。第二,要改變目前這種吃大鍋飯的局面,把任務分解到每一天。還是以湖洲生產隊為例,鐵定每天收十五畝,二十幾天能收完。前天我與生產隊社員按這個方法收割了一天,總共收割了六畝多。如果不吃大鍋飯,把他們分成幾組,開展勞動競賽,也許每天還能完成七八畝。老弱病殘,挑運稻穀困難,拖不動打穀桶,如果能再調回幾個正勞力,工效會更高,也許二十天,就能完成任務。至於田邊地頭的那些紅薯,就要廚工擠出人手,每天挖兩擔,現挖現吃,也不會浪費。第三,重賞之下有勇夫。目前形勢不允許我們重賞,但也該給予適當的物質鼓勵。幹得出色的,獎條毛巾,吃頓美餐,表現更突出的,給縫件衣服,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在物質如此奇缺的今天,一點星火般的物資,也會產生燎原大火般的奇妙效果。失小得大,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現在問題就看你對我提出的對策,能不能痛下決心去落實?」

我一古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他聽后,霍地站起來,目光如電,猛擊一拳,桌上的酒瓶、搪瓷缸都跳得老高,我不禁心裡發怵。接著他端起瓷缸,把半碗酒一口喝光,激動地說:

「仇胖子,還是你能出奇謀,划良策,滴水不漏,你真是再世的諸葛!好,現在一切就照你的意見辦。」

「我哪有那份能耐,不過是多長了個心眼。聽說過虎崗區的搶收進度特別快,我前兩天過河到那邊看了看。原來他們把稻子割翻,摞在田中,泡在水裡。遠看像收完了,其實比不收更糟糕。稻子立在田裡,還不至於長芽發霉,可這雨水一泡,就會全部爛掉。與其說是收,不如說在丟,他們簡直在暴殄天物。不過我也從中獲得啟發,從中悟出了我剛才我說的那個辦法。我到湖洲生產隊試驗了一下,這辦法能行,我才對你說,這能算什麼諸葛亮?」

「諸葛亮也只不過是就是善於觀察,勤於總結經驗,才悟出克敵致勝妙計,你也不是一樣么?不說這些了,搶收就照你的意見辦,從明天起,你就脫離教學,提著我的上方寶劍抓搶收。你在每個公社找個生產隊,手把手地示範,再由公社幹部推廣,以後你就逐個生產隊來回抽查。誰執行你的指示不力,你可以立即不同程度地做出處理,包括就地免職。我今晚就去通知各個鄉、各個公社。明天,我就要帶隊去煉鐵,這個重擔就壓在你的肩上。我想你一定不會讓我這個老朋友失望的。」說完,他就匆匆地轉身就走。好像只要他稍稍停留片刻,我就會把那副他勉為其難地壓在我肩上沉重的擔子撂回去,再擱到他肩上。我連忙拉住他,急急忙忙說:

「游魚子,游魚子!對於你們黨委抓的中心工作,我信口雌黃說說可以,但越俎代庖去執行,這萬萬不行!各級幹部大多數是黨員,我可連團員都不是,我怎麼去命令他們?我怎麼能處分他們?我看,還是你自己操起這把權力的快刀,才能有效地斬斷亂麻,別趕著我這隻跛腳鴨子上高架。」我後悔剛才不該尖嘴出頭,說出那些看似可行而實際上行不通的辦法,最後讓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

「仇胖子,你這般聰明,怎麼還看不清我們這個時代的形勢?在這個時代,權力就是一切,誰也不能、誰也不敢與權力挑戰。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如何眾口囂囂,只要你一旦揮舞權力的寶劍,就會海晏河清,寬闊的天地也會變得很窄狹。去年的整風反右的事實,不是最清楚明白地說明了這點嗎?至於說你不是黨員,那又有什麼關係,整風中不是有許多非黨員把黨員幹部拉下了馬?長安世事如弈棋,萬千變化走馬燈,非黨員變黨員,黨員卻成了非黨員,你又何必這般死心眼。如今我讓你利劍在掌,你就是中堂宰相,你還怕什麼?你按你的主張辦事,如有梗阻,彌鄉長就會出面,再嚴重點,我立刻回來動手術。」他一腳踩定不移,斬釘截鐵地說。

