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一位母親備嘗十月懷胎的艱辛,一朝分娩之後,生下的兒子不管是龍還是蟲,總喜歡逗著他,抒發自己內心強烈的愛;一個作者寫了部作品,也不管她是花還是草,他回味著創作的漫長的歲月,也總想說說創作的艱辛,於是就有了序跋,或者前言後記: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舐犢情深。我七拼八湊,也總算拼湊成了這部非驢非馬的東西,按常人的習慣,也想在成書之日,說說心中的酸澀。

拙著與經傳無緣,與子集無分,與稗官野史也沾上邊。它不是功成名遂的貴人還鄉的錦衣,也不是宮闈里恣意爭寵的娥眉的麗服,它只是件穿了幾十年的衣縫裡涌動著虱子、油光閃亮、惡臭難聞的瘋和尚的百衲衣。雖然其中摘取了不少的鮮艷的花朵,但也拾撮了許多卑污的小草,腐臭的污泥,似乎班駁陸離,不堪入目。不過,它確實又是這世上切切實實的狂風刮不倒、暴雨洗不去、排空巨浪掀不翻的峻峭的山。它不能給養尊處優、醉心享受者提供悅耳的音樂,它只能為在濃黑的夜裡摸索的人,孤懸一點朦朧警示前路曲折危殆的螢燈。

作品以五六十年代嚴酷的階級鬥爭為背景,以竹海、尤瑜、池新荷、黎疾等一批優秀青年為中心人物,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青年的堅忍不拔的奮鬥、純真離奇的愛情、迷茫霧海的苦悶與無可奈何的沉淪。這些青年,曾經堅持山嶽般的理想,卧薪嘗膽,勤學人類幾千年來積累的優秀文化科學知識,苦練建設新社會的過硬本領。他們縱情謳歌新時代的新生事物,鄙棄抨擊社會腐朽落後的勢力,他們應該是冬末萌生的壯芽,是電掣風馳的火車頭,是寧折勿屈的鋼刀,是新事物的開拓者,是敢與虎鬥的初生牛犢。可是在五七年那場『引蛇出洞』的陰謀中,卻紛紛墜入被人設下的階級鬥爭的陷阱,幾經誣陷折騰,被描繪青面獠牙的魔鬼,怙惡不悛的罪囚,無可奈何地走向沒落,成了人皆不齒的遊魂。青年的能否進步,往往是社會發展的晴雨表,一代青年的隕落,反映了使共和國走過的二十年極左的彎路:真理與謬誤顛倒,賢能與宵小易位,好人受罪,邪惡囂張;社會經濟停滯、倒退,瀕臨崩潰的邊緣;三年困難時期,萬民啼飢號寒,更是慘不忍睹。無論是有心的治國者,還是一心為國為民、矢志追求真理的青年,都可以從中得到警示、汲取教訓。

關於我,我實在無話可說。我不是什麼智慧超群的先知,也不是什麼矢志不逾的志士,悲天憫人的仁人,更不是什麼攘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我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傻瓜,年過七十,碌碌無為而不倦追求的庸才,讓人不屑一顧的朽木。

我對文藝的追求,也類似那個憑藉一瓶一缽,矢志赴南海的倔和尚。我一生曾幾度與文藝有緣,可又幾度被文藝拋棄,直到行將就木之年,還不想放棄她。在我弱冠之年的一九五四年的求學階段,法國總理孟戴斯•弗朗斯,夢想訪華,到中國來吃牛肉。可是最終望穿秋水,流盡涎水,而終不能成行。當年,我曾寫了篇題為《牛肉夢可以休矣》,寄給《文匯報》的副刊《筆會》。編輯部退稿時附信,「同樣的稿件我們收到兩篇,可你的名望不及那位作者,文字也沒有那篇洗鍊,擇名擇優,我們發表了那篇。望君不必氣餒,繼續努力。」既然根底不牢,於是就埋頭攻讀。到了一九六三年,又從日常習作中挑選了一篇題為《蘭蕙篇》的短篇,寄給《筆會》,內容是反映知識青年在農村鍛煉成長的事。編輯退稿時又附言,「文章立意不錯,文筆也算清新,惜其長,煩刪為五千字以內的短文,因為副刊不能發表過長的文章。再次來稿,請附一份加蓋了單位公章的身份證明。」要削減文字容易,可要開具能身份健康證明,那就比登天還難。因為在人們的俗眼看來,我於五七年後,害了嚴重的傳染病,對我白眼相加,避之唯恐不及。而唐僧們又時刻在念著緊箍咒,疼痛難忍的猴子,怎麼還能有非分之想?於是只好仿效林黛玉焚稿斷詩情,從此擱筆。

