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山爽氣 中
江南的二月,本來應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可如今卻猶如寒冬。就算不提料峭春寒,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季節同樣是多事的季節。
被封為侍中,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從而權傾四海的桓溫終於有了機會,開始兜售他的一大串政治主張,卻應者寥寥。除了那些江南本地的非士族豪強地主之外,幾乎沒人贊成他徹查僑民戶口,更不會有人贊成他的土斷——比之王導的第一次土斷,桓溫要主持的這次更像一個從高門手裡搶錢的強盜。
於是又是一批人被他趕出了權力中心。
謝玄則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的看熱鬧,王家兄弟和另外一些年輕人同往常一樣到處舉行談會,其內容無非就是尖酸刻薄的諷刺時政。不過這種情況對於建康這潭渾水來說,還算風平浪靜。不過如今朝中再次傳出召謝安出仕的消息,無疑是在這潭至少看起來還沒什麼風浪的水中扔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於是很自然的,謝安和謝玄這兩個稱病在家的閑人就在一起議論一些事情。
「今日早些時候,會稽王來找過我。」謝安注視著牆上的書法,依然悠閑的說道,「小玄以為如何?」
「三叔所指的,是不是那道封還的聖旨?」謝玄話語之中微露不滿之意:「這些人自己去庸人自擾也就罷了,還非要把三叔拉進去,一起趟這渾水?」
「況且,會稽王司馬昱也不是什麼信人,當年殷浩北伐后被黜,那事情肯定也有他一份。殷中軍不是曾說過,北伐一事,實際上就是司馬昱把他送到百尺高樓上面,然後撤了梯子。無論如何,這人說話,小玄是不信的。」
謝安失笑道:「殷中軍自是才非所用。」
「才非所用之人,不僅僅是殷中軍一個而已。」謝玄說道:「當年四叔豫州之任,就是才盡其用了么?」
謝安淡然一笑,岔開了話題。
「近日大將軍的條陳,你看過了沒有?」
謝玄也笑道:「無非就是那王猛幾年前在關中做過的事情:改九品中正製為唯才是舉,美其名曰什麼科舉;徹查戶口,廢僑郡僑縣,裁撤兵戶;中樞改制,設門下,中書,尚書三省,尚書下分六部。」
謝安思索一陣,方才說道:「秦制較江左為優,這是有識之士都能看出來的。桓溫也自然知道這一點,才想起改制,但這改制,也必然不能成功。」
這也是謝玄和王徽之曾經認真討論過,而且從來沒有結論的問題。見到自己三叔開始評議這個,他自然是凝神靜聽。
「自漢末以來,天下大亂,表面上看是因為黃巾之亂讓大漢傷了元氣,以致群雄並起,逐鹿中原,但究其原因,卻是漢末宦官專權,幼主昏聵,黨錮之亂在前,黃巾之亂在後,內外交困所致。此後三國分治,魏之所以強盛,便是因為九品中正制,不但拉攏了一批士族,還給了非士族的豪強一些成為士族的機會。我大晉能並蜀吞吳,實際上也和曹魏的多年經營分不開。但是此後,分封強藩卻是最大的敗筆,且不說后黨執政,光是主弱藩強就已經有了內爭最大的理由。」
謝玄忍不住插言道:「分封強藩也是迫不得已,吳蜀初平,人心未定,若不封強藩絕對鎮不住那些想要復國之人,只能是兩害取其輕。」
謝安嘆道:「小玄這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不過最後卻出了八王之亂,以及之後的諸胡入主中原,卻不是當時所能料到了。大晉南渡之後,把持朝政的仍舊是隨元帝渡江的江北僑族,當時『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絕非虛言。即便是如今,江左的皇權和各門閥實力也保持著一個危險的平衡,打破這個平衡的人多半沒什麼好下場。不過土地兼并,九品取士,士庶之別也即將把大晉推向危險的境地,加之本地豪族從來得不到我們這些士族的承認,這些人也必定不滿。」
「王猛能看出這些弊病,並找出一些方法解決,也實在算得上是奇才。可是氐人的秦國,畢竟不同於大晉,氐人之中雖然有豪族,也畢竟和江左根深蒂固的高門大族不同,而且本地大族久經戰亂,十室九空,也已經沒什麼阻礙他改制的勢力,即便如此,他這改制據說也是頗為艱難。江左高門,牽一髮而動全身,由此可以想見桓溫的阻力。」
「唯才是舉,首先受到衝擊的就是士族。而徹底的土斷和徹查僑人戶口,更會大幅削弱士族的實力,這是他們不能接受的。」謝玄順著這思路想下去,「倒是中樞改制尚且可行,廢世家兵戶也可稱得上善舉。」
謝安冷不防問道:「若廢兵戶,兵從何來?」
「募軍。」
「戰亂之時,募軍尚可,若是承平年代,募軍決不可行。」謝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說道:「況且募軍只知主帥,不知朝廷,單單說你在豫州募集的北府兵,到了以後還不知道要出多大亂子。」
謝玄默然。
果然沒有任何一個制度是十全十美的,提起募兵制,在他了解的那個歷史之中,南朝自晉以後,因募兵而造成的內亂幾無休止,但若不這麼做,兵戶制度的戰鬥力也確實值得商榷。若要採用府兵制度,必須在高門手中得到土地用以均田,做這事情的難度絲毫不亞於現在桓溫進行的改制。
在那個歷史之中,自己三叔掌權之後只能採取鎮之以靜的策略,確實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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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