「游魚子,這些年來,你已建立了一個小朝廷,忠心耿耿、支撐你這個朝廷的台柱很不少,你又何必撿起我這根燈草當棟樑!何況我是一大捆爛稻草,在這樣的暴雨天,越背越重,今後會壓死你!你這樣做,使我為難,也會給自己招來麻煩,這真是一步蠢笨到無以復加的險棋啊!」

「自古以來,在錯綜複雜、變幻莫測的環境中,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那些開口擁護、閉口贊成、叫喊得最凶、表示忠心耿耿的人,只不過是愚不可及的豬頭和騙子,他們能做什麼事?只有那些正視現實、桀驁不馴、有正確的主張、敢於犯上的,才是勇于堅持真理的補天的女媧。漢高祖力排眾議,登台拜將用韓信,可韓信曾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項羽——手下的人,劉邦竟委以兵權,把國家的命運交給他。唐太宗手下的將相,許多都是隋朝的命官,太宗卻用而不疑。而如今,我們不只竭澤而漁,把曾與敵對勢力有某些瓜葛、但今天願為人民效力的人『圈禁』起來,甚而至於以種種『莫須有』的罪名,將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人推入敵對陣營,這是多麼危險的事啊!高祖委國於韓信,似乎是個怪招,太宗用隋朝舊臣,也是險棋呀!可最終這些對策都壯大了自己的實力,縮小了敵人的勢力範圍,是最安全的高招。這些天來,我老是想,備好三牲敬神靈,可以胡言亂語,可要填飽大家的肚皮,只能靠實實在在的米飯魚肉。喝白開水說是飲美酒,吃蘿蔔白菜,說在品佳肴,那是自欺欺人。我弄虛作假,欺上蒙下出了名,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騙自己,騙群眾。我不想自己腳下踩棉花,前路處處是陷井。我不想我的手下像我一樣,甜言媚語哄上,我要的是說丁是丁、道卯是卯、單刀直入、不留情面的直腸子。因此,我想起了你。我們過去是砍了腦袋可共疤的好兄弟,今天我們還應做同舟共濟的新搭當。成功了,我們便是同林鳥;失敗了,我們就做鴛鴦死鬼。又何必拆散鴛鴦兩分飛?」

他說得如此誠懇,我便知道游魚子的本性未變,想起這半年來他對我的關照,我沒有理由也不應該拒絕他的要求,於是我答應了他。他這才聳聳肩膀,走出門。我送他到門外,他邊走邊仰望天空,回頭縱情地笑著向我揮手,說:

「仇虯,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

他漸行漸遠,逐漸與皓皓的月色融為一體,了無痕迹。我仰望夜空,圓月業已不圓,但還不算缺月,她在將要沉落前的頃刻,用嚴厲目光注視著這光怪陸離的人間。它的清光銀輝,似瀑布傾瀉下來,給無邊的大地灑上一層銀霜,遠處的湖面上,隨波跳躍著細碎的金箔,使這污穢的世界顯得格外皎潔。凄冷的風颼颼襲來,恣意撥弄著力盡精疲、將要辭林的枯葉,似彌留之際的老人,發出瑟瑟的哀嘆。蟋蟀噤聲,環宇絕響,我好像佇立在北冰洋中的浮冰上,深深領略到了冰川時代的奇寒和飄落荒島的孤寂。不過,我還是覺得滿足,因為清冷明亮的月光,只是的如堅冰似的蒼白板滯的嫠婦泣血后的臉,較之黑漆漆魔鬼肆虐的夜,較之無端暴怒逞凶、拔樹掀屋、崩天塌地的雷電,著實可愛得多!飢餓瀕死的窮叫化,能吃上幾口被人倒進臭水溝殘渣剩飯,也該知足了。我打了個寒顫,踅回房中,倒頭擁被就睡。這一晚,噩夢再沒有光臨,鼠類也沒來騷擾,我著實睡了一個好覺,做了一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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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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