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洶湧 下
再往前走,雨卻越下越大了。
雖然走的是幾月前新修的官道,也少不了雨水泥濘,人馬難行。加之路上時不時還會出現些人為壘砌起來的石頭,行軍的速度也就一慢再慢,就算如此,還是有人馬不斷滑倒在路上,讓謝玄在心中已經罵了這鬼天氣不知道多少遍。
不過等到他們經過一個山谷,並很不走運地被一夥身份不明的流寇伏擊之後,他卻不得不對這場雨感到慶幸。看地勢,如果不是雨天,敵人在山谷之中放起火來,這五千人不用說就地反擊,能逃出多少都還是未知數!
此後從譙郡沿著渦水向北,一路上儘是平原。起初從淮南出來的時候,路上還時不時有亂石壘砌的障礙,或是巨木橫放在路中央,甚至是大大小小的陷阱埋伏,讓他們不得不在路上花大量的時間。可是現在行程過半,卻平靜的有些過分,這就更是讓他心下生疑。
過分的平靜,從來不是個好兆頭。
但這裡是平原地勢,就算有人想在這裡埋伏,恐怕也會被發覺,何況他行軍之時歷來謹慎,派出的斥候也不在少數。若有情況,他必然會先行發現,再做對策。
正在他心下生疑,四下張望的時候,卻聽到了一聲凄厲的尖嘯,聲震四野。立時,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凜,這是斥候報警的聲音!過了片刻,一名斥候才飛奔過來報信:「前面是鮮卑人的大軍,步騎共一萬有餘,打著護軍將軍傅顏的旗號!」
傅顏原是可足渾家的親衛,隨著可足渾氏嫁給慕容俊,他也便出仕在燕國。起初便隨著慕容恪以兩千輕騎大破了石季龍的幾十萬軍馬,一戰成名,被授長樂太守之後率軍剿滅河間盜匪八萬餘人,威名赫赫,是鮮卑一族引以為傲的勇將。如今燕國幼主登基,怕晉國乘隙進犯,於是把這個猛將調到了鄴城,任護軍將軍。
聽到前面竟然是萬餘鮮卑人,眾將雖然都有些驚疑不定,卻也還是絲毫不亂,做著自己的事情。
這萬餘鮮卑軍馬竟然不聲不響的出現在他們面前,謝玄對此並不十分驚訝,實際上,他相信,不會有比這更糟的事情,也不會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了。
鮮卑人和那位兗州刺史庾大人勾結到一起,等著要他的命也就算了,庾希設好了局等著他鑽,他自己跑來上套也可以說是有恃無恐。但不可原諒的是,這一萬鮮卑人自河北經兗州到陳留附近,路程少說也有千餘里,如此大規模,大範圍的調動,他竟然此時方才知情!平日里,他還經常自許消息靈通,真是可笑之極,諷刺之極!
聽著遠處不斷逼近的隆隆蹄聲,也看著身邊已經明顯變得慌慌張張的士兵們,謝玄臉上卻仍是雲淡風輕,下一刻,他竟然提韁勒馬,縱聲長笑了起來。
既然情勢如此,要回軍已然不可能,我便以天作賭。若能生離此地,今後定然會去做那平定亂世之人,不負蒼天。若是不能,一死亦何悲?人生在世,誰能無死?
他把馬鞍上掛著的戰槍握在手中,卻控馬移過兩步,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小琰,等一會你去后軍,若事不可為,立即回淮南,讓子猷助你主持大局!」
說罷,謝玄縱馬向前面中軍的將領們馳去,喝道:「傳令三軍,上馬,列陣!」
謝琰注視著堂兄遠去的身影,眼中泛紅,低吼一聲也想要跟過去,卻被旁邊的幾名武藝高強的親衛拉住。
「他是我哥,我是他弟弟!」謝琰瘋了一般掙扎著喊,「你們放開我!我要去跟他一起殺鮮卑人!我絕對不會自己回去!」
經常跟在謝玄身邊的親衛首領也沉著臉馳馬過來,見了這等景象,沉聲喝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成何體統!」
立即有親衛上前稟報:「公子非要過去追玄帥……」
「你們不會綁了他么?在此地胡鬧,軍士看見又怎麼想?」那首領厲聲喝問,「讓這小子在這裡大喊大叫,軍紀何在?」
「我要和我哥在一起。」謝琰仰起頭說道,只是聲音也低了許多,「你們要是敢強迫我回去,回去之後,有你們好看!」
首領縱馬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直視他的眼睛,惡狠狠的說道:「你以為自己是誰?你以為你是玄帥么?我告訴你!你和那些高門大族的人一樣,都是只會把事情搞亂的廢物!若不是玄帥命我過來,老子才不會管你這麼一個任性妄為的小子是死是活!老子廬江周樊,在戰場上殺了不知道多少氐人和鮮卑胡兒,就憑你,能給我好看?你要給我好看,還是等有命回去之後再說吧!」
接下來,他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對那幾個親衛說道,「帶他去后軍。」
直到兩人被人拉開,謝琰仍舊毫不退縮的死死盯著他。
那些親衛也半拉半拽的拉著他向後面走,他也只是緊緊抓住了馬鞍,直到手上泛白也毫無感覺。他自然知道,三軍之中,唯中軍不可亂,而別人在這情勢下盡可以慌張害怕,作為主帥的謝玄卻是不能。但是他不知道,以五千騎對萬餘人,能有多少勝算?更何況庾希還躲在暗處,不知何時就會等著一擊。
他也知道,讓他去後面是一番好意,不管他們用了什麼樣的方式。
但是他無法接受。
他同樣需要證明自己,證明他並不需要他們的保護。
「我也可以在戰場上殺人!」他大聲喊著,「我也一樣可以……」
這聲音到後來,卻慢慢低了,他一直仰著頭,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眼中的水珠落下。
前面軍容齊整,舉起長刀肅然待敵的騎兵們,在這一刻,彷彿成為了一尊尊塑像,和天地融為了一體,似是在宣告著一些什麼。
雨聲,風聲,漸行漸遠。