改革開放以後,春回大地,文絲也曾屢屢在腦子裡悠悠晃晃,但餘悸未消,寧肯視草繩為毒蛇,可千萬別把毒蛇當草繩,不想塗鴉惹禍。兼之筆墨荒疏,恐怕授人笑柄。直到古稀之年,才有所感悟。覺得自己雖長期曾被滾滾烏雲籠罩,慘遭風雨荼毒,但廿年後的今天,頭上又頂著麗日藍天。我不能再辜負良辰美景,裹足不前。於是才援筆塗抹,歷經五年的艱苦奮鬥,繪就此圖。

魯迅先生說過:有裕余而後有文藝。誠如先生所言,人在飢腸轆轆之時,攫取稊米以療飢腹乃當物之急;眾人扛重木之際,呼「杭唷!杭唷!」是為宣心頭之憤。真正創作出《伐檀》《碩鼠》這樣感人的詩篇,是在腹內塞進些許食物與放下重木之後。我自五七年沉淪后,實屬攫稊米難療飢、扛重木而不敢呼「杭唷!杭唷!」者之類,我又不是望日中能顧影撫琴的高士,當時當然不可能與文藝結緣。幸好改革開放后,許多正直的幹部,把我從不能自拔的困頓的泥潭中救了出來。當時益陽地委制定了落實知識分子的特殊政策,凡中教五級、小教三級的教師,其配偶年齡四十歲以下的照顧招工。我屬落實政策範圍,可是連有這一政策的消息也沒有聽到。是當時在地委任副秘書長的楊明光同志告訴了我這一消息,他要我去找當時任益陽縣委書記的楊泰波同志,因為他此前是地委秘書長,正是參與制定這一政策的地委成員之一。我向楊書記寫了個報告,陳述了自己的情況,楊書記立即批示下來。時任益陽縣縣長的於來山同志找到我,要我寫個解決妻子工作報告的申請,於縣長在兩個星期內為我妻子辦好了一切招工手續。過了幾年,我退休了,當時在湖南省人民警察學校任教務長的蔡炎斌同志又延聘我五年。正由於這些領導同志關心我,讓我擺脫了經濟困境,到二00一年,一雙兒女大學畢業,我才有裕余的時間來考慮寫作。二00三年走筆,至二00五年寫成初稿,又增刪了兩遍,才寫成現在這個樣子。不管它能否與讀者見面,可玉成此事的上述各位領導,我都要由衷地感激他們。本想登門致謝,但一介窮儒,恐污他們「階前盈尺之地」,因而才取此不敬之舉,在作品的前言中覥顏說聲感謝。

我久處迷霧之中,久入鮑魚之肆,看不清廬山真面,辨不了萬物香臭。遲暮之年,才思魯鈍,文字粗陋,勢所必然。羞赧愧疚之情,無庸贅述。切望勇士能操刀割其癰疽,剔其梗刺,以免貽誤善良的人對它的錯愛。即使是刮臉皮、戳脊樑,我也會如初入芝蘭之室,欣聞其磬香,甘之如飴。而決不會像十月懷胎的愚魯的女人,不願聽取別人實事求是地評點兒子的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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